御宴已開。
一開始自然沒他們這些小輩們什么事,奉昀帝忙著跟臣子們一敘衷情,皇后與夫人亦聊得熱火朝天。
相晴隱隱約約也聽聞了一點兒“三姐換芯”的事,雖然不大能理解什么叫“外表看著是你三姐姐,其實是你太太太太……太祖母”,但也知道她三姐已是今時不同往日。
但小姑娘家家想法沒那么復雜,這會兒跟姊姊同座,當然就和姊姊親近。
哪怕她從始至終都冷著一張臉。
相晴的姿態安分得體,坐如鐘,頸脖纖細而修長,如連著花萼的綠莖,挾菜的時候還知道恭恭敬敬地先給相盈來一筷子。
只是一雙琉璃似的眼珠兒四處亂轉,顧盼神飛,一會兒望望這個,一會兒瞧瞧那個,有時一觸即散,有時停駐半晌。
忽然,她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湊到阿姐耳朵邊上悄悄地說:“三姐,大哥邊上的那個人,老盯著你看。”
相盈聞言連頭也沒抬一下,淡淡道:“亂看什么?吃飯。”
相晴一顆拳拳的八卦之心,就這么被當頭澆了一瓢子冷水,“刷”的一下,滅了。
相盈一面吃了一口翡翠白玉小蟹丸,一面想,坐在大哥身邊的公子,霧尋?還是明桓?
行宴至下半旬的時候,奉昀帝才分出一點兒心思來關注關注祖國未來的花朵們。
他一抬頭望見相和與霧尋,心中歡喜,對著相太傅和霧太尉就是一通夸——被夸的兩人都是一副受之有愧,誠惶誠恐的表情。
但相盈遙遙一望,覺著她家大哥臉上的情緒沒摻水分,可一旁坐著的霧三公子,看著可不像是真“有愧”。
倒像是漫不經心。
相盈至此方想起,這位霧尋公子的確是有好大的名氣,其人沖淡放曠,在俗世紅塵中獨樹一幟,在朝堂授官時棄而不就,任憑奉昀帝詔書下了幾回,他自巋然不動。最后更是與世家徹底決裂,獨自歸隱山林,不知所蹤。
相盈雖然自己不會樂意做這種事,但她認為,有勇氣與自己過去的一切割席斷義,“請息交以絕游”,也算得上是有點兒膽魄。
猶在追思之際,卻聽奉昀帝忽道:“聽說相和善笛,霧尋能琴,兩人和鳴更是一絕,今日宴席,不知可得一聞否?”
相和自然有求必應。霧尋卻起身揖手道:“陛下所命,不敢乖拗。然,區區有一怪癖,演琴時,身旁必需請人舞,否則不成樂章,敢請陛下恩準。”
奉昀帝道:“準。”
皇帝身邊的宦人正要去內宮調一批舞姬來,誰知霧尋又道:“何必麻煩!相和曾道,他家三妹最能歌善舞,陛下若能請動這位小姐,也免了趙宮人的腿腳勞碌。”
奉昀帝一聽,來勁了,“相家三女何在?”
論起來,還是他小姨子呢,印象中倒的確是個多才多藝的,不知這許久未見,出落成了什么模樣?
相盈只得起身行禮應答。
她從前的確很擅長跳舞——青鸞一舞動天下,說的就是她。
可老太后在朝堂上坐了幾十年,早把什么雙飛燕,什么圓場身韻丟到九霄云外去了,現在讓她獻舞,和獻丑沒什么兩樣。
她瞧了一眼霧尋,他分明一副散漫而隨心所欲的模樣,不知為何忽然指名道姓地要她隨舞。
相和見相盈似有遲疑之色,便猜測她也許有什么難處,便出言道:“啟稟陛下,家妹今日——”
話未說完,就聽相盈道:“小女領命。”她對著相和一致意,“我今日就跳一支‘彤云出岫’,大哥以為如何?”
相和怔忪一霎,無意識地點頭道:“極好。”
方才她那模樣,與三妹往昔倒很有幾分相似。
他家三娘有個特別的小習慣,在說“如何”的時候,常把尾音先抑后揚,婉轉如一支小調。
相和心間一動,她是不是三娘?
可那些橫亙于二人之間的翻天覆地的變化,又無法令人忽視。
相家大公子神色黯了黯,接過宮女遞來的玉笛,試了兩句音,眾人聽見,如飲一瓢山泉水,通體一暢。
其時霧尋撫桐調弦,神情專注之至,恍然早已忘卻自己正于御園之中,上頭坐著一朝天子。
他的世界只有他的琴了。
待相盈挽起水袖,裊裊娜娜地立于庭下正中之際,青陽公子甚至還沒來得及和明桓說一句什么,奉昀帝的半樽清酒還未飲盡,霧尋就起了第一個音,綿長不絕如纏絲,緊接著相和的笛聲便與之齊驅。
月夜花前,笛聲飛,古琴鳴,燈火輝映。
如聞天籟。
相盈卻沒動。
一動不動。
眾人看了一會兒,皺起眉頭,怎么回事?
相齊微微皺起眉頭,不動聲色地與夫人對視一晌,一錯眼對上奉昀帝疑惑問詢的眼神,連忙收起那點兒慌亂,擺出一副“我家女兒就是與眾不同”的高姿態。
相和一口氣沒提上來,虛了半個音。
霧尋挑眉,分神瞥了一眼跟個木樁子似的直直立在當中的相盈。
嗯,側影不錯。
挺好看的。
相盈自有謀算。
舞,肯定是跳不成的,然而《天機》中有一種功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名喚“綾羅”。名字綺麗,殺機卻重,可以紗綢為刃。
前世相盈苦練這一套功夫,為的是哪天能借著跳舞這個幌子把赫連目給弄死,后來發覺這法子行不通。
赫連目根本不看人跳舞。
但她這套功夫也沒白練,練到頂尖之處,連方帕子在她手上都是暗器。
這幾日她正巧在溫習“綾羅”。
就讓他們見識見識,何為殺機暗伏罷。
相盈聽見樂章忽而轉急,方起了第一式——紅窗枯骨。
隨著笛音的乍然激揚,琴也愈來愈疾,眾人看見相家三姑娘的起手,便覺得心下一緊。
奇怪,怎么如此凌厲?
相盈掌握著分寸,并未浮現殺意,然而這畢竟不是柔媚的艷舞,而是可置人于死地的武功,自然一起一落間都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干凈,利落,咄咄逼人。
在座的有些學過武,看出三小姐這幾下出手不凡,有些善舞的小姐見了,只覺得新奇——舞還能這樣跳?
如果把尋常人跳的舞比作一陣風,一枝桃花,那她的舞就像一把劍,一柄刀。
淬著寒光。
卻……莫名地令人著迷。
相盈一個空翻,使出第十六式,“驚風亂飐”,緊接著第十七式,“冷月流霜”,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嘴唇微微抿著。
像是有點譏誚。
樂曲的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她收回水袖,站定,一言不發。
霧尋想,好好的一支長調,被她跳成了奪命曲。
他彎了彎眼睛,這姑娘,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