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說起來，這也是場好戲。
原本射箭嘛，自然沒有相家三小姐什么事。晉安朝女子的地位雖然不低，但總還脫不出女孩兒就該嬌滴滴的刻板印象。姑娘是什么，水做的，花做的，要么，翡翠玉做的。反正，易折易碎，得嬌寵著，愛護著，捧著。
大多數的晉安人都有這么個習慣，生了小子，嚴厲管教，從小就給人灌輸一大通頂天立地的道理；可要是個姑娘，上上下下都歡喜，寶貝得跟什么似的，巴不得她這輩子都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
在這么個大環境下，女兒們在家被父母兄弟嬌寵，出嫁后被自家夫君嬌寵，嬌寵得沒個邊，一輩子下來只知道沖人嬌笑——相大夫人就是個典型。
乍一看好像晉安人重女輕男，光看重女兒，對小子反倒不大上心。
其實這是一種變相的禁錮。
通過寵愛把姑娘們圈禁在一方狹小的天地中，告訴她們：待在家里，待在父兄或夫君的身邊，做一只乖巧的花瓶，一扇名貴的屏風，以裝點廳堂樓閣——這就是她們的本分。
多輕松。
于是被寵壞的姑娘們順從地待在庭院間，用她們一生的華年燃一盞飛不上天的孔明燈，照亮一方天地，最終塵歸塵土歸土。也許她們到死都不會意識到，她們這一生啊，活在美麗的精致牢籠里；活在別人遞給她，卻由她自己親手銬上的枷鎖中。
朝堂的大門對她們緊閉，激烈的運動最好不要和女子扯上關系，至于領兵打仗，那就更不是女人該做的事情。
相盈在上輩子就聽夠了這種言論。可是大家都是人，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是誰做了這種死規定？她們憑什么遵從？女人究竟比男人差哪兒了？
無極太后受了半生的鄙薄——一個女人，卻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牝雞司晨——可她就是做到了，而且做得比別人好。可是再好，也堵不上悠悠眾口。
妖女，奸后。
一開始她氣惱，沉郁，后來她習慣成自然，甚至對那些當面罵她的諫官浮薄地笑。
她想：大家各憑本事，老娘就是個女的，而且你還就得聽老娘的，怎么著吧。
也許她多少受了赫連目的影響，身上染了點匪氣。
罵，讓他們罵，想罵就罵，罵累了還給人送茶，但是該干的事，你做好，不然給你穿小鞋你也別喊冤枉。
后來被整怕了的諸人在背后給她取了個諢號：什么無極太后，分明就是無賴太后！
舊事不提，言歸正傳。
在羽獵場上射箭，的確是她一早就打算好的。三日前，她便與父親商量此事，在他表示極端疑慮的時候，展示了一把自己的箭術水平。
把相齊看傻了。
她哪兒來的這么大力氣？他想，看著分明一株初生楊柳似的。
相齊答應下來，卻還是忍不住問：“可是，你要人知道你會射箭干什么？”他頓了頓，補充，“即使你會射箭，有些事情，也輪不上你去。”
相盈淡淡道：“輪不輪得上，我說了算。”
相齊已經習慣了她的不可一世，而且察覺到，這種不可一世的背后，是驚人的實力。
但不知為何，最近他一看見相盈，腦子里便閃出她一擊殺死身后匪盜時的模樣。每到這時，他便憂心忡忡。
太狠辣。
那樣孤注一擲的神情，如一匹蓄勢待發的白狼，決絕得令人害怕。
傷人者亦自傷。
他心中隱隱有種預感，像這樣的人，相家的圍墻是困不住她的。她最終會飛出去，展開羽翼，以她的高瞻遠矚，開疆擴土。而自己，雖然名義上是她的父親，也不過是她遠大宏圖中的一塊微不足道的基石罷了。
但是——這樣的人，多半不得善終。
要么，亡于途，要么毀于終。
也就是說，若敗跡，她會死；若成功，有人會見不得她活。
因而當相家大公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什么事情的時候，眼皮跳個不住，不遠處的高木上蟬嘶陣陣，他的嗓子發干。
卻無法回頭。
他說：“吾家阿盈近日亦學射，教習師傅夸她天賦異稟，我前日見了，也覺殊異。看霧家三郎的箭術，較之從前更有進益。這本是好事，只有一件煩惱——”
奉昀帝露出問詢神色。
相齊便嘆息搖手道：“陛下細想，此時二人固然情深意篤，可時日久了，難免有些紛爭。屆時吵得兇了，旁人勸不住，他們一人一把箭，射個對穿，豈不要命！”
奉昀帝聽出他語中戲謔，便笑道：“太傅若實在憂慮，頂好是讓阿盈苦練箭術，若二人堪當旗鼓，只怕在爭鬧前就要思慮‘射穿’之事，也許一世無爭，也未可知。”
相齊笑道：“有理，有理。還是皇上有法子。”
此時皇后亦聽見這句玩笑，便問：“爹爹怎的讓阿盈學射箭？她怎么吃的住！”語聲里似有嗔怪。
奉昀帝聽了，忙為岳丈開解，“大約也不過是女弓，輕巧玲瓏，費不了什么力。”
相齊適時道：“不是女弓，是盤弓。”
奉昀帝有些訝異，“盤弓？他們平日使的那種？”
皇后有些不喜，然而不好當面指責父親，便道：“阿盈自己也樂意？”
“樂意，怎么不樂意。”相齊說，“她喜歡著呢。”
胡說。
皇后娘娘心道，自家小妹是個什么性子，找書苑 ｗww．zhaoshuyｕan.com她還能不知道？等閑被書頁劃破了手都能蹭在母親懷里一詠三嘆半天，她要是愿意拿弓箭，那可真是“山無棱，天地合，夏雨雪”了。
奉昀帝聽了卻很是歡喜。他素來體弱多病，故而愛好激揚凌厲之物，此前相盈一舞，一洗嫵艷，他認為新奇有趣，大加贊賞。今日又聞女子愛射，更覺難得一見，便道：“相盈何在？也傳她來敘話。”
至此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相齊不易令人察覺地舒了口氣，只要把她引出來，她就能自然而然地提出上場射箭，奉昀帝喜歡新奇事物，對相盈印象又好，自然不會反對。
他知道，在相盈的計劃中，這是拉開帷幕的第一步。雖然他并不十分了解她究竟要做什么，或者說，他知道她想做什么，但如何達成？
沒那么容易的。
相齊知道，沒那么容易，女子即便善騎射，想上戰場也沒那么容易。
這是條充滿艱辛的荊棘道。
相齊有一回忍不住問：“你究竟求什么？”
不論她是哪兒來的鬼魂，只要她安安靜靜地待在阿盈的身體里，稍作偽裝，她就是大晉最尊貴幾個女子之一。
就算大晉會亡國，大家沒幾天好日子可過，她既然提前預知這一點，大可以逃啊，逃得愈遠愈好。
她何必關心相家的死活，何必背負蒼生？
相盈少見地怔忪了一下，像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半晌才道：“求什么？”
“我也說不清。”她說，“大約是求一個更好的人間罷。”
“一個全新的人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