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書已奉,行動。”負責跑腿報消息的小乞丐一得吩咐,便飛一般地沖到深林中的埋伏點。
陳三井“呸”的一下吐出口中銜著的草葉棍,斂著眉毛說:“兄弟們,成敗在此一舉。”
面黃肌瘦的流民抹了把臉,“拼了。”
陳三井一個一個的看過去,看見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臉,長吸一口氣,說:“拼了!”
他們合并如一把長劍,直沖那一列長而又長的隊伍而去。
流民的數量龐大。
甚至就連他們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們是這樣數目驚人的一支隊伍,足以使人心底生寒——這就是晉安的千秋萬歲,這就是臨安的繁盛平安。
他們就這樣橫沖直闖過去,腹內空空,每個人都如一根經過重重打磨的鐵杵,身上無處不是傷痕與苦痛,沒人希望他們活著,因為他們在某種意義上,是這個國家的瘡疤。
沒人喜歡膿瘡。
臨安城包羅萬象,卻也無法接受癤癰,這種東西不配活著,最好是讓他們自生自滅。
可有人就是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揭開晉安的遮羞布,露出滿布瘡痂的可怖軀體。
這時,松濤帶領著的精衛隊正在樹林中排查,方才的異動讓他們心生警覺,于是正好與陳三井一眾人遇上。
陳三井心中一震,不好,沒算到這個變數。
松濤將軍乘于馬上,擰著眉毛一覷他們,便高聲大喝道:“爾等何人?”
眾人被這樣如狼似虎的一吼,都嚇得心驚膽顫,差點兒又翻起壓下去的奴性,匍匐在地向官爺討饒。
好在陳三井還是個有點小聰明的,當下便說起了他那九曲十環的家鄉話,兩手還時不時一拱一拱,看起來就是個鄉里鄉氣的膿包乞丐。
他咧嘴笑:“兵爺吉祥。”
松濤順眼一溜過去,沒看見一個能以石子打斷馬腿的高手,又見這一道人面黃肌瘦,也生惻隱之心,便問手下兵衛道:“帶了吃食不曾?”
侍衛們面面相覷,回道:“出來的緊,沒顧得上。”
松濤有點為難——一方面,他的確是個管天不管地的火炮筒子,有時犟毛病上來了,敢當著皇帝的面給人下不來臺;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的確確是個老封建,覺得天大地大,君者為大,直接讓一群乞丐面見天顏算怎么回事?
不成樣子。
故而撓撓頭,少見地心平氣和道:“諸位,你們有地方落腳沒有?”
陳三井以為這是在盤查他們,手心便捏了一把汗,一咽嗓子,說:“沒有。”
松濤聽得不真切,聽見的是“米油”,但心下一想,也猜得差不離,便又問:“有吃的沒有?”
“沒有。”
“有活計沒有?”
“沒有。”
“有名字沒有。”
“沒……有,沒有。”
聽了這一連串的“沒有”,火藥筒子松濤沒能發起脾氣,他有些黯然地長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盧鄯那小子不地道。”
盧鄯,正是臨安城主的大名。
可這能光怪盧鄯嗎?
也不能。
他只怕也進退維谷。
如果他真的狼心狗肺,只怕這些流乞連城郊都沒得待。
罷了罷了,松濤亦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既沒有出言呵斥乞人,也沒能低頭說出一句軟話。
他只是提韁趕馬,領著兵衛繼續搜尋工作。
跟隨松濤多年的官兵見那一群流民神色凄惶,如喪家之犬,忍了半天,還是開口道:“這事侯爺不管?”
語聲里多少帶了點埋怨。
鎮關侯看了他一眼,說:“怎么管?”
“以侯爺豐功,若在皇上面前提一句半句,這些流民也許——”
他話說到一半,松濤就冷笑道:“也許也許,你知道個屁。”
“豐功!說得好聽。”松濤壓低了聲音,“你當功業是什么?是盔帽?是鐵甲?帶上了就刀槍不入?癡心妄想!”
“你以為老子的位置有多穩當?賀山行還在旁邊看著呢,不止他,那些看不慣老子粗魯的文官還少么?”
“這事我要是伸手管了,參我的本子就能堆成雪花片。可現在是什么時候?我還得打仗,我得上邊關守家衛國,所以我不能讓人拿住我的把柄,我只能做個會打仗會用兵的侯爺——不然,我還想干什么?把手伸得老長,管那些文官管的事?以后是不是還要管皇上管的事?”
松濤說著說著眼睛有點發紅,他一回頭,望向那群流民的背影,“可為了早些結束流民遍野的局面,我不能被他們拿住辮子,我得上邊關打仗。”
“所以這事我不能管。”
“我也管不了。”
他有點甕聲甕氣,“格老子的,格老子的。”
老官兵明白這都是實情,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不由得在心中罵自己沒見識,松將軍這些年來受的氣還少嗎?
晉安朝不尚武,尤其是侯爺這種由于平亂有功,隨隨便便封了個侯爵的武官,既沒有后臺,也不夠風雅,是這個朝堂的異類。
能走到這一步已實屬不易。
——
再說陳三井,他沒料到這樣輕松就逃過一劫,猶不敢掉以輕心,頻頻回望,生怕松濤會殺個回馬槍。
他純屬瞎操心。
松濤已經往深林里頭去了。
陳三井眼見著那一眾兵官走遠了,舒了半口氣,這口氣還沒舒到一半,又提了起來。
易賢他們在深林中。
念及此處,他連忙叫了個腿腳麻利的小子,如此這般地在他耳邊說了兩句,那小乞丐便繞了個遠路,風一樣地也往林中去了。
至此,陳三井才領著眾人急急惶惶地往大路上去,遠遠看見相盈,便伸手給她打了個招呼,她像是點了點頭,他也沒看真。一咬牙,臉上便做出苦大仇深之像,對著路上好端端走著的官兵們吐口水:
“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喝咱的血,吃咱的肉,到這等時節,還有閑心戲耍,叫俺們睡破席,吃草皮,喝泥湯!兄弟們,咱今兒也叫他們知道知道咱的厲害!”
一群乞丐便齊刷刷地往人身上吐痰,一時間,濃痰紛紛如雹,砸在人身上,黏膩不堪,這些兵官多是出身優良的兒郎,怎堪此辱,攢起眉頭一望,好哇,又是些乞丐,今兒是搗了乞丐窩了!
賀山行冷哼一聲:“哪里來的惡徒!羽林郎,還不速速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