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打量著這座山君廟,用左手捂著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很大,和一個懷胎十月的女人的肚子一樣大,也很圓,和一個懷胎十月的女人的肚子一樣圓。
因為她已經懷胎十月。
云娘就這樣挺著十個月的孕肚,在這風雪交加的天氣里已經跑了兩天。她穿著單衣,赤著腳,一路的跑,一路的逃。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追來。”
云娘的嘴里不停地念叨這句話,帶著沉重心思的她已經忘卻了寒冷,也忘卻了她那被凍僵的手和腳。此刻她心里想的只有她的命,還有她肚子里孩子的命。
“畜生。”
“那個畜生。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在山君廟里的她,有了山君的陪伴,稍稍有了些安全感。她又想起了他,那個他不愿意想起的人。
在這十個月里,她沒有一天不在想那個人。因為就是那個人,在十個月前,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卻毀了她的一生。
她痛恨那個人,恨不得將那個殺千刀的砍上一千刀。在這一千刀里,前九百九十九刀絕對不會要了他的命。她要他活著,承受這九百九十九刀,承受這九百九十九次剜心挖肺的痛苦,然后再用這最后的第一千刀,要了他的命。她要他知道,從那天起,她這些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世界是無奈的。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就像這個無奈的世界,用自己的身心去體會這個世界的無奈。
然后,這個人就變得無奈。
云娘不想無奈,可是她沒有辦法。因為她弱小,所以她只能承受。就像她想砍他一千刀。她想,可是她做不到。因為她弱小,所以她被人欺負了,也只能把苦水咽到肚子里,然后用身體去承受。
她很痛苦,她不想再想起那個人。可是人就是這樣奇怪。當你不想想起那個人的時候,你卻無法不想那個人,正如你若想忘記某件事的時候,你卻無法忘記某件事。所以云娘雖然不想想起那個人,可是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
痛苦地想起,然后讓自己更加痛苦。
她低著頭,看看自己隆起的小腹。她知道,孩子就要生了。
當她看著肚子的時候,她又想起了那個丑惡的人,那個滿是罪惡的人。然后,她又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不知道,世界最丑惡和最罪惡的人的孩子,是不是也是繼承了它父親的丑惡和罪惡。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是她看著這個孩子,就想起了它的父親,然后就把它想得和它的父親一樣。
她無法愛上這個孩子。
或者是她根本就沒有愛這個孩子的勇氣。
在這十個月里,有多少次,她動過要殺死這個孩子的念頭。有時候,她覺得,新手殺死了他的孩子就像親手殺死他一樣。
然后,她就在腦子里浮想殺子他孩子的情景。
她要當面殺死他的孩子,這樣她才能有一種手刃仇人的感覺。
她要在他面前,讓他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殺死。她要看著他那憤怒的表情,她要看著他那要殺死他的眼神,她還要看著他那喪失愛子流出傷痛欲絕的眼淚,最好當場吐血而死。這樣她才大仇得報。
不行,她又想著。那樣他也許會在她殺死這個孩子之前阻止她。這樣她就殺不成這個孩子了。她就無法報仇了,無法看到他傷心得吐血而亡了。
所以她不能這么干。
她要先殺死它。
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她要殺死它。然后她再跑到他面前,告訴他,她是如何殺死他孩子的。她要在他面前把她殺死他孩子的過程詳詳細細地描述給他,然后看著他那一副要死的表情。
然后她就看著她的肚子,一直盯著,盯著。再然后,她覺得他也許就不愛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不只是他的,也是她的。她不能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她無法做到。不能因為這孩子的爹是個禽獸,這個孩子的娘也要學著它爹也做一個禽獸。她要把它生下來,然后養大,然后讓它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個爹。她就是不告訴他孩子在哪里,讓他永遠都不能見到自己的孩子,讓他一輩子都恨不得去死。
就這樣,云娘腹中的胎兒在云娘種種起浮不定的臆想中一天天的在長大,長了十個月。在十個月后的今天,跟著它的娘來到了這座山君廟中。
云娘還在看著孩子,不知道在想著些什么。
這時,門外一陣人聲鼎沸。
“他媽的,這個娘們也太能跑了。這么大的雪天,這么冷。她連鞋都沒穿,活脫脫跑了兩天兩夜,害得咱們兄弟追了兩天兩夜。真是有夠倒霉的。”
門外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大哥,這地方荒郊野嶺的,連個毛都沒有,也不知道咱們這是到哪了?”
“大概是到梅山地界了吧。這個臭娘們害苦了咱們兄弟,抓到她讓咱們兄弟先用了她,再抓回去見咱們的主人。”
“這可不行。這娘們可是主人碰過的女人,你有幾個腦袋,敢打這個女人的主意?現在她已有了身孕,保不準就是咱們主人的。你要是碰了她,主人還不滅了你十族?”
“對,對,大哥說得對。”
“大哥,這娘們害得咱們兄弟們在這鬼天氣里喝冷風,咱們卻絲毫也動她不得,這氣憋得也太窩囊了。”
云娘在廟里聽著外面的聲音。身體早已開始顫抖著,她看著自己的身體,想讓它停下來。可是,她越是想讓它停下來,它越抖得厲害。她越抖得厲害,她的心就越害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戰戰兢兢地挪著腳步到了廟門前,順著門縫里向外看。雪更大了,大雪中有五六個人影在門外晃動著,慢慢地前行。他們顯然已被大雪凍僵,行進的速度還沒云娘來的時候快。奇怪的是,他們的身形明顯告訴他們要盡快找一個地方避避風雪,但是這么大的一座廟,他們卻是看也不看一眼,仿佛它不存在一般。
“這天也他媽的太冷了,咱們還是快找個地方避避風雪吧。”其中一個人說道。
“你看看這地方,周圍哪有讓我們避風雪的地方,還是快點趕路吧,到前面看看有沒有房子什么的,再想辦法吧。”
“大哥你說她確實是向這個方向跑了嗎?怎么這么大的風雪連個腳印也沒留下?”
“肯定是往這邊跑了,那時候咱們不是看見腳印了嘛!肯定是風雪太大,把腳印給蓋住了,別磨蹭了,快追吧,沒準前面就有休息的地方了。”
云娘聽了更加奇怪,自己的腳印明明就在那兒排成了一排,而且還很深,為什么他們就是看不見呢?
而且這么大的一座山君廟擺在路邊,他們也沒看見。難道他們的眼睛全都瞎了不成?
云娘想不明白。
她也不想明白。
她現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追她的那幫人走了,她現在安全了。
看到那幫人消失在漫天的大雪里,云娘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下來。此時的她頓時覺得全身虛脫了般,感覺到又冷又餓。這時她蜷縮在廟里,才真正感覺到自己還是穿著一件單衣,赤著腳,兩天都沒有吃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