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九。
秦寡婦家遭大火了,火光沖天,待火勢平息,整座屋子連同屋里的東西都被燒成了飛灰。
冬季本就容易起火,只是這次起火的卻是幾個月前便已空無一人的秦寡婦的屋子,不免讓街里街坊的心里有點不太安生。
因為住在桃葉巷的人都知道,秦寡婦死的冤啊。
就因為那喪天良的周家二公子周槐仁在市集閑逛之時看中了那秦寡婦,便大張旗鼓地跑到人寡婦家里凌辱強暴,不僅如此,還用鑲金帶玉的長劍在人身上刺了一個個窟窿,完全把人當畜生對待,等到秦寡婦奄奄一息的時候再用白綾將她勒死,懸吊在梁上做出自盡的假象。
可笑的是,秦寡婦在“自盡”之前手就已經被周槐仁打折了,哪里還能懸梁?只是縣衙門里的吳大人十分篤定地說秦寡婦就是懸梁自盡的,桃葉巷的小老百姓不好也不敢反駁他。
吳大人還說了,秦寡婦生前便不守婦道,害死丈夫,性淫好色,貪歡縱欲,床底之間還喜歡玩些自虐的伎倆,這才弄出滿身傷痕,怪不得別人。
這時便有好事的下屬巧妙地附和問一句——大人是如何知道的呢?
吳大人便會哈哈大笑,挑挑眉毛,勾勾嘴角,露出一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情讓下屬們自己領悟。
下屬們頓時“恍然大悟”,哈哈一笑,便跟他人艷羨道:沒想到吳大人居然還有那等桃花運,能跟城里最有名最貌美的秦寡婦有一段露水姻緣。
......
周府在城里便是高人一等的。
一是因為襄州武當里貴為外門掌事的周槐義便是周府周自能的大兒子,武當派的陰影之下,別說那些個縮成泥蚯蚓的地頭蛇了,便是條過江龍你也得伏著。
二是因為周自能與孔老爺是經年好友,當年孔一己上京科舉的路費都是周自能墊付的,正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孔老爺金榜題名知南陽城時自然是對周自能百般貼附,有求必應。
層層疊疊的關系網鋪張下去,廟堂的,外地的,管不著,本地的,便懶得去惹周府這個“刺猬”;江湖的,不管本地外地的,沒人敢借口在武當派的大本營興風作浪。
至于行俠仗義?
拜托,都永樂三年了,哪個走江湖的還會天天把這四個字掛在嘴上?
江湖廟堂皆有人,周府自然高枕無憂,但周自能倒也不是什么昏頭昏腦的愚蠢人物,平素也懂得“養望”,施善粥之事倒也沒少做,如此一來,南陽城內不知底細的小老百姓倒還真有幾分覺得“周大善人”心善,平日里也多給他祈福。
由此可見,周府人勢、民望俱在,可謂是如日中天。
這也難怪秦寡婦一條人命如此低賤了。周自能向各方施力壓下此事實在是在容易不過了。
所以,當周自能發現在絳朱色的前門口、自家那頭花了高價買下喂養的獒犬血淋淋的頭顱之時,既驚又怒。
但他不知道,這僅僅只是開始。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君子門報仇,從早到晚。
......
臘月初十,周府收到被斬獒犬頭顱一顆。周自能勃然大怒,命令守衛嚴加防守。
臘月十一,周府二少爺周槐仁在青樓賞花狎妓之時被人下藥,寒邪侵體,腎虛內寒,縮陽不振。周自能大怒,嚴令周槐仁短期內不得出門,封停了那座青樓并斬掉了幾個護主不力的家仆。
臘月十二,周槐仁半夜三更夢醒時分驚見“牛頭馬面”和“地府閻王”,嚇得險些七竅生天,尖利的叫聲響徹了整個周府,自此精神恍惚。周自能驚怒異常,斥令加強夜巡力度,并親自斬殺幾個守夜懶覺的護衛。
臘月十三,縣衙的吳大人被人割掉了舌頭,敲碎了脊梁骨,成了徹徹底底的“軟骨知縣”;周槐仁于府內人間蒸發。
臘月十四,焦急不堪的周自能收到一封染血信,信里赫然一根削去皮肉的指骨。周自能面色瞬間煞白,強撐著不暈倒,向官府報案并飛書通知大兒子周槐義。
臘月十五,周府門口突兀多出一口封頂大缸,周自能顫抖著手打開朝里一看后頓時昏死過去,周府大少周槐義登時暴怒,上報武當派,請求為無辜弟弟做主。
臘月十六,武當山來人,姓宋,名書遠,背負長劍,胸口紋有太極兩儀圖案,參與調查。
臘月十七,一無所獲。
臘月十八,一無所獲。
臘月十九,宋書遠于城北出城口抓獲賊首并其從犯,嚴加拷問后得知其作案經過及動機,而后稟明官府,斬首示眾,百姓紛紛為任俠仗義之武當叫好,擁立之心更堅。
臘月二十,宋書遠回山。
臘月二十一,武當召回周槐義,并撤去其外門掌事之職位,賜予其入內門修習之資格。
臘月二十二,仿佛老了許多歲的周自能收到一封書信。他已然失去了臨危不變的淡然與身為上位者的威勢,抖動著蒼老的手,驚懼交加地打開了那封慘白色的書信。閱信之時,周自能時而痛哭流淚悔不當初,時而仰天狂笑自嘲是豬,但到最后,他還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周自能懸梁自盡。
一條白綾。
......
幾日之后,張臨寒穿著厚實的布襖在市集上一邊啃著綠豆糕一邊問李三:“師父,為什么后面我們明明什么也沒做,那個周老王八卻自殺了啊?”
“誰知道呢......”李三嘴里塞得滿滿得,模糊不清地說,“興許是真見鬼了。”
張臨寒皺了皺眉頭,不只是因為嘴里的綠豆糕不僅不甜還有一股苦味,還因為李三話語里不盡不實。
他覺得李三大概是知道的,但不愿意告訴他。
“驅虎吞狼......”李三咽下綠豆糕后,低聲自言自語笑道,“到底還是被老虎吃了。”
“你說什么?”張臨寒轉頭問道。
“沒什么......趕緊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今晚還有活要干呢......”李三乘張臨寒不注意,抓了好大一把綠豆糕弄嘴里嚼著。
“給你吃吧......這個一點也不好吃,比秦姐姐做的差多了。”張臨寒苦著臉喊道。
“這就是你秦姐姐做的。”李三面無表情道。
“嗯?”張臨寒一愣。
“那次我出遠門前你秦姐姐特意跑山上來送的一盒綠豆糕,我藏了幾個月了沒舍得吃,結果放到現在。”李三仰頭輕聲說道。
“藏了幾個月了......還能吃嗎......”張臨寒小臉愈發地苦了。
“冬天嘛,適于冷藏,東西沒那么容易壞,放心敞開肚皮吃。”
“話說你先前吃了那么多還沒鬧肚子也真是厲害啊......”
“開玩笑!你師父我鐵打的胃!唉呀......不行,我得去個茅廁......”
張臨寒虛著眼睛看李三像劉皇叔一樣矮著身子摸著肚子運起追星趕月的輕功到處找茅廁。
鐵打的胃......呵呵......
少年低頭看著那一絹繡著比翼鴛鴦的布帕上僅存的寥寥幾塊,猶豫許久,還是小心翼翼捻起一塊看上去比較干凈的綠豆糕,抱著試毒的決心,狠下心,放到嘴巴里后像是在咬生鐵一般地大嚼特嚼。
“甜嗎?小寒?”仿佛有笑容明麗大方的青衣女子俯身低頭問道,纖纖素手將垂落的青絲輕輕別到耳后。
“甜!”少年使勁地上下點頭,舌尖上復雜的苦味蔓延開來,淚若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