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我近了陰陽谷之時,才發覺自己真是晚來一步。
整個陰陽谷雖然未怎么受到龍火的波及,但卻早已人去樓空,連個法器、靈果都未曾留下。
但——這留下的庭院未有多少灰塵,甚至依舊還有茶盞放在桌上。其間茶水在風中搖曳出了波紋,卻是在指明這陰陽谷的人剛走不久。
我訝異地看著呆呆立在一旁的褚懷盛,心中實在是有些復雜:“……你就這么讓他們走了?你可知現在若是沒了陰陽谷的測算之術相助,憑借著那龍的上古之力,我們是根本無從戰勝的。”
“鳳琒谷主早有避世不出的想法,現今他求我報當年之恩,我也不得不……”褚懷盛面上也是繁雜,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抱歉,我不得不放他走。”
我簡直氣急。
然而我卻又無法。原來,早在當年,鳳琒就已經算到了會有今日一事。不僅送了褚懷盛一個順水人情,還將整個陰陽谷的眾人遷移至了安全之所。
我咬著牙跺腳,只恨自己未能早到一步。
若是我來了,這鳳琒哪里還有機會帶著全谷之人隱退?
呵,在此界大難之時,先保門派。還真是鳳琒的作風。
我提著長淚就要御劍去找逐月,卻是被褚懷盛攔下。
他一身青衣踏于劍上,立在我的面前,眸中盡是感懷。
“怎么?你不會要在這時跟我敘舊吧?”我微微勾唇一笑。
“你也離開吧。”他此刻面上的笑容竟是讓我有些笑不出來了,“我知道你是從仙界下來,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回去。這人界的渾水,你……趟不得。”
我輕輕嘆息:“我既然已經來了,就沒打算再走。”
他搖頭,滿面惋惜。
但他再沒有勸我,似是這最后一勸,已經用盡了他的氣力。
我垂著眸想了想,轉身先往樊雪的住處而去。
只可惜,這一路奔波,我卻越發找不著樊雪原先的住處了。
我只知原先山樹未毀時的樣貌,現在整片山只剩了一片光禿禿的石頭土堆,我又上哪去找當時那么個隱蔽的小住所?
玉逍遙正是同樣迷茫地看著我,我正細細搜尋之下,卻是被一道靈氣擋住了去路。
我心內一喜:在這一片龍火中還能存活至今的人,不是樊雪一家又是誰?
朝靈氣來源循去,果真看見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因為隔著一道靈氣所筑之墻,我只能看見個模模糊糊的人形輪廓,卻是瞅不見這人的身形與相貌。
正欲呼喊樊雪的名兒,卻是見這人轉過了臉,還揮手撤了我面前這片靈墻。
我驚呆地看著他的面容,雖然我并未見過天婪真人的相貌,但憑借著這人和樊仕的三分相似,我也能猜著個七八分。
“天婪真人?”我這下可不敢怠慢,老老實實躬身行禮。
“嗯。”他也不客氣,竟是大大方方承認了。
這可是當真活了千多年的人物。
我恭敬笑著:“想不到在此能見天婪真人一面,倒是小輩機緣了。”
天婪真人一身樸舊灰袍,面容倒是不太顯老,只是一頭銀發惹人眼。
可我未曾想到的是,他竟是朝我躬身一禮,拱手道:“……見過昭華殿下。”
我怔愣一下,卻看見了旁邊同樣躬身沖我行禮的樊仕。
他唇角上揚,似笑非笑。
我忽然記起當時玉宜年曾說,他順手在人界點化過一人,想來,那人便是當時在場的樊仕吧。
他點化了樊仕些什么呢?
我忽然不想面對。
轉身欲逃,玉逍遙并沒有攔我,反而是天婪真人遙遙沖我一語:“……昭華殿下,此界天劫乃是命數,您萬不可再留于此處!”
我拽著玉逍遙的手微微顫了兩顫。忽而,我又記起為何那日會對玉宜年的容貌有所動容。
那容貌我曾見過,就在爹爹那里見過。
玉逍遙似是感覺到了我的不安,悄然道:“……主人,你其實……”
“我現在去逐月那里,我想幫幫他。”我打斷了她接下來的話語,只是故作鎮靜道。既是陳述句,我便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
……
逐月選了一處人跡罕至之地同人界眾人圍困那上古之龍。
我遙遙看著他手執一柄漆黑如墨玉般的長劍,神采英拔、氣宇軒昂。這早已不是我當年撿著他的樣子了。
我忽然稍有感慨,這世間我來了太久,亦是得到過很多東西。
親情、愛情、友情,我一樣都不少。
但這災難卻是由我而起。
我半瞇著眸看著面前這么一群人在為了自己生存的地界而戰斗著,有人死傷,有人滿目悲涼。
陰陽谷已經決定再不出世,剩下的門派力量有限,自然得卯足了力氣朝一處使勁。
只可惜這上古之龍法力強盛,沒了陰陽谷的測算之術,我竟是真無從知曉它的弱點。況且它修為深厚,饒是燒了這青渺大地大半年,也依舊能毀滅此界生靈于瞬息之間。
“快,布下穿星陣!”祝洲猛吼一聲,瞬間拉回了我的思緒。
逐月雖沒回話,但已然指揮著手下幾人分別往這穿星陣的各個布陣點而去。
我不自禁地朝著祝洲的方向看去,他的言談舉止都比過去穩重了許多,現下正是這陣法的操控之人。
淚水模糊間,我仿佛看見了入魔前爹爹的笑容。
直到剛剛天婪真人叫出我的名號,我才倏然記起了從前我為仙界昭華的事情,甚至記起了我下凡歷劫的事情。更是記起了為何爹爹放著好好的宮主不當,非得入了魔道。
那時,公冶子辰早已算出我生來并不為人,而是歷劫的仙人。但我這命中已有一情劫——不必多說,自是和逐月相關。
但這情劫卻會數次要了我的命,正如我一路走來的艱辛。
爹爹聞此卦象,數年閉關不出,僅為了破解天道。
后來,玉宜年下界想接我回去,也正是那時,我便是第一次見著了玉宜年的容貌。
但這天道卻是不可逆,天劫依舊不可免。
于是爹爹情急之下,竟是入了魔道,甚至專哄著世人違背這天道。
后來,他自也是半個成功了。毀了無數人的道行,差點惹得仙界之人下來懲處。
逐月那時會與朝辰出手,也是為了在仙界來人之前制止住朝辰的惡行。
但逐月未曾想到的是,我那時會在二人大戰之時沖出去,也就生生抗下一擊,跌入霓光——這是我的第一次身死。
后來仙魂難散,又重為一世懷陽,助逐月修成了魔君真身——這是第二次身死。
玉逍遙本意助我重回仙界,無奈我選了無數次,卻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他的身邊——這將是我第三次身死。
情劫,竟是困了我這么幾近千年。
我有些好笑又想哭。
自始至終,此界都是因我而起的災難。
從爹爹入魔,到后來的勢力重劃,再到現今的龍流血脈被薛浩喚醒,似都是我的過錯。
我往前稍探幾步,離著那上古之龍更近了些。
那龍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轉了眸望著我。
逐月幾人似是感應到了什么,愣愣地往我這兒一瞟,見我已經吸引了那龍的目光,除去逐月面上有些復雜之色,其余之人便更是緊趕慢趕地布下各種陣法。
我則是含淚淺笑著看著這龍的雙眸,似是能從中看見帶著善意撿我回家的小浩。
“小浩,你在里面么?”我輕問出聲,而這龍則是無從回答我,只是看著我的目光似是狠厲又不解。
他果真被這龍吞噬了。
我知道在這龍萬年的修為面前,小浩的魂魄根本無從再回來。
但這一問,也是為了能夠滿足我這最后一個心愿吧。
我仰天長嘯,身子陡然化為了一只虬龍之身。
這虬龍幾乎與那被圍困的上古之龍有著同樣大小的身軀,而這一聲長嘯的同時,自然是引來了無數人的目光。
“你……”逐月一字脫口而出,之后竟是想也不想地往我這邊疾速而來。
我猜,他當是明白了我想要做什么才對。
就算有著這么些人的陣法相輔,這人界之力還是太過薄弱,根本無從和這上古之龍相抗。
本想從陰陽谷找些能參透生死的高人相助,無奈鳳琒卻盡數把這些人收回了隱居之所,讓我們無從求助。
我自然是怪不得他什么,畢竟生死有命,我就算自己想救下此界眾人,也怪不得他們力求自保。
我欲操控著這陪伴了我多年的虬龍之身與這上古之龍來個魚死網破,沒想到卻忽然感受到這虬龍身似是不受控制地軀陡然一沉——
腦中懷楊的聲音漸起,似是在跟我絮絮叨叨說著什么,但無奈聲音太小,我卻是有些聽不清。
但她是我撕裂的另一半形魂,所以,她占了我在仙界的形貌,我倆卻在人界第一次身死之后得以重新融合。
“我也是你,所以,我來幫你。”良久,我才費力地聽出來了這么一句。
逐月趁我片刻愣神之下,已經手執無名劍過來輕輕劃破我的虬龍鱗甲,伸手便將我的剩下半魂從虬龍肉身中扯了出來,我竟和懷楊再次分離。
“不要……”我虛弱地想嚎叫一聲,可我這只剩了半片的殘魂幾乎已經脫力,又哪里可能嚎叫得出來?
“對不住了,懷楊。”逐月似是認得留在虬龍之身的她,只是拽著我半片殘魂輕輕這么一句。
“無妨,我早該找哥哥去了。”懷楊的聲音已是細弱不可聞,卻是帶著笑意。
我渾噩狀態中,似是被他塞進了什么儲魂容器,再之后便不見天日,失了五感。
…………
“你叫什么名字?”我起身的時候,渾身上下跟碎裂過一般痛得不得了。但眼看著面前這人長得太過俊俏,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這么一句。
他聞言卻只是眼皮跳了跳:“不記得了。那你叫什么?”
“我……我也不記得了。”我尷尬的笑著。
“那我給你起個名?”這人黑溜溜的眼珠轉了轉,微微笑著扶我坐起身來。
“那……也行吧。”我有點尷尬,哪有隨意讓別人起名的?不過罷了,我反正是個起名廢。
“你長得一般,我就叫你‘如花’可好?”
“不要,太難聽了。”我咬著唇瞪他一眼。
他絲毫不介意,只是笑得自然:“……鳳鳴朝陽。今日正巧見了鳳凰涅槃,那便給你取名朝陽吧。”
“唔……還不錯。”我拼了死命忍住笑意,只不想叫他瞧出我對這名字喜歡得緊。
我隨著他出門,他待我很是細心,不僅為我穿衣束發,還為我講了些好聽的故事。但那故事中的女主角,名兒倒有一個字跟我重疊,惹得我總覺得他在說著我的故事。
聽說今日還有個什么“天弟”要見我,我想了許久也沒個頭緒。
“天弟”是什么弟?我似是沒有親戚才對。
但他們說,有個少年跟我有著血親關系,只是,那副仙界難得的“冰肌雪骨”已然給我拿來用了,所以這少年只能封在一處香囊里,等著千年后再取來新的一副“冰肌雪骨”給他。
我就納了悶了,這都什么玩意兒?我怎么不記得我用過?
但天帝說,我救世有功,雖是擅自下界,但功過相抵,便允了我一個小仙官兒的閑散職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依舊住在昭華殿里。
而這男子,似也是修道成仙,卻比我厲害得多,在這仙界,竟然沒人制得住他。就連我每日叫囂著不想跟他同屋,仙界眾人也都只是假裝看不見的。
苦不堪言啊苦不堪言。
但日子久了,我也慢慢發覺這人待我不是一般。
至少,他會為我備好三餐,會為我備好寢衣,還會為我備好零嘴……就算我什么都不記得,他也會為我講些小故事解悶兒。
但我總不大愛聽他這些個小故事,因為太悲催了,怎么一個兩個的,不是生死就是失憶呢?老不老土?
但他總堅持著要講給我聽,這一來二往的,我也逐漸記住了些人名。
比如,聽說今年有人飛升成仙,竟是和故事里一樣的人名“葉宛宛”。再比如,前兩天還有個“玉宜年”來找我,說是妹妹留在了人界陪著某人,現在他閑來無事,便想帶我出去玩玩。
這可就有些好笑了,敢情這家伙的故事,都是套用的別人的名兒啊?那他怎么不用自己的呢?
咦,對了,他叫什么來著?我倒是從未問過。
只是,我似乎,也沒那么想問。
好像僅是和他在一起,我就愿在這世間再過千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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