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眾人頓時面面相覷,繼而嘩然。眼下堂中不止一位司馬王爺,按輩分皇帝叫皇叔的也有幾個,但眾人都知道這陛下口中的“皇叔”是指哪一位。
嘩然只是一瞬,便立馬悄無聲息,仿佛剛剛那一聲嘩然只是蝗蟲過境,人畜皆沒。
寂靜中,眾臣如坐針氈,這與禮制不符的相邀,如驚天霹靂打在頭上,讓他們驚得汗出如漿。朝臣中有幾人熟讀禮制,想到古往今來從無如此,偷眼環顧四周,想勸又踟躕不敢出列言。
司馬越也是一驚,萬分驚疑地看了皇帝一眼,那一瞬,他眼神中已帶有了殺意。迅速收斂,但只看到滿面誠懇,殷切期盼,皇帝甚至已起身徑直向自己走來。
這是要親自相邀啊!
他心里既是心動,自古以來從未如此,為何不能自我始,又滿是遲疑。
這新皇帝并不是他一手而立,而是成都王和河間王相斗時,河間王勝出,廢了成都王皇太弟的身份,才改立了這無兵無權無任何勢力的豫章王司馬熾。
這一遲疑,新皇帝已經走到面前,拉住他的雙手,言懇意切道:“皇叔為國事操勞,勞苦功高,一舉平定成都王、河間王相爭,結束諸王之亂,功在社稷,當為國之定海神針矣。”
“現如今,外還有賤胡劉淵、李雄等叛賊,逞兇宇內,侄兒不肖,才武不備,還請皇叔以周公故事,匡扶我司馬氏江山于危亡之際!”
司馬越雖有心防,但聽了此話還是不免露出喜意。
周公輔助周成王,這是歷來為人稱賢之事!而周公是周成王叔叔,又與眼下何其相似!有皇上金口開此玉言,看還有何人質疑我有專擅朝政、篡位自立之心?
但新皇帝真心如此?還是寬我心思,另有謀算?還是知道大權在我手,不得不乞饒?
司馬越心底疑惑不定,縱然梟雄一世,此時也怔住了。他本就是個多謀少斷之人。
這時也顧不得不敬,抬頭直視皇帝雙目,只見眼神清澈,炯炯有神,目含殷切期待之意,無一絲委屈含冤。
司馬越心中一慰,看來是真心的。雙手又被拉著,不知覺間竟隨著皇帝的步伐朝臺階而上。
整個朝堂寂靜無聲,百官瞪大了雙眼,眼見著太傅竟沒有推辭,而是被皇帝拉扯著朝御床走去。
這叫什么事兒?
真要“國有二主,天有二日”?
也不知是誰,突然咳嗽一聲,接著竟有撲通一聲響傳來,百官叢中一人沒有坐穩,也興許是跪坐久了腿軟,摔倒了。
這聲音在寂靜的朝堂上,宛如炸雷。
驚世駭俗的事情終還是沒有發生。
司馬越如夢初醒,立馬跪地,渾身抖索,顫聲道:“陛下折煞臣矣!臣怎敢行此目無至尊之舉?陛下是要殺了臣啊。”
“此事一旦傳出,必有宵小說臣飛揚跋扈,目無陛下,有篡位自立之心,到那時,臣還有何面目自立于世啊!”
司馬熾立馬蹲下將他扶住,惶恐道:“皇叔,快快起來!侄兒哪有此意!侄兒只想著,不如此,無以報答皇叔厚德。”
“你我本為一家,一筆寫不出兩個司馬,這是身為侄兒對皇叔的孝道,哪曾想那么多。”
但,任皇帝再怎么勸說,司馬越說死不再松口,也不起身。
“也罷!”司馬熾勸解良久,長嘆一聲,又朝左右宦官吩咐道,“曹官,快把軟床抬上來,讓皇叔就在這御床之下坐。咱叔侄倆兒離得近,遇到事也好商量。”
被點名的宦官聞言,才身子一抖,躬身應旨,又連忙小步趨行。進了帷幕,才敢狠狠擦了下頭上的汗珠。
“陛下……”司馬越還要說什么。
但不等他繼續推辭,司馬熾直接截斷他的話,道:“皇叔再莫推辭了。像皇叔這樣的有功之臣不封,侄兒還如何敢當這個皇帝。”
眾臣這才像剛從睡熟醒來一樣,有了聲音。尚書左仆射王衍當下出列道:“陛下厚意,太傅之功又傳揚天下,不如此不可揚其功,臣附議。”
其他百官心中活泛者,當下罵了一聲“老狐貍”,腳下也不慢,紛紛出列,“臣等附議。”
大家都是明眼人,眼見這一出好戲,都看得出,皇上是鐵了心,太傅是心有意卻作態不敢。此時王衍出列點破膠著,皇帝和太傅雙方事后都要承情的。
“不愧是三朝元老王夷甫啊!”
那遲鈍還不明所以者,見狀也從眾道,“臣也附議。”
待得宦官們抬來軟床,就直接立于階上。司馬越再三拜謝,方才顫顫巍巍坐上去,起初只是半挨著屁股,恭敬之意顯露無疑。
得了司馬熾示意,宦官們這才重新宣讀詔書。這詔書自然不是司馬熾親手所擬,甚至具體內容他也不一定都清楚。
早在他登基前,這詔書已經準備好了。
先是大赦天下,接著尊惠帝皇后羊氏為惠皇后,居于弘訓宮;又追封司馬熾亡母王才人為皇太后;封太弟妃、司馬熾的老婆梁氏為皇后。
皇親封奉完畢,這就輪到百官封賞。這個封賞都是對中上層官員的,至于真正的頂級大佬,比如司馬越、諸王、外地割據勢力、王衍這種最高級官員,早在司馬越掌權就已瓜分權力完畢。
“傳旨,將東海王食邑增加至八萬戶!”待詔書宣讀完,司馬熾又道。
西晉封王有大國、次國、小國之分,食邑二萬戶為大國,萬戶為次國,五千戶為小國。
自晉武帝初封二十七王到如今,至少已有百王,至親王爵食邑也多水漲船高,比如汝南王亮、秦王柬都曾領八萬戶,成都王穎受封時領十萬戶,攝政時又為自己增封二十郡。
然而疏親之中食邑最高者也只是武帝初封二十七王中的安平王司馬孚,司馬懿之弟,雖為小國之制,但皇帝特恩四萬戶為食邑,之后再無此例。
如今東海王身為疏親,也是小國之制,惠帝返洛時已增封下邳、濟陽兩郡。如今新帝金口玉言,又增其食邑至八萬戶,甚至比部分至親食邑還高,再開先河。
軟床就是不一樣,坐在軟床上的司馬越已忘了才開始時的謹言慎行,整個屁股坐下,酥軟的棉褥無比舒適。聽著臭長的詔書,他倒有點昏昏欲睡。
這時聽到“東海王”的字樣,才立馬清醒,豎起耳朵聽到了皇帝的新旨意。
“謝陛下!”司馬越手忙腳亂爬起,表現著自己的誠惶誠恐,興許表演地太過了,又或者腳有點坐麻了,差點歪倒,屁股撅著,叩謝道。
“皇叔這是做什么?快快起來!太多禮了!”司馬熾似乎沒看到他的丑態,溫言親切道。
接著扭頭又跟左右侍中道,“擬旨,免除東海王越一切見上禮儀,并朝會有賜座之制!”
又是一道旨意。
堂下眾臣有些腹誹,“陛下這圣旨真不金貴啊!”
他們都心知肚明,眼前這位皇帝以后所下的每一份旨意順暢與否,還要看太傅的心意。
但眼下這樣的旨意,太傅可不會有什么阻攔,還會作勢避嫌,自己毫不過問。不然表現太過了,既不給皇帝面子,又有爭名之嫌,過猶不及。
如此一來,其他人也自會順水推舟,樂見其成。可以說,這類旨意將是皇帝下達最快的、也是唯一可下而不會被改被駁的。
接二連三的旨意也讓眾臣明白,新皇帝的態度是怎樣的。原本還有人擔心或者期望,新皇帝登基,將會跟東海王打擂臺,扳扳手腕,爭取些權力,自己等人再看菜下碟,最好兩頭吃。
看了眼下,又都開始考慮,自己或家族的站隊問題,要玩多大的注兒。
司馬越心中也越發寬慰,他有野心,卻無果決,手段狠辣,卻無長遠目光。自從執政以來,他就開始犯疑心病,越來越怕自己也會落得前幾王的下場,但有風吹草動,就疑慮半天。
成都王司馬穎的死訊傳來,他才好受了幾天,長出一口氣。
接著又如愿以償換了新皇帝,原皇帝太過癡笨,自己好掌握也代表著別人好掌握,又居皇位日久,總有一些自詡“忠心”的人跟著。只有換了新人,無根無蒂,再多施恩于他,多控制,聰明人才更能明白自己的處境。
然后再立個歲數小的太子,興許若干年后,自己或子孫也能如景帝、文帝、武帝般成大業。
雖然都是姓司馬,但誰不想自己擁有。
眼下司馬熾如此識相,司馬越很高興。
司馬越很高興,百官也很高興。眼見皇帝和太傅相處和諧,相親相愛,他們自是一片欣然。
亂后思定,八王之亂以來,諸王死了不知凡幾,百官更是一茬接著一茬換,到了自己這一茬,誰也不想再卷入一場內斗,然后糊里糊涂丟了腦袋。
不是誰都有王衍王夷甫那樣手腕的!
以上至少是大多數朝官的心態。
朝堂上百官言笑晏然,一片歡樂祥和景象,只等著宦官宣告朝會結束。
然而——空氣再次寂靜!
只見剛剛還笑意滿滿的新皇帝在目光不經意間掠過大殿門時,雙眼突然睜大,繼而緊盯著一處,便再也沒移開。
臉上笑容也慢慢收斂,開始顯現困惑、問詢、震驚的表情,還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雙眼所見的東西。
皇帝看到了什么?
百官是最具有察言觀色本能的一群人,皇帝表情剛有不對,他們就發現了皇帝的異樣。
更別提剛還在與皇帝交談的太傅。
然而他們順著皇帝的目光看去,只是靠近大殿門的一個柱子孤零零的在那里,什么也沒有。
柱子倒挺好看,雕龍畫鳳,木料也極其講究。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突然間發生了什么事。
更有那腦袋快的人,想的是,會不會這新皇帝也有腦疾,就跟他那先皇兄長一樣,平時還好,今天過于高興,犯病了?又來個傻子皇帝,這可如何是好?
“爾是何人?竟敢闖入大殿!是要行歹不成?左右還不快拿下!”就在眾人納罕之際,突然,就聽新皇帝一聲大喝,拍座而起,指著大殿門喝道。
百官一聽,也無從分辨,還以為真有歹人,這還了得,頓時亂成一鍋粥,慌忙躲避一旁。
只有個別反應慢的和心思機敏的,沒有動身,左顧右盼,還欲觀察真相,到底出了何事。
門口護衛和殿內禁軍也瞬間就動了。
只是等護衛們擺好架勢,護住連同新皇帝和幾個肱骨大臣后,看著亂哄哄的一群大臣們,他們竟完全找不到新皇帝指的是要捉拿何人。
“你們眼瞎嗎?就在那柱子……”新皇帝看著護衛們的表現似乎有些氣急敗壞,手指著那根柱子,罵道,然后話聲卻戛然而止。
“你們看不到他?”只見新皇帝一臉驚駭,手指顫顫巍巍,抖動著指點柱子的方向,“他說……你們看不見……只有……朕能……”
話聲斷續嗚咽,似有一口濃痰嗆著,不敢咽也不敢吐,臉上灰白慘敗,雙眼緊突,五官變形,儼然是駭到極點。
大殿中似有風吹來,百官齊齊打了一個寒顫,抱團的更加緊了。
“陛……下,你沒看錯吧?”司馬越和皇帝被簇擁在一塊,由護衛守護著。
他并不是不相信鬼神,但要說真有人能見到,自己還作為一個旁觀者見證人,而且這個人還是皇帝,那他怎么想都覺得這是很荒謬、不真實。
明明剛剛還有說有笑的,事情怎么就會突然變成這么樣呢?偏偏皇帝還是最特殊的那個……
身處他這個地位,不得不多疑思慮。
但看到皇帝這么信誓旦旦的,還有那臉上毫不作偽的表情……他動搖了,莫名感覺也有點冷,縮了縮肩膀。
“皇叔,你也看不到嗎?”司馬熾聽司馬越問話,似乎找到了支柱,連忙拉住他的袖子,握緊他的手,聲音里已經帶著哭腔。
“那里,你看,一個老者,看著樣子還很面善,但他一直盯著我,剛才我還以為看花眼了……他眼光好滲人,就像……像我們打獵時碰到的狼一樣。”
“你能聽到他說話嗎?他嘴唇一直在動,好像在說些什么,忽遠忽近,我也聽不太清,只聽到剛才……”
百官只覺是在聽鬼故事,司馬越也被皇帝的描述搞得一愣一愣的,手被抓得有些疼,都忘記了甩開。
在座的百官大多都是玄學清談高手,長生不老、崇鬼之說本就深信不疑,再加上現在有皇帝這個招牌親自下場,這時是真被皇帝的樣子搞害怕了。
也有些人的心里不免想到:登基大典竟被妖祟入侵?亡國之兆嗎?難道這司馬晉也不長久了?
“你說……你是……”突然,皇帝的聲音惶急起來。
“你們,你們,快收拾兵戈,撤出殿門!”百官或害怕或憂慮的心頓時被吸引過來,只見皇帝朝護衛們揮斥道。
“這個……”禁軍當值的積弩將軍朱誕拿不定主意,遲疑地朝司馬越看了看。
司馬越這時也顧不得藏拙了,看著皇帝突然又著急起來,也十分好奇又發生了什么突變,直接揮手讓朱誕領人下去。
朱誕這才應聲帶人下去。
殿內沒有了兵戈,似乎一下子明亮了不少,少了殺伐之氣,凝結的空氣也似乎一下子散開,呼吸暢快了許多。
此時,眾人目光炯炯,皆聚焦在一個焦點之上。那里,皇帝正做著一副靜靜聆聽的樣子。
“司馬……懿?”片刻,只聽皇帝嘟囔著,反復幾遍,接著,就好似回神,大叫出聲,“你說你是曾祖他老人家?”
皇帝這一聲叫,再耳背的人也能聽見。再加上皇帝之前的嘟囔,耳聰目明之人,哪還猜不出這指的是誰。
就是再笨一點的人,也馬上被皇帝“曾祖”這個稱呼點明。
竟是他!
司馬懿!那個曹魏權臣,司馬晉這個皇位的奠基者。
在座的百官雖未見過,但哪個沒聽過司馬懿的威名?
司馬晉承曹魏而來,雖然是篡奪,但并沒有經歷大規模的流血犧牲,在政治上也完全吸納了其遺產。
現在能站在這個朝堂之上的,盡皆是那時站于司馬氏勢力的豪強之后,司馬氏也正是借著他們父祖輩的支持,經過兩代三人的經營,才能篡奪曹魏果實。
司馬懿其人其事,其雖早已過世半個世紀之多,但耳濡目染之下,父祖輩的閑談之中,無不影響著他們。
現在……
新皇登基,竟見到了“開國皇帝”!
這個消息震得他們心肝直顫。古往今來,從未有之。他們信奉清談,又崇鬼求長生,可真欲見鬼的,也從未有之!
只有那服用寒食散時,有飄飄欲逢仙乎之感。
他們只覺自己就如那葉公一樣,日夜想龍,可真見到龍了,心態跟平時預想的卻完全不一樣。
繼而又想著……
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祥瑞還是預警?
有人想到了“八王之亂”,同室操戈,血流成河,該是痛罵不肖子孫吧!
還有,這高祖宣皇帝竟真成了鬼魂,還不避門外日光,這豈不是說……
一時之間,大殿紛紛攘攘,人心各思。
司馬越離得最近,看得清楚司馬熾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完全不作偽。
太真了!真的讓他渾身發寒!
他既害怕,又不想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他怕自己的小心思,自己的舉動,都被這祖輩得知,降罰于他。
再看皇帝,他似對這大殿紛紛議論恍如未覺,只是轉過頭朝向司馬越,司馬越可以清晰從他眼里看到震驚、不知所措、害怕等等神態。
對視一眼后,司馬越沉默并低垂視線。
司馬越知道這是向他求助,可他能怎么辦?他不想相信這是真的,但也沒有膽量出頭打破這場僵局,向大家宣告“這是妖祟亂我朝堂”。
萬一……是真的?
老祖宗“降臨”登基儀式。難道是來祝福國祚千秋萬代的?是祥瑞?看這江山滿目瘡痍,兵燹四起,看這子孫同室操戈,血流漂櫓,司馬越他自己都不相信。
那只能是……
他不敢出這個頭,他連宣帝子孫都不是,只是族子,如今卻連殺數名其血脈子孫,又竊據權位,心里還欲行其當年事。
他害怕了。
他心里只能隱隱祈禱,皇帝不為鬼魂所亂,年輕氣盛,不會當眾承認自己無德,致使祖宗蒙羞,降世斥責。
皇帝求助無果,又逡巡百官,百官迎到他的目光,便紛紛避視。
有真不敢的,也有明哲保身不愿蹚渾水的,也有躍躍欲試,想撈一份功的,但還沒想好如何措辭,皇帝“鼓勵”的目光便走了,他心氣又泄了。
一時,百官恍然覺得,新皇帝怯弱的像只走失又遇風雨的小鵪鶉似的,孤零零的,可憐。
見他幾番猶豫,面色接連變換。
最后。
“不肖子孫熾見過高祖皇帝!”只見皇帝朝那柱子方向直挺挺跪拜下去。
百官眾都神情凝結。這是徹底承認了?
有的朝官還尋思著看向太傅司馬越,但早有反應快的,膝蓋容易彎的,于是你快半拍,我慢半拍的,也紛紛朝那柱子跪拜下去。
那看向太傅的,跪拜完再偷眼看去,見太傅也跪倒在皇帝旁,便也徹底舒了心。殊不知,自家太傅心慌著哩。
公開跪拜,這便是承認了!眾人,包括司馬越心里,依舊是揮之不去的荒謬感縈繞糾纏。
但表達態度的權利已不掌握在他們手里。
是遺臭萬年?還是千古流芳?自己等人只能跟著了。就看到底什么情況吧?
雖然大家一致想到“八王之亂”,但僅僅只是為了斥責不肖子孫,“成仙”了的“開國皇帝”應該不會這么閑。
但不管怎樣,這件事在史書上已經要占上位置。新皇帝,還有諸王,已經被預留了“無道無德”席位了。
沒人敢再放肆,眾人皆將目光投向新皇帝。這時已經管不得敬與不敬,兩眼緊盯著。
這也是眾人第一次將新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眼里。
只聽皇帝再拜道,“孩兒肉眼凡胎,不知高祖駕臨,亦不識仙貌,諸多冒犯,還請高祖責罰!”
一陣無聲回應。
“高祖此來,可是要降下仙音教導孩兒?江山破敗,孩兒新登皇位,心中十分惶恐,能得高祖降世教導,定當一一遵從。”皇帝又拜。
這回不知聽到什么,只見皇帝面色惶恐,膝行而上,到了柱子近前,再次恭敬大禮參拜。
……
獨角戲,良久。
朝堂靜默無音。
只是新皇那幾句聲嘶力竭發出的叫喊的余音,還回蕩在眾人耳畔。
“請高祖救救孩兒!孩兒愚鈍不堪,朽木難雕,退位讓賢,不要這皇位了,可好?”
“對了,可以讓皇叔即天子位,皇叔英明神武,一舉平定諸王相爭,有經天緯地之才,定能挽大廈之將傾!”
“高祖,孩兒真的不想死啊,還是那么窩囊的死去,也不愿這江山落入那賊酋之手,遍地腥膻。孩子知道自己愚鈍,還請高祖可憐,賜下一方,救我一命,也救救我晉室江山,和這萬千黎民!”
“茍安江南,偏居一隅,遠離故土,將大江之北百姓子民盡葬賊寇之手,縱然我司馬晉殘存,又怎能稱得上一國!國將不國,孩兒尚不如與賊玉石俱焚,君王死社稷,搏上一搏!縱死無憾!”
“孩兒想明白了,不走!死則死矣。”
“孩兒斗膽,還請高祖憐我,能賜下些末仙法,伴我左右,時常教我,人常言命不可改,人不斗于天,孩兒不服!今誓要,我命由我不由天!”
“多謝高祖警示!孩兒定當不負高祖厚望,勵精圖治,愛民如子,鞠躬盡瘁,使我晉室萬里江山不再有烽煙,萬千百姓不再有餓殍,振興我司馬氏之龍脈,佑我高祖,得窺天道,以得長生!”
縱然沒有聽到宣皇帝的仙音,具體內容說了什么,竟惹得新皇如此激動,但僅憑新皇這幾句,百官心中就掀起狂風巨浪。
里面透露出來的信息,震得他們頭暈目眩,雙股戰戰兢兢,直欲心理生理雙雙失態。
太傅司馬越的神情也不遑多讓。
新皇竟說自己會是“亡國之君”?!
這,怎么可能!
沒有哪個皇帝會在自己登基儀式上公然宣稱,自己會成為“亡國之君”!
“高祖降世”的荒謬感,讓他懷疑過新皇是不是有什么陰謀詭計,要與自己斗法,但自毀如斯,敗名聲于朝臣,于天下,何以至此!
他又能得到什么!
整個過程,新皇猶如扮演獨角戲一般。
一個人在那呼喊,一個人在那流淚,一個人在那磕頭,一個人在那崩潰,也一個人在那振作。
接著,一個人在那沉默。
“曹官,宣,退朝!朕累了。”
半晌,新皇默默站起,兩頰淚痕未盡,腦門上磕出一道血痕,雙眼空洞無神,掃視百官,興不起半點波瀾,嘶啞聲道。
曹官作為內廷宦官之首,“八王之亂”沒少見各種驚心動魄的場面,包括前兩年張方挾持惠帝入長安、河間王執意要殺羊皇后等等。
但,都不及此時駭人。
眾人都知如今江山凌亂,賊寇四起,但誰都不會去想這會是即將滅國的前兆,因為怎么看都不至于到那一地步。
況且如今諸王之亂已平,新皇始立,新氣象儼然可期,誰心里都盼望著這是家和國平的開始。
而今……
新皇都要做“亡國之君”,覆巢之下,他們又有幾人能活?
“退……”
曹官乍聽新皇吩咐,心驚了一下,方才緩過神,正要說話,才發現自己喉嚨有點干涸,“退”字沒出口,就緩不過氣,憋在嗓眼里,忙咽了口唾沫,小聲咳了下,這才緩出氣,拉長腔調,恢復平日的高昂。
“陛下且慢!”
聲音被打斷,曹官卻不敢有絲毫不快。看了一眼皇帝,見他沒有反應,慌忙退后一步,回到自己的位置。
“皇叔!”司馬熾方才有點神色,勉強笑了笑,朝開口之人叫了一聲。
“陛下,微臣……”司馬越見他一副強作歡笑的樣子,跟先前神采飛揚判若兩人,頓了頓,組織語言繼續說道。
“臣斗膽想問一下,宣皇帝他老人家降世,到底說了何事?竟然讓陛下……失態如此!陛下剛才所說的話……”
司馬越有點躊躇,不知道怎么繼續恰當的形容。
只聽皇帝慘笑幾聲,接口道:“很嚇人吧?皇叔不必拘束,有言但說無妨。”
繼而環視眾臣,繼續道,“朕剛才的樣子,想必諸卿心里定會笑朕。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朕,失態了啊!沒能做到一個好皇帝的修養啊。”
“今日丟了祖宗的臉,明日……”皇帝呵呵一聲,“明日就丟了祖宗的江山啦。”
自嘲調侃的語調,頓時讓揪心的百官一驚,齊齊呼道,“陛下……”
一個聲音高聲突起,語氣清朗。
“陛下,切莫如此感懷!臣不知宣皇帝降下何等仙音,但臣想,既然他老人家能降世警示,也就說明事情未到山窮水盡之地步。還請陛下謹言慎行,振作起來!”
眾人內心慌亂聞言一清,定睛看去,原來是中書監溫羨出列言道。
接著尚書左仆射王衍出列道。
“中書監大人所言極是。如今朝堂之上,盡皆陛下肱骨之臣,臣也斗膽請問陛下,宣皇帝究竟說了何事。陛下道來,我等也做參考。臣想,如今有陛下和太傅在,朝廷一心,定不會有那不敢言之禍事!”
“也罷!朕還言,我命由我不由天,要搏一搏,還跟高祖立下宏愿,如今卻又作這等女兒態。真是……”皇帝嘆了口氣,自嘲一番。
隨即做了一個深呼吸,面色一改慘淡,堅毅肅然起來,龍行虎步跨過朝堂,步上臺階,端坐在御床上,虎目圓睜,掃視階下百官,方才昂聲繼續道。
“眾卿既然想聽,那朕也就不諱言。原本還想和皇叔私下商議,現在就一起聽聽大家的意見和想法。”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朕做了亡國之君,諸臣又如何能逃?朕與諸卿身系一線,是該讓爾等也聽聽!”
聽皇帝這么一說,百官俱都心頭一顫,頓時精神抖擻,豎起耳朵,生怕漏掉半句。
只聽之前那些話,眾人心里就已知事態嚴重到無法想象,這關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司馬越心里則是有點苦澀,原本是怕事大,新皇不會輕易說出口,所以才當眾問他,拿百官相迫,讓他不得不說出口。
哪知皇帝本意是與自己私下相談。若如此,還讓百官知道干嘛?
但現在,要讓他再反過來說出阻止的話,看百官神情,必惹眾怒,實屬不智。
“眾卿可知,朕之高祖宣皇帝平生之最大夙敵是為何人也?”皇帝沒有直接滿足大家的好奇,而是先拋出一個問題。
最大夙敵?曹魏吧?百官中有人首先想到。
可這,官家禁忌,真不敢說出。
皇帝看眾人無人開口,眼光游移,便繼續道,“大家肯定有想是那曹魏武帝,或者那曹魏大將軍曹爽吧?”
難道不是嗎?前者被迫裝病,后者又被迫裝病。有人心里腹誹。
“臣竊以為,可是那諸葛孔明?”有人小聲道。
皇帝看了說話人一眼,認出是黃門侍郎傅宣,點頭道:“對,正是前蜀漢那諸葛丞相。”
“世人盡知,那諸葛丞相六出祁山,欲北伐中原,最終徒勞無功,皆是因被朕之高祖阻擋緣故。但蜀兵無功,亦非諸葛丞相無能,實則蜀之地小勢微之故。”
“后來諸葛丞相身殞五丈原,高祖也未破蜀地而歸。這是二人生時之斗。”
“難道還有死時之爭?”王衍迫不及待接口問道。在座諸人,以其清談之名最盛,遂有“口中雌黃”之名。于是他也對修仙崇鬼更為積極。
“然也。諸葛丞相與高祖皆是得道之人,生時為人杰,死亦為鬼雄。或可道,二人非身死,而是尸解羽化,其神成仙。”
“仙人所居所爭,高祖他老人家未曾細言。只是說,他二人居神仙之境,一邊修煉神仙法術,一邊又因宿怨相爭。”
“本來高祖道行稍有不及,每次相爭,多落于下風。然而,及至先皇考德配其位,得曹魏禪讓,執掌江山,代天巡守,發號權柄,并追封高祖為高祖宣皇帝,于此高祖便有了這江山龍脈加身,仙庭也降下天地皇氣護持。”
“此后,高祖二人相爭遂平分秋色,不遑多讓。待到先皇治下,民漸富國漸強,龍脈穩健,天地皇氣也漸增,高祖此后多有勝績。”
“然則,時不長久,先皇考崩,朕之先皇兄不慧,便有賈后穢亂宮廷,后又有諸王相爭,同室操戈,致使江河破碎,龍脈慘淡。”
“高祖也因此受了影響,仙力不進反退,尚不如追封之前,于是被諸葛氏死死壓制。”
說到這里,皇帝語氣唏噓。靜心聆聽的眾臣不少也適時面露慚色。
“本來依此下去,假以時日,高祖必被那諸葛氏所殺,身死道消,徹底消散于天地之間。晉室龍脈也將隨之消散,江山不保。但好事又有二。”
“一來,得皇叔之功,平息諸王相爭,又新立朕即天子位,高祖言龍脈感應,漸有恢復之態。若朕與百官勤勤懇懇,那龍脈恢復之日可期矣。”
司馬熾說著,又向司馬越報以微笑。
司馬越聽此,一直忐忑的心才稍稍平穩,原來高祖成仙也并不是盡知人事,透人心。
于是心放下去,開懷起來,連忙拱手拜禮,“陛下謬贊了,謬贊了!”
“皇叔不必謙虛。這可不是我說的,是高祖他老人家金口玉言!皇叔之功,高祖明眼著呢!”
“是啊,太傅實乃我大晉江山之擎天柱也。”王衍連忙恭賀道。
“有太傅和陛下在,何愁龍脈不復!宣皇帝生時既能破蜀兵,而今成仙,又有太傅和陛下這等好兒孫,他日也定能殺那諸葛亮!”
見王衍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丑態,又聽他直呼逝者名諱,有幾名大臣面露不虞,卻也沒有打斷。再怎么看不慣這王夷甫,他也是太傅的第一心腹。
尚書右仆射和郁見狀,開口道,“陛下,宣皇帝所說那好事二不知是何?”
“這好事二嘛,說來也是那諸葛丞相的飛來橫禍,無緣無故沾染上的。”皇帝抿了口茶水,喝不慣,勉強吞咽下去,繼續道,“諸卿可知,那匈奴賊劉淵僭越所稱為何?”
王衍立即搶答道,“劉淵那賊稱的是漢王,這賊子世受皇恩,卻反叛朝廷,自立為王,就該千刀萬剮。”神情咬牙切齒,痛恨無比。
“當初武帝在世,就該聽齊王建議,殺掉他。王元公父子、成都王,皆糊涂也!”
眾人紛紛看向于他。王衍立馬收斂神情,正襟危坐,恢復淡然,仿若剛痛罵逆賊的不是他一樣。
王衍話里的舊事,司馬熾心里自然清楚。
那還是晉武帝司馬炎時,劉淵為匈奴左部帥劉豹之子,被派往洛陽為質。
彼時劉淵年輕好學,文武雙全,德才兼備,表現極為顯眼。一時間,洛陽名士權貴多為其所傾。屢屢有人上薦,為他謀求官職差事。武帝也頗為動心。
但朝中大臣還是以輕胡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者為多,因此屢薦皆被駁議。
武帝弟、齊王司馬攸見此事態,曾建議武帝不如直接殺掉劉淵,不能為我用者也不能與人,以除后患。
此事隨即被滅吳將領、王元公王渾及其子、武帝駙馬王濟勸阻,劉淵僥幸逃生。而后八王之亂時,劉淵又被成都王司馬穎看重、重用,也是借其勢,其將匈奴五部再次整合起來。
再說世受皇恩,也是夸大了。
東漢一來,至魏至晉,由于環境變冷,游牧民族紛紛內遷。中原王朝也確實接納了他們。但對待他們,卻并不是什么恩惠。
朝廷對待自己的子民都少有恩惠,徭役繁重,對待這些異族人更是剝削極烈。
其實劉淵本人受漢化是非常嚴重的,他酷愛漢文化,經史通熟。若是晉朝運用得當,也不失會成為一個著名的異族將領,就像漢之金日磾、唐之李光弼等。
司馬熾并沒有糾纏王衍借機表達自己態度的行為。
繼續道,“對,便是漢王。但諸卿可能不知的是,他不僅稱漢,說自己是冒頓單于的子孫,是漢朝的外孫,而且還追封了‘三祖’‘五宗’。”
“這三祖五宗便是兩漢以至蜀漢皇帝,其中就有前蜀漢的烈祖,甚至咱們朝的安樂公也被其追封為孝懷皇帝。這劉淵是一心承我們中原漢制呢。”
眾人自然知道烈祖指的是劉備,安樂公則是劉禪。
“諸葛丞相一心為蜀漢,而今君主卻被匈奴追封。自古以來,中原為天子所居,四夷不食教化,故此,天地感應降下劫難,損了他的仙基。因此,高祖又得了翻身。”
皇帝話音剛落,就響起叫贊聲。
“快哉!快哉!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也。我大晉江山得天地承認,必定國祚長久矣!”王衍捋著胡須,連忙感嘆道。
眾人聽得興起,還沉浸在故事中,卻又聽王衍奉承,眾皆不喜。司馬越也瞥了他一眼,開口道,“照陛下此說,此乃好事,后來怎會……”
“唉!”司馬熾重重嘆了一口氣,“我當時也是如此想。高祖卻說,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云。他老人家修煉仙道,早已能感應身事,趨吉避兇。眼見好事連連,然而心頭卻總有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
“于是,高祖他老人家又不惜花費數十年仙力,時光流溯,前尋五百載,后窺一千年,終于讓他得到一絲天機。”
說到這里,司馬熾一臉哀傷,難以自抑。
“天機為何?”王衍一見停下,迫不及待發問。
“王丞相何故如此失態!”司馬越呵斥道。
“皇叔無妨!我當時也是如此難耐。”司馬熾笑道。
司馬越呵完,也有點后悔。王衍畢竟不是別人,雖依附于他,但也是名士老臣,當著眾臣面呵斥,終究不妥。
但他心里一直有股火,無法發泄,眼看著新皇講的事越來越離奇,又無從辯駁。事態越發超出掌控,這股火就越來越盛,耐心也越來越少。
王衍多次搶白話語,奉承表現,若是平時,他定當欣然,但此時見了這丑態,卻也不覺心生一股厭惡。
當下有皇帝解圍,司馬越也沒耐心說軟話,只是板著臉,略微點點頭。
王衍被當面呵斥,臉色有些尷尬,勉強笑笑,也沒有繼續腆臉說話。
故事越編越通順,靈感就如泉涌,順著腦袋殼直往外冒。
司馬熾伸出兩根手指,比劃道,“這天機又分二:一來,劉淵命不久矣!在其亡后,其諸子相殘,有子名劉聰者繼任。這劉聰不滿其承漢制,將要恢復其匈奴制度。”
“于是,毀諸葛仙基之事,再無從談起。”
“二來,那諸葛丞相在后世竟頗有盛名。什么武侯祠,出師一表真名世,位列賢相,評價極高,崇拜贊美者不絕。而在民間也是香火鼎盛,百姓稱之為神機妙算、神仙一樣的人物。”
“高祖言,這人間香火一物于仙神而言,就如生人之食也。經年累月沐浴香火,以其為食,可壯神魂,可養仙胎。”
“香火之妙,朕不再贅言。只說這香火之盛,竟在諸葛丞相仙基脫去束縛之際,為其祭仙法而掠,回溯時間長河而來,瞬間為其療好傷勢,又壯大其身。高祖又剛花費仙力,此消彼長之下,為其所敗。”
“此種情況下,最終會出現什么事情,不用我說,大家都猜到了吧。”司馬熾嘆道。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司馬越喃喃道,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歪倒在坐墊上。
他怎么也沒想到竟會是這等結局,而且這其中還牽扯到神仙之事,一想到,就感覺無力。他們凡胎俗子,想插手也無能為力呀。
難道就這樣……亡國了?自己百般算計,卻猶如竹籃打水,身家性命不保,何談大業?
你活得比別人長,你成功的機會才大于對手。
眾臣如他般,不在少數,皆都失魂落魄,如喪考妣。
這時,黃門侍郎傅宣出列道,“陛下,臣敢問,那諸葛丞相能聞達于后世,而我宣皇帝作為一朝統一之開國君主,竟不如他耶?”
“傅卿問得好!”司馬熾當下贊道。滿座朝臣不都是碌碌之輩,還是有心思敏捷之人啊!
“高祖言,那諸葛丞相雖七擒孟獲,火燒蠻軍,又多動兵戈,有傷天和,被減了陽壽,致使五丈原下英年早逝。”
“但其輔佐劉氏,承祚漢室,又治理蜀地,鞠躬盡瘁,百姓愛戴,皆言其賢。如此賢良之臣,如管仲姜尚,聞名后世,豈有無理哉?”
司馬熾頓住,神態微妙,又道,“高祖又言,以彼觀己,可知后世褒諸葛而貶司馬之事也!”
“咳!”傅宣頓時被口水嗆住,腹有千問,喏喏不敢再言。
司馬家崛起的故事,大家自然心知肚明,然而此時被皇帝說出來,眾臣神色都有點見鬼。
“高祖是君,諸葛是臣,自然不能相提并論。這豈是后世凡夫俗子所能評論的!”司馬越憤然道。
“太傅所言極是!”這話立馬引來一眾附議。
但也有人心里不以為然,“大家都死了,你管得了后來人怎么評說!秦始皇開創帝制,一統六合,言其暴君者少乎?漢高祖布衣為帝,建漢四百年,言其無賴者少乎?”
司馬熾說道,“皇叔此言,正是侄兒此前不解之處。高祖也道過看法。”
“高祖言,人生時,自然要做生時之事,所言所行,或因事為之,或因人為之,常難出乎本心;至于死后之言,后人評說,也何嘗不可,蓋棺定論,人都要為生前所為之事,行一結論。”
“高祖也還說,仙境中有一閻羅殿,專為死去之人斷其生前好惡。為惡者,打入十八層地獄,拔舌斬首,上刀山下油鍋,十八種刑獄,日日受過,待刑期過完,入畜生道輪回為牲畜;為善者,則或再世為人,入富家貴家,享福一世,或位列仙班,習法術,窺天道,可得長生。”
“高祖那時也曾笑道,若他生時,無皓首窮經,手不釋卷,遍讀百家,得了緣法,提前有了仙緣;只看生時之事,怕也是下地獄受過之輩也!”
“陛下!慎言!”司馬越臉色青白,出言喝止。
司馬熾知他想到自己所為之事,心虛害怕了,佯作不解,出言寬慰道,“皇叔不必緊張!此非侄兒敢編排的。高祖他老人家自己都如此說,自然不必諱言。而且以侄兒見,高祖對此還甚是驕傲呢。諸卿以為然否?”
“陛下所言甚是。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能如宣皇帝般生時得道乎!臣觀,古之姜尚,漢之留侯等,差不離也。”傅宣首先答道。
“朕也是如此覺得!所以,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
司馬越受不了這個氣氛,突然開口,直接截斷司馬熾口吐名言警句、文抄公行徑,道,“陛下,高祖可說過,那劉賊何時喪命?”
“說過。”司馬熾被打斷,也不以為意,環視眾人,見百官皆都翹首以盼,凜然道,“永嘉四年,也就是四年后。永嘉二年十月,劉賊始稱帝,國號漢,都平陽,隔一年后,喪命。其子劉和即位,子劉聰殺之,又殺諸劉氏,得位。”
“永嘉”年號還沒有議定,不過此時并沒有人在這等小事上矚目。
“那我等何時……”
司馬熾嘆了口氣,輕聲道,“永嘉五年。劉聰攻破洛陽,朕城破被俘,于一年后被其毒殺。”
“臣……等如何?”
“……皇叔于城破前,領兵出征,征途憂病而死。”
司馬越沉默不語。
司馬熾繼續道:“皇叔逝后,彼時王卿為太尉,領兵扶棺,欲歸東海,途中為賊石勒所擊。眾人出降而不被受,為賊推墻掩埋而死。”
“王卿死前有言:我等才力,雖不及古人,但若非祖尚玄虛,能相與勠力,匡扶王室,當不至同遭慘死。”
司馬熾看了一眼抖若篩糠、面色青白的王衍,也不知他是被嚇的,還是覺得受了侮辱,也不管他,繼續道,“洛陽城破,在座諸臣能逃者,百無一二。吾等尚不可逃,吾等妻子女更難矣。”
“王卿女、前愍懷太子妃被賊所虜,不從,拔劍曰:吾太尉公女,皇太子妃,義不為逆胡所辱。遂為賊所害。”
“朕之皇親、后妃、姐妹、后輩,以皇后、皇嫂、公主之尊,皆不得幸免,或被俘,分賞胡之諸將,充作妻妾,或慘遭毒手。”
“皇叔噩耗傳來,得皇叔命而留守洛陽的何倫、李惲等人攜帶裴妃、世子毗出走洛陽,隨者無數。然又遇賊石勒,皆被俘,毗世兄被害,王妃叔母為賊掠賣為傭。”
朝堂一片死寂。
司馬熾停頓片刻,又放聲大叫道,“所以,我等除了憤然一擊,再無別法。否則就是困獸等死,猶如王卿彼時之言!”
“況且高祖也言,晉室代魏,已為天地承認。只要我司馬家不再像先前諸王那般,自毀江山,而以天下黎民生死富貧為己任,得天道垂青,必然國祚長久。”
“至于高祖所言,未來有那亡國之禍,朕也想了,必是我等做的不夠好。如若如高祖所言,民漸富國漸強,龍脈穩健,天降皇氣護持,又怎能有亡國之說!”
“高祖此次降世,也是為了此事。一來,降下警示,告誡我等君臣必要恪守己任,以國富民強為志。只要在永嘉四年以前,做到江清河晏,盜寇不生,百姓晏然,又哪來的亡國之禍!”
“彼時龍脈穩健,天地皇氣護持,高祖一身仙力無敵,哪得諸葛氏之敗!”
“命由天定,我等可以逆乎?”司馬越喃喃道。
“皇叔不必如此!”
“高祖言,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為一。這一,就是變數,就是生機。諸卿尤善清玄,通曉易老莊,不可謂不懂此間道理!”
“二來,在朕苦苦哀求之下,高祖也曾賜下一方。朕也不怕直言告知汝等。”
“高祖言,若事不可行,此去江南,可活一命,可保晉室殘存。只是那時,朕也不再是諸卿之君也,會在天上祝福你們的。”
說到這個重頭戲,司馬熾邊說邊環視著眾臣表情,將其等反應一一收入目中。
“朕在高祖之下,已立言起誓,不成功便成仁!”
“高祖有言,他曾屢次現于先皇兄之前,然朕之皇兄為人行事如何,諸卿皆知。”
“皇兄不識高祖,如今朕新登皇位,有幸得高祖顯靈警示,這是祖宗護佑,為人子孫者必不敢辜負。”
“在其位謀其政,自今日始,朕登祚而執天下,這萬里河山便是朕之江山,這萬千黎民便是朕之子民,這身下皇位是朕之祖宗心血所傳。”
“朕焉能有負江山,有負子民,有負祖宗,做一個不忠不孝無情無義之輩!”
“所以,接下來,諸卿,拜托了!若是有人惜命,可前去江南,為我晉室保一火種,朕也會祝福你們,絕不怪罪!”司馬熾說罷,站起身來,朝百官躬身拜下。
“陛下……”
“折煞臣等!”
一時,百官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