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皇上請幾位閣老到乾清宮議事。”緋袍太監擦了擦眼角的淚,躬身回答,他叫田守信,是東宮的典璽太監,按照大明的慣例,一旦東宮登基他便是從龍之人,最起碼也是一個穿蟒袍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就像王承恩那樣,因此,朱慈烺對他還是很信任的。
而田守信也頗有忠義之心,他表兄在遼東軍中服役,此番兵敗,他也是觸景生情。
朱慈烺點點頭,站起來向外走。
田守信悄無聲息的跟在后面。
已經是二月,馬上就要春分了,但天氣卻陰冷的一點春天的氣息都沒有,冷冽的北風仿佛要把人重新帶回冬季,抬眼望過去,偌大的皇宮里,除了執勤的侍衛,竟然看不到一個人影,仿佛凝固的死城一般。
朱慈烺活動了一下手臂和雙腿,開始慢跑。
這是他穿越之后養成的習慣。
前世他是一個殘疾人,最羨慕的事情就是別人可以自由的行走,而自己卻只能坐在輪椅里,承受他人異樣的目光,所以今世他不會浪費這兩條健康的好腿。
呼呼呼,越跑越快,田守信根本追不上他,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胸前和背后的衣襟更是早已經濕透,汗水流淌的同時,他腦子越發的清明,很多事情電閃而過,原本讓他糾結無解,甚至是彷徨嘆息之處,隱隱地好像想到了一些迂回解決的辦法。
兩個小太監躲在背風處竊竊私語。
“這回病好之后,小爺的性子好像變了很多,以前小爺動都不想動,現在居然上午練跑步,下午練弓馬了。”
“你懂什么?小爺以前是小孩子不定性,現在長大了。”
“就是老不見講官可不好,少詹事王鐸和左庶子吳偉業天天求見,但小爺就是不見他們。”
少詹事和左庶子都是東宮官職,負責為太子講學,相當于太子的老師,照朱慈烺本尊的性子,一定不敢這么怠慢他們。
“你說……小爺是不是想廢了他們。”一名小太監大膽猜測。
另一名小太監嚇了一跳,搖頭像是撥浪鼓:“怎么可能?那可是皇爺欽定的。”
“胡說什么?”
一聲歷喝,田守信忽然從旁邊閃了出來。
兩個小太監嚇得跪在地上。
“掌嘴,一人一百。”
田守信冷冷下令。
兩個高大的青衣太監走上前,大嘴巴啪啪的就扇了下去。
只兩下,兩個小太監的嘴巴就見了血,但卻一聲不敢吭。
田守信轉身離開,氣喘吁吁的去追朱慈烺。
兩個小太監都能看出來的事情,他這個典璽太監當然更是明了于心,不過有些事只可腹誹,絕對不能說出來,作為東宮的典璽太監,他絕不容許手下的小太監們嚼東宮的舌根子。
“殿下,皇爺召見。”
一個緋袍太監急匆匆的跑了過來。
朱慈烺大汗淋淋的停住腳步,眼睛里閃過喜色,他知道,他向父皇請奏的那件事,應該是準了。
大明朝,終于迎來一個小小的轉機。
朱慈烺乘坐步輦,向乾清宮而去。
這一月的時間里,他和父皇見面的時間并不多,除了請安之外,他幾乎很少看見父皇,二十天前,他身體漸漸康復,可以下床的時候,他試探的向父皇說了一句:遼東已然不可為,請父皇啟用孫傳庭,再練精兵。
孫傳庭,大明最后的良帥,此時正被關押在詔獄中。
不料父皇聽后勃然大怒,雙目中似要噴出火來:“你說的什么混賬胡話?前方將士正在血戰,你卻說不可為?嗯?料想以你的見識,還說不出這般的狂悖大逆的胡話,告訴朕,是誰讓你講的?是講官,還是哪個大臣?朕非殺了他不可!!”
朱慈烺心知不好,他對這位父皇的性子還是不太了解,雖然知道父皇剛愎自用,死要面子愛鉆牛角尖,但想不到堂堂的皇帝,竟如此的沒有城府,輕易的就會暴怒。
只一句遼東不可為,就觸了崇禎的逆鱗。
這也就是自己的兒子,如果是哪個大臣,恐怕輕則下獄,重則就是要掉腦袋了。
旁邊的田守信膝蓋一軟,已經跪倒在地。
王承恩額頭上也滲出冷汗。
天子一怒可不是小事,即便是兒子,也不能迎其鋒芒。
朱慈烺反倒是冷靜下來。
虎毒不食子,他不信崇禎會殺了他,大不了被幽禁幾日。
距離崇禎十七年的生死大限只有兩年不到,這會不努力,不冒些險,將來國破身亡之時,再來后悔就晚了!
心念至此,朱慈烺自是神色不動,他跪下來,向著金磚地面猛一碰首。
砰!
這一下倒是真的用力,額頭疼死了。
再抬起頭,已然是滿臉淚水。
“兒臣雖然不肖,卻也不會把自己的話推到別人身上。剛才所言,皆是兒臣的肺腑之言!”
朱慈烺悲聲道。
崇禎微微愣了一下,自家兒子是什么模樣,他最是清楚,雖然說不上愚笨,但也絕不靈秀,一向都是規規矩矩,對朝政,從來都不參與,今日忽然說起遼東,又提到孫傳庭,他直覺就是太子受了有心人的蠱惑和挑撥,一時怒氣難以遏制,但是當朱慈烺跪倒在地,猛然叩首,額頭撞擊金磚,發出砰然聲響,那種決然而然的風骨,非是忠臣烈子不能做到。
崇禎被震撼到了,也心軟了。
天下父母誰人不愛自己的孩子?
更何況,朱慈烺滿臉淚水,聲音沉痛而真誠。崇禎雖然用過奸臣佞臣,但用過的忠臣良臣也不少,自認還是有識人之明的,雖然還不能確定太子是不是受了有心人的蠱惑,但太子發自肺腑的沉痛,他卻是感受到了。
朱慈烺跪倒的同時,王承恩也噗通跪倒,顫聲道:“太子年幼,陛下息怒啊。”
崇禎不說話,只是冷冷看著朱慈烺。
朱慈烺知道,父皇是在等自己的解釋,他又重重一碰首:“父皇宵衣旰食,恭儉辛勤,年尚盛壯,鬢角卻已生華發,念及于此,兒臣每每都憂心如焚!”
“然天下積弊已久,非一日所能肅清,好比人之重病,須慢慢調理,絕不可再用猛藥,民事,兵事,皆是如此,遼東之禍,始自神宗皇帝,從薩爾滸,廣寧,到如今的松錦之戰,我大明數舉全國之兵,耗費糧餉無數,想要一戰而定遼東,然則卻一敗再敗,卻是為何?究其原因,除了將帥無能,朝廷催促,輕敵躁進也是重要原因!”
“因此,兒臣認為,要想平定遼東,我大明必須拋棄畢其功于一役的想法,效法古人,十年生計十年教訓,徐徐圖之,嚴守山海關和薊州,循唐高宗平定高麗之戰法,派一精銳之師,造大船從海路騷擾建奴后方,分成十隊,采游擊戰術,不求決戰,只求騷擾,形勢不好時,便登船離去,一旦建奴有所動作,寇我邊關,其腹地空虛之時,這十路游擊便可直搗金州甚至是沈陽!就算不能攻下,也可以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對建奴大加劫掠,再順道解救那些被建奴俘虜的漢人包衣,如此,建奴投鼠忌器,必不敢大舉入侵!”
“除此,關閉馬市,堅壁清野,絕不允許一粒糧食,一斤生鐵流入遼東,和我大明和睦的蒙古部落,父皇可以恩準他們每年入關采購一到兩次,但不可用金錢,只能以物換物,視其部落人數的多寡,許給相等的糧食和布匹,如此可避免
蒙古部落將糧食和布匹轉賣給建奴,建奴人口百萬,糧食鐵器皆不能自理,縱可擄掠朝鮮,但也補充不了多少,只要我大明嚴守關隘,堅壁清野,不出五年,建奴必亂!”
“然兒臣這一番的設想,必須有一支精兵支持,從而能內平流賊,外抗建奴,如今,天下九邊精兵皆喪于松山,京畿已無可用之精兵,因此兒臣才要請父皇速速啟用孫傳庭!”
這一番長篇大論,是朱慈烺靜思多日,回憶前世的資料,并結合當前情形,融會貫通而出。
當然了,這只是兵事,至于民事和財政,需等合適的時機才能提出。
只要崇禎能夠聽從,雖不說力挽狂瀾,卻也能扶大廈之將傾。
現在就看崇禎聽不聽了。
說完之后,朱慈烺頓首無言,整個大殿靜寂無聲,王承恩和田守信都睜大了眼,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朱慈烺--如果是某個內閣閣員,或者是某個名家大儒,說出上面的那番話,他們兩人不會驚奇,只會驚喜。
但這番大論出自十四歲的太子爺之口,卻讓他們有點難以置信。
太子的見解,已經超過了他們的想象。
崇禎久久不能說話。
他被兒子震驚到了。
遼東不可為,其實他早就心知肚明,但他還存在最后一點希望--萬一洪承疇忽然奮起,將韃子殺的落花流水呢?
皇帝的尊嚴,帝國的榮辱,讓他不到最后一刻就絕不能輕易認輸,不然他何以面對朝臣?何以面對列祖列宗?
但想不到這一層窗戶紙,卻被太子戳破了。
真是大膽……
崇禎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怒氣。
但兒子的遼東之策,卻讓他眼睛一亮--兒子的見解,已經不亞于廟堂上的袞袞諸公了。
有子如此,他本應欣喜若狂,但欣喜之后,心里卻涌起巨大的懷疑。
這番大論,真是太子自己的想法嗎?
崇禎本性多疑,尤其是近幾年,國事兵事的頹敗,臣子的欺騙和背叛,讓他性情越發抑郁,也越發多疑了,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他也不能輕易相信。
朱慈烺跪在地上不動,王承恩和田守信也是不動。
“起來吧……”半響過后,崇禎才緩緩開口,沒有責罰,也沒有繼續追問,衣袖一擺,走了。
朱慈烺沒有驚異,他清楚的知道,父皇懷疑他背后有人指使,在沒有調查清楚之前,父皇不會對他多說什么--崇禎雖是亡國之君,但帝王之術卻不亞于任何一個雄主。
這二十天來,朱慈烺一直都在等。
他不見少詹事王鐸和左庶子吳偉業,也是為了給兩人避嫌,東宮之中,除了這兩位講師之外,剩下的全是太監、宮、女和侍衛,識字的都沒有幾個,更遑論有什么高明的見解,所以事情很容易就能調查清楚。
原以為十天就夠了,想不到竟用了二十天,唉,父皇身邊的東廠探子越來越不中用了。
其間有兩個消息傳來。
松山潰逃的大同總兵王樸以“首逃”之罪被逮捕。
孫傳庭被重新啟用,崇禎任他為兵部右侍郎,湊了六萬兩白銀,令其往陜西河南練兵。
歷史上,孫傳庭是崇禎十五年二月末被起用的,如今提前了半個月,只可惜糧餉還是六萬。
看來大明朝真是窮到家了。
不知道經此一變,孫傳庭是否能改變郟縣兵敗,戰死潼關的命運?
對這位明末名將,朱慈烺一直心懷景仰,頗想見上一面,涼亭小筑,青梅煮酒,論一論這天下的大勢,只可惜他正處在崇禎的審查期,一舉一動都有人匯報給崇禎,加上孫傳庭又是他竭力舉薦,此時和孫傳庭見面,難免會有瓜田李下,勾結朝臣的嫌疑,自己被崇禎責罰事小,萬一影響了孫傳庭的練兵大計,那就得不償失了。
因此,只能忍了。
……小爺,到了。
步輦停下,不等田守信攙扶,朱慈烺邁步進入乾清宮。
乾清宮修建于永樂十二年,殿基與jiao泰、坤寧二殿連成一片,統稱內廷三殿。從嘉靖朝開始,乾清宮就是大明皇帝處理日常政務,批閱各種奏章的地方,殿分明間和暖閣,外面的明間召見眾臣,里面的暖閣是單獨召見,非寵臣不能享受。
明間有金臺,臺上一把金漆大椅,正后方的匾額上寫著“敬天法祖”四個大字。
匾額兩邊的楹聯是崇禎御筆,一邊是“人心惟危,道心唯微。”另一邊“惟精惟一,允執厥中。”
朱慈烺頗為感慨,這十六個字應該是父皇的座右銘,可惜啊,父皇并沒有體會透這十六個字的深意。
崇禎正在暖閣里看奏折。
“宣太子覲見!”
雖然父子,但皇家的規矩卻是少不了,朱慈烺不能直接闖進去,必須等太監的通報。
朱慈烺邁步進入暖閣,上前給崇禎見禮:“兒臣叩見父皇。”
“起來吧。”
崇禎聲音疲憊,眼神黯淡,感覺一夕之間,他又蒼老了幾歲,松錦之敗宛如一記重錘,狠狠砸他身上,讓他又痛又悔,而長達三個小時的早朝,除了爭吵,攻訐,推諉責任,廟堂之上的袞袞諸公沒有能給他任何有用的遼東對策,以至于崇禎咬牙切齒,恨不得將滿朝的文武都殺個干干凈凈!
但朝臣是殺不得的,即使明知道他們在推諉卸責,也只能忍著。
大明朝垂拱而治,沒有朝臣們的支持,他任何事情都做不了,連圣旨都有可能被封駁。
幸好,他還有一個兒子。
等朱慈烺起身,崇禎疲憊的說:“看樣子你是大好了,朕心甚慰,朕聽說,你最近一直在練習弓馬?”
“是,兒臣敬慕父皇,愿效法父皇,文武并重。”
明史有載,崇禎十七年北-京城破之時,崇禎手持短把燧發槍,騎馬沖突,帶著三百太監,想要殺出一條血路,雖然沒有成功,但卻也說明崇禎并不是一個文弱之人。
崇禎臉上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意,他自覺是神文圣武,群臣也經常拍他的馬屁,但兒子的馬屁更讓他受用。
不過想到頹廢的國事,他表情又黯淡了,
暖閣里忽然安靜下來。
崇禎靜靜地想著心事,朱慈烺也不敢說話。
半晌之后,崇禎抬起頭:“孫傳庭已經到河-南了。”
“父皇圣明,孫傳庭必不負重托!”
朱慈烺朗聲回答,他對孫傳庭還是很有信心的。
“嗯,孫傳庭有干才,朕一直都很欣賞他,常想授予重任,只可惜他太桀驁了,連朕都駕馭不了,希望三年牢獄改了他的性子。”崇禎聲音淡然。
朱慈烺默然。
孫傳庭三年前只所以下獄,乃是因為得罪了崇禎面前的紅人--前兵部尚書楊嗣昌及監軍太監高起潛,楊高兩人在崇禎進獻讒言,使俘虜高迎祥,擊破陜西流寇,殺得李自成僅剩18騎兵的孫傳庭不能進宮面圣,又奪了孫傳庭的兵權,意圖用孫傳庭的陜西兵駐守遼東。
孫傳庭以為期期不可,秦兵留在遼東,陜-西空虛,流賊會死灰復燃。秦兵家眷都在陜-西,陜-西出事,秦兵根本無心守遼土,必定逃跑嘩變,一旦當逃兵回到陜西,很可能就會加入流賊,楊嗣昌此舉根本就是在助賊。
但楊嗣昌堅持己見,孫傳庭憂郁重重,不久耳朵就聾了。
而后,朝廷調孫傳庭總督保定、山東、河南軍務,照理說,這樣的封疆大吏,崇禎是非見不可,但又是楊嗣昌從中作梗,使孫傳庭見不到崇禎,孫傳庭一怒之下,引病告休,楊嗣昌立刻奏稟崇禎,說孫傳庭稱病乃是推托之舉,崇禎大怒之下將孫傳庭削為平民,投入獄中。
孫傳庭獄中三年,天下大變,流賊成了氣候,等他被重新起用的時候,李自成已經從十八騎變成了十幾萬的大軍。
而心急的崇禎又犯了松錦之戰的老毛病,不等孫傳庭練兵完畢,就不斷催促他進軍,最終導致了郟縣兵敗,潼關失守。
歷史上,直到孫傳庭戰死潼關了,崇禎都還不相信,認為孫傳庭是“詐死潛逃”,以至于連“贈蔭”都沒有給。
個中曲直,朱慈烺前世在史書中看的很多,知道孫傳庭的失敗,跟崇禎帝的急脾氣有莫大的關系,但子不言父過,尤其父親還是皇帝,一喜一怒都可能決定天下命運的關口,他就更是要謹言慎行了--就像改變歷史、改變天下一樣,要想改變崇禎的急躁脾氣,也必須循序漸進,潤物無聲。
不過孫傳庭他是必保的,必要時候,他不惜觸動父皇。孫傳庭在,秦兵在,陜西河南猶可為,孫傳庭一去,就只能放棄江北的半壁江山,遷都南京了。
“你的遼東對策非常好,尤其是造大船,循唐高宗之例沿海路騷-擾建奴后方之計,朕已經令工部和兵部具體操辦造船事宜,一年之內,要給朕造出一千艘船來。”崇禎提了提精神。
朱慈烺心里苦笑,因為父皇想的太簡單了,現今的情勢下,工部兵部是不可能造出一艘船的。
歷史上,造船渡海直搗建奴后方的策略是兵科都給事中魯應遴提出來的,當時建奴已經寇邊,并從墻子嶺越過長城,進入了河北,魯應遴的策略雖然好,但遠水解不了近火,加上國庫空虛,朝廷應對建奴的劫掠已經是左支右絀了,根本拿不出造船的銀子,工部和兵部相互扯皮,直到建奴退兵,也沒有造出一艘船。
并不是工部和兵部存心糊弄崇禎,而是因為實在是沒有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因此從一開始,朱慈烺就沒有打算讓工部造船。
原因兩個,第一,國庫沒有錢,第二,時間來不及,因為十二月建奴就要寇邊了。
“父皇,造船曠日持久,而建奴隨時都可能寇邊,恐怕緩不濟急。”朱慈烺緩緩而言。
崇禎皺眉,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兒子。
“兒臣聽說,福建水師剛打了一場勝仗,共殲滅海寇千余人,得船十余艘……”
“你是說,用鄭芝龍?”崇禎明白了。
“你是說,用鄭芝龍?”崇禎明白了。
“是,如此勁旅,放在福建對付海寇,實在是可惜。”
“……”崇禎沉思不語。
鄭芝龍雖然是朝廷命官,但他海寇出身,朝廷上下包括崇禎在內,對他深有戒心,放在福建也就算了,如果是調到近海,不管安置在天津或者登州,萬一鄭芝龍嘩變,就像當年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一樣,那整個京畿或者山東就亂了。
再者,鄭芝龍在福建盤踞已久,手下兵將皆是福建人,調他到天津或者登州,有調虎離山的嫌疑,以鄭芝龍的聰明,不會想不到這一點,萬一朝廷逼迫太急,逼的他重新造反,那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福建沿海,恐怕又要亂了。嚴重點,整個福建恐怕都不為朝廷所有了。
前世里,正是因為有這諸多的顧忌,一直到明亡,朝廷都沒有動用鄭芝龍的一兵一卒,而鄭芝龍也樂的清靜,專心做自己的福建王,即便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包圍北京,大明危在旦夕,崇禎發出勤王號令的時候,鄭芝龍也沒有動上一動。
一來,福建太遠了,二來,他對明王朝并沒有多少的忠心,第三,朝廷對鄭芝龍的實力并沒有一個清楚的了解,從上到下,都沒有太把鄭芝龍太當一回事,根本不知道鄭芝龍稱霸閩海十數年,已經積累了富可敵國的巨額財富。那些財富,哪怕只拿來十分之一,也足以緩解大明朝現在的財務危機。
鄒漪明《明季遺聞》記載,那時“海舶不得鄭氏令旗,不能往來。每舶例入二千金,歲入千萬計,芝龍以此富敵國”。
白話文的意思:在擊敗其他海寇,獨霸閩海海峽和月港海貿之后,鄭芝龍每年從往來海商身上收取的關稅銀兩和保護費,一年差不多能有一千萬兩白銀。雖然可能有夸張,但一年五百萬兩應該是有的,而明朝一年的稅銀才四百多萬兩,鄭芝龍一年的收入竟然跟大明朝差不多!
南明后期,特別是鄭芝龍降清之后,沒有稅收來源的鄭成功依然能夠組織起龐大的艦隊和軍隊,甚至一度打到南京城下,靠的是什么?當然就是鄭芝龍留下的巨額遺產。
大明朝廷沒有認識到鄭芝龍的龐大財富和驚人收入,因此,也就沒有給予鄭芝龍太高的地位,更沒有對鄭芝龍的財富產生興趣。前世的時候,朱慈烺對明朝官員的短視和無能,很是費解,這么大一個“全球首富”就在眼皮子底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看見?
穿越到今世之后才明白,因為長期“海禁”的原因,除了海盜和海商,整個大明朝從士大夫到皇帝,對出海貿易的巨大利潤,顯有了解者,福建本地的官員或許知道一二,但應該都已經被鄭芝龍收買,所以當崇禎在皇宮里為幾十萬銀子長吁短嘆,甚至低聲下氣的向朝臣募捐的時候,在鄭芝龍的金庫里,千萬兩的銀子都快要發毛了。
后來南明的小朝廷對鄭芝龍倒非常重視,弘光皇帝冊封他為南安伯、福建總鎮,隆武帝更是封他為南安候,負責南明一切軍事事務。
只可惜那時天下大勢已定,像鄭芝龍這樣有錢的聰明人,是不會為大明盡忠守節的。
現在是崇禎十五年,大明雖然危機重重,每況愈下,但沒有人會想到,大明朝只剩兩年的壽命了,因此鄭芝龍尚沒有降清之心,朝廷圣旨一下,他絕對不敢抗旨,他能做的,最多就是學習其他軍閥的做派,想法設法的拖延時間,并且向朝廷索要巨額糧餉,一日沒有糧餉,他一日不動身。縱使有了糧餉,他也不會盡遣主力,而是會派一支偏師,應付一下朝廷。
“父皇,鄭芝龍絕對可用,不但可以用,而且還不用朝廷出軍需糧餉!”朱慈烺提高聲音。
“嗯?”
聽到不用朝廷出軍需糧餉,崇禎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然下去:“真是小孩子心性……沒有錢糧,他們如何肯為朕辦事?”
崇禎也是被那幫總兵們折磨怕了,只要一出兵,總兵們就伸手要錢,沒錢沒糧,一兵一卒都不會動,時間長了,感覺那不是朝廷的軍隊,倒像是私人的雇傭軍了,給錢辦事,不給錢就不辦事。
當然了,這事是朝廷理虧,如果平常就把糧餉發足了,總兵們何至于如此?
但朝廷也難啊,天災不斷,不是大旱就是大澇,加上建奴擄掠,流賊肆虐,到處都是嗷嗷待哺的饑民,朝廷稅收一減再減,其中一多半的錢糧都用在了遼東,剩下的錢糧根本不夠支撐全國的亂局。
“父皇,鄭芝龍海寇出身,常年在海上劫掠商船,父皇可能不知道,那些外貿的商船都非常巨大,每一艘所載的貨物和銀兩,都在幾十萬兩銀子以上,加上鄭芝龍先后吞并了另外兩大海寇李旦、顏思齊的財富,因此在被朝廷招安以前,鄭芝龍就已經積累了巨大的財富。”
“被朝廷招安之后,鄭芝龍雖然不再搶劫商船了,但因為他是泉州水師參將,壟斷了福建出海的海路,出海的商船為了自保,都會向他繳納一些銀兩,俗稱買水,買水之后,商船會掛起他鄭芝龍的旗號,有了這個旗號,海上的大小海盜們便不敢再為難。因此,這十幾年來,鄭芝龍賺下的銀兩也不少。”
“所以兒臣以為,鄭芝龍不缺錢糧,只要朝廷善加籠絡,他必定不會在錢糧上跟朝廷為難。”
最后,朱慈烺說出結論。
崇禎聽的有點呆,在這之前,他還真是不知道,手下的泉州水師參將鄭芝龍竟這么有錢。
半晌之后,他緩緩道:“春哥兒,這些你都是從哪里聽來的?”
朱慈烺早有準備:“啟稟父皇,半個月之前,兒臣出宮散心,偶遇一講書先生,乃是福建人,從他口中,兒臣知道了鄭芝龍的一些過往,至于買水,在福建沿海乃公開之事,父皇隨便找個海商,一問便知。”
“商人向鄭芝龍買水,卻為何不向朕買水?去年朝廷的市舶稅只有區區四萬兩,鄭芝龍卻賺了多少?怕是有幾十萬兩吧!”
崇禎臉色冷冷,眼神里閃過殺機。
市舶稅,既海關進出口稅。
貧窮限制了崇禎的想象力,鄭芝龍買水得利豈止幾十萬?史載:“凡海舶不得鄭氏令旗者,不能來往,每舶例入三千金。”一艘船就是三千兩白銀,那出海的商船有多少,鄭芝龍的金銀便是有多少。
“父皇,這事倒也怨不得鄭芝龍,我朝商稅,三十取一,一艘載貨十幾萬的大船,也不過繳幾兩銀子,而海商的利潤,最少是三倍!與其讓那些海商都拿走,還不如讓鄭芝龍截留一部分。這些年來,鄭芝龍掃蕩閩海,肅清海寇,還打敗紅毛人的艦隊,建立了一支強大的水師,所耗巨大,但卻沒有跟朝廷要過一兩銀子。”
朱慈烺對鄭芝龍沒有什么好印象,不過他必須為鄭芝龍辯解,以免父皇一怒之下降旨責罰鄭芝龍。
在他力挽狂瀾的謀劃里,鄭芝龍是非常重要的一環,在天下沒有安定之前,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更何況,鄭芝龍還有一個好兒子叫鄭森,也就是收復臺灣的民族英雄鄭成功。
如果責罰了鄭芝龍,鄭成功必然會受到牽連,鄭成功是天啟四年生人,今年剛好十八歲,正是一個英雄出少年,建功立業的好年紀,而朱慈烺已經為他想了一個好位置。
崇禎沉默了半晌,幽幽嘆口氣:“也罷,只要鄭芝龍能保福建平安,朕就忍了他。”
“父皇圣明。”
“你剛才說,讓鄭芝龍出兵,朝廷可以不出糧餉?”
“是,父皇,鄭芝龍不缺錢不缺糧,他缺的就是一個名,我們投其所好,請父皇下旨,任命鄭芝龍為福建總兵,統領福建所有軍馬和水師,任命其最信任的四弟鄭鴻逵為登州水師提督,其長子鄭森為登州水師游擊,令二人帶領本部人馬,前往登州就任……”
崇禎雖然是亡國之君,但絕不是庸主,不等朱慈烺說完,他就已經明白其中的深意了。
鄭芝龍雖然部屬眾多,擁有超過三千艘大、小船的船隊,是福建的土皇帝,但正式的官職卻只是一個水師參將,只掌管水師,其上還有掌管陸軍的福建總兵,如果拔擢他為福建總兵,不但官升一級,而且等于朝廷正式確認了他福建土皇帝的身份,對鄭芝龍來說,不異于喜從天降,而同時,他弟弟和兒子也都得到了朝廷的官職,一門三人都受到了朝廷的寵遇,皇恩浩蕩之下,他鄭氏一門必然感激涕零。
如果是抽調他手下其他的將領到登州水師任職,鄭芝龍一定會疑心朝廷在抽其精兵,斷其手臂。
但鄭鴻逵不同。
鄭鴻逵沒什么才干,唯一的優點就是對他忠心耿耿,所以他不怕鄭鴻逵起異心,更何況兒子鄭森被任命為了水軍游擊,有兒子鄭森在,弟弟鄭鴻逵就是一個傀儡,加上軍中都是他從閩南漳州、泉州一帶招募而來的閩南子弟,絕大多數人的家人親眷,都留在福建,其間領軍的小頭目也都是自家的親族子弟或者親信部下,所以鄭芝龍有百分百的信心,不管這支部隊開到哪里,都是自己的部下,一旦有事,隨時都可以殺回福建。
朝廷把這些人調到了登州,若是他們立了功,兒子鄭森必當是首功,朝廷自然要給封賞,而他鄭芝龍也跟著水漲船高,就算沒有功勞,只要這些人在登州立足,他的地盤也會隨之擴大--比起福建的海貿,登州雖然差一點,但一年卻也有不少的大船,揚帆去往東洋,如果控制了登州的海路,他鄭芝龍就又多了一個賺錢的門路。
對鄭芝龍來說,這是一筆怎么算都不會賠錢的買賣。
所以,對朝廷的這道旨意,鄭芝龍一定是滿懷喜悅的高呼萬歲。
對大明朝廷來說,自從崇禎五年的登萊之亂,孔有德耿仲明等人挾持登州水軍叛逃建奴之后,登州水師已經名存實亡,如果想要重建登州水軍,不但耗費巨資,而且曠日持久,而如今只需要一道圣旨、兩個官職,就可以讓登州水軍重新復活,何樂而不為呢?
有了鄧州水師,自然也就有了騷擾建奴敵后的船只,朱慈烺攻擊建虜后方的戰略,才有實施的可能。
至于鄭鴻逵和鄭森會帶多少人馬和船只到登州,朱慈烺一點都不擔心。
一個是弟弟,一個是兒子,另外又想控制登州的海路,所以鄭芝龍必然不會小氣,一定會派出最精銳的士兵和最好的船只。
“我兒好智謀!”
崇禎心里贊嘆,臉上卻不動聲色,板著臉,沉聲問:“只這樣做,鄭芝龍就不會跟朕討要錢糧嗎?”
朱慈烺跪倒在地:“還請父皇召鄭芝龍、鄭鴻逵、鄭森三人進京面圣,到時,兒臣必當面說服鄭芝龍,令其承擔登州水師全部的軍需糧餉!”
“哦,你有把握?”崇禎眼睛里有驚訝,也有喜色。
朱慈烺點頭:“定不負父皇重托!”
“好!”
崇禎有點激動:“只要我兒能說動鄭芝龍,父皇一定重重賞你!”
如果以一萬人算,登州水師一年的糧餉軍需,需要白銀十萬兩、糧食四萬石,這還不算造船、募兵、盔甲火炮兵器之費用,對崇禎這個窮皇帝來說,是根本無法承受之重,如果朱慈烺能說動鄭芝龍,把這筆軍費承擔下來,實乃大功一件。
“謝父皇。”
“起來說話。”
朱慈烺卻不起身,拱手道:“父皇,兒臣還有三件事相請。”
“哦,說說看!”
“雖然有了鄭芝龍,登州水師的擴大只是時間問題,但只靠登州水師是不夠了,所以兒臣請調長江水師移駐天津,一來和登州水師互為倚角,相互支援;二來拱衛京師;三來,一旦對建虜后方展開攻擊,大軍不必全部從登州出發。”
大明朝現在的水上力量主要有兩支,一支是鄭芝龍的東南水師,另一支就是長江水師。明朝初立之時,長江水師是一個可怖的水上力量,鼎盛時戰船兩千艘,水兵二十萬,但后來國泰民安,朝廷又禁海,水兵無用武之地,漸漸成了朝廷的負擔,因此,兵員一減再減。
尤其是近十年,朝廷財政拮據,入不敷出,連驛站都減了,無用的水兵更是首當其沖。
到現在長江水師只剩區區六千人了,戰船更是連400艘都不到。
鄭芝龍也就是自己能賺錢,如果依靠朝廷撥款,恐怕早餓死了。
長江水師人數雖然不多,但蒼蠅腿也是肉,在朱慈烺看來,與其放在長江上
空吃朝廷的糧餉,不如調到天津,用于對付建虜或者是李自成。400艘船,如果裝滿士兵,一次最少能運送一萬人,登州水師也以400艘船計算,兩軍加起來,一個波次能運送兩萬名士兵登陸,如此,足以保證登陸的成功。
崇禎想了一下,點頭:“可以跟朝臣們商議。”
但朱慈烺知道,雖然父皇意有所動,但此事在朝堂上肯定會有爭執,原因很簡單,軍隊移駐需要錢,尤其是從南方調到北方,千里迢迢,士兵們吃喝拉撒,加上隨軍眷屬,算起來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幸虧是六千人,如果是十萬人,戶部肯定是拿不出來的。
“第二,如今松山即敗,錦州已成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祖大壽肯定支持不住……其投降是早晚的事,我軍再固守塔山杏山也沒有什么意義了,因此兒臣提議,應迅速將塔山杏山的守軍和居民全數撤回山海關內,至于寧遠城……也須做最壞的打算,城中居民,也應全數撤回,特別是那些造箭造甲的工匠,絕不能有一人留給建虜。”
朱慈烺暗暗吸口氣,小心翼翼地說,遼東是父皇的逆鱗,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必須斟酌清楚。
錦州原本是最前線,其次松山、杏山、塔山,再后面是寧遠、山海關。
因錦州被圍,大明集結九路援軍救援,因此才發生了松錦大戰,而大明援軍在距離錦州只有十幾公里的松山全軍覆滅,逃跑的王樸吳三桂等軍,也中了建虜的埋伏,損失慘重,吳三桂王樸等人僅以身免。
朱慈烺說話的此時,王樸剛剛被斬首,吳三桂帶著敗兵撤回了山海關。
錦州成了孤城。
而杏山變成了最前線。
歷史上,一直等到祖大壽投降,建虜才集結軍隊攻擊杏山,用紅衣大炮轟毀杏山城垣,副將呂品奇率部投降。
又過了一個月,就在兵部尚書陳新甲得了崇禎的默許,派了兵部郎中馬紹愉出使建虜,跟建虜秘密議和之時,建虜卻認為馬紹愉品級不夠,大明議和沒有誠意,于是又派兵進攻塔山。
和杏山不同,塔山軍民極其剛烈,城破時,七千軍民無一人投降,或戰死,或自焚。
朱慈烺在前世讀史的時候,沒有查到塔山守將是誰,但這一世卻是知道了。
佟翰邦。
一個很陌生的名字。
這一世,朱慈烺要拯救這一位忠臣良將,更要拯救杏山塔山的數萬居民。
照他的記憶,祖大壽投降就在這幾日。
也就是說,杏山塔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崇禎皺著眉頭不說話。
每次提到遼東,崇禎的雙眼里就會放出怒火,眼角都會微微跳動--遼東是他心里最大的痛,尤其是松錦之敗后,遼東兩字就像是尖刀一樣,不時在他的心口剜上一刀。
松山敗了,但杏山塔山真能撤退嗎?
理智告訴他,應該撤退,因為這兩處已經守不住了,但想到天下的悠悠眾口,想到敗師棄地的罵名,想到皇帝的尊嚴,他立刻就拍案而起:“住口,我皇明國土豈能棄之不守?你讓朕如何面對百姓,如何去見列祖列宗?”。
“父皇!”
朱慈烺重重叩首,聲音里帶出哭腔:“所有罪責,兒臣愿一人承擔,縱使聲名狼藉,兒臣也在所不惜!為了杏山塔山的數萬居民,為了關外的大漢子民,請下旨撤退吧,晚之他們必遭屠戮,父皇,遼東的漢人已經不多了,不能讓他們全部喪于關外,為他們留一點根吧……”說著,忍不住就哭出聲來。
崇禎動容了。
崇禎動容了。
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哥哥天啟帝。
天啟臨終前殷殷地望著他,用最后微弱的聲音道:“吾弟……當為堯舜。”
崇禎一直奉為圣典。
既為堯舜,當然要愛惜子民。但不知道何時起,他卻忘記了,只糾結于一城一地,卻忘記了城中的百姓……
慚愧,負罪,崇禎眼神痛苦無比,他顫抖著從幾案后面轉出來,伸手將兒子扶起。
朱慈烺抬頭時,看到的是父皇蒙蒙的淚眼。
“我兒仁厚赤誠,愛民如子,父皇我甚是欣慰!”崇禎輕聲而贊,眼眶微紅:我兒都能將百姓安危擺在第一位,我自詡圣天子,關鍵時刻卻為虛名所累,忘記了先帝的遺言,實在慚愧。
“父皇……”
崇禎帝仰天長嘆一聲:“不要說了,父皇答應你了。”轉對王承恩:“王承恩,傳旨,令杏山塔山軍民全部撤回山海關,具體事務,由兵部督辦。”
“是。”王承恩答應。
“父皇,時間緊迫,必須嚴令兵部抓緊時間。”朱慈烺大喜,雖然知道不應該,但他還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崇禎笑一笑,目光看向王承恩:“聽見沒有?將太子這一句也寫到圣旨里。”
“是。”
王承恩快步退出,去傳圣旨了。
朱慈烺微微松了一口氣,這些天來,如何說服崇禎,撤回杏山塔山的軍民,是他思考最多的一件事。
崇禎對一城一地看的極其重要,整個崇禎朝,從來沒有主動放棄過任何一座城池,任何放棄城池的官員,都會遭受他最為嚴厲的懲罰,提出的人也會遭殃,因此,即使明知道杏山塔山已是死局,但依然沒有官員敢向崇禎提出撤退的兩字。
想要說服崇禎改變立場,主動放棄杏山塔山,不是一件容易事。
還好,朱慈烺做到了。
但還是有點小遺憾,父皇雖然答應從杏山塔山兩地撤軍,但卻沒有提到寧遠,寧遠城距錦州一百八十里,現在還牢牢的握在明軍手里,加上寧遠城是名將袁崇煥修建,城池堅固,還曾經有寧遠大捷,因此倔強的父皇絲毫沒有放棄寧遠的意思。
朱慈烺沒有再勸,父皇能答應從杏山塔山撤退就已經很不容易了,須見好就收。
所幸照歷史記載,寧遠城被斷絕是在崇禎十六年,還有一年時間可以挽回,倒也不必太著急。
崇禎牽著朱慈烺的手,目光凝在朱慈烺的臉上,很嚴肅的叮囑:“我兒是太子,我大明未來的皇帝,今日就算了,從今日起絕不可以輕易流淚,不然會為人臣嗤笑,不復天家的威儀,你明白嗎?”
“兒臣明白。”朱慈烺點頭,心說你剛才不也淚眼蒙蒙了嗎?
“明白就好。”
崇禎松開朱慈烺的手,踱步走回幾案后:“你說有三件事,水師的事讓朕高興,撤軍的事讓朕為難,卻不知道你第三件又是什么事啊?”
朱慈烺整理了一下情緒,拱手道:“父皇,如今外有建奴,內有流賊,但我大明朝除了山海關的關寧軍,京畿附近,竟然再沒有一支可堪一戰的精銳了,一旦建奴繞道蒙古,再行崇禎二年的舊事,兵臨北京城下,我大明朝就危險了,因此兒臣以為,整頓京營已經是刻不容緩之事!”
崇禎臉色微微一變,沉吟道:“你想整頓京營?”
“是。當初我成祖文皇帝定都北京之時,設立京師三大營,分別是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此三營乃大明朝精銳中的精銳,曾追逐漠北,掃平沙漠,迫的蒙元望風而逃,當年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豪氣!可如今的京營卻暮氣沉沉,除了維持治安,竟然再無其他用處,兒臣思量著,京師三大營這是生病了,必須下猛藥、去沉疴,三大營在冊人員一共有十二萬人,不需多,只需能整編出三萬精兵,縱使建奴兵臨城下,我大明也絲毫不懼!”
朱慈烺聲音堅定。
崇禎皺著眉,在幾案后來回的踱步。
京師三大營的那些爛事,他心里是知道的,崇禎元年的時候,他就命當時的兵部尚書李邦華整頓過,而李邦華也不負重托,占役、虛冒、賣閑、包操等京師三大營的諸多弊端,在李邦華任內幾乎杜絕,營內偷奸耍滑,違背軍律之輩紛紛治罪,老弱病殘也都被裁汰,一時間,京營戰力為之一振。
但李邦華此舉侵犯到了朝臣勛貴的權益,被朝臣勛貴視為死敵,正好德勝門會戰中,京營在城頭放炮轟到了自己人頭上,言官們抓到借口群起攻擊,彈劾奏折雪片般的飛來,將李邦華描述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最后,崇禎只得將李邦華罷免。
李邦華離開之后,京營故態復萌,接任之人視李邦華為前車之鑒,一個個因循守舊,京營便一日一日的糜爛下來。
崇禎并非不想整頓京營,崇禎四年,他拋開文官,派太監唐文征提督京營主持京營之事,但收效甚微--即使是太監也知道,整頓京營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李邦華罷官免職還是好的,真把那幫世襲罔替的勛貴們惹急了,說不定小命都難保。
崇禎七年,崇禎干脆讓司禮監掌印大太監曹化淳提督京營,曹化淳頗有干才,他吸取了李邦華的教訓,沒有全盤整頓京營,只是將原先的四衛營整訓為新的勇衛營,任用手下知兵的太監盧九德和劉元斌為監軍,并精心網羅忠誠勇敢之士,明末名將孫應元、黃得功、周遇吉,都是在這個時期加入勇衛營,并且很快就嶄露頭角。
其后的戰事里,勇衛營不負眾望,無論抗清還是剿匪,都立下赫赫之功。
只可惜大明朝一直處于雙線作戰當中,兵力并不多的勇衛營不得不一分為二,此時此刻,孫應元率一部在荊楚追剿羅汝才,黃得功率另一部在四川圍追張獻忠,而周遇吉被任命為山西總兵,正在山西練軍。
在前世的歷史中,這三人都是為大明朝鞠躬盡瘁,戰死沙場的忠臣勇將。
崇禎一直都想再練出一支勇衛營,只可惜國庫空虛,有心無力,崇禎七年之時,他能大把大把的撒銀子,網羅忠誠勇敢之士,重賞勇夫,但現在他卻拿不出多少銀子了。
沒有銀子,焉有勇將?
整頓京營自然也就不可談。
如果是某個朝臣在這個時間提出去整頓京營,崇禎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成就成了,不成隨時都可以棄掉。就像李邦華那樣。
但自己的兒子,當朝太子,皇朝未來的繼承人,他卻不能不猶豫,大明朝垂拱而治,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但皇帝不止是皇帝,皇帝身后還有宗親和勛貴,在崇禎看來,皇帝和宗親勛貴是同枝連氣,一榮皆榮,一損皆損的關系,大明朝的江山要想穩固,沒有宗親勛貴的支持是絕對不可能的。
這也是為什么崇禎對宗親勛貴特別信任和寬容的原因。
即使明知道勛貴們在京營中“占役”“虛冒”“吃空餉”,他也假裝不知。
如果自己兒子整頓京營,得罪了勛貴們,一旦自己百年之后,兒子坐了這帝位,能得到勛貴們的支持嗎?沒有勛貴們的支持,帝位能穩固嗎?
不,其他任何人都可以整頓京營,唯獨太子不行。
崇禎定了主意,站住腳步:“不準!京營之事,你不要插手,朕自有處置。”
意思是,朕會找其他人處理此事。
朱慈烺心中一沉,趕緊拱手:“父皇,京營積弊良久,利益盤根錯節,兒臣身為太子,尚恐不能壓制,何況其他朝臣?除了勇衛營,京營十二萬的員額,實有的可能五萬都不到,更不用說其中有多少的老弱病殘,空占名額,耗費錢糧,多拖延一日,國庫便要多支出一日的錢糧,因此,整頓京營,非兒臣莫屬,給兒臣三個月,兒臣定讓京營煥然一新!”
“不要說了,下去吧。”
崇禎卻不聽,在幾案后坐下,擺擺手。
“父皇!”
朱慈烺拜伏在地。
崇禎不為所動。
沒辦法,朱慈烺只能退下,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等朱慈烺走了,崇禎放下手里的奏折,望著朱慈烺離開的方向,欣慰的笑:“我兒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