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如血球般的人頭飛起,王闌二話不說,左手一壓馬鞍,橫身躍起,右腳側著伸出,直踢向那還淌著鮮血的頭顱。
這一腳力量很大,將頭顱踢出十丈開外,直向完顏宗弼懷里飛去。
“楊將軍!那人便是兀術!”王闌身子還未落回,話便先喊了出來。
原來,楊再興并不認識完顏宗弼,故而上次郾城之戰讓對方給逃脫了。
但王闌卻是見過完顏宗弼的。他將撒八的首級踢向敵軍元帥,并借此告知楊再興目標的具體位置。
楊再興立即會意,挺搶向宗弼殺去。
這時,羅彥順手從撒八尸體上扯下一紅漆腰牌,扔給王闌。“王將軍,幫俺看看這人姓甚名誰,俺羅彥手下不殺無名之輩。”
王闌暗笑,這人明明是楊再興刺死的,羅彥非要厚著臉皮胡說八道。
“忒母孛堇……撒八……”王闌念著腰牌上的金國文字,喜上眉梢,沖羅彥高聲喊道:“是金國的萬夫長撒八!”
說完,王闌便立刻明白了羅彥的用意。
原來羅彥早猜到撒八并非一般武將,故意讓王闌喊出來,一來可以威懾敵軍,二來可以提振己方的士氣。
完顏宗弼見懷中突然沖進一物,仔細看去,竟是撒八的頭顱,嚇得他急忙撥馬而逃。
而大宋背嵬軍聽聞殺了對方的萬夫長,個個精神抖擻,嘶吼著沖向敵人。
“這漢子,倒也粗中有細。”王闌嘆道,隨即指揮兵士繼續沖擊敵陣。王闌明白,敵眾我寡,只有一鼓作氣,擒賊擒王,才有獲勝的可能。
但那宗弼不愧是金國元帥,逃了一陣后便穩住了心神,見追來的宋兵不過區區數百人,急忙傳令各軍回轉,騎兵準備迎戰,弓手開始射擊。
王闌見敵軍未被一擊而潰,心中暗叫不好。敵我力量實在是太懸殊,若等對方站住陣腳,自己這三百人怕是要被全部吃掉。
現只盼著楊再興能夠刺殺對方主帥,方可再次使敵軍混亂。
楊再興沖殺幾個來回,連挑了完顏宗弼身旁數個百夫長,死在他槍下的兵卒更是不計其數。
王闌、高林和羅彥各率百名騎兵沖陣,漸漸將宗弼大旗旁的護衛與大部隊隔離開來。
此刻,楊再興也已殺到距離大旗不到十步之地。
宗弼見勢不妙,明知作為主帥不可輕易逃走,仍調轉馬頭朝小商河石橋奔去。石橋另一頭,還有他未來得及過河的數萬大軍。
可楊再興哪肯放過宗弼,提馬前追,舉槍便朝宗弼后心刺去。
宗弼左右兩名貼身護衛急忙舉起兵刃阻擋,但只聽“噗、噗”兩聲,這二人便立刻死在了楊再興的槍下。
王闌偷眼望向小商河橋,心頭狂喜,完顏宗弼的戰馬還未登橋,而楊再興的槍已經再次舉了起來。
可就在這時,不知哪里來的濕冷物什從王闌面頰滑下,他本以為是敵人身上濺出的鮮血,便伸手去擦,沒想到擦到手上的竟然是水!
這不是小商河的河水,而是雨水。如死人面色的天空不知何時開始下起雨來。他方才只顧殺敵,竟未察覺。
“不好!”王闌脫口喊出:“楊將軍不可過橋,速速回來!”
楊再興之所以能在萬軍之中來去自如,除了槍法精湛之外,便仰仗他更為出色的騎術。現在突然下起雨來,小商河兩岸又都是松軟泥土,一旦地面泥濘起來,騎兵的機動性就要大打折扣。
但宗弼就在眼前,楊再興哪里聽得進王闌半句,一門心思只顧著追殺敵酋。
就在這時,橋對岸的金國軍隊中,領頭的一個千夫長射出了一只冷箭,箭簇直沒楊再興左肩鎧甲。
楊再興卻只“哼”了一聲,揚手將箭桿強行折斷,任箭簇留在肌肉之中。
但這一箭的光景,完顏宗弼竟逃出了一丈開外。
楊再興大怒,然而此刻地面已變得濕滑,身下這匹白馬跑得也沒有之前那么平穩。
完顏宗弼很快上了石橋!
若等宗弼過了橋,再找機會刺殺他便沒那么容易了。楊再興想到這里,將韁繩向上一提,戰馬得到主人指令,前蹄高高抬起,后蹄猛一蹬地,飛身向石橋躍去。
不料這蹬地之處太過濕滑,戰馬這一下失了方向,竟沒有躍到石橋上面,而是踏在了石橋旁的一塊泥地之上。
這泥地浸了雨水,更加潮濕。楊再興的戰馬踏下之后,站立不穩,朝河中跌落。
這馬兒好不容易在河水中穩住身形,卻發覺四蹄已陷入河中淤泥,半步都動彈不得。
就這一會兒功夫,完顏宗弼已經躍馬過橋。他強行穩住狂奔的心跳,回頭看去,只見楊再興正拼命揮動鞭子催促戰馬,但那馬兒就是絲毫動彈不了。
宗弼大喜過望,急忙向剛才射冷箭的那個千夫長下令道:“快!眾軍放箭!快!”
軍令如山,只見數千支箭瞬間一齊射來,登時楊再興連人帶馬,全都插滿了羽箭。
一代名將楊再興,連半點兒聲音都沒喊出來,便慘死在小商河的淤泥之上。
王闌見楊再興戰死,心頭如刀剜般疼痛,暗嘆道:“亡了楊將軍,今日這仗怕是要敗。”
高林、羅彥見楊再興被射死,悲聲大叫道:“為楊將軍報仇!”
隨后,二人帶著各自麾下百名騎兵便要沖過河去。
“二位將軍且慢!”王闌橫槍阻攔,“此間勝算已然不多,咱們還是撤罷。”
“撤他個鳥,俺背嵬軍沒有臨陣脫逃之人!”羅彥瞪起了眼睛。
高林提刀砍死身旁一名敵兵,也勸說道:“王將軍,莫要忘了咱們身后可是張憲元帥和岳相公!”
高林這話提醒了王闌,此次他們三百先鋒出動尋找金國主力,而張憲的岳家軍主力正從后方趕來。如果此戰讓敵人得勝,到時候張憲面對的可就是士氣高昂的金國精銳。
王闌想到這里,咬了咬牙道:“好,咱們此番就算全部戰死,也要折掉敵軍半條命來。高、羅二位將軍,咱們分三面沖敵,以擊殺敵五十夫長以上為要!”
專殺軍官,這招不僅最能傷敵士氣,還可有效降低敵人的戰斗指揮能力。
“遵令!”高、羅二人各領本部,朝西北、東北兩面殺去。王闌則奮力阻擊從北面過河的敵軍。
一陣廝殺后,高、羅二人折返回來,與王闌聚在一處,準備再次發起沖鋒。
“俺老羅斬敵百夫長一名,我部尚有騎兵七十三人!”
“高林斬敵五十夫長兩名,尚有部屬八十四人!”
“王闌斬敵百夫長一名,部屬尚存六十五人!”
三人彼此向對方點了點頭,轉身又撥馬殺去。他們如此這般在敵軍中沖殺五六個來回后,王闌身邊的騎兵已剩不到十人。
“俺老羅斬敵三人,部屬還有五騎……”羅彥的大胡子上滿是血跡,已經累的喘不上氣來。
“高將軍呢?”王闌朝西北方向望去,只見孤零零一匹青色戰馬馱著柄卷了刃的長刀獨自返回。
“高將軍!”羅彥眼眶有些濕潤,他短嘆一聲便與王闌再次分別,扭頭沖東北殺去。
不知又殺了幾人,王闌身下戰馬哀鳴一聲,倒在血泊之中,馬身中箭數十只之多。王闌連忙一個翻身,持槍站起。茫然四顧,周圍早已沒有一個宋軍。
“俺老羅又回來啦!”只見羅彥一瘸一拐,橫著大斧走了過來,身下戰馬早已不知去向。
“晦氣!這次連一個鳥賊都沒殺得。”說完,羅彥轉身靠在了王闌背后。
地獄般血腥的戰場上,宋軍只剩下了王、羅二人。金兵卻如潮水般涌了上來。
剛才射楊再興冷箭的那名千夫長,擁著完顏宗弼走到最前面。
宗弼看了眼被圍在垓心的兩名宋軍將領,用漢話緩緩說道:“二位將軍可降否?”
王、羅二人四目圓睜,不發一語。
宗弼冷哼一聲,扭頭向千夫長揮手道:“殺!”
那名千夫長抬起弓,對著羅彥胸口就是一箭。
“直娘賊!”羅彥罵了一聲,中箭倒地,傷口出血如柱涌,他掙扎著想要爬起,試了幾下卻始終站不起來。
王闌左手將其扶起,右手持槍指著那千夫長。
“王將軍,俺命不久了,還剩這么一口氣,唱個歌兒,給你助助威,望你死前能再多殺個敵人……”說罷,羅彥低身席地而坐,慢慢抬起頭唱道:
“旗隊渾如錦繡堆,銀裝背嵬勢如雷。先教復俺開封府,待向黃河飲……馬來……。”
這軍歌鏗鏘有力,用羅彥的西北口音唱出來,更顯得悲壯激昂。
唱罷,這大胡子將軍便瞪著眼睛斷了氣。
王闌悲憤滿腔,揮舞長槍向那千夫長刺去。
眾金兵一擁而上,轉眼間,王闌左腿、右肩和后背連中三刀,鮮血在早已殘破的鎧甲中流淌出來。他勉強站立,雙手顫抖著握住槍桿。
那千夫長冷笑一聲,抽出腰刀,撥馬上前一下將王闌的槍頭砍下,回頭用女真話對手下說道:“這廝沒了槍,傷不了人。你們休要怕他,一起上!”
王闌聽得懂女真話,見對方如此囂張,低頭看了眼被砍落在地的槍頭,心中生出一計來。
周圍幾個金兵見王闌赤手空拳,也不急著要他性命,有個好拍馬屁的還趁機對那千夫長奉承了幾句,引得對方仰頭大笑。
就在這時,王闌突然伸出右腳腳尖,將地上槍頭挑起三尺來高。槍頭在半空中打了幾個滾,正在下落之際,王闌左腳向前用力一踏,右腳猛地橫抽,將槍頭對著千戶長脖頸處踢去。
只聽“噗”的一聲,槍頭直穿敵人咽喉而過。這一招,正是王闌善用的蹴鞠絕技——“登樓朝月”。
只不過這次他用這招踢出不是球,而是槍頭。
那千戶長栽倒在地,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得意神色。
“誰說我殺不了人?”王闌剛才那一招用盡了殘存的氣力,他斜靠著槍桿,用女真話朝那千戶長的尸體說道。
眾金兵見狀,先是驚愕得連連后退,緊接著一陣大罵。過了半晌,其中一個百夫長仗著膽子,手持長錘從王闌背后沖了過來,對準他的后腦狠狠砸去。
王闌突覺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待王闌再次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竟然躺在一張鋪著雪白床單的床上。周圍沒有了戰場那股血腥,反而到處彌漫著一股微微刺鼻的怪異味道。他向左微微轉過頭,那里有陽光正透過窗戶灑了過來。
剛在戰場廝殺過后的王闌,此刻躺在床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望向窗戶,發現周圍的環境無比陌生。
“此窗晶瑩透徹,莫非是琉璃所做?”王闌察覺到自己是在一間小屋子里,不免感慨屋主竟奢華至極,竟然用那么大一塊昂貴的琉璃來做窗戶。
后腦突然傳來一陣疼痛,王闌這才想起剛才好像有敵人從后面重重砸了自己的腦袋。
“難道我已被金軍所擒?”王闌猛地坐起身來,第一眼便在床上看到了一雙腿,那是一雙不屬于自己的腿。
那雙腿穿著深藍色的短褲,膝蓋往下套著雙類似褲襪的東西,腳上踏著一雙曲線十分好看的黑鞋,就是鞋上圖案太過詭異,像是個白色的鉤子。
王闌試著輕輕抬起左腿,那條無論從粗細還是膚色看來都不是自己的左腿便開始動了起來。
“真乃怪事!”王闌頓時心中大亂。他將雙手舉到眼前,那是雙白嫩細長的手,像極了自己曾經還是少年的時候,不過早已和現在握槍殺敵的那雙手判若兩物。
這不是自己的身體!這不是自己的世界!
若不是有陽光,王闌甚至懷疑自己應該是死了,此刻便到了陰曹地府!
王闌驚恐坐起,左右望去,屋內擺放著很多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物品。
“此間是何處?我又如何這般模樣?”王闌的頭更加痛了。
突然,他隱約察覺到附近有人影晃動。右前方的一個案臺后面,似乎有人正在偷看自己。
王闌急忙從床上跳起,一個轉身,后背緊緊貼在前面的墻壁上,將自己隱蔽了起來。
隨后,他慢慢側身向案臺移動,盡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響。
待移到案臺旁時,王闌猛然轉向案臺,同時左腳虛跨,雙手一上一下擺出,護住身體。這招正是岳家散手的起手式。
他用眼睛直直盯向案臺后面,那里果然正站著個人!
鏡中之人是個少年,看起來剛過束發的年紀,頭發剃得像個出家的僧人。
這少年眉毛很濃,形狀如兩把斜插向上黑色短刀。眼睛不大,眼角上揚,稍微有些丹鳳,但鼻梁很高,整張臉看起來頗為冷峻。
對方穿著紅藍兩色相間的短衫,胸口繡著形狀怪異的黃色圖紋,此刻也正擺出個架勢,距離自己只有不到半步。
王闌感到奇怪,明明對方瞪著自己,卻感覺不到周圍有半點兒殺氣。這種對殺氣的感知,是他多年從戰場積累形成的一種本能。
“你是宋人還是金人?”見對方也站著不動,王闌低聲問道。
可這話剛說出口,王闌便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兒,自己說話時,對面的少年的嘴唇也開始顫動起來。
但對方卻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而自己說完了話,對方也竟閉上了嘴。
“難道……”王闌換了個姿勢,一只手握拳,抬到眉頭處,這是岳家散手的一招“下擂手”。
對方也將一只手握成拳頭,舉到了眉頭之處。
王闌嘆了口氣,握拳的手慢慢松了下來。他朝那少年摸去,卻只摸到了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
“果然是一面鏡子。”王闌從來沒見過照人如此清晰的鏡子,試探著在鏡子上面摸了幾把,又摸了摸自己的面頰,茫然道:“我怎會變成這般模樣?”
王闌正在納悶之時,案臺旁的一道房門被打開了。門里竄出一個身穿紅藍間條短衫,深藍色短褲的少年來。
“岳峰,你醒啦!謝天謝地,謝天謝地!”那少年說著,伸手向王闌右臂拍去。
王闌本能向旁一閃,那少年拍了個空。緊接著他往后一躍,退到剛才躺著的床邊。
這少年又是誰?他剛才說些什么?王闌凝視著對方,見來者也是十五六歲年紀,渾圓的臉龐,眉目清朗。
對方穿著和“自己”同樣的衣服,應該不是敵人。而且看他面露喜色,也不像要害自己。王闌想罷,握拳的雙手微微放松了下來。
“我勒個去!嚇了我一大跳。你怎么腦袋壞了,反應卻這么靈活?”進門來的少年說罷徑直走到王闌身邊,一屁股坐在床上。
這少年說的話,王闌一句也聽不懂,感覺像是漢話,卻又不知是哪個地方的方言。
“你都不知道,你剛才被球給踢腦袋上了,都在這兒躺了十分鐘沒睜眼啊,校醫都去打120了。”少年自顧自說著,全然沒察覺到王闌的異常。
這時,門外又走進來一個身著白衫的中年女子,手里拿著個金粉色的方形鐵片,鼻梁上還架著用銀絲和琉璃裝飾而成的環狀物品。
“岳峰同學,你醒了?頭感覺怎么樣?”那女子語氣顯得很親切,目光柔和地看著王闌。
王闌見是女子,稍微放低了防備,他聽不懂對方說什么,只好不發一語。
“老師,岳峰都醒了。完了,你這120白打了。”坐在床上的少年輕屑地說。
“唐川,你先別講話。”中年女子回頭沖那少年喊了一句,然后又扭頭望向王闌。
中年女子在王闌臉上看了好一陣兒,又伸出右手食指在王闌眼前來回晃動了幾下,再接連問了他幾個問題。
見王闌毫無反應,也無回答,中年女子皺了皺眉,轉身對那名叫做唐川的少年說:“120沒白打。”
過了大約一刻鐘,王闌突然聽到一段曲子從那中年女子手中的粉金色鐵片里傳了出來,曲風短促有力,是他從未聽過的。
“海草海草、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
女子聽見這曲子,也朝手中的鐵片看去。
“我說吳老師,你這鈴聲也太土了吧。”唐川依舊說話沒個正經兒。
“你個小屁孩懂什么?這歌在老師上大學的時候老火了,現在我也愛聽。”中年女子拿起鐵片,手指在上面戳了幾下,接下來令王闌驚奇的一幕發生了:這女子竟然開始對著鐵片說話!
“喂,對,是我打的120,現在學校里面,好的,馬上出去。”女子說完放下了鐵片,扭頭沖王闌道:“岳峰同學,咱們去醫院先檢查檢查。你聽得見老師說話么?”
王闌見對方三番兩次詢問自己,雖聽不太懂,卻也不好再不發一語,便叉手行禮道:“敢問這位娘子尊姓?”
話一出口,對方二人便全愣住了。
“吳老師,岳峰剛才說啥?”唐川抓了抓頭。
“口齒不清、言語混亂,舉動異常。估計是傷到腦神經了。”校醫吳老師招呼唐川道:“救護車已經到校門口了,快把他扶出去,注意別摔了!”
說完,她便伸手拉開了房門。
“這二人要帶我去哪兒?”王闌見那少年開始攙扶自己,心中一陣嘀咕。
“他二人貌似并無惡意,況且我此刻身處異境,不妨先由他們擺布,待查清原委再做打算。”王闌打定主意,便伸腿邁出門外。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王闌終于又在唐川的攙扶下,回到了這間屋子。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簡直顛覆了他的世界觀。
外面到處都是百尺高樓,路上飛也似的跑著類似轎子的東西。自己被帶到一個大樓中,還曾躺進一個機器里,幾個穿白色長衫的人接連問著些聽不懂的話。這都是什么情況?
我現在在哪兒?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少年?
面對如此多的陌生事物,這么多解不開的謎,王闌內心接近崩潰,但多年的戰場經驗逐漸讓他冷靜了下來。
他很快確定了兩件事情:一是這地方定是個與世隔絕之處,就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所以里面的太多的事物都是自己從未見過的。
二是,這少年的身體肯定不是自己的。但自己為何又在這具年輕的軀體中?莫非是自己在戰場死了,然后又轉世投胎變成這個少年?
王闌不覺想起年少時,他曾在朝中一位黃學士的檐下學經,聽說過一件奇事。
那黃學士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曾對自己說過,他受道君皇帝派遣,正在編纂一部道家典藏。其中他發現道家有一門奇術,叫做“移魂法”,可以操控一個人的靈魂。
莫非這少年把自己的魂魄移到他身上了?
若不是被移了魂,那便是自己成為鬼魂,四處游蕩不散,又借了這少年的身子回到了陽間。
王闌思索半天,不得其解。最后決定還是先借這少年的身子用著,再做其他打算。
一旁的唐川見王闌坐在床上呆若木雞,便向吳老師問道:“岳峰這是咋了?”
“醫生說,他好像被足球擊中了后腦,影響到了大腦的語言區和記憶區。目前還不能好好說話,也失去了一些記憶。等明天專家看了磁共振結果再說”
吳老師狠狠瞪了唐川一眼,“你說你們剛參加完中考,好好在家里打會兒游戲不好么?非出來踢球!學校還要對你們的安全負責,你們就不能晚幾個禮拜,等初中畢了業再來踢?”
“那哪兒行?畢業了,就不好意思再用學校操場踢球啦。”唐川嬉皮笑臉道,隨后瞥了一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哎呦,已經五點了,老師你不用管我們了,我送岳峰回家。”
唐川攙扶著王闌走出教學樓,來到操場之上。
見就剩這么一個少年,王闌慢慢放下了戒心,開口問道:“敢問小兄姓名?”
“啥?你說啥?”唐川聽到一堆莫名其妙的發音,又想起校醫說岳峰可能有語言障礙,便道:“你慢點兒說,一個字一個字的,要不然我聽不清楚。”
“能說正音么?”王闌問道。他口中的正音,指的是北宋洛陽、汴梁一帶的官話。
朝中為官者,南腔北調,都以洛陽讀書音為正音。說正音方便溝通,相當于現在的普通話。
“啥?你再慢點兒說……”
見二人實在無法溝通,王闌心生一法。他先走到墻邊的柳樹下,折了一根柳枝,又來到一處跳遠用的沙坑前,在沙地里以樹枝代筆,寫下了三個字“我是誰”。
這正是王闌此刻最想知道的事情。
“咋還拽上繁體字了?”唐川看了眼繁寫的“誰”字,接過王闌遞過來的樹枝,也開始在沙地里刷刷點點起來。
“岳,峰。”王闌看著唐川歪歪扭扭的兩個字,眉頭一動,“原來我附身的這個少年叫做岳峰。
王闌剛才在救護車里,看到路邊好多商肆掛著漢字牌匾,料想這里必是漢人所居之處,故而想通過寫字的方式來溝通。
“書同文,車同軌。還虧得秦始皇的功勞。”王闌暗自嘆道。緊接著,他又在地上寫了三個字:“你是誰”。
“唐川”。
“今是何世?”王闌剛要寫下這個問題,突然想起此間所見所聞的種種奇異,便覺得這里沒準兒同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一般,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桃花源里的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自己怕是問不出什么結果,不如一個朝代一個朝代問下去。
王闌寫下一個“周”字,見對方沒反應,又在下面寫了一個“秦”。
“周秦是誰?”唐川一陣納悶兒。當他接下來看到繁體的“漢”時,費了半天勁兒才辨認出來。
當看出來“晉”時,他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岳峰這小子在寫朝代名啊。”
唐川一把搶過樹枝,“你這么寫太磨嘰了。”說完他從背后書包里掏出筆和本,翻到一張空白頁,寫下了剩余幾個朝代。
“這少年怎地從左至右寫字?”雖然唐川的寫字方式看著十分別扭,但王闌醒來后見過太多怪異的事情,此刻也只好“入鄉隨俗”。
當王闌看到“宋”時,抬頭望著唐川,眼中飽含些許期待。但當唐川一口氣寫到“清”時,王闌腦袋里卻如五雷轟頂般,一陣一陣的恍惚。
他相信唐川既然知道“隋唐宋”,后面寫出的“元明清”也必然是朝代的名稱,這無疑給了他胸口重重的一擊。莫非自己竟來到了幾個朝代之后的世界?大宋難道是亡了?
自己和背嵬軍這一眾岳家軍人,在戰場上舍生忘死,卻也最終沒能保住大宋的江山。
“這‘元’的名字,怎地從未聽過?取代我大宋的,難道不是金么?”王闌有些迷茫。他直勾勾盯著本子,等著唐川繼續寫下去。
“寫完了啊!”唐川看出了王闌的等待,說道:“宋元明清后,王朝自此完。再寫可就是民國和共和國啦。”
王闌沒太聽懂,但還是點了點頭,撿起樹枝寫下了第四個問題:“此處為何地”。為了讓對方能看懂,他也開始從左向右書寫起來。
“大佬,能不能別整繁體字呀?本來寫在沙子上就看不清。”唐川咬了咬嘴唇,在紙上寫下了“連城”兩個字,這是這座海濱城市的名字。
“天太晚了,得趕緊把岳峰送回家。”唐川想到這里,急忙又寫下了“回家”兩個字。
王闌還在琢磨字面的意思,唐川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往校外走去。
王闌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另個一個房子里的,沿途太多奇異的事情令他感覺頭都快炸裂了。
唐川把他拉到一個看起來四十左右年紀的婦人眼前,對方突然緊緊抱住了自己,這著實令他感到不堪。
“阿姨,”唐川對那婦人說道:“岳峰踢球時,頭受傷了,是校醫吳老師帶他去的醫院……”唐川把整個經過,包括王闌醒后的各種奇怪舉動都述說了一遍。
岳峰的媽媽松開手臂,問唐川:“你是說岳峰失憶了?”她接到吳老師電話后,只知道兒子受傷了,便匆匆請假下班,這時也是剛趕到家。
“嗯,估計他還有點兒語言和行為障礙,剛才您也看到了,他已經連您都不記得了。”唐川答道,“吳老師說這都是醫生講的,具體的診斷結果得明天才能拿。”
岳峰媽媽聽完,皺緊眉頭,眼中噙著的淚水,強忍著不在兒子同學的面前流出來。
“我能經常來陪岳峰么?唐川問道:“也許這樣能幫他盡快恢復。”
“那真是太謝謝你了,”岳峰媽媽揉了下眼睛,抹開已經溢出來的淚水,“阿姨平時工作忙,這是家里的鑰匙,有時間的話就直接過來吧。”說完便將鑰匙遞給唐川。
“那我明天再來,阿姨拜拜。”唐川轉身關上門,對著走廊吐了吐舌頭,“要是岳阿姨知道她兒子是被我踢的,那就完蛋了……”
第二天一大早,唐川拿著一摞書來到岳峰家。王闌正在岳峰的房間內坐著發呆。
“這個世界實在太神奇了……”
“墻上掛著的板子里,居然能映出人影來,莫不是天上神仙的法器?”
“昨晚的那道菜,怕是連皇帝都沒吃過。肉絲、竹筍和木耳放在一起爆炒,明明菜里沒有魚,卻炒出一股魚的香味。而且那又麻又辣的口感,絕對不是胡椒能調得出來的。”
唐川走進來的時候,王闌還在想著昨晚的事情。他沒有和岳峰媽媽說過一句話,一是因為語言確實有障礙,二是面對陌生女子也很尷尬。
“聽你媽說,你昨天怎么一句話都沒講呀?”唐川把書放在了桌子上,“你川哥我昨天特意查了失語癥的治療方法,咱今天一點兒一點兒來,從零基礎學起哈。”
唐川拿出一個三歲小孩的識字本,在王闌面前攤開,然后掏出手機打開音樂播放軟件,里面便傳出一段歌謠來:“爺爺,爸爸的爸爸叫爺爺。奶奶,爸爸的媽媽叫……”
“爺爺?”王闌聽著歌謠,學著里面的聲調。
“哎!你終于能把話清楚啦。”唐川得意地笑了起來,隨后用筆在紙上將這兩個字寫了出來。
怎么這少年總寫殘體字或俗體字?王闌望著仿佛缺少一個“耳”字的“爺”,心中充滿不解。他怎會知道現行的漢語簡體字,很多都是借鑒古時候的草書或百姓常用的俗體字。
曾經古人們為了簡化漢字的書寫筆畫,經常將正體字,也就是現在常說的“繁體字”加以變化,或少寫一部分,或將繁瑣的筆畫連起來寫,時人稱為俗體字和殘體字。
王闌為了確認這個“爺”字,便在上面填上了一個“耳”。
在不斷的文字對話中,唐川也覺察出了異常。對方常常會寫繁體字,而對有些簡體字竟然不認得。
“聽說曾經有人在昏倒后,醒來突然便開口說外國話,莫非……”
唐川拿出一本語文課常用的古漢語字典拿給王闌,上面每個字都有簡繁對照。他二人就一個繁體,一個簡體的在紙上寫來寫去,終于算是溝通上了。
王闌漸漸明白,自己現在所處的,乃是大宋之后的第五個朝代,人們普遍使用簡體字,所說的官話也早就不是唐宋時的洛陽讀書音了。
大宋后來怎么樣了?自己那些背嵬軍的兄弟怎么樣了?岳飛岳相公怎么樣了?王闌多想一口氣問出來,但他現在只能一點兒點兒寫在紙上。
不用沾墨水就能寫出字的筆,已經讓早被稀奇事物震驚過好幾遍的王闌,不再感到奇怪了。他學著唐川握筆的姿勢,寫下“岳飛”兩個字。
“你怎么會想起岳飛?你連你媽都不認識,居然會知道岳飛?”唐川想到岳峰和岳飛都姓岳,不免心中冒出個想法:“這岳峰不會是岳飛的后人吧?”
“失憶的人會慢慢恢復記憶,但他不會從自己祖宗那輩開始回憶吧?”
唐川便把岳飛的故事講了一遍,一抬頭目光便撞到了王闌可怕的眼神上,心中一駭,微微顫抖道:“你……想起什么了?”
“秦檜這奸賊!”王闌眼中仿佛噴出火來,岳飛蒙冤而死,岳家軍非戰而敗,這些都讓他感到無比憤慨,卻又無可奈何。
見唐川看著自己面露懼色,王闌眼中柔和下來,在紙上繼續寫著一些他想知道的問題。
唐川像講初中歷史課般,簡單述說了由宋朝以來的種種重大歷史進程。王闌一邊對照字典,一邊試著理解紙上的文字。
二人攀談到黃昏,唐川發覺和對方的交流越來越流暢了,這時,岳峰媽媽回來了,手中還拿著一張醫院報告。
“阿姨,岳峰今天感覺好多了,可以說話了都。”唐川炫耀著自己的“講歷史故事治療大法”。
“謝謝你啊,小川。”岳峰媽媽微笑道,她展開醫院報告單,“醫生說岳峰的頭部一點兒問題都沒有,連輕微腦震蕩都不算。”
“啊?可他為啥會失憶啊?”
“這……可能是一種罕見的癥狀。”岳峰媽媽表情有些復雜,“醫生建議在家里多休息,過一周再去復查。”
“那我明天再來陪岳峰。”唐川站了起來。
今晚,王闌獨處時,不再像昨日那么手足無措了,他開始仔細觀察岳峰的房間,書架上擺滿了色彩各異的書籍,王闌翻出幾本《少兒百科大全》,借著字典,努力嘗試理解書中的圖畫和文字。
“飛機……航母……導彈……”這些新鮮的器物無不讓他感到驚嘆和可怕,想不到后世竟然發明出這么神奇的東西來。然而憑自己現在的知識水準,可能還不抵那叫唐川的少年萬分之一。
王闌合上書,抬眼向墻上望去,那里貼著一幅十分逼真的人物畫。畫上有十一個穿著紅藍兩色短衣短褲的男人,相貌都非華國人士。
這些人分成兩排站在草地上,有些貌似大食人,也有比昆侖奴還要面黑幾分的壯漢。
在書桌下面,王闌伸手摸出個人頭般大小的白皮球來。他用力拍了拍,感覺這球彈性十足。
“是充了氣的。”王闌確認道。大小和重量上雖有些許差異,但看起來與自己蹴鞠時所用的鞠球十分相像。
鞠球也是用牛皮精心縫制而成,內部裝有充了氣的豬膀胱。
看到這球,王闌一時技癢,在屋子里顛了起來。
這屋內狹小,又多擺放家具礙事,可以讓球移動的空間很是有限。但這白球竟然像長在王闌身上一般,從腳顛到膝蓋,再繞經胸口肩頭,落到后腳跟,再返回到另一只腳面,反復幾次,足足有一刻鐘沒有落地。
收了球,王闌長嘆一聲,不禁想起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羅彥來,“羅將軍,終是沒能同君一起踢球!”
夜里,王闌想起岳飛、想起背嵬軍那幫將士,心思繁重,好不容易才能入睡。
睡夢中,楊再興渾身是箭,羅彥滿面流血,背嵬軍士兵被金軍斬殺的悲壯場景一幕幕再次浮現。
“啊!”王闌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后背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