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七點整,李中山被他的手機鬧鈴聲吵醒,他條件反射般地關掉鬧鈴,又在床上醞釀了兩分鐘,才慢慢起身坐起來。
李中山又拿過手機,想看一下當天的天氣預報,但他等了有一分鐘,天氣預報的頁面也沒有刷新出來,他又看了一眼屏幕上方那只有一格的信號,無奈地嘆了口氣。
李中山到的第一天就知道大石橋村還沒有一座手機信號塔,山下也基本沒有信號,村民們如果想跟外面打電話的話,還得爬到半山坡上才行。但村民們相互之間的聯系一般都是發短信,因為即使打電話的人能去山坡上找到信號,但接電話的人多半還在山下,所以十有八九還是打不通。
而大石橋村的村部和學校都在一座小矮山的山頂上,信號又比山下的好一些,所以李中山的手機才能有一格的信號。一格信號雖然上不了網,但接打電話,發個短信還是勉強可以的。
李中山在洗漱之后,就開始做早飯吃了。農村里不比城里,一日三餐都得自己動手,就是想喝口水,也得提前燒好,還得拿一個杯子提著,否則在路上渴了想買一瓶礦泉水都沒地方可買。
李中山的早飯也好對付,他為了省事,一般都用電磁爐下面條吃,十分鐘左右就能做好。湯面里再放點蒜苗,青菜,雞蛋之類的佐菜,味道也還不錯,而正好在北方長大的他,也比較喜歡吃面食。
“幸虧這村里通電了,要不然我吃飯還是個難題!”李中山有些自嘲地想道。
吃完飯后已經快到八點,李中山快步向不遠處的村部走去,按照前一天的安排,八點半他要與村里的其他干部們正式見面,包括各村民小組的組長。
大石橋村共有十二個村民小組,每個小組的面積和人口都差不多,不過村里一般不稱小組,而是稱隊,并且稱呼村為大隊,隊長指的就是組長,而大隊干部指的就是村干部或者村官。
村里的支書,主任和會計李中山在之前都見過。支書姓周,以前當了二十多年的民辦教師,要說他的學生遍布全村也不為過,所以村里的人都比較敬重他;村主任姓劉,是個女主任,以前是開小賣部的,人緣比較好,劉主任主要負責婦女兒童這一塊的工作,比如計劃生育,小孩上學,戶口等之類的工作;村會計姓黃,在村里管了二十多年的賬目。
八點半,村部的會議按時舉行,周支書給李中山逐個介紹了到場的八個組長。而缺席的四個組長都是有事脫不開身,要么在外面打工,要么是有其他急事。
李中山倒不是想單純地只認識一下幾個組長,而是想先大致地了解一下各組的貧困戶情況,比如家中主要勞動力多病的,有老人需要照顧走不開的,有多個子女要撫養的,有子女上高中大學的等,只要符合其中一個情況,家里就多少都會有些困難,屬于幫扶對象,而符合兩個以上的情況,那更是需要重點幫扶的對象。
組長們將各組的情況大致講了一下,缺席的組長也由其他臨近組長或者周支書劉主任把情況補充出來。
李中山當場統計了一下,除了老年戶之外,村里重點幫扶的對象有將近八十戶,還有近兩百戶是普通幫扶對象。概況起來,基本上除了老年戶之外,剩下的六成左右都不寬裕,都很容易發生貧困的情況。
李中山一下子就感覺肩膀上的膽子沉甸甸的,這么多人要想脫貧,絕對不是填幾個表或者寫幾篇報告那么簡單,而他李中山也僅僅是剛畢業兩個月的大學生而已,甚至在考上選調生之前,他還從沒有在真正意義上掙過錢,現在卻忽然要帶領一大群人脫貧致富,讓他不禁對自己有些懷疑起來。
“我能行嗎?”李中山不禁捫心自問。
不過他馬上又想起領導對他說過的話——“選你們年輕人進村,就是要借助你們的學識,眼光和境界來幫助村里發展,是看中你們思維開闊和敢想敢干的品質……”
“李書記!”
李中山還沒想兩分鐘,一聲呼喚就打斷了他的沉思,他抬頭看去,是一個組長。
那組長說道:“如果沒有其他的指示,我們就先回去了,這一段正是撿栗子的時候,雖然也不值錢,但能撿一斤也是一斤!”
“奧!好!好!你們趕緊回去忙吧!”李中山忙答應道,他才意識到當下正是農忙的時候。
“好!那我們先走了!”
說完那幾個組長相繼離開,會議室里只剩下李中山,周支書,劉主任和黃會計四人。
“我來之前鄉里說村里準備把三條大沖的路修成水泥路,這件事現在進展到哪一步了?”李中山問道。
周支書一聽就答道:“這件事現在還在征地,我們三個人一人負責一條大沖,不過牽扯到好多戶當家的人都在外面打工,家里面的婦女做不了決定,所以這件事只能等到年底打工的都回來再說。”
“那這件事就先等年底吧!只要不耽誤明年開工就好。”李中山邊說邊在本子上記著。
大石橋村出村就一條水泥路,就是村里到鄉里的那條路,路寬三米五,是十幾年前鄉里統一修的。大石橋村到鄉里有十四公里,在八里鄉所有行政村里是最遠的一個。不過本來大石橋村還有一條路可以出村,就是順著西沖往上五公里左右就能到鄰村艾河村的一條省道,那省道往西能通市里,往東能通到縣城。
但從西沖出村的那條路是土路,而且途經的兩村分界線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那山雖然只有幾十米高,但在開車的司機眼里,卻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
這些情況,李中山也都有所了解,他也知道修路的事急不來,但有一件事李中山卻認為短期還有解決的希望。
“周支書,你昨天說信號塔建不起來是因為那個張……什么啊?”李中山又問道。
周支書一聽李中山的問題頓時臉色就有些難看,他氣憤地說道:“哎呦!就是九隊的那個張小強!移動公司說在他對面的山上建最合適,他就死活不同意,拖了一年多都沒建成,我們一個村的人都被他氣死了!”
劉主任也說道:“是啊!張小強往年個年年都出門打工,今年就沒出門,生怕我們把信號塔建起來了。”
李中山又問道:“那別的地方都不行嗎?比如說我們村部后面,還有學校后面,不都有空地嗎?”
“移動公司說不中,怕離學校近了容易引起事故,那家伙下雨天里招雷。我們也怕學校里出事,這學校本來就在山頂上,以前就發生過雷擊,把學生打傷了,他這樣一說我們就更怕了。”周支書解釋道。
一旁的黃會計估計李中山還在想著能不能找個新地方,便也搭腔說:“我們也想著讓移動公司換個新地方,但移動公司說我們村面積大,必須要考慮到信號能不能全覆蓋的問題,又要考慮施工、供電、維護方便,什么雜七雜八的事情,最后選來選去只有張小強對面最合適,不然的話早就建起來了!”
“那聯通呢?有沒有問過他們?”李中山仍不死心地問道。
“聯通我們也去問過,他們說資金不夠,暫時還管不到村里來。”
“哎!那好吧!你們下午誰陪我去找一趟那個張小強?我去見見他。”李中山終于意識到,直面張小強是一件無法避免的事。
“下午估計不中,只能晚上去。他今年沒出去打工,白天肯定要撿栗子賣,我們要是為了這個事耽誤他半天功夫,他更不會讓步!”周支書皺著眉頭說道。
“那晚上我跟你一起去吧!周支書為這事跟他吵過好幾次,只怕一見面更難談!”劉主任主動說道。
“好!那就七點吧!到時你來學校喊我。”李中山放下了手中的筆。
“好!”
……
晚上七點,李中山剛吃過晚飯,便與劉主任一起去張小強家了。
張小強家在柳家沖的沖口位置,離學校不遠,也就一里多路的樣子。在去的路上,劉主任向李中山介紹著張小強家的大致情況:張小強沒有兄弟,兩個姐姐嫁到外地,所以家中的父母大部分都要靠他贍養,不過張小強的妻子還算賢惠明理,所以家庭關系還算和睦,他們的子女只有一個兒子,在縣城上高中。
李中山一聽情況就知道張小強也是幫扶對象,以后恐怕少不了與他打交道,便暗自思索著見面之后的溝通方式。
不一會兒,李中山和劉主任就走到張小強門前不遠處的大路上,此時天色還有一些亮光。
劉主任指著張小強家說道:“李書記你看,那個瓦房就是張小強家,是個獨家灣。”
“奧!”李中山應了一聲,“獨家灣”是當地的方言,意思是獨門獨戶,周圍沒有鄰居。
“那他父母呢?怎么沒有與他住一起?”李中山問道。
“他父母在張家老灣里住著,還得往前走一里路,張小強成家的時候,他們的老灣已經住滿了人,他就搬了出來。”
“奧!是這樣啊!”李中山也明白,“老灣”就是父親和祖輩住的地方。
劉主任又指著張小強家的周圍說:“你看,張小強家前后的山連成一個喇叭的形狀,他住在喇叭口左邊,移動公司相中的地方是喇叭口的右邊,在他家正對面。”
“奧!”李中山一看,張小強家周圍的山高山勢都差不多,只有那喇叭口的右邊臨近大路,施工起來確實比較方便,但要說附近其他地方都不適合建信號塔,李中山又覺得有些牽強。
“走,我們去他家了解一下吧!”李中山在路邊看了一陣子才說道。
“好!”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劉主任打開手電筒,二人又朝著張小強家的小院走去。不久,一只花狗從張小強家竄出來,朝著院子外的李中山和劉主任兩人大聲地叫著。
一個男主人聞聲走出院門,看到了院外的兩人,便喝住了那只狂叫的花狗。
“是劉主任呀!”
幾人相互間打了幾聲招呼,張小強便把李中山和劉主任二人請到屋中坐下。
張小強身材中等,是個瘦國字臉,皮膚黝黑,一看就是個標準的山中農民;而張小強的妻子是個圓臉,自李中山和劉主任進屋之后還沒說過話,李中山覺得她有些靦腆,應該不善于言辭。
李中山又掃視了一下張小強家的布置,發現電視機還是十多年前的老彩電,家具也是老舊家具,一看就是有些年頭了。
“小強,這是鄉里派到咱們村的李書記,負責咱們村的扶貧工作,今天他過來想了解一下你們家的情況。”劉主任開始介紹起來。
“你好!”李中山微笑著打了一聲招呼。
但他沒料到張小強的第一句話就讓他措手不及。
“呦!這么年輕的一個書記!怕是待不了兩個月又得調走了!”張小強沒給一分面子,語氣里還帶著濃濃地懷疑。
李中山頓覺尷尬無比。嚴格來說,這是他駐村以來的第一次入戶拜訪,卻沒料到遇到的是個耿直的農民,第一句話就擊中了他的要害。
李中山在內心深處確實有個小九九。他到大石橋村扶貧,一來并非心甘情愿,二來經驗不足,三來也缺乏信心,所以他就時常在內心安慰自己,如果干個一年半載,大石橋村的扶貧工作還沒有什么起色的話,鄉里很可能會一紙調令把他調走,再重新派人駐村。
當然,以李中山的覺悟,他也不會在駐村期間對扶貧工作敷衍了事,他會努力按照上級的要求做好各項工作,比如他正在進行的摸底調查和入戶拜訪了解情況等,都是按照扶貧工作的要求和方法進行的。
劉主任見氣氛有些不對,馬上就打了個圓場:“小強,李書記是鄉里派來的,對公家來說扶貧是他的工作,但對我們個人來說,扶貧也是他來幫助咱們的,再說他調走不調走也不是他個人說了算的,你說對不對?”
張小強沒有反駁,他可能也覺得自己說話有些沖,便掏出一盒煙,從里面抽出一顆,想遞給李中山。
李中山見狀忙說道:“謝謝!我不吸煙!”
張小強便自己點了一根吸起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長長地吐出來,不過坐在他身邊的妻子有些不滿,她皺起眉頭用胳膊肘懟了張小強一下。
李中山認為張小強是個直脾氣,怕拐彎抹角地說話不好溝通,便決定開門見山。
“張大哥,你們家的情況我在路上已經有所了解,我們以后也會想辦法幫助你們家的。不過我們今天來呢,主要是想說另外一件事,就是去年以來移動公司要在你們對面建塔你一直不同意,我剛來村里,也不清楚你的想法,你今天就好好地說一下吧!”李中山覺得張小強看上去還年輕,就稱呼他一聲“大哥”。
張小強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等吐出來之后才說道:“我就知道你們來是為了這事,我也為這事跟周支書吵了好幾次,隊長也來找過我,村里的人現在都怪我,說是我不讓建信號塔,我真是覺得冤!你說那么大的一個鐵塔,建在我們大門正對面,肯定得破了風水,到時候我們這房子還能住人嗎?建信號塔你們是方便了,大家是都方便了,但憑啥光要我們一家人犧牲!”
張小強停了片刻,他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又把煙掐滅,將剩下半截煙放在一邊的桌子上,才又繼續說下去。
“我張小強不是一個不講理的人,我也早就給了兩個解決辦法,第一個是村里重新給找個地方蓋房子,我不在這住了;第二個就是你們別在這喇叭口建,你們到里邊的喇叭底,翻個嶺,也不過才多大半里路,那塊山也是我的,地方你們隨便占,我可以一分錢都不要!”
張小強用手指著喇叭底的方向。
“反正就是你們建可以,但是不能破了我家的風水;要是破了風水,就得給我們重新蓋房子!”
李中山這才明白問題的癥結在于張小強怕壞了他們家的風水。風水是我國的傳統文化之一,但對于它是否屬于迷信,一直是眾說紛紜;信風水者,認為風水是研究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學問,并在生活中時時處處注意;而不信者就認為風水之說純粹是無稽之談,甚至視之為歪門邪道。
李中山無法去批判張小強對風水的信仰,因為那樣無助于解決問題,他需要的只是能有個地方建信號塔而已。
“張大哥,你說同意在喇叭底那邊建?”李中山問道。
“不錯!我二舅說在那邊建對我們家沒啥影響。”張小強確認道。
“你二舅?”李中山有些不明白。
“奧!李書記,他二舅懂風水。”劉主任在一旁提醒說道。
“哦!好!那這樣,張大哥,今天天黑就算了,明天上午我們再去喇叭底那邊看看,如果地勢跟喇叭口這邊差不多的話咱們就定下了!”李中山最后說道。
“沒問題!明天我帶你們去看!”
張小強也很意外,他沒料到新來的書記一下子就同意了他的要求,也一掃苦大仇深的表情。
因為時間比較晚,李中山與劉主任沒多聊就離開了。
在回去的路上,劉主任說道:“李書記,喇叭底那地方去年移動公司的人來現場看過,說不中,我怕咱們又要白忙活一場。”
“行不行咱們都得再爭取一下,總不能真答應給張小強重新蓋一座房子吧?這次我去跟移動公司溝通,不行的話就讓書記或者鄉長出面吧,這個事不能一直拖著!”
“好!那也只能先這樣了!”劉主任最后說道。
其實李中山還有一件事沒有說,就是他總覺得移動公司非要建在張小強對面是因為那里有一條路,方便施工,如果只是因為這一點,他有七八成把握說服移動公司同意換地方。
時間:二零一五年九月一日
地點:大別山市平河縣八里鄉
早上七點整,李中山卻已經出現在了八里鄉的集市上,他正在一個早餐店里吃著平河縣特有的早餐之一——細米線。
前一日上午,他剛與村民張小強確定了可以建信號塔的地方之后,下午就接到王鄉長的電話,讓他第二天到鄉里去一趟,說有任務要布置。由于大石橋村到八里鄉只有一趟私人運營的中巴車,并且早上的出發時間是六點,李中山便早早地起床了。那中巴車還要在路上等客,一路上就走走停停,有時對面來車路窄還要慢慢蹭蹭地讓車,所以雖然從大石橋村到八里鄉只有十四公里的路程,但等李中山到八里鄉也快七點了。
八里鄉政府早上上班的時間是八點,不過職工們一般會提前半個小時到達,因為他們要在上班之前把各自負責區域的衛生打掃干凈。所以李中山還有很充足的時間來享受自己的早餐,只是他還沒有適應當地的美食,要按照他在老家的習慣,早餐一定得有一碗胡辣湯,再配上水煎包或者牛肉餅,那吃起來才叫一個過癮,但他從街頭轉到街尾也沒有發現一家早餐店帶有胡辣湯的牌子。
到八點李中山在鄉政府會議室參加了一個傳達會議,不過由于他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所以沒有在會上發言。會議開完之后,王鄉長把他單獨叫進了辦公室。
“坐吧!”王鄉長指了指沙發說道,李中山依言坐下。
“怎么樣?住在村里還習慣嗎?”王鄉長又問道。
“說實話,并不習慣!”李中山如實說道。
“哈哈!我就喜歡你們九零后這一點,是啥說啥,不違心,也不委屈自己,我們基層就缺少這樣的干部!”王鄉長笑道。
“你這算是表揚嗎?”
“算是欣賞吧,想得到表揚的話得看你工作做好沒有。正好我要問你,你在大石橋村也住了幾天,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窮!”李中山直言不諱地答道。
王鄉長嘆氣說道:“哎!確實窮!你在縣城里長大,又在省城里讀的書,只怕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鄉下吧?”
“鄉下也去過,但這么窮的鄉下確實還沒來過!”李中山又想起他外婆家也住農村,但現在家家戶戶早都住上了兩層小樓。
“所以我們才要改變它,不能讓它一直窮下去!”
李中山沒有答話,他只默默地聽著,因為他確實沒有什么信心。
王鄉長似乎看出來了這一點,又問道:“你心里有個頭緒嗎?打算怎樣去發展?怎樣去改變?”
“沒有!”
“沒有就好!”
“為什么?”李中山感覺十分意外,他還在等著王鄉長的一頓批評呢。
“在我看來,你現在說‘沒有’比說‘有’好,我最怕的就是你下去沒幾天,什么都沒搞清楚,想法卻有一大堆。比如說‘感覺可以種什么什么,養什么什么’之類的。要知道我們扶貧不是做實驗,不能靠僥幸,必須要有充分的把握才行,特別是我們的第一仗,一定不能失敗!”
李中山明白王鄉長的意思,扶貧的成敗取決于項目的成敗,而第一個項目卻是取得村民信任的關鍵,如果第一個項目失敗,第二個項目就更難得到村民們的支持,扶貧工作開展就越來越難;而相反,如果第一個項目成功了,后續的項目參加的村民就會越來越多,扶貧工作就越來越容易。
“王鄉長,這些我都理解,我沒有一點想法和頭緒主要因為我是在縣城長大的,對農村不熟悉。但我卻知道,農村要想脫貧,肯定是要種一些什么,或者養一些什么,最后能賣出好價錢才行。所以你們為什么不找一個懂農業的人去駐村呢?說句心里話,我對自己并沒有什么信心,我最害怕的還是在村里待了一年兩年,村里卻難有起色,最后耽誤了所有人的時間,又辜負了組織的信任。”
李中山說出了內心最真實的想法,頓時感覺輕松了許多。
“哎!你這樣說又回到原點上了。咱們做事不能總去強調困難,而是要多想解決辦法。你說對農村環境不熟悉,對農業不了解,那我問你,農民對農村熟不熟悉?對農業了不了解?但為啥他們就脫不了貧呢?所以問題的關鍵顯然不在于你說的種什么和養什么,要我說,最重要的還是是眼光和眼界。所以你不要總想著自己做不好,而是要想著怎樣去做好,年輕人要敢于擔當問題,敢于解決問題!”
“那好吧!”李中山總算明白是無路可退了。
“駐村的事,你就別再想著推脫了!我這次讓你來是要說兩件事,你要下去落實好!”王鄉長邊說邊從他抽屜里拿出一沓文件,遞給李中山。
李中山拿過一看,便讀出那文件上的標題:“農村危險房屋鑒定標準?”
“不錯!縣里要統計一下各鄉村民的危房數量報上去,然后再撥款補貼重建或者修房,重建補貼一萬元,修房補貼四千元,你回去就照這個標準統計一下吧。記住!不但要有表格,還要有照片!”王鄉長強調說道。
“好!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如果你沒有頭緒,不妨先借鑒一下臨近村的發展經驗和項目,畢竟有些條件是差不多的,如果他們的路子可行,按照他們的腳印走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這個我倒可以試一試!”李中山眼前一亮,他來八里鄉好幾天了,一路聽到的全是各種問題,此時總算是聽到一個辦法了。
“還有一件事,鄉里的那間宿舍已經收拾出來了,你搬進去吧。以后除了縣里和鄉里的扶貧會議之外,你周一到周四就駐村,周五來鄉里匯報工作,周末的時間沒特殊情況的話就自己安排吧。”王鄉長說道。
“好!”
“那我就不留你了,今天還有一大堆事,你先回去忙吧!”王鄉長最后說道。
“好,那再見了!”李中山起身出門而去。
王鄉長也起身將李中山送出門外。
下午,李中山又趕往縣里去協調建設信號塔的事情。在上午他去拜訪移動公司鄉主任后得知,信號塔選址的權限在移動縣公司,而且還要委托新成立的鐵塔公司建設,整個流程比較復雜。不過移動公司鄉主任也主動幫李中山約了縣公司經理和鐵塔公司縣辦事處的區域經理,時間就在下午兩點。
原來在一四年下半年的時候,鐵塔公司就成立了,而國家成立鐵塔公司的主要目的是解決信號塔的重復建設問題。
李中山幾經周折終于趕在約定時間與兩位經理見面。在三方簡單的溝通之后,果然,兩位經理都表示將信號塔選在路邊就是為了節省施工成本,否則鐵塔的造價太高,而移動公司的租賃價格也會相應很高,但是農村的手機使用戶數不多,單戶消費金額又低,所以移動公司在租賃鐵塔之后的回本過程會很漫長,效益也差。
李中山當即表示,如果移動和鐵塔都同意將建塔地址換到新地址的話,村里可以承擔因此增加的搬運人工,以最大程度減少鐵塔公司和移動公司各自的成本。鐵塔和移動的兩位經理都表示還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但他們也都同意會盡快去查看新址,在確認之后再將新情況匯報給各自的上級。
不過李中山也得知事情沒有那么快,建設鐵塔的手續也不簡單,因為即使移動公司和鐵塔公司都確認同意新址之后,他們還要去國土局預審和報批,再辦理供地手續和土地證,最后拿到建設部門的開工許可證才能開工,中間大概需要幾個月的時間,所以預計最快也得年底才能開建,就這還是在省去了發改委立項程序的情況之下,因為發改委早就立過項了,只是大石橋村的鐵塔建設地址一直沒有協商好而已。
李中山又與鐵塔和移動兩位經理互留了手機和電話號碼才返回鄉里。他本來可以留在鄉里度個周末,但當他看到返回大石橋村的中巴還在等客時,就果斷地上了車,因為他打算用一個星期的時間把危房數量統計出來。
中巴班車的司機姓宋,也是老板,售票的是他妻子,兩人一起經營班車快有十年了,而途中幾個村的村民基本上都坐過他們的車。
“李書記,這么快就回大隊啊?”宋師傅笑著打了一聲招呼。
“對!回村有點事。”李中山答道,他看到一個空位就走過去坐下。
不過車上的其他人一聽宋師傅喊“李書記”就紛紛向李中山投去關注的目光,讓李中山有點措手不及,但他還是保持著微笑。
“宋師傅,這是哪個李書記啊?”車上有人大聲問道。
“這個是我們大隊新調來的第一書記,專門負責扶貧的。”宋師傅解釋說道。
“第一書記?恁年輕一個啊!”那人答道,說完又打量了李中山一眼。
李中山暗自在心里苦笑,他一時還沒適應這些直爽的村民,不過他也明白直爽的人有時更好打交道。
這時,坐在李中山前面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轉過身來說道:“奧!你就是李書記啊!我昨天才聽郭隊長說咱們大隊調來一個年輕的書記,沒想到今天就見到了!”
“你好!”
李中山打了一聲招呼,他到大石橋村有幾天的時間,已經能分辨當地人稱呼里的差別。比如兩個人談話時如果其中一人用的是“我們”,就不包括對方,而如果用的是“咱們”,就包括對方,所以他明白面前的婦女就是大石橋村的村民。
“哎呦!領導好!這么年輕的一個領導!”那婦女忙說道。
“大姐,你貴姓呢?”李中山問道。
“我姓周,是七隊的,郭隊長就是我們隊長!”那婦女答道。
“哦!我知道他。”李中山記得郭隊長是哪一個,不過片刻之后他又問道:“你今天怎么有空來鄉里呢?這段時間大家不都是在山上撿板栗嗎?”
“哎呦!我來送女兒上學,本來她昨天就開學了,我昨天有事走不開就只好今天送她過來。”
“哦!對!”李中山才猛然意識到最近是開學的日子,而他自己也才剛剛離開校園而已。
“周大姐,你有幾個孩子呢?”李中山又問道。
“我們就一個女兒,今年上初二。”
“奧!那負擔不算重!”
“是的!這幾年沒啥負擔,就是在家里掙不到錢,我丈夫在外邊打工,我還要照看家里的一攤子。”
“那今年的板栗能掙多少錢呢?”李中山追問道。
周大姐一聽李中山問起收入,馬上就開始吐苦水了。
“哎呦!就別提栗子了!多好的栗子,又大又紅,累死累活地撿下山去,才賣兩塊五一斤。天剛亮就起來撿,中午回去隨便吃一點飯,下午一直撿到天黑,一天下來也只能撿個一百斤。撿個十天八天就撿不成了,掉在地上都爛了,要是碰到下雨天,爛的還快!你說能掙啥錢?一個人一年掙兩千塊錢都難!”
不過周大姐剛說完,坐在她旁邊的一名中年婦女卻說道:“你一天還能撿一百斤,我一天八十斤都撿不到!”
“我那山陡一些,栗子一掉下來都滾到山腳下,所以才好撿一點。哎呦!撿再多也不中,價錢太低,掙不到錢!”周大姐又扭過身去與那人聊起來。
“是的,也只能掙兩個月的零花錢。”
……
李中山面無表情地聽著兩人的訴苦,他真真切切地體會到大石橋村村民生活的艱難。大伙的情況都差不多,水田荒廢,旱田只能種一點自吃的蔬菜,或者一點玉米花生之類的雜糧,村民們如果不出門打工的話,在家基本上就只有板栗一項收入,而且這項收入還少的可憐。
“必須要引進好的項目!否則貧困發生率降不下來!”李中山想道,畢竟如果一直沒有好轉的話,一旦哪一年一個家庭的勞動力因為什么原因無法出門務工的話,那么這個家庭在那一年絕對會陷入貧困。
所以縣鄉兩級部門才反復強調,扶貧既要扶貧困戶,也要扶村民的致富能力,否則很容易第二年脫貧,第三年又返貧,反反復復,最后也難有效果。
中巴車緩緩發動,打斷了李中山的沉思,他暗暗地在心中下定了決心:既然被安排駐村,那就盡力做出一番成績吧。
時間:二零一五年九月二日
地點:大別山市平河縣八里鄉大石橋村
早上八點整,李中山就和周支書、劉主任、黃會計四人開始討論危房統計的事情。李中山本來是打算四人每人負責三個小組,最后再匯總一下,匯報給鄉里。但周劉黃三人都認為由李中山一人承辦比較妥當,原因是他是新人,跟村民們都還不熟,很容易就能秉公辦事,還讓人無可挑剔,而周劉黃三人則不行,他們有眾多的親友都在村里,稍微有一點做的不好就會得罪人。
周劉黃三人的推脫也是有原因的,因為在前幾年也有危房補貼項目,還有貧困戶,低保戶等之類的統計,他們三人在統計時都遇到過不少困難和麻煩。比如總是有不夠標準的村民希望他們幫忙通融作假,或者夠標準的要求把情況描述的更嚴重一些,好得到更多的補貼,甚至還有村民因為他們三人沒有“照顧”自己而心生怨恨。總之,無論他們的工作做的好與不好,最后總是少不了一大堆的不理解、怨言甚至是風言風語。
明白了情況之后,李中山也不強求,但他對村里的這些現象也無力改變,畢竟自私是人的本性之一,他還沒有自信去改變一類人的想法,他能做的唯有嚴格去執行鑒定標準,讓制度去拒絕那些懷有貪婪和欲望的人。
不過,周劉黃三人也提供了七八個家中房屋漏雨或者墻壁傾斜的村民信息,其中大部分危房都是年久失修的土坯瓦房。
李中山放棄了周末的休息時間,一連三天跑了十個村民小組,跑的他半夜睡覺都感覺腿腳生疼。但走路是無法避免的事,大石橋村遍地都是一百多米高的小山,村民住的又比較分散,雖然大部分村民都住在山下,但也有少部分住在半山腰或者山頂,或者有時候李中山為了抄近路,不得不去翻山越嶺,否則就要多走兩三里路。
李中山每到一個小組,部分村民一聽說他在統計危房,就紛紛邀請他去看自家的房子。不過李中山看了之后發現都是一些很小的問題,比如瓦破了幾塊,墻上的石灰掉了一些,門窗有些破舊等等,根本算不上危房。到后來,不勝其擾的李中山每到一個小組就先用通俗易懂的話將鑒定標準講給大家聽,并言明不符合情況的房屋絕不會定性為危房,村民們一見李中山不好說話才都一個一個悻悻地散去。不過也有幾個人不信李中山會秉公統計,就跟著他走完一戶又一戶,直到確信大家都是一樣的待遇才算放心。
而從內心講,李中山一點也不討厭村民們的監督,甚至在他看來,這不但不妨礙他的統計,反而在日后更有利于他展開其他工作。因為拋開人性是自私的這一點不談,除了一小部分人是擔心得不到好處之外,大部分人擔心的還是不公平,所以只要他一開始能把一碗水端平,那么以后保持公平就會越來越容易。
不過李中山在統計之余,也順便做了另外一項小工作,就是他每到一個小組之后,會把那個小組的大致山水田地等情況也都用手機拍下來,到晚上回村部后,再把照片都按小組分類保存起來,這樣等日后別人再說起村里哪里哪里的時候,他還能翻開照片看一下。李中山的這一套辦法來自于他的愛好——旅行和攝影。
到李中山統計的第四天下午,他將最后兩個小組都統計出來之后,才拖著疲憊的步伐往學校走去。不過,當他走到一處河岸時,卻遇到一個放鴨子的老人,那老人坐在河邊的樹下,悠閑地看著河里的一群鴨子。
李中山走到那老人身旁也找個地方坐下,打著招呼說道:“大爺!這鴨子是你的嗎?”
那老人早就注意到李中山了,他一聽李中山說的是普通話,便說道:“是的!你是來走親戚的吧?”
李中山笑道:“不是的,大爺!我是咱們村的第一書記!”
“第一書記?第一書記是什么書記?”那老人疑惑地問道。
李中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就答道:“第一書記就是來扶貧的。”
不料那老人一聽就笑著說道:“扶貧?又是瞎搞!”
李中山瞬間又尷尬上頭,他慣性地估計那老人是嫌他太年輕了,辦不了實事。但李中山為了多了解一點情況,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聊下去。
“為什么是瞎搞呢?”李中山話一出口就做好被嘲笑太年輕、沒經驗、不了解農民等等之類話語的準備。
“哎!扶也扶不起來!主要是人不行!”
沒有被嫌棄年輕,李中山感覺有點意外,他又追問道:“人不行是什么意思?”
“哎!這大隊的人,有能力的都在外面做生意,勤快的人也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要么是像我這樣的老人,要么就是只會種田的老實人;要么是女的,干不來力氣活;或者是懶人,不想掙錢;還有偷雞摸狗的小偷和痞子;你說都是這樣的人你咋扶得起來?”
李中山聽的心里一沉,老人的話雖然不是他想聽的,卻一下子說到村里的實際情況,讓他無可辯駁。
“那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直窮下去啊!”半晌,李中山才來了一句。
“那你說用啥扶?這村里種田的,掙的還不夠本;養豬的,養雞的,養一點只夠自己吃;撿栗子的人,收成得看老天爺,就算有收成也掙不了幾個錢;別的雜七雜八的,你說指望挖藥,電魚,逮鳥能掙幾個錢?”
“電魚?逮鳥?那不違法嗎?還有人敢電魚、逮鳥啊?”李中山詫異道。
“哎呦!山高皇帝遠的,沒錢花了,誰還管你犯法不犯法的?你說偷雞摸狗犯不犯法?不照樣有人偷!就我放的這一群鴨子,要是看不好,三天兩頭都能丟一只!”那老人有些無奈地說道。
李中山聽的眉頭直皺,他剛剛完成統計之后的那點小小的成就感一下子就蕩然無存了。
那老人看到李中山有些氣餒,又說道:“年輕人!我這說的都是牢騷話,你心里有個數就中,可別放在心上,影響了工作。你工作該咋做就咋做,萬事再難不也得一步一步的來是不?咱換句話說,扶不扶是你們的事,能不能起來是他們的事,你說對不對?”
李中山無奈一笑,心里暗道:“給我泄氣的是你,給我鼓氣的還是你,你到底想怎樣?真是沒話說了。”
“大爺,咱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你這養了多少只鴨子,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呢?”李中山實在不敢跟他談扶貧了。
“不中!鴨蛋太便宜了!養了兩百多只,一個月也就掙個千把塊錢,掙的都是辛苦錢!”
“奧!那鴨蛋多少錢一斤呢?”
“大鴨蛋六塊,小鴨蛋五塊,你說掙啥錢?”
“那確實太低了。對了,那你的鴨蛋都賣給誰呢?”
“賣給鄉里的一個人,一個星期來收一回,一大半都賣給他了,剩下的都賣給附近的鄉親。”
“奧!那村里養鴨的有幾家呢,就你一家嗎?”
“還有兩家!”但那老人剛答完就忽然起身大喊道:“哎!我的鴨子呢?”
李中山朝河里一看,果然一群鴨子都跑沒影了。
“哎!我得走了!光跟你聊天,鴨子都跑沒見了!”說完那老人匆匆向河下游走去。
“好!你慢點走!”李中山也起身往學校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