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翰遠回到涼國公府,已經是亥時。雖然已過二更,但整個府里卻好似白天一樣忙碌。來到正廳,廳內燈火通明,想來父母坐在廳上已經等了很久。馮翰遠進屋剛要行禮,老兩口便趕快迎上去。父親馮鼎璋說道:“自家人沒那么多禮節。”母親扶著兒子的胳膊,上下打量了一圈,心疼道:“這滿臉灰滿身土的,這是趕了多久的路啊,狼狽成這樣,怎么瘦了這么多。”說著把兒子扶到邊上坐下。
馮翰遠說道:“孩兒在軍中吃得好睡得好,就是這幾天著急趕路,有點狼狽,算不得什么,母親不必擔心。”
“怎么能不擔心,你父親在軍中那么多年,這軍中過的都是什么樣的日子為娘可是最清楚。趕了這幾天的路,是不是還沒吃飯啊,我已經讓人給你準備去了。”
“多謝母親,孩兒還真是有些餓了。”
馮鼎璋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吃這點苦算得了什么,老夫當年戍守邊關的時候,可比你現在苦多了。怎么樣,你鄭師父可還好?”
“鄭師父一切都好,只是身負宣府總兵之責,這每日忙得可謂是頭角倒懸。”
馮鼎璋哈哈一笑,說道:“這宣府總兵,早些年我也做過,那滋味可不好受,現在終于輪到他了。前幾日,他還給我寫信,說是真的想告老還鄉,到咱們府上來教你武藝。他說他還有一套家傳槍法沒傳授給你呢。”
馮翰遠笑道:“鄭師父現在稍有空閑,便會與孩兒切磋一番,每次都把孩兒打翻在地才肯罷休。”
“他的性子我最是了解。現在軍務繁忙,閑暇時拿你出出氣也是平常。不過想來這么個切磋法,你自然也會精進不少,要知恩才行。”
“父親說的是,孩兒明白。孩兒一去數月,父親母親身體可還安好?”
母親說道:“我與你父親一切都好,你放心。只要你在軍中能夠平安無事,我們就心滿意足了。”
“母親請放寬心,如今邊境安穩,軍中不過是一些操練之事罷了。”說完,馮翰遠看了一眼父親,問道:“小妹最近怎么樣,有沒有惹出什么禍事?”
沒等馮鼎璋夫妻開口,門外就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會惹出禍事?”話音剛落,門口進來了一個女孩。這女孩十六七歲年紀,一張圓圓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正是馮翰遠的妹妹,澄陽郡主馮紫諳。
馮紫諳上前行了一禮,然后坐在了馮翰遠邊上,問道:“在你眼里,我這個妹妹是不是只會闖禍啊?”
馮翰遠見她一臉的調皮,笑道:“數月不見,妹妹又變漂亮了,一定也更乖巧懂事了,怎么會像以前一樣冒失呢,是我失言了。”
馮紫諳噘著嘴道:“夸我也不忘了損我兩句。”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見父母兄長都笑自己,馮紫諳不由得羞紅了臉,急忙想擺脫這尷尬的處境。眼珠一轉,想到了些什么,問道:“上次你說再回來給我帶禮物的,禮物呢?”
馮翰遠說道:“好妹妹,我這次回來的太急了,沒來得及準備,下次,下次我給你射一對大漠上的白雕,怎么樣?”
“哼,說得好聽,每次都說話不算話。你就是一點都不惦記我。”
“我就你這么一個妹妹,我不惦記你惦記誰?我這次真的是走得太急了,連路上的干糧都沒準備。”
馮紫諳斜眼看了他一眼,說道:“看你這樣子,像是剛從土堆里爬出來似的,想來一路也是辛苦。好吧,原諒你了。”
馮翰遠哈哈一笑,說道:“這才是我的好妹妹。”
“哼,我當然是你的好妹妹。我問你,我的禮物你沒準備,孫家姐姐的禮物你準備了沒有?”
馮翰遠一愣,知道妹妹說的是穎國公的小女兒孫迦瑤。這孫家妹子比馮紫諳大兩個月,因為涼國公府和穎國公府是世交,所以這兩家的孩子都是從小玩到大的。
馮紫諳見他愣神,追問道:“這六月十二可是迦瑤姐姐的生日,你不會給忘記了吧?”
馮翰遠這才猛的想起。以往每年六月十二,穎國公都會請父母和妹妹過府,給迦瑤妹子慶生。今年過完春節馮翰遠就北上宣府。這一忙數月,竟是把這件事給忘得死死的。
馮紫諳說道:“迦瑤姐姐好歹也是和你青梅竹馬呀。前幾日我去孫伯伯府上,迦瑤姐姐還向我打聽你呢,你居然連她的生日都給忘了,也難怪記不起我的禮物。”
馮翰遠道:“這邊關事務繁忙,一忙起來,確實把這些忘記了。”
馮紫諳瞪了他一眼,說道:“就知道你不靠譜。這眼看著也沒幾天了,妹妹我幫你你準備吧。”
馮翰遠一拱手,說道:“那有勞妹妹了。”說完,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馮紫諳見他這般客氣,調皮的勁頭又上來了,沒好氣的說道:“沒事沒事,早晚是我嫂子,一家人,應該的嘛。”
馮翰遠這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咳的漲紅了臉說道:“妹妹莫要亂說。”
馮紫諳見他如此狼狽,不由得捧腹大笑,半天才緩過氣,說道:“瞧你那點出息,這迦瑤姐姐和你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兩家又是門當戶對,簡直是天作之合啊。”
馮翰遠的臉更紅了,罵道:“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的,也不知羞。”
馮紫諳不甘示弱,回道:“你是我兄長,我談論我兄嫂有什么可害羞的?”
這時,母親插話道:“你妹妹說的也不無道理。人說成家立業,這男子漢應是先成家后立業。我瞧著這孫家二姑娘品性溫良,舉止大方,樣貌出眾,與咱們家也是世交。你若有意,我和你父親正好幫你去說。”
“就是就是!”馮紫諳在一旁更得意了。
馮翰遠說道:“回母親,孩兒覺得自己年紀尚小,婚事應當不急。待孩兒有朝一日沙場建功,再定奪也不遲。”
馮母笑道:“瞎說,你年前已行冠禮,哪有男子加冠之后還說自己年紀尚小的。”
馮紫諳在一旁幫腔道:“就是,若等你建功立業后,迦瑤姐姐已經被人搶走了,看你后悔不。我可是看上這個嫂子了,你若辦不好我為你是問。”
馮翰遠一時無話可說,正尋思著怎么樣結束這個話題。前廳人來報說世子的晚飯已經備好。馮鼎璋說道:“時辰也不早了,都早些休息把,翰遠這一路上很是辛苦,讓他先吃飯。”
馮紫諳應了一聲,上前扶著母親回后堂。
馮翰遠轉身剛要走,馮鼎璋就把他喊住:“翰遠啊,晚點到我書房來。”
馮翰遠應了一聲,轉身退去。
一個時辰之后,馮翰遠吃飽喝足收拾好一切,拿著一個從邊關帶回來的包袱來到父親的書房。
“這是什么?”父親奇怪的問道。
馮翰遠解開包袱,里面是幾對金屬的平底環裝物,不過底部的環做的很寬,像一塊踏板一樣。馮翰遠說道:“這是宣府城里一個姓張的鐵匠打的,綁在馬鞍兩側,除了上下馬方便之外,最重要的是可以讓騎手在馬上可以用這兩邊的踏板保持平衡,這樣騎馬就變得容易多了。”說完,把一個鐵環遞給了父親。
馮鼎璋拿著這鐵環端詳了許久,問道:“這東西是那位張鐵匠想出來的嗎?”
“算是吧。那個鐵匠人很聰明,手藝也好,之前鄭師傅的青云劍斷了,就是這位張鐵匠修好的。過完新年,孩兒不是騎著父親送的那匹馬回北境的嘛,路過他家的時候去瞧了瞧,他一眼就看中了孩兒那匹馬的馬鞍,那馬鞍下就綁了一個木質的環。”
馮鼎璋沉吟道:“那個馬鞍是從大宛買馬的時候一起買的,那馬商說是只有他們的國主才能用的。我記得那個馬鞍的鞍橋比其他的都要高,上下馬很不方便,所以在馬鞍的一側綁了一個檀木的蹬環,方便上下馬。”
“父親說的沒錯,那張鐵匠正是受了這個檀木蹬環的啟發,打造了這種鐵環,并且把環的最下面加寬成踏板。孩兒親身試過,在馬上確實靈活的很多,能騰出雙手,更重要的是能更容易保持平衡。而且他還仿制了那個大宛馬鞍。孩兒這次深入韃靼腹地探查,一行人就是裝備這樣的馬鞍和馬鐙,確實大有裨益。孩兒認為,如果把這兩樣東西大批裝備的話,那挑選騎士就不必像現在這般嚴格,我大周就可以組建一支單獨作戰的騎兵。”
馮鼎璋拿著這蹬環又仔細端詳了一番,說道:“從此環看去,用料不多,也易于打造,發到南北兩坊,這產量應該是不成問題。只是我大周缺良馬,這組建騎兵,馬從何來?”
“這個孩兒也想過。我大周雖不缺馬,可這能與韃靼戰馬一較高下的,確實鳳毛麟角一般。大宛馬雖是天下良馬,但我大周每年從西域購馬耗銀太多,數量不夠且不說,就是使用時也是思慮太多投鼠忌器。而且大宛馬雖體型高大,短距奔跑無出其右,但相較于韃靼戰馬,耐力不足,略顯嬌貴。故而孩兒覺得,取馬于韃靼方為上策。”
馮鼎璋聽著愈發好奇,問道:“你想襲擾韃靼馬場?”
馮翰遠道:“不錯。韃靼與北俞本身同根同源。就像古時匈奴一般,生于馬背之上,從小習騎射。他們上馬殺敵下馬放牧,忽而是一支萬余人的騎兵隊伍,轉瞬就變成草原上放牧的牧民。而我大周是以武卒定天下,在草原上沒有韃靼人的騎兵行動迅速。所以若我大周有一支像韃靼人一樣可以一日奔襲二百里的騎兵,就可以時不時以少量騎兵奔襲韃靼人的馬場,不為殺敵只為搶馬。”
馮鼎璋聽罷沉默了一會,問道:“這些想法你還和誰說過?”
“除了父親,孩兒就只和鄭師父說過。”
“嗯,你能想到這些,為父很是欣慰。你這套戰法早年間也有人提出來過,宋老將軍也依此法得了一些戰馬,但總體上效果不佳。說起來,主要是我們沒有足夠的騎兵,每每出動都是步騎混搭,稍有不慎便會被敵人發覺。而且若是敵人提前設伏,我方都是損失慘重啊。后來韃靼人把馬場遷得更遠了,宋老將軍覺得奔襲太遠,風險太大,得不償失,后來也就作罷了。若想證明自己,戰場是惟一的途徑。待你有了戰果,才能評判你這戰法是不是成功。沒有戰果之前,切忌不要到處吹噓,腳踏實地穩扎穩打才是正途。”
“父親說的是,孩兒記住了。”
“恩。你今天回京先去兵部報道,馮武跟我大概說了一下宣府的情況。兵部現在怎么說?”
于是馮翰遠就把之前見王兆杰和宋尚書的情景和父親說了一遍。馮鼎璋聽過之后,沉默了好一會。約莫一刻鐘后,馮鼎璋才開口道:“你急匆匆的趕回來,是有意要趕在宋尚書當值的時候到京城嗎?”
“不錯。當年定遠侯宋老將軍戰死邊關,身為人子,我不信這朝中內鬼就是宋尚書。”
馮鼎璋點了點頭,說道:“韃靼此番來者不善,若朝廷真給你新招募的三萬騎兵,你有把握嗎?”
“孩兒與鄭師傅反復推演過。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此番韃靼人對宣府是勢在必得,若一味固守城池,恐怕撐不了多久。”
馮鼎璋起身來到書房的地圖前,反復揣摩了一番,問道:“宣府之外,永平、金和、歸化、陽關幾座小城,你守還是不守?”
馮翰遠也來到地圖前,說道:“幾座小城城墻不固,糧草不足,恐怕難以堅守,不如撤出城中軍民,放韃靼人到宣府城下,將騎兵埋伏于宣府城外三十里的蒼龍山中,待韃靼攻城之時由后方掩殺,必能成功。”
“三萬人馬,如何隱于無形?”
“可在馬蹄上裹上粗布,以減揚塵。”
“需埋伏幾日?”
“依孩兒推算,三日即可。”
“軍糧補給如何解決?”
“隨身干糧肉干,不起炊煙。”
“三萬人馬,所需干糧數量巨大,短期內如何制得這么多干糧?”
馮翰遠道:“這是伙夫最近改良的,將原來做麥飯的麥粉加少量水后制成麥餅,用油烹之。”說著從腰間的布袋中取出了一塊干糧遞給了父親。馮鼎璋拿著這塊干糧打量了好久,說道:“如今我大周軍糧之中,粟米與小麥幾乎各半,可士兵卻都鐘愛粟米,只因這麥飯軟泥少味,黏齒不可食,老夫也嘗過幾次,實在是難以下咽。如今,算是找到了解決之道了。”
馮翰遠道:“此物酥軟可口,也易于保存,以繩穿之置于腰間袋中,可保五日之用。”
馮鼎璋點了點頭,又看了看面前的地圖,說道:“如若韃靼人發現了你的伏兵,你有何后手?”
“韃靼人發現我山中有伏兵后,無非有三種選擇,其一全力攻山,其二圍而不打,其三退避三舍。父親知道,韃靼人騎兵為主,少有步卒,山下仰攻非騎兵所長,若敵圍山或是攻山,我便由烽火傳訊,屆時鄭師父會率宣府半數守軍出城與孩兒回合,與敵決戰于蒼龍山。此番敵帶有攻城器械,與我周旋絕沒有我方靈活。若敵發現我部后隨即退兵,孩兒則嘗試追擊,看能否撈到些好處。”
馮鼎璋聽罷,沉默了半晌,說道:“看來你與鄭將軍已然謀劃的十分詳盡了,韃靼人若直奔宣府城下,反而是我們最樂意看到的結果。”
“父親明鑒。如此一來,韃靼人的騎兵雖然靈活,可他千辛萬苦打造的攻城器械卻萬難撤走。孩兒只是擔心,操練時日不多,恐怕吃不掉多少韃靼騎兵。”
“先別高興的太早。此戰的關鍵,是你帶去的三萬騎兵能與之一戰。要知道這些人可是連馬都沒能騎穩,雖說有著馬鐙馬鞍這些裝備可以彌補,但是最多不過一個月的時間,能操練成什么樣,可是誰也說不好。所以此戰能讓韃靼無力再攻城就算是勝了,你莫要太貪。”
“父親教訓的是,孩兒謹記。就看宋尚書能否說服陛下,將這三萬騎兵交予孩兒。”
“明日我也進宮去見見陛下,陛下定能應允。”
“說起陛下,孩兒倒是覺得,今天宋尚書與孩兒談的另一件事更為蹊蹺。”
馮鼎回頭看了馮翰遠一眼,點了點頭,說道:“原本我以為只是尋常的風寒。前些日子去你姑姑那,才知道原來這么嚴重。”
“說起來我也很就沒去德妃姑姑那問安了。要不然明天父親帶孩兒一起進宮如何?”
“你就別去了。現在后宮亂做一團,人人自危。我聽說昨天你姑姑帶著其他嬪妃在芷陽宮門口跪了整整一天。到了晚間才被陛下放回來,咱們就別去添亂了。”
“看來陛下也是懷疑了。”
“好好一個孩子,突然間就病得不省人事了,太醫院從上到下折騰了十多天硬是瞧不出是何病癥,陛下焉能不起疑啊。”
“父親也懷疑這是蕭墻之禍?可一個十五歲的孩童,真的能成威脅嗎?”
“三國時,曹沖也才十三歲而已啊。”
馮翰遠聽罷,一時無話可說。
“想一想,若事有不測,何人得益,自然也就明白了。”
馮翰遠無奈道:“可是如今連是何病癥都不清楚,陛下就是想查恐怕也是毫無頭緒。”
馮鼎璋嘆了一口氣,說道:“屋漏偏逢連夜雨啊。這內憂外患攪在一起,只怕是要生亂。”
馮翰遠說道:“只要陛下不遷怒于姑姑和漢王和四皇子就好,孩兒相信他們母子不會做這等事。”
馮鼎璋苦笑一聲道:“四皇子剛剛成年,雖練得一身好武藝,但是卻沒什么城府,陛下興許不會疑心。漢王乃陛下長子,雖然為人寬仁,但要說此事得益最大者,就是漢王。只怕陛下想不疑心都難。”
馮翰遠無奈道:“孩兒認為,這得益最大者,未必就是漢王,還有齊王和韓王。不過現在信與不信,都只是陛下的一念之間而已。”
馮鼎璋擺了擺手,說道:“不說這個了。這皇家之事,咱們做臣下的,還是少議論為好。”
“父親說的是,孩兒謹記。”
“還有一事,為父要提醒你。”
“請父親示下。”
“從你探查到的情況來看,此番韃靼軍中至少出現了十部投石炮,還有行炮車、望樓、壕橋,的確有理由懷疑朝中有人暗中資敵。而能為敵提供如此機密的圖紙和如此多的鐵料,說明此人在朝中的權力不小。”
“孩兒也這么認為。”
“此人是誰,有多大的勢力,這些短時間內我們都無從查起,也不知此人與韃靼是否還有其他往來。照常理推斷,這西郊大營的三萬騎兵,恐怕韃靼人應該早已知曉。一旦陛下準你所請,這三萬人的調動,恐怕也無法掩人耳目。所以,這馬鐙的事情你千萬要保密,除了君前單獨奏對的時候,切不可和旁人到處宣揚。”
“謝父親教誨,孩兒明白。”
“明日我面見陛下,會建議這三萬兵馬的調動,盡量不走內閣中書,而是暗中宣以密詔兵符,這樣雖不知道有沒有用,但也是盡量以保完全把。”
“還是父親想的周到。”
馮鼎璋起身說道:“不說了不說了,時辰不早了,你也趕了一天的路早些歇息吧。”
馮翰遠起身行了禮,剛要往外走,忽聽得外面下人來報:“老爺,宮里的常公公來了。”
馮鼎璋心里一驚,連忙說道:“快請!”剛說完,這外面的腳步聲已經很近了。
這位常公公是皇帝身邊的近侍,統管整個皇宮的太監和宮女,皇帝的起居也都是他來照料,深更半夜到訪,定然有要事。父子二人不敢怠慢,趕忙迎出門去。這常公公走到馮鼎璋身前,躬身一禮道:“老奴見過涼國公,見過世子。”
馮鼎璋連忙將他扶起,說道:“常公公不必多禮。公公深夜到訪,想必是有要事吧?”
“回涼國公,陛下要召見您和世子,請您二位即刻入宮。”
馮鼎璋一怔,問道:“公公可知是所為何事?”
“這個老奴不清楚,只知道先前宋閣老來見過陛下。”
馮鼎璋聽完心里就有了譜,說道:“請公公正廳稍作,待我父子先去更衣。”
常公公謝了一聲就去往前廳了。
馮翰遠和父親來到養心閣的時候,已經過了三更了。養心閣外,兵部尚書宋永年早已守在這里。見馮家父子過來,連忙上前道:“參見涼國公,世子。”馮鼎璋連忙上前攙扶道:“宋大人不必多禮。”宋尚書起身對著馮家父子點了點頭,父子二人立馬會意,陛下深夜召見,定是為了北境戰事。知道了這陛下召見的用意,這心里也就踏實了大半。
“幾日未見,宋大人的身形消瘦了不少。國事雖然要緊,可畢竟這歲月不饒人,宋大人還是要多多保重身體啊。”
“公爺關心,老夫感激不盡。只是朝事繁多,內閣不敢有一絲懈怠啊。”
說話間,馮翰遠隱約聽到了遠處有馬蹄之聲。戍守邊關這些年,馮翰遠對這馬蹄踏地之聲再熟悉不過,自信絕不會聽錯。四下一瞧,只見遠處宮門處,一馬車向養心殿這邊緩緩移動。遠遠觀去,這輛馬車沒有過多奢華的裝飾,顯得十分樸素。旁邊掛著的燈籠上,寫有府第的姓氏,只是距離太遠,看不清楚。
“這皇宮內院,何人可以驅車入內?”馮翰遠忍不住心中好奇,問父親道。
“哦,你遠在邊關有所不知。上個月陛下見楊老太師年事已高,腿腳已然不便,特別下的旨意。此等恩賞,在我大周還是頭一遭。”
馮翰遠心下釋然,說道:“說來也是,我大周能擔起如此恩賞的,也就只有這位歷經三朝的老太師了。”
宋尚書聽罷笑道:“世子明鑒。這太祖太宗朝,也賞過不少老臣‘宮城騎馬’,可這宮城駕車卻從來沒有先例。”
馮鼎璋說道:“這位楊老太師可謂是眾臣楷模啊,做了二十多年內閣首輔,為官清廉,出入一向是輕車簡從,此等高風,確實令我等佩服。”
“孩兒聽說,剛剛上任的吏部尚書,就是這位楊老太師的兒子?”
“不錯。你楊家大伯之前一直在翰林院供職。上個月齊尚書告老還鄉,陛下安排他接手,也是挺讓人意外的。”
“這楊家大伯,孩兒見過幾次,可是這楊家二伯,孩兒好像從來沒見過。”
宋永年插話道:“別說世子沒見過,這位楊家二郎我也只是十幾年前見他母親去世時見過他一次。聽聞他與楊老太師素來不合,無意仕途,早年便去南方經商去了。”
馮鼎璋道:“也并非無意仕途,只因屢考不中才心灰意冷。說起來這楊家老二也是個要強之人,不想靠著家里權勢入仕,竟一氣之下遠下江南,眼下也是江南有名的富商。”
“若孩兒沒記錯的話,這楊家的兩位姑母,一位是宮里的淑妃娘娘,一位便是穎國公家孫伯母。”
“沒錯,所以這楊家這些子女,各個是人中龍鳳。”
馮翰遠望著那越來越近的馬車,沒再說什么,只是心里默默盤算著。這位內閣首輔已經是七十歲高齡,長子又在翰林院供職多年,做過多屆科舉的主考。這么多年下來,如今朝中的大小官員,有許多都是他們的門生故吏。后宮淑妃娘娘有二皇子齊王和六公主長樂,再加上與穎國公府的兒女親家,這五皇子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只怕這最大的受益者還真的就不是漢王。
思慮間,這馬車就已經到了跟前,楊老太師被下人攙扶著下了車。馮翰遠跟著父親和宋尚書上前行禮。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想到這滿頭白發,衣著簡樸,身形顫顫巍巍的老者,就是這內閣中樞的首輔呢。
老太師在來的路上,也不知道陛下深夜召見所為何事。這下了馬車看見馮翰遠也來了,又見宋尚書在邊上站著,腦子一轉便已猜了個大概。上下打量了馮翰遠一圈后,笑道:“馮家小子越來越有你父親當年的風采了。”那一臉和藹可親的笑容讓人覺得甚是親切。
馮翰遠說道:“太師謬贊了。”
“怎么樣,這邊關不好玩把?”
“回老太師,翰遠愿為我大周戍守邊關。”
楊老太師點了點頭,對馮鼎璋說道:“把兒子扔到那鬼地方,你也舍得。”
馮鼎璋笑著回到:“這小子,在家凈給我惹禍,趁早去邊關歷練歷練。”
楊老太師笑著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轉身問宋尚書道:“陛下龍體可還好?”
宋永年搖了搖頭,答道:“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老太師眉頭一皺,說道:“這可不行,朝中多少大事還都等著陛下圣裁呢。”
說話間,一個小太監從養心閣里出來,對眾人說道:“諸位大人,陛下請你們進去說話。”說罷轉身在前面帶路。
眾人來到殿中時,皇帝正在龍案上快速的翻看著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眾人剛要跪拜,皇帝頭也不抬的說了一句:“都免禮吧。”
“謝陛下。”眾人這才抬起頭,看著這位半個多月都沒有上朝理政的皇帝陛下。皇帝面容十分憔悴,衣衫也有些凌亂,顯然是已有多時沒有回寢宮歇息了。此時在眾人眼中,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身上少了幾分平日里的威嚴,多了幾分為人父者慈祥。看著眼前這位父親,又想起宮中病重的五皇子,不免有些酸楚。
皇帝一直在翻看奏章,眾人也就只能在下面陪著。過了良久,皇帝才放下手中的奏本,抬頭問道:“東郊糧倉,還有存糧多少?”
也許是皇帝的問題讓眾人有些意外,沉默了一會之后,楊老太師回道:“回陛下,東郊現存糧四百七十萬石。”
皇帝拿起桌上的一本奏章,說道:“開封府上奏說進六月以來,暴雨沒停過,擔心這伏汛會比往年要提早。朕也擔心今年的伏汛怕是不那么好過,京城要提早準備發糧賑災,這件事內閣安排一下。”
楊老太師道:“老臣領旨。”
皇帝點了點頭,又問道:“宣府尚有軍糧多少?”
馮翰遠答道:“回陛下,宣府城內尚有軍糧二十萬石,尚能支持兩個月有余。”
皇帝聽罷沉吟了一會,道:“二十萬石,不足三月。屯田情況如何?”
馮翰遠道:“今年天氣一直干旱,恐怕……”
沒等馮翰遠說完,皇帝一擺手,說道:“從東郊調運一百萬石到居庸,半數運往宣府,兵部安排一下。運糧的人力嘛,就不要征召民夫了,費時又費力。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人手車馬什么的,直接從西郊大營調配,要盡快。”
宋永年答道:“臣遵旨。”
“啟稟陛下”楊太師開口道:“今年開春以來,直隸、山西、山東和京城周邊一直都是干旱少雨,只怕會影響今年的收成。恕老臣直言,若黃河伏汛再出狀況,這京城存糧怕是不夠啊。”
皇帝抬頭看著他,說道:“老太師所言甚是。那明日內閣商議一下,擬一個從周邊各省調集存糧的旨意給朕看。”
“陛下圣明。”楊太師躬身說道,“此外,老臣建議陛下做好準備從各省采購民間糧食以做補充。”
“說得對,這件事就交給戶部去辦吧,老太師你督促一下。”
“臣遵旨。”
皇帝拿起桌上都茶碗,喝了一大口,說道:“內閣核對一下各省各府的官倉存糧,列個單子給朕。今年北邊干旱,南邊暴雨,這秋糧能收上來多少,誰也不知道。再加上這伏汛提前,正是要用糧的時候。內閣要提早安排,別到時候一團亂。各省的巡糧御使要在秋收之前巡查完各省的府縣,如有發現謊報瞞報的,嚴懲不貸。”
“遵旨。”
“對了”,皇帝說著又拿起一份奏章說道,“老太師上書推舉司馬麟做考攻司郎中,朕看了。要說這個司馬麟人品才學都是不錯,只是年前吏部剛提他為員外郎,年中就做郎中,未免升遷太快些。”
“陛下明鑒,是老臣糊涂。”
“戶部度支司的魏珉,老太師以為如何?”
楊太師心知,這不是在征詢自己的意見,而是一種命令,于是說道:“陛下圣明,魏珉在戶部任上從無差錯,也素有剛正不阿的賢名,定能但此重任。老臣愿保舉魏珉為吏部考攻司郎中。”
皇帝笑到:“老太師都來作保,那這人定是沒錯的。今年是京察年,關系到這京城官員三年來的考績,吏部的擔子可是不輕啊。那個司馬麟,朕記得他是你兒子的門生吧?”
“回陛下,司馬麟中榜時,小兒廷介正是主考。”
“其實這司馬麟的品學和能力都是不錯的,人又年輕,也別總窩在吏部,應該到處多歷練一下。正好倉部司的員外郎上書要告老還鄉,朕也批了,下面的令史都還年輕,就讓司馬麟暫時頂上去把。”
聽罷皇帝的話,楊老太師感到了一絲不安,剛要說點什么,皇帝又開口道:“揚州知府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已經審結了,卷宗朕看過了。也別等到秋后,明天就殺,就別再株連別人了。還有,去年兵部要的那批弓弩,工部可有完成?”
宋永年回道:“回陛下,戶部撥款尚不到位,工部估計要再延期三月。”
“戶部可是有什么難處?”皇帝顯得有些不悅。
楊太師插話道:“啟稟陛下,自建興十八年以來,朝廷每年的收入都在減少,可朝廷每年的用度卻都在增加。黃河幾乎每年汛期都有決口,這賑災所用耗費巨大,馬政、軍備所耗也一年多于一年,國庫積蓄幾乎耗盡,再加上疏通運河,戶部也是捉襟見肘。”
皇帝聽罷,無奈的說道:“國庫連年虧空,朕豈能不知啊。這充盈國庫可不是一年半載的事,還需從長計議。這樣,讓工部把上個月撥給他們修文德殿的錢先拿去趕工軍備,朕可以再將就一下。”
楊太師道:“陛下,這文德殿已經拖了兩年,再不修,恐怕有失陛下威儀啊。這兩年陛下一直身居偏殿,老臣實在不忍心啊。”
皇帝說道:“好了,老太師。朕知道你體恤朕。可是這形勢比人強啊,就這么定吧,眼下乃多事之秋,這些瑣事先放一放。涼國公,你協理工部,督促一下這軍備的事。”
馮鼎璋道:“臣遵旨。”
“今日所議之事,內閣務必盡快擬好旨意報給朕,不得耽誤。”
“臣等遵旨。”
“行了,朕也累了,你們都退下吧。翰遠,你留下。”眾人回了一聲臣等告退就退了出去。
馮翰遠原本是一頭的霧水。本以為皇帝深夜召見眾臣是為了商議宣府的軍情,結果自己的軍報愣是半個字都沒提。但是轉念又轉念一想,陛下剛才吩咐的幾件事基本都是和糧草有關,還特意吩咐給宣府補充軍糧,看來軍情陛下是了解了,可自己的計劃陛下同意與否,可就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了。眼下朝廷拮據,也不知道陛下能不能舍得自己帶走那寶貝一般的三萬騎兵。但現在陛下讓自己單獨留下,想是要詳細了解一下宣府的情況,看來此事八九不離十,心中也就安定了許多。正想著,聽見皇帝對身邊的太監說道:“給世子看座。”
馮翰遠急忙答道:“謝陛下。”
“你的奏章,朕都看過了。只帶了三個哨探就敢深入韃靼復地五百里,膽子不小。”
馮翰遠肅然道:“謝陛下稱贊,此乃臣分內之事。臣等深入韃靼腹地五日,在沙井發現了韃靼人的集結地。據臣查探,韃靼此番集結了至少五萬人,并帶有投石機、車架云梯、壕車等攻城器械,聲勢浩大,想來意在奪取我方城池。”
“若把西郊三萬人馬交予你,你有何退敵良策?”
“回陛下,臣與鄭將軍當放棄宣府外四城,堅壁清野,誘敵進攻宣府,伏騎兵與宣府外三十里的蒼龍山之中,待韃靼人全力攻城之際,從后方掩殺,殲敵于城下。”
“這三萬人馬操練不久,你可有把握?”
“回陛下,”馮翰遠從懷中掏出一雙馬鐙,說道:“這是軍中鐵匠打造的,綁在馬鞍兩側,除了供騎手上下馬外,騎手在馬背上時雙腳也有了著力之處。臣親自試驗過,有了此物,騎手控制馬匹不再那么困難,操練的時間也縮短不少。臣以為,若全軍的騎兵都裝備此物,定能與韃靼騎兵一戰。”
“拿過來朕看看。”馮翰遠將馬鐙遞了上去。皇帝仔細端詳了一陣,笑著說道:“想不到我大周的國運,竟改變在這一件小小的物件上,此乃天意,天佑我大周啊!”
馮翰遠道:“此確是天意,但也是陛下福澤所致。”
又端詳了一會,皇帝說道:“翰遠啊,朕年輕的時候也和韃靼人打過仗,這韃靼雖說都是些荒蠻未開之輩,但他們的騎兵卻是讓朕羨慕啊。朕記得清楚,有一次朕和穎國公帶著一萬人馬從宣府支援懷安,路上就遇到了韃靼人的騎兵。這些韃靼人從來不正面沖擊我武卒方陣,只是不斷的掠我兩翼,以輕騎剽悍加上弓箭之利不斷消耗我軍,而我軍卻是想走走不脫,想打又追不上。若不是你父親后來引兵來救,只怕朕早已不能坐在這里了。”
馮翰遠了一口氣道:“我軍雖講究陣法,可是若野外與敵遭遇,沒有城池依托,確實難以取勝。”
“從那時起,朕就想著什么時候大周也有能與韃靼一戰的騎兵。可是我大周雖地大物博,也不缺馬匹,可是這能與韃靼戰馬相抗的良馬確實稀罕之物。再加上我大周子民世代以耕作為生,沒有韃靼人從小騎射的便利,即便操練數月,能熟練騎射者也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大周即便有少量騎兵也都被分散于軍陣之中。”
皇帝沉默了一會,又繼續說道:“我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這北方就一直騷擾不斷。太祖曾有訓,北方若不盡早根除,早晚會成為致命威脅。為此,太祖皇帝曾三次御駕親征深入漠北,太宗皇帝也多次征討韃靼,但以步卒對韃靼騎兵效果都不理想,韃靼人見我軍勢大,避而不戰。我軍深入漠北尋起決戰而不得,待糧草不及只能退軍。自太宗以后我大周就只能在邊關被動防御,若不是后來韃靼內部生變一分為二,大周能否守到今日都未可知啊。”
“陛下所慮,也是臣日夜所思所想之事。”
“所以翰遠啊,朕不只是把這三萬騎兵交予你,更是把朕這么多年的心愿交給你,你務必要給朕打好這一仗。此戰不只關系到宣府的安危,也關系到朝廷日后的用兵方略。此戰若勝,朕便可借此機會改革軍制。大周鐵騎若成,便能做到百里之期不終日,千里之赴不隔旬,朝廷便有機會徹底平定北方,你明白嗎?”
“臣定不負陛下所托!”馮翰遠說著跪倒在地。
“好!這才是男子漢,有擔當!起來吧。”皇帝起身扶著他的肩膀將他扶起。
“謝陛下褒獎。”
皇帝打量著這個年輕人,雖有疲憊之像,卻完全掩蓋不住眉宇之間透出的英武之氣,不由得感嘆道:“真是越來越有你父親當年的樣子了。”
馮翰遠道:“家父乃臣一生之榜樣。臣定當與家父一樣,為陛下效犬馬之勞。”
“說起來朕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小時候你經常進宮看你姑姑,和老四老五年齡相仿,經常廝鬧在一起。有時候還鬧到朕帶御書房里,朕案上的硯臺都不知道被你們打碎多少個了。”
“臣那時年幼無知,還望陛下贖罪。”
“如今你們都長大了,你也能在在北境帶兵了。老四嘛,朕今年也準備放他出去歷練歷練,只是這老五……”皇帝一時心酸,沒有再往下說。
馮翰遠安慰道:“五皇子雖然比臣小幾歲,可論起聰明才智臣自認不及五皇子。陛下放心,五皇子吉人自有天像,定能早日痊愈。”
皇帝很疲累都倚靠坐在龍椅上,雙目緊閉,滿臉悲容,若不是馮翰遠在場,可能真的要痛哭一場。過了一會才說道:“你說,是不是朕害了他?”
馮翰遠聽罷心里一沉,說道:“陛下何出此言?”
“三國時,若不是曹操總是在群臣面前夸耀賣弄,曹沖也不至于十三歲便夭折。”
此話一出,馮翰遠覺得自己周身冰涼,額頭已經滲出了汗珠,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
皇帝又說道:“若不是朕過于寵溺,老五也不會有今日之禍。你說呢?”
馮翰遠又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戰戰兢兢說道:“陛下所言,恕臣愚鈍,臣不認為五皇子無福消受陛下之寵愛。”
“你自小與老四老五玩得最好,以你之見,老四老五誰更像朕?”
馮翰遠心中更是驚駭,說道:“衛王與五皇子身上都有陛下的風采。然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恕臣愚鈍,臣實在不知哪個更像陛下。”
“你不必如此緊張,起來吧。”
“謝陛下。”
“這宮中之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一心一意打好仗便是。”
“臣謹尊陛下教誨,定不負陛下所托。”
“還有一事”,皇帝說著,從案上拿起馮翰遠的另一份奏章說道:“你奏章中說,韃靼人的攻城器械,是朝中有人通敵所致,朕有不同看法。”
“請陛下明示。”
“朕倒不是說你想得不對,朝廷有通敵之人朕一定不會姑息。你在邊關這幾年,有沒有抓到過精通漢話的韃靼人?”
“臣確實抓到過。一開始臣也有些奇怪,為何這韃靼人中竟有精通漢話的人。臣也問過鄭將軍和家父,他們也都抓到過。而且宣府的很多百姓也會說韃靼語,所以后來臣也就不以為意了。陛下認為,這與韃靼軍中出現攻城器械有關?”
“先帝早年間曾告訴朕,他年輕時在邊關都時候,也抓到過一個會說漢話的韃靼人。不過,先帝抓到的不是普通的兵丁,而是一位祭司。”
“祭司?據臣所知,這祭司在韃靼人中地位,不亞于我朝的閣臣,怎么連他們也會說漢家話?”
“當年那位祭司曾經交代說,他們韃靼的大汗特別喜歡中原的文化,所以他們部落會說漢家話的人很多。”
“只怕這位大汗喜歡的不只是我中原的文化,更覬覦我中原的大好河山。”
“若他真的是有如此狼子野心,那便不只會學我漢家語言,更會學我漢家耕種、冶煉等術,到今時今日至少也有數十年了。所以你發現的那些攻城器械,若真是朝中通敵者贈與他們的倒還好,若真的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那就說明他們數十年來所學已有成果,那才更糟。”
“若果真如此,邊關從此再無寧日。”
皇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所以翰遠啊,你和鄭燼這次除了要解這宣府之圍,還要想辦法驗證朕到猜測是不是真的。若果真如此,朕授你臨機專斷之權,不必請示,只要你認為有必要,有把握,便可以去做,你明白了嗎?”
“臣明白。”
“嗯。不過你也不必過于謹慎,這三萬匹馬雖說是朝廷從西域大宛購得,卻也不是拿來看的,該怎么用就怎么用。只要能破韃靼,朕不會心疼的。”
“陛下放心,臣誓破韃靼!”
“朕今年已經五十一歲了,也是該為后繼之君想一想了。你父親雖然比朕小一些,但畢竟也是老了,銳氣早已不復當年。穎國公與朕同齡,他那個兒子也全然不知兵事,宋永年倒也有幾分他父親的影子,可是畢竟也早已過了不惑之年,兒子又是個病秧子。未來這北方的重擔,就全靠你了。”
馮翰遠越聽越是激動,可能是今天謝恩的話說得太多,這時候明明應當說些什么,卻是不知用何種詞匯表達。
“朕今天跟你說的這些,都是朕的心里話。自從宋老將軍殉國,朕已經很久沒和別人說這么多了,只是這些時日老五一病不起,朕這心里……”說道這里,皇帝再也說不下去了。
“陛下,保重龍體要緊。”
“行了,時辰也不早了,你匆匆忙忙趕回來,都還沒休息呢,回去吧,記住今天朕跟你說的這些話,去吧。”
“臣,告退。”說罷,馮翰遠緩緩退下。
看著馮翰遠轉身離去的背影,又想起自己那不省人事的兒子,皇帝的眼淚再也止不住,癱坐在地上竟嚎啕痛哭起來。
出了養心殿的大門,馮翰遠在玉階上站了很久才往宮門走去。夜里微風陣陣,微涼的風吹在馮翰遠臉上,讓他慢慢的清醒了過來。剛才在養心閣里仿佛做了一場夢一般,竟是那么的不真實,可眼前的一切又都告訴自己這不是夢。
回想起來,自己不過是回京上報軍情,討要援軍,從來沒想過會單獨面圣,更沒有想到自己謀劃的這一戰對于皇帝來說,竟然還有那么重要的意義。是啊,若此戰能勝,則朝廷可以借此機會擴建鐵騎。大周鐵騎若成,那有生之年便可蕩平北方,那可是不世之功勛,甚至能與衛青、霍去病齊名,必將流芳千古。想到此處,馮翰遠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竟有些害怕起來。
更可怕的是,皇帝剛才為什么要提到五皇子呢?為什么要提到曹沖呢?父親與自己剛剛在家聊過此事,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陛下問自己四皇子和五皇子誰更像他,這不分明是在問自己關于皇儲的立場嗎?皇帝寵愛五皇子,有意立為儲君,這是朝野皆知之事,可眼下五皇子病重,太醫束手無策,眼看是命不久矣。莫非陛下是在暗示自己,若五皇子有何不測,皇儲就是四皇子?那讓自己不要操心宮中之是事,是要告誡自己不要卷入儲位之爭嗎?
走著走著,已經快到宮門了。這里是皇宮的外圍,沒有了養心殿外那些名貴花卉與樹蔭,有的只有眼前的紅磚墻,琉璃瓦,青石磚。皓月當空,在這月光與燭光的輝映下,馮翰遠竟覺得這四周的高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陰森與恐怖,讓人寒毛直豎。想起此時正癱臥在床的五皇子,又聯想到死于毒蛇的曹沖,馮翰遠只覺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冷。
不卷入儲位之爭,談何容易,馮翰遠嘴角漏出一絲苦笑。陛下的意思很清楚,自己現在身在軍中,掌管宣府是早晚的事,父親也是久在北境,又襲承公爵之,位軍中多少將領都出自父親麾下。父親的姐姐,自己的親姑姑貴為陛下德妃,生有皇長子,四皇子兩個兒子。而和他們競爭的,有淑妃的二皇子,榮妃的三皇子,還有純妃五皇子。如今五皇子之事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是直覺告訴自己,此事必然和儲位之爭有關。陛下啊陛下,我和我們馮家,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嗎?
不多一會,馮翰遠便出了宮門。宮門外,涼國公府的馬車還在,馮鼎璋見兒子過來,上前問道:“怎么這么久,陛下都跟你說什么了?”
馮翰遠剛要開口,馬上想到了皇帝提到曹沖都事情,于是說道:“沒什么,陛下有意準孩兒帶那三萬人馬增援宣府,問了孩兒戰法。”
“沒別的了?”
“真沒別的了。問過我戰法,陛下就回宮歇息去了。父親在外等了這么久,咱們趕快回府吧,受了風寒可就不好了。”
馮鼎璋雖然不信,但是見兒子這么說,也就沒再多問什么。二人上車便回府去了。
一路上馮翰遠都在想皇帝提起曹操與曹沖之事。思來想去,馮翰遠也不敢確定這究竟是不是巧合,保險起見以后還是謹言慎行為妙,于是一路上都沒再和父親說起宮里之事,只是說自己許久沒進宮了,宮里有些變化看著新奇等等。不多時車架回到了公爵府。也許是趕路太累了,也許是今天耗費了太多都心神,馮翰遠躺下沒多久便沉沉都的睡去了。
等馮翰遠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了。自從入軍之后,馮翰遠從來沒起得這么晚,想來是真的累了。雖然起床晚了,但是這習慣卻是改不掉的。在馮翰遠小的時候,父親就給他定下了一條鐵律,無論起床早晚,必須先練功,再問安,然后才能吃早飯,開始一天的生活。這十幾年下來,馮翰遠早已把這些當成了和吃飯睡覺一樣理所當然的習慣,無論是寒冬臘月還是夏日炎炎,馮翰遠的武藝操練是一天都沒落下。這兩年一直都在軍中,回家的日子甚少。今天又在這后院耍弄起來,竟是別有一番滋味。
馮翰遠的武藝大部分是鄭燼教授的。這個鄭燼是軍中遺孤,自幼在宋老將軍身邊長大,天資聰慧,是一個練武奇才。八歲時,宋老將軍見其癡迷武學,便把他送到了嵩山少林,做了俗家弟子。十六歲入軍,有了少林武功做根基,這軍中的各種兵刃更是不在話下,不多時便成了軍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后來涼國公奉旨鎮守宣府,鄭燼做了他麾下參將,還讓兒子馮翰遠拜他為師,于是馮翰遠就成了鄭燼唯一的徒弟。
練功完畢,馮翰遠來給父母問安。進了屋,發現父親不在,母親和妹妹正在說話。
“母親大人萬安!”馮翰遠走上前行禮問安,又轉過身對坐在旁邊的妹妹道:“妹妹妝安!”
“那么正經干嘛,這又沒外人。”說完,妹妹馮紫諳只是站起來象征性的回了個禮。
“不必多禮了,快坐。”母親說道。
“父親去哪了?”馮翰遠問道。
馮紫諳道:“父親去上早朝了,看時辰也應該快回來了。”
馮母說道:“自從五皇子病重,這陛下已有十多日不叫早朝了,看來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馮翰遠沉默不語,馮紫諳好奇的問道:“哥哥,昨天陛下半夜叫你們進宮,都說什么了,陛下忽然早朝,是不是跟這有關系啊?”
馮翰遠說道:“我這次回京,主要是為了向陛下通報宣府的軍情,向陛下討要援軍的。”
馮母驚訝道:“宣府的軍情?韃靼人又鬧事了?”
“據孩兒探查,韃靼人這次動靜不小。”
“那陛下有何決斷?”
“母親莫急,有孩兒和鄭師傅在,不會有事的。陛下昨日也已答應讓孩兒帶援軍支援北境,估計今日朝會,應該就是商議此事,應該很快就有旨意下來。”
馮母嘆了一口氣,說道:“娘本想著這幾年韃靼人不怎么鬧事了,讓你去軍中磨練一番也是好事,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馮翰遠道:“母親不必擔心,孩兒與鄭師傅早已做好了盤算。”
“你鄭師傅,為娘當然是信得過的。只是這刀劍無眼,可不管你是什么王公貴胄。你不知道,你孫家大哥棄武從文,娘心里有多羨慕。”
馮紫諳插話道:“母親,人各有志,我覺得我哥哥比孫家哥哥要好得多呢。”
“你父親在軍中廝混了大半輩子,我這心是每時每刻都懸著。好不容易熬到他這些年他不怎么去邊關了,我這心才算安穩些。這安生日子沒過幾天,你這又……唉,我這輩子,就是這么個操心的命。”
馮紫諳安慰道:“母親放心。我哥那身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韃靼那些個小魚小蝦,哪能傷到他。”
馮母嘆道:“越是這樣越要小心。那河里淹死的人,大部分都是會水的。”
馮紫諳笑道:“看您說的,再把我哥嚇得不敢去了。”
馮翰遠白了她一眼,沒說話。
馮母繼續說道:“你父親在軍中這么多年,怕我擔心,因此從來沒跟我提過他受過什么傷。可我還是知道,因為他每次從邊關回來,身上總會多出幾道之前沒有的傷疤。”
馮紫諳道:“是嗎?我還以為除了六年前,父親就沒有……”還沒等說完,見哥哥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就沒再說下去。
“六年前,當我趕到宣府大營的時候,你父親身上的箭頭剛剛取出,滿身是血,身邊圍滿了人。我數了取出的箭頭,足足有八個。后來軍里的大夫跟我說,最近的一個箭頭距離心脈只有三分。”
馮翰遠柔聲道:“鄭師父和孩兒說過當年的事。當年韃靼兩萬人欲偷襲宣府,集結隱秘,行動迅速。父親領五千人馬巡視城外與其遭遇,憑地形死戰不退拖延敵軍,鄭師傅趁此繞敵背后,大破韃靼。若不是當年父親城下力戰,這宣府也不會有這些年的太平。”
馮母道:“這些娘也是后來才知道。回來之后,你父親整整修養了半年。從那以后,陛下就不怎么讓他去邊關了。現在想起當時的情形,依然會后怕。翰遠啊,你聽娘說,這家國天下的道理娘不是不懂,也不是要攔著你去忠君報國。只是切莫仗著自己武藝高強就逞勇斗狠,明白嗎?”
“母親教誨,孩兒謹記。母親放心,孩兒不是那種有勇無謀之人。”
“呦呦呦”,馮紫諳一撇嘴,說道:“你這是在暗示誰啊,當心我去告你的狀。”
馮翰遠笑道:“妹妹切莫胡說。”
見這氣氛已經有所緩和了,馮紫諳也就放心了,問道:“對了,那你很是不是快就又要走了?”
馮翰遠道:“軍情緊急,耽擱不得。”
“今天是六月初十,六月十二就是迦瑤姐姐的生日,她還要在那天行笄禮呢,你能不能過了六月十二再走?”
馮翰遠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說道:“這事我真的做不了主,一來軍情緊急,二來若有旨意讓我明天就出發,我也不能抗旨行事啊?”
馮紫諳道:“那就只能希望陛下讓你過了六月十二再走了。”
馮翰遠有些奇怪,問馮紫諳道:“這迦瑤妹子許了人家嗎?”
馮紫諳反問道:“怎么,你害怕了?”
馮翰遠臉一紅,說道:“莫要亂說。只是女子一般不都是出嫁之前才行笄禮的嗎?”
馮紫諳白了他一眼,說道:“孤陋寡聞,現在京城的女孩,只要年滿十五,都會找一個生日行笄禮的,也不用去孔廟了,在家里就行,沒以前那么嚴苛了。”
馮翰遠道:“這我倒是真不知道。”
馮母笑了笑,說道:“這也是這幾年才有的。其實啊,就是借著這笄禮的由頭,邀親朋好友來府中一聚,若是哪家對這姑娘有意呀,也會登門拜帖,前去觀禮。說起來這孫家丫頭的笄禮,我還是主賓呢。”
三人正說著,外面下人來報,說大內的常公公已經到了門口,說是來傳旨的。三人馬上起身出去迎接,這涼國公馮鼎璋正在朝會之上,此時內官前來傳旨,十有八九是給馮翰遠的。待三人來到正廳之時,常公公已經捧著圣旨等在這里了。馮翰遠上前道:“常公公,馮翰遠有失遠迎,還望公公見諒。”
常公公笑著一躬身,算是回應,然后大聲道:“馮翰遠接旨!”
三人立馬跪地接旨。
“朕獲承天序,欽若前訓,用建藩輔,以明親賢,亦知民心思定,人心思安,不宜妄動也。然韃靼逆天理,亂人倫,暴長虐老,以盜竊為務,造謀籍兵,數為邊害久矣。故興師遣將,以征厥罪。涼國公世子馮翰遠,人品貴重,文武俱佳,特拜平北將軍,任宣府總兵副將,三日后將西郊兵三萬馳援北境,主者施行。”
“臣馮翰遠,領旨謝恩。”
“老奴恭喜馮將軍!”常公公把圣旨交到馮翰遠手里。“今天下午,兵部會給世子送來新制的盔甲和朝服。明日早朝時,世子務必穿新朝服見駕,接受陛下的兵符將印,再去兵部報道,最后才能去西郊大營交接兵事,這幾樣流程望世子謹記,切莫亂了次序。”
“多謝常公公提醒。”馮翰遠接過圣旨交給母親,又說道:“我送公公。”
“老奴不敢,將軍留步。”
常公公走后,馮翰遠拿著這圣旨端詳了好久。馮紫諳笑他道:“不就封你個將軍嘛,至于高興成這樣嗎?”
馮翰遠沒理他。馮母見兒子眉頭緊鎖,不似高興的樣子,問道:“翰遠,你可是覺得有何不妥?”
“昨夜孩兒確實和陛下論過戰法。但是,就算陛下再怎么賞識我,讓我做個參將,領兵北上支援也就是了。這一下子提我為副將,還封我個平北將軍,孩兒只怕,未必是好事。”
馮紫諳問道:“怎么不是好事了?”
馮母說道:“這平北將軍是朝廷三品武官,你年紀這么小,之前也沒有單獨領過兵打過仗,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勞,這一下子仍給你這么大的官,娘也怕你登高易跌重。”
“孩兒也這么想。孩兒現在身無尺寸之功,只怕會引來朝臣的非議,人心不服啊。”
這時一個聲音從門外飄了進來:“你能這么想,算你小子還有自知之明。”
眾人向門外望去,原來是馮鼎璋回來了。“你小子現在可是風光了。”馮鼎璋說著坐到主座上,抓起桌上的一個茶杯,一飲而盡。
“老爺,朝上情況如何?”馮母關切的問道。
“別提了”,馮鼎璋放下茶杯說道,“陛下一上朝就連下連三道圣旨,都是關于北境的,其中就有封你平北將軍的旨意。這些旨意都是陛下乾綱獨斷,沒有與內閣商量,朝臣對此頗有微詞啊。”
馮翰遠說道:“孩兒昨天就奇怪,陛下昨夜明明也召了內閣首輔楊老太師,何以會對北境之事只字不提呢?”
馮鼎璋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圣心難測啊。說起這位內閣首輔,今天陛下宣召封你平北將軍之時,他的臉色可是很不好看啊。”
“這一點孩兒想到了。孩兒現在無功而受祿,自然是人心不服。其他朝臣如何說?”
“有幾個御使當場反對,有的說陛下過于偏愛,有的說你經驗太少,不足勝任,都被皇帝駁回去了。其他人,大都默不作聲。你孫伯伯和宋伯伯可是對你百般維護啊。”
“有當朝穎國公和兵部尚書作保,孩兒這個三品將軍倒也是風光啊。”馮翰遠語氣中充滿了滿滿的無奈。
“陛下這次可謂是天恩浩蕩啊,老夫在你這個年紀,連個游擊參將都沒混上呢。”
“父親剛才說陛下連下了三道圣旨,另外兩道圣旨說的什么?”
“一道是讓穎國公帶東郊大營進抵居庸關與宣府之間,另一道是讓四皇子衛王殿下到宣府做個參將,歷練一下。”
四皇子?馮翰遠一下子就想起了昨晚皇帝說過的話。看來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陛下真的有意立四皇子為儲,所以才會這個時候把四皇子派到宣府。想到此處,馮翰遠問道:“東郊大營能拉出來的兵力,大約是五萬。進抵居庸關,可以說是陛下為保萬全之策,但此時讓四皇子去宣府,是不是另有用意?”
“這,為父就不知道了。陛下對此也未做解釋。”
馮紫諳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插話道:“管他為什么呢,陛下總不會害哥哥的,更加不會害自己的兒子。”
馮鼎璋聽罷哈哈大笑,說道:“諳兒這話說的倒是不錯。”
馮紫諳聽得父親夸獎,甚為欣喜,繼續問道:“父親剛才說穎國公孫伯伯也要去北境,也是三天后出發嗎?”
“圣旨上說五日之后,你關心這個做什么?”
“六月十二是孫家姐姐的生日,若那日孫伯伯不走的話,那迦瑤姐姐的笄禮也就不會耽擱了。”
“原來是為了這事。散朝時,穎國公還跟我說起此事,說那天讓咱們家一起去呢。”
“真的?”馮紫諳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轉頭對馮翰遠說:“你看,孫伯伯讓咱們一家都過去,看來對你也很是中意呢。”
馮翰遠聽得臉又是一紅,說道:“迦瑤妹子的笄禮,母親是主賓,父親與孫伯伯同朝為臣,又是故交,我不日又要與孫伯伯并肩抗敵,你又是從小就愛往穎國公府跑,這無論從哪一點來說,孫伯伯請我們一家去府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來中意不中意都呢?”
“你別裝糊涂,”馮紫諳說道:“這次可是姐姐的笄禮,不同與平常的生日,這能去一觀的,都是對姐姐有意的人家。這次人家可是點名讓咱們家去,這不是有意是什么?你說你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可害羞的啊?”
馮翰遠有點急,說道:“我哪有害羞?”
“不是害羞,那難不成你是不喜歡孫家姐姐?”
“我……”馮翰遠被她這么一問,一時竟說不上話來。
這時,馮母開口道;“翰遠呢,你妹妹說的,也不無道理。為娘見你每次聊起你與孫家姑娘的事,你似乎都有推諉之意。娘也想知道,你看這位孫家姑娘可中你意?”
馮翰遠想了半天,說道:“母親,孩兒不知如何回答。孩兒與迦瑤妹妹從小一起長大,彼此之間十分熟悉。孩兒也知道迦瑤妹妹無論人品、相貌還是才學都十分出眾,只是孩兒從未想過要成親之事,所以也就沒有中意不中意之說了。”
馮紫諳道:“我告訴你,我可是想讓迦瑤姐姐當我嫂子的,你可別壞了我的事。”
馮翰遠苦笑不得,只能無奈的搖了搖頭。馮母說道:“依我看,這穎國公府與我涼國公府是門當戶對,迦瑤這孩子無論人品也好相貌也好,都是無可挑剔的。翰遠啊,你要是聽娘的話,就別猶豫了。老爺,你說呢?”
馮鼎璋說道:“這婚姻大事,馬虎不得。孫家的姑娘嘛,我是沒意見的,只要翰遠自己同意就行。”
放在昨天,馮翰遠并無太多感覺,只是覺得自己年紀尚小,還沒有什么打算。可是經歷過昨晚之后,馮翰遠對于這婚事又有了多一層的思考。父親與穎國公孫伯父都是戎馬半生之人,如今朝中許多領兵的將軍都是出自這二人麾下。尤其是北境軍中,二人的威望甚高。如今五皇子病重,皇儲之位也一直沒有定論,此時如果馮孫兩家結為兒女親家,這會是當今陛下樂見之事嗎?想到此處,馮翰遠不想此事再糾纏下去,說道:“父親,母親,如今北境黑云壓境,大戰在即,孩兒實在是無暇思考此事,待贏得此役,北方安定之后,再行商議把。”
馮鼎璋欣慰的一笑,說道:“嗯,不錯,這兒女私情自然比不過家國大事,就依你所說吧。”
馮母覺得也無不可,只有馮紫諳撅著嘴一臉的不高興。
第二天早飯用過,馮翰遠就跑到了西郊大營。對于這樣一支新組建的不久的騎兵部隊,馮翰遠心里是沒有多少把握的。自古以來,軍不知將,將不知軍都是兵家大忌,所以他需要盡快的了解這支軍隊的狀態,并且建立起在這支軍隊中的威信。
中軍大帳之中,西郊大營的主帥劉熾接到旨意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按理說這朝廷采購回軍馬后訓練騎兵的事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以往從招兵到成軍這中間的訓練最起碼要一年半的時間,才能說有一戰之力。如今這不到三個月的新軍,有些甚至是半個月之前才招募進來,馬都沒能騎穩,更別上陣殺敵了。
“世子,你看這時間實在是倉促,這……”
劉熾面對面前馮翰遠有些心虛,不過馮翰遠并沒有刁難他,說道:“將軍不必擔心。這操練時間太短,我都知道。敢問將軍,目前此軍日常操練都是何人負責?”
“回稟世子,日常操練暫由西郊大營參將傅永負責。”
“傅永?”
“正是。”
“把他的履歷找出來給我看看。”
“是。”說完,劉熾在帥案上一疊文書中翻找了一番,抽出其中一本遞給了馮翰遠。
“劉將軍對這位傅永將軍可有了解?”馮翰遠一邊讀著文書,一邊問道。
“回世子,這位傅將軍去年十月才調到西郊大營,末將對他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早先在宣府軍中任過校尉,后來在作戰時受了重傷,休養半年后就去了南方,在云南、江浙、兩廣都任過職。去年十月,由揚州軍馬司的任上調回京城。”
“揚州軍馬司?”
“正是。”
馮翰遠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這案上的其他文書,乃是這軍中百夫長以上將領的履歷,世子有空盡可查閱。”
“劉將軍費心了。”
“世子嚴重了,這費心二字萬不敢當。”
“傅永……”馮翰遠一邊自言自語念叨著這個名字,一邊繼續閱讀著履歷文書。讀了一會,馮翰遠對劉熾說道:“有勞劉將軍請這位傅將軍來見我。”
“好好,世子稍后,末將這就去傳。”
“有勞將軍。”
不一會,劉熾便帶著傅永回到了中軍大帳。
“回稟將軍,傅將軍到了。”
聽完劉熾的回稟,馮翰遠放下了手中的文書,抬起頭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傅將軍約莫三十多歲的年紀,身長八尺有余,雖是高大,卻不似那種膀大腰圓版的魁梧,雙目炯炯有神,配上一身鎧甲,顯得十分精神。
“末將傅永,參見世子。”
“傅將軍不必多禮。久聞傅將軍大名,今日有緣得見,翰遠三生有幸。”
“傅永無名之輩而已,世子謬贊。倒是世子威名遠揚,末將早已有所耳聞。”
“哪里哪里,翰遠不過弱冠之年,不過是在軍中歷練了幾年罷了,何來威名。日后大家并肩作戰,有不妥之處還望將軍能指點一二。”
“世子謙虛了。涼國公府天下何人不知,世子將門虎子,這指點二字萬萬不敢。日后世子但有驅遣,末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將軍嚴重了。大家同為陛下效力,驅遣二字可是不敢。不過翰遠初來乍到,對著西郊大營陌生的很,傅將軍可愿為翰遠介紹一二?”
“愿為世子效勞。”
“如此,有勞傅將軍了。”
“世子請。”
“將軍請。”說罷,便與傅永一前一后向賬外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馮翰遠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轉頭對劉熾說道:“煩請劉將軍傳令各千夫長,半個時辰之后到中軍大帳集合。”
“末將領命。”
出了大帳,馮翰遠走在前面,傅永跟在后側,為他一一介紹營中各個地方。
“傅將軍可知,這西郊大營是何時所建?”
“回世子,西郊大營建于建興十年,距今已有十四年了。建營后,西郊大營多設騎兵,原來的京郊大營改為東郊大營,多設步卒。”
“建興十年,我看將軍的履歷上,那一年將軍是在北境宣府當職,對吧?”
“回世子,末將那時是宣府驍騎營校尉。”
“我父親那時是宣府副總兵,領驍騎營都統。如此說來,你是我父親麾下了。”
“不錯,當年正是公爺親自提拔,知遇之恩,末將永生難忘。若非后來負傷,末將原本可以一生為公爺效力。”
“我父親定是見你作戰勇猛才注意到你。都是為陛下效力,在誰的麾下都是報君恩。”
“世子所言甚是。”
“剛才將軍說的負傷,可也是建興十年那一次?”
“不錯。那年十月,末將在狼山谷遇伏,僥幸撿了一條命。”
“狼山谷,建興十年。敢問將軍……”
“末將知道世子想問什么,正如世子所料,末將確是那一役的幸存者。”
馮翰遠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望著這位劫后余生的將軍,眼神中卻充滿了哀傷。良久之后,馮翰遠才緩緩說道:“當年狼山谷一役,宋老將軍戰死沙場,十五萬將士為國捐軀,沒想到今天還能有幸見到幸存之人。”
“此戰雖然慘烈,但畢竟已經過去十四年了,朝中如今幾乎無人再提此事。世子當年應該不過六七歲的年紀,敢問世子,何以對此事如此記憶猶新?”
“我當年不過六歲,尚不懂事。不過家父少年時便跟在宋老將軍身邊。老將軍戰死,家父子是悲痛萬分。而且自那一役之后,大周與韃靼的攻守逆轉,朝廷再無力深入大漠。翰遠雖入軍時日不多,對此還是多少了解一些的。”
“原來如此,是末將魯莽了,世子莫怪。”
“無妨。翰遠還有一事要請教將軍。”
“世子但問無妨。”
“將軍劫后余生,照常理來說,休養之后本可繼續回北境,為何去了南方?”
“這……”
“將軍有難言之隱嗎?翰遠如有唐突之處,還請將軍勿怪。”
“末將豈敢。不瞞世子,當年那么多將士血染山關,末將本應一同赴死。可天意使然,末將雖偷得余生,卻也再無顏面回北境了。”
“將軍偏執了。既然將軍也認為是天意,又何必自責呢。”
“謝世子寬慰。只是這心中執念,確是一直放不下。”
馮翰遠聽罷,也沒有繼續糾纏,轉身往校場走去。
“聽聞將軍去往南方之后,十多年一直與戰馬為伍,想必對騎兵的操練有獨到之處。”
“回世子,末將不過是這些年一直在馬軍中效力,有些經驗罷了。”
“那將軍對于騎兵的戰法可有心德?”
“回世子,騎兵的優勢在飄忽靈動,劣勢在攻城與補給。”
“那將軍覺得,韃靼人的騎兵如何?”
“韃靼軍武立國,子民人人皆善騎射。他們可以將騎兵的優勢發揮到極致,很少與我爭奪城池,也從不長途奔襲,可以說是天下無雙的騎兵。”
“將軍認為如何才能戰而勝之?”
“末將認為,要想戰勝韃靼騎兵,就必須建立一支能與之匹敵的騎兵,否則就只能像現在這樣,憑堅城,用弓弩。”
“憑堅城,用弓弩。這樣最多就是擊其于城下,完全沒有追擊的能力。”
“世子明鑒。自前朝惠帝以后,北方馬場幾乎都為韃靼所占,這戰馬來源成了最大的問題。”
“將軍認為,戰馬是最大的問題嗎?”
傅永聽罷一怔,他知道馮翰遠此話并不是真的問自己,顯然是早有答案,于是說道:“請世子明示。”
“戰馬雖然不足,但此事最大的問題還是在于人。其一,中原世代農耕,善騎善射者少之又少。且不論戰馬是否充足,單是這訓練騎手,便是一個費時又費力的事。就算是訓練個三年五載,待臨戰之際,要說一對一的話,也難從韃靼人身上討得便宜。如此一來,想要對壘之時有勝算,就必須以數量取勝。但是無論是勝還是敗,都會有人馬折損。同樣是損失五千人馬,韃靼人也許并不心疼,朝廷卻不得不考慮這其中的成本。傅將軍,你明白嗎?”
“世子所言,末將以前從未想過。”
“說到底,朝廷算的是銀子的問題。從購馬、草料、廄舍,馬具,再到選兵、訓練、短兵、弓弩,這一騎的成本足可以練得精銳步卒十人。所以從這個角度出發,朝中自然有大批的人反對在騎兵這件事上耗費太多,更而且如今國庫也并不充實。”
“原來如此,世子一言,有如醍醐灌頂。”
“還有一層,不在銀錢,而在人心。我朝傳統,擅長以軍陣應敵。雖然此法面對韃靼人經常吃虧,但是這傳統也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可是這北境不穩,朝廷每年的投入應該也不少,難道朝廷就想每年這么耗著嗎?”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太祖太宗兩朝都曾憑著開國的余威遠征韃靼,結果都不理想。先帝在位時,就已經難以深入韃靼腹地了。待到狼山谷一戰之后,朝廷就在也沒有能力主動出擊。如今韃靼日漸勢大,北俞也不容小覷,北境能有如此僵持的局面,已經實屬不易了。”
“這些,末將倒是知道,看來朝廷也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勉勵維持了。時局如此啊。”
“翰遠有一事,想問將軍。”
“世子請講。”
“敢問將軍,可愿再回北境效力?”
“這……”
“將軍可知,我為何來這西郊大營?”
“陛下的旨意,末將已然接到。末將及手下三萬人馬,已歸世子節制。”
“我已請旨陛下,這三萬人馬可獨立成營,不必分入步卒之中,將軍可有興趣?”
“當真?”
“涉及陛下天威,怎敢有戲言。”
傅永沒有說話,顯然還是在猶豫之中。
馮翰遠又說道:“我知將軍不愿重返北境,不只是因為自責。將軍認為,如今北境局面被動,無力出擊,和你當年在北境時情況完全不同。即便將軍肯去,不能為埋骨他鄉的將士報仇,只是平添了一個守衛城墻之人,又有何益處呢?”
傅永聽罷,良久無言。半晌,方開口道:“新軍成軍時日尚短,只怕難以與韃靼一戰。”
“此時不能力拼,要以戰法而生。選兵操練,我信將軍,運籌帷幄,沖鋒陷陣,將軍也要信我。”
“也罷,涼國公府于我有知遇之恩,世子但有差遣,傅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將軍客氣。我明日便上奏陛下,將軍放心。”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到了校場。馮翰遠從未見過如此寬闊的校場,問道:“這校場是新建的吧?”
“回世子,這校場是去年年底新建的。”
“如此寬闊,折騰個三五萬人沒問題。你每天就是在這練兵吧?”
“是。”
“這三萬騎兵可是將軍負責招募的?”
“正是末將。”
“兵員質量如何?可合胃口?”
“回世子,這兵源嘛,一言難盡。除了最早招募的一批都是善騎善射的之外,末將盡可能招募那些有地可耕的農民,這些人一般身體不錯,人也老實,容易訓練。后來快過年的時候,兵部傳話過來,說是京城周圍常有流民盤踞,讓末將盡可能招募,也省去朝廷派兵清繳。”
“流民?都是哪里的流民?”
“這京城的流民,哪里的都有。”
“這些人問題大嗎?”
“其他的倒是沒什么,就是喜歡拉幫結伙。同一省的,就抱在一起,互相之間經常有矛盾。”
“軍中人員復雜,倒也是常有的事情,不算什么難題。各層將領如何?”
傅永嘆了一口氣,說道:“回世子,麻煩就麻煩在這了。”
“哦?有何麻煩?”
“回世子,也是末將無能。末將這些年一直在地方做事,不知道這京城之中竟如此麻煩。新軍剛開始組建不久,便有不少京官便將家中子侄送到我這,讓我給他們分個校尉百夫什么的,說什么這是陛下欽點的新軍,日后升遷會快些,反正西郊大營負責拱衛京師,不會有什么危險。末將受不住他們軟磨硬泡,還把劉將軍搬出來,就挑了一些安插在營中了。”
馮翰遠笑了笑,說道:“這也是人之常情。這些人可還堪用?”
“有些還行,看起來有些底子。可是有些個,明顯就是天天在家好吃懶做慣了,一丁點苦都吃不得,整天怨氣沖天的。偏偏把他們送進來的人,又要讓他們歷練一番,我這真是頭疼。”
“將軍孤身一人,扛不住如此壓力也是常理。千夫長里面,有這種人嗎?”
“回世子,千夫長都是兵部直接派來的,任免千夫長也是要報備的,他們倒還不敢太過造次。不過下面有些個人脾氣太大,有些千夫長還要看百夫的臉色呢。”
“呵呵,竟有這等事。傅將軍,這件事我來處理。”
“是。”
“好了,傅將軍,我們出來的也夠就久了,想來這些千夫長也已經在帳中候著了,回去吧。”
“是。世子請。”
“將軍請。”
待二人回到中軍大帳時,三十位千夫長果然已經在這了。劉熾一一介紹了每一位的大致履歷,倒也省去了馮翰遠看公文的麻煩。
聽完介紹后,馮翰遠悠悠的開了口:“我奉旨節制新軍,諸位想必也已經收到旨意了。從今日開始,翰遠便要與各位并肩作戰了。我十七歲入軍,今年不過才二十歲。雖然沒有諸位帶兵時間長,但要論起這行軍打仗,翰遠自問不在你們任何人之下。”
“世子威名,我等佩服。”
馮翰遠起身走出帥案,繼續說道:“我涼國公府世代為大周效力,如今軍中多少將領都是出自我涼國公府門下。我和我父親一樣,無論你出身如何,家境如何,也無論你之前如何默默無名,只要能奮勇殺敵,有勇有謀,我都會給他報效陛下的機會。相反,無論你出身如何,家境如何,也無論你之前是多么的戰功赫赫,但凡畏縮不前,不聽號令,觸犯軍法者,我都會嚴懲不貸。”馮翰遠的語氣不算很重,但個別重點的地方都有刻意的強調。聲音雖不大,卻給人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眾人聽罷后,后背竟冒出一絲涼氣。眼前這個年輕人,不過弱冠之年,也沒什么殺伐經歷,為何幾句話下來,能讓人感覺渾身上下一陣寒意?莫非這就是與生俱來的氣質?還是出身將門的自信?
“聽清楚了嗎!”馮翰遠見眾人沉默,高聲問道。
眾人又是一怔,互相看了看,一齊答道:“是。”
“大聲點!”馮翰遠大吼道。
“是!”眾人齊吼道。
聽罷,馮翰遠滿意的點了點頭,又柔聲道:“諸位雖說年紀都不大,但也算是戰場殺伐的老將了,應該知道有仗可打就有立功受賞的機會,此等機會于這太平盛世更為難得。如今韃靼北犯宣府,正是諸位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只要聽從號令,奮勇殺敵,我馮翰遠定不會虧待大家,陛下更不會虧待大家。此戰能否一戰成名,對我馮翰遠很重要,對你們更是重要。”
諸將聽罷沒人出聲,但馮翰遠從他們的眼神中卻能看出那種對功名的渴望。
“此番韃靼來勢洶洶,大有勢在必得之意。諸位久在軍中,應知宣府對我大周意味著什么。宣府若失,大同側翼防護就蕩然無存,屆時大同必不可久保,雁門、居庸也支撐不了多少時日。我們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女都在這城中,守衛宣府,就是守衛我們自己的家人。若連自己的家人都守護不了,諸位又有何顏面面對天下人?”
馮翰遠此話雖然直白,卻是受用。說來也怪,歷來臨戰激勵將領鼓舞士氣,所用言辭無非就是這些陳詞濫調,可這些話從馮翰遠的嘴里說出來,諸將竟仿佛是第一次聽到一般,一個個竟是義憤填膺,甚者有人眼中竟已然含著淚花。一旁的劉熾與傅永也是感慨萬分,一時間對這位涼國公世子佩服的是五體投地。
“當然,人各有志。即便都是為將者,也不全然都是個個勇字當頭,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諸位若是覺得為難,翰遠也絕不勉強。”
眾人被這么一說,互相看看,竟高聲齊道:“我等絕非貪生怕死之輩,誓死為國效命!”
馮翰遠笑道:“好。我大周能有諸位,實乃國之幸事。”說罷轉身坐回帥案前,吩咐道:“明日卯時三刻,諸位帶好各自手下校尉以上將領,校場集合,我有事吩咐。”
“末將領命!”眾人齊聲答道。
“好,那諸位回營后,立刻吩咐手下司馬,將營中輜重兵源情況上報于我,要快,去吧。”
“末將告退。”說罷,眾人退出大帳。
“二位將軍也去忙吧。”
“末將告退。”劉熾和傅永也退了出去。
帳中只剩下馮翰遠。趁著此時安靜,便拿起案上的文書,一本一本翻看起來。
晚飯過后,馮紫諳嫌屋子里悶得慌,便滿府亂逛。走到馮翰遠房間時,發現里面竟然亮著燈,覺得奇怪,二話不說推門就進。
“紫諳,是你嗎?”屏風后面,馮翰遠的聲音悠悠飄來。
“你怎么知道是我?”馮紫諳循著聲音進來,看見馮翰遠正坐在書案前翻看著文書,滿桌的文書堆得像一座小山一般,把書案連同馮翰遠一起都給淹沒了。
“這滿府上下,敢不敲門就進來的,也就只有你這個淘氣鬼了。”馮翰遠頭也沒抬,順手拿起另一本文書。
馮紫諳白了他一眼,坐到了書案前,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沒去吃晚飯?”
“我也是剛回來,晚飯在軍營里吃了。”
“這些都是你從營里帶回來的?”
“對啊。”
“我的天,這都是些什么啊,怎么這么多?”
“哦,這些都是西郊大營的各項兵器物資庫存的清單,還有各個將領的履歷資料。”
“陛下不是剛封你平北將軍嗎,怎么這些事情還要你自己看?”
“這不是事情緊急嘛,自己看一遍,也好心中有數。再者說,你哥哥我在宣府,干的就是中軍司馬的位置,對這些兵馬錢糧這些軍需,最是熟悉了,沒人比我合適。”
馮紫諳眼珠一轉,譏笑道:“原來你在宣府這些年,就是個管倉庫的呀!真是的,還以為你多大本事呢。”
馮翰遠知道她是有意斗嘴,笑了一下,說道:“你以為什么人都能管倉庫啊?這打仗打的就是錢糧,你不懂的。”
“說破天去,不也就是個管倉庫的嗎,又沒真刀真槍的拼殺,跟父親相比,還差得遠呢。”
“那是自然。”說完,馮翰遠又從山一般的文書中抽出一本,一邊翻看,一邊問道:“你這是晚上又悶得慌了,來我這斗嘴的?”
“誰稀罕來你這屋子。”
“別裝了,從小到大我還不知道你。每次閑得發慌,不是去找母親撒嬌,就是來我這斗嘴。估計是父親在府里,你不敢太過放肆吧?”
“爹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晚上一回來就看我不順眼,嫌我這不好那不好的,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有這事?父親平時不是挺寵著你的嗎?”
“誰知道。你說說,我平時在家吃飯,這舉止是隨便了些,那我不想著都是自家人,不用那么在意嘛。這有外人的時候,我可是從來都是恭規規矩矩的。”
馮翰遠笑了笑,說道:“這倒是,你這個小鬼頭,在家和在外人面前,那完全是兩個人。”
“就是嘛。這父親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這吃飯的時候又是嫌我吃的聲音太大,有是嫌我拿碗的動作不雅,還不準我吃飯的時候說話。”
“食不言寢不語,這可是圣人教我們的。”
“這是圣人說的沒錯,這吃飯的時候不說話,那飯桌上多悶啊。”
馮翰遠越聽越有意思,說道:“想來今天父親是見了什么人,才會想起管教你這些。”
“他一大早就進宮去了,除了姑姑,能見什么人?”
“原來你這不是閑逛來的,是專程找我發牢騷來的。”
“什么呀,人家是來告訴你,送給孫家姐姐的禮物,我都幫你準備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好妹妹,你看我現在哪里有空?”
“哼,虧得孫姐姐還那么惦記你,你就一點都不上心。”
馮翰遠正欲答話,聽得門外傳來父親的聲音:“諳兒,你哥哥現在有正事要忙,莫要胡鬧。”
兄妹二人見父親進來,連忙起身行禮。
“父親請上座。”
“不必了,你繼續忙。諳兒,時辰不早了,早點回房休息。一個姑娘家晚上滿院子亂跑成何體統?在自家父母兄長寵你,慣你,今后到了婆家也要如此?那人家就該說咱馮家沒家教了。”
馮紫諳低著頭,委屈巴巴的回道:“父親教訓的是,女兒知錯。”
馮翰遠見妹妹一臉委屈,便勸父親道:“父親莫怪,小妹年紀還小,不過是在家中隨意了些,不礙事的。”
馮鼎璋聽罷,也再說什么,只是吩咐道:“你回去吧,我和你哥哥還有正事要說。”
“是。”說罷,看了馮翰遠一眼,轉身出去了。馮翰遠見她剛剛的眼神中,哀怨里帶著些許謝意,不禁笑出了聲。
“你笑什么?”
“沒什么,孩兒只是覺得,小妹比起同齡女孩,是少了些溫婉賢淑,但也多些天真爛漫,甚是可愛。”
“你這個妹妹啊,年已及笄,卻還是如小孩子一般喜愛玩鬧,現在若不加以管教,這以后可怎么得了。”
“父親今天不是進宮去了嗎?怎么回來就對小妹如此嚴厲,小妹剛剛還跟我發牢騷,說她很不適應呢。難不成,是宮里有人要給小妹說親事?”
“那倒是沒有,只是你姑姑提了一嘴罷了。”
“如今后宮情況如何,姑姑可還好?”
“你姑姑一切都好,沒什么事。聽她說,這后宮倒是比前些日安靜了不少。”
“五皇子可有好轉?”
馮鼎璋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太醫院還是束手無策?”
“太醫只說是寒熱相沖,試了十幾種方子,還是無濟于事。如今五皇子日漸虛弱,連湯藥也咽不下去。”
聽到此處,馮翰遠知道五皇子已經是命不久矣。想起過年時,自己還答應他,再回來要教他騎射之術。想不到一別數月,竟會落得這般田地。再想想自己之前的推斷,那一個個兄長,哪一個對他不是百般呵護,疼愛有加,現在看來,都是表象罷了。也許此時此刻,五皇子在昏睡中還能夢到那一張張音容笑貌,只是他不知道那一張張笑臉之下,保藏的都是一副副比毒蛇還毒的心腸。每每想到此處,馮翰遠都會覺得不寒而栗。無情最是帝王家,和那寶座相比起來,什么兄弟之情,什么仁愛之心,全都一文不值。
“想什么呢?”馮鼎璋見兒子若有所思,開口問道。
馮翰遠回過神來,笑了一下,回道:“沒什么。那明天,孩兒要不要進宮去看看五皇子?”
“算了,你又不通醫道,去了也幫不上忙。該到你去的時候,你若還在京城,自會讓你去的。”
馮翰遠聽罷,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良久無言。
“這些都是你從西郊大營拿回來的?”馮鼎璋指著桌上這座“山”問道。
“嗯,這是西郊的軍備物資情況,孩兒借回來看看。”
“可有收獲?”
“甲胄方面,騎手鎧甲雖然充足,但大多都是精鐵鎧甲,馬上行動不便。皮甲的數量不多,加上宣府庫中的,再讓城中工坊趕造一些,差不多夠用。馬匹的鎧甲也都是精鐵甲,數量只有一半,孩兒想都帶上,能裝備一個是一個。”
“你這次主要是迂回奔襲作戰,要的就是一個快字,鎧甲太多,反而成了負擔。”
“父親所言極是,孩兒也這么想。現在真正成問題的,是兵器。”
“兵器?”
“不錯。孩兒剛查過營中的馬刀,尚不足四千,還是這個月剛剛運到的,加上宣府庫中的,也才一萬,平均三個人都分不到一把馬刀。”
馮鼎璋沉吟道:“想來是因馬刀打造起來比手刀要復雜,南北兩坊為了趕進度,就把這馬刀放到最后打造了。”
“問題就在這里。馬刀打造不易,所以產量必然不高,就算現在兩坊全力趕工,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此事,確實是工部疏忽。也許工部覺得,這馬刀不會這么快派上用場,所以就放到最后了。”
馮翰遠無奈道:“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這時候特別需要這批裝備。”
“那,可有備選?”
“長槍的數量倒是足夠。但父親知道,這長槍于馬上施展,難以靈活運用。尤其是短兵相接的時候,劣勢是很明顯的。”
“是啊,為父當年就吃過這樣的虧。這長槍不行,還有嗎?”
“馬刀不足的部分,孩兒準備用手刀代替。雖不如馬刀那般劈砍鋒利,也只能將就一下。”
“嗯,不錯,此法可行。”
“此外,孩兒想學韃靼人,每位騎手除短兵之外,再配一副弓弩。”
“弓弩?”
“我軍常用的弓拉力過于沉重,不利于馬上施展。韃靼人的馬弓比我軍中常用之弓的拉力要輕,孩兒想用步軍中所用的輕裝弓來做代替。”
“輕裝弓?且不說這輕裝弓射程不過百步,我軍素來缺少善騎射之人,這一時間,如何訓練出可與韃靼一較高下的戰力呢?”
“父親不必擔心,我軍中缺少此等人才,韃靼人中卻有。先前,有一韃靼人因愛慕一漢人軍戶女子,竟來宣府投誠。此人精通騎射,會講漢話,孩兒將他留在軍中,教習騎射之術,頗有成效。數月間已有數百人學成,待日后讓這些人再教其他人,必有所成。到時候與韃靼勉力一戰應該是沒有問題。”
“韃靼人來投誠?此人靠得住嗎?”
“父親放心,此人的部落就在邊境附近。我已經派人把他的家人都接到宣府,讓他們一家團聚了。”
“嗯,做得很好。那你得知韃靼要兵犯宣府,是不是也是此人提供的消息?”
“算是吧。他說他們的大汗讓他們七月初全族前往沙井,還特意叮囑他們不可提前行動。孩兒覺得蹊蹺,就帶人深入沙井去探查,才有了后面的事。”
“嗯,如此說來,此人真是功不可沒。那他與那漢人女子怎么樣了。”
馮翰遠笑了笑,說道:“那姑娘倒是沒說不愿意,只說聽父母的。她父親當年家中遭過韃靼洗劫,很多親人都死在了韃靼人手上,所以是一萬個不愿意啊。”
“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父親說的是。軍中鄭師傅也派人去勸過了,這二人今后如何,還得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嗯,這兒女的婚姻大事,最終還得人家父母做主,咱們雖然樂見其成,卻也不能越俎代庖啊。”
“父親說的是。”
“對了,你帶回來的那個馬鐙,宣府的工坊打造了多少,夠裝備嗎?”
“馬鐙嘛,鐵制定然不夠。不過上個月開始,張鐵匠已經開始召集城中所有木工,先打造一批木制馬鐙,以便急用。算下來,應該來得及。”
馮鼎璋點了點頭,說道:“以木為材,雖然易打造,卻也易損。不過如今也只能先應急了。”
“父親莫急,孩兒試過這木制馬鐙,至少十五日之內不易損。這打造圖樣孩兒已經在下午的時候派人送到了工部。對于兩坊來說,此物簡單易制,耗費不了多少時日。”
“嗯,看來這一切你已經是成竹在胸了。”
“孩兒只是盡量謀劃的周祥些。”
馮鼎璋站起身來,緩緩的移步到窗邊。一輪上弦月高掛天空,月光灑在臉上,竟有些許涼意。
“為父已經老了,你是家中獨子,這馮家以后就要靠你了。你剛剛加冠,入軍也才不過三年。這期間雖有小打小鬧,但是大戰、惡戰一次也沒打過。此時就把這千鈞重擔壓到你的肩上,為父實在擔心你撐不住。更何況眼前這場惡戰,即便是為父也沒有把握。為父實在是為你擔心啊。”
“父親所慮,孩兒理解。孩兒定當謀劃周密,何況還有鄭師傅在孩兒身邊。”
“你要切記,此戰務必謹慎,謀略上要以退其兵為首要,其次斷其攻城之力,再次才是合圍聚殲。但為將者行軍打仗,又不可過于謹慎,束手束腳,以至貽誤戰機。這其中的分寸把握,全都依靠你的臨場判斷,那個時候沒有誰會在你的身邊告訴你該怎么做。你的副將,你的手下,你的士兵,他們都依靠你戰勝敵人,他們都希望你能給他們帶來軍功,他們都指望你能讓他們在戰場上活下去。誰也幫不了你,全憑借你自己的感覺。翰遠,這種壓力,你必須要承受。”
“父親教誨,孩兒謹記在心。”說完,馮翰遠向父親拱手一禮,深深的鞠了一躬。
“起來吧。對了,你今天去西郊大營,都見了哪些人?”
“對了,說起這個,父親可還記得傅永這個人?”
“傅永?傅永……”馮鼎璋喃喃的念著這個名字,腦中飛快轉過許多回憶。
“父親不記得了?”
“記得。不過這個人消失很久了,我很長時間都沒有他的消息了。他什么時候去的西郊大營?”
“劉將軍說,他是去年十月才由揚州軍馬司調入西郊大營的。”
“去年十月……”馮鼎璋反復念叨著這個時間,忽然哈哈一笑,自言自語道:“這個宋永年啊……”
“父親?”
見兒子一頭霧水,馮鼎璋說道:“去年十月,朝廷所購的大宛馬陸續進京。宋永年在這個時候把傅永調進京,顯然是早有打算。”
“孩兒還是不太明白。”
“這個傅永,早先是宣府驍騎營中人。那時我見他騎術精湛,作戰勇猛,就提他為校尉。后來跟著宋老將軍西援大同,于狼山谷遭韃靼人埋伏,身受重傷,后來輾轉被送回京城療養。”
“這些孩兒都知道,后來他不想再回北境,說是無言面對北境戰死的兄弟,于是便調去了云南,之后十幾年就一直在南方軍中任職。”
“哦?”馮鼎璋有些大惑不解的樣子,問道:“這是他自己說的?”
“是啊。父親,難道這其中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據我所知,傅永在京城療養了大半年。痊愈之后,曾找過兵部,想要回到北境繼續抗敵,而且還找過不止一次。但每次奏本遞上去,都是杳無音信,仿佛石沉大海一般。”
“有這事?那傅將軍為何要向孩兒隱瞞呢?”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那宋伯伯為何不讓他回北境呢?”
“當時你宋伯伯只是兵部武選司的一個員外郎。雖有選拔調配武將的職責,但畢竟不是主事者。”
“孩兒糊涂,十四年前,宋伯伯還沒做兵部尚書呢。當時的尚書是誰?”
“王繼恩。”
“王繼恩?這個人孩兒曾聽鄭師傅說過,十二年前被人告發貪污軍餉,被陛下滿門抄斬。”
馮鼎璋點頭道:“不錯。我大周開國以來,獲此殊榮的六部重臣僅此一位,看來未來很長時間里,都會有人記得他。”
“這位王大人,算是遺臭萬年了。難道當年正是他阻攔傅將軍?”
“具體細節我也不得而知。不過此事當年在京城軍中確實是傳得沸沸揚揚。為此我還專門找過你宋伯伯,你宋伯伯只是說他已經盡力,別的就閉口不言了。依常理推測,應該是這位王大人從中作梗。”
“可孩兒還有一事不明。六年之前,宋伯伯便坐上了兵部尚書之位。若之前是因為王大人從中掣肘,那這六年之間為何不召回傅將軍呢?”
“這個估計就只有去問你宋伯伯了。起先我以為,你宋伯伯掌管兵部的時候,這事情已經過去八年了。這外放八年,被人遺忘也是很正常。可是今天聽你一說,去年大宛馬剛剛入京,這傅永就被調了回來,要說是臨時起意,難以令人信服。”
“孩兒也覺得,傅將軍并不是因為被人遺忘,才被外放了這么久。至少孩兒認為宋伯伯不會忘記這位傅將軍。”
“你說得對,畢竟宋老將軍戰死時,這位傅將軍是在場的,誰都能忘記他,唯獨這位宋大人不會。”
馮翰遠又思考了一會,說道:“出于某種原因或目的,宋伯伯必須要把這位傅將軍外放。或者說,出于這個原因或目的,傅將軍一定不能回到北境,甚者不能留在京城。而能合理解釋這些的原因只有兩個,要么為了懲罰,要么為了保護。想必之下,孩兒認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馮鼎璋捋了捋胡子,說道:“你的意思是,宋大人為了保護這位傅將軍,而把他外放了這么久。可是傅將軍自己和你說的那個原因會不會是真的呢?”
“孩兒相信傅將軍會時常因宋老將軍之死而自責。但從他的眼神之中孩兒可以看出,傅將軍絕不是那種遇事逃避之人。”
“那如何解釋他對你隱瞞他想回北境之心呢?而且把之前被外放的遭遇,說成是自己主動請調的,難道……”
“傅將軍知道自己在受到保護,也知道自己為何受到保護。他向孩兒隱瞞,說明他對孩兒并不信任。”
“如此說的話,一切事情倒是可以解釋得通。要說他當年是我親手提拔的,會是什么樣的事情,能讓他連我們馮家也不信任呢?”
馮翰遠聽罷,沒有說話。是啊,馮家對他有知遇之恩,會是什么事情讓他連馮家都不信任呢?難道是為了保命?人在性命攸關的時候,是什么人都不能信任的。可是他為什么又會覺得馮家可能會要他的命呢?還有,如果一切所料不錯,他一直都知道宋大人有意把他外放南方是為了保護他。那又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會讓他覺得宋大人是可以信任的呢?有知遇之恩的馮家不能信任,而一個從未打過交道,甚者素未謀面的宋大人卻可以信任,到底該如何解釋呢?
“好了,也別想這么多了。所謂日久見人心,只要并無害人之心,時間久了,他自會信任你。時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明天軍營里還有一堆事情等你處理呢。”
“是。父親也早點休息。”
“好。”說完,馮鼎璋便向門口走去。“聽話,早點休息。”走到門口之時,馮鼎璋還是不忘再囑咐一句。
“父親放心,孩兒這就去休息。”
馮鼎璋“嗯”了一聲便轉身出門去了。
送走了父親,馮翰遠并沒有停止思慮。坐在書案之前,把所有已知的事情,所有人說過的話串到一起想了一遍又一遍,馮翰遠越想越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忽然之間,一道白光在猶如一道驚雷在馮翰遠的腦中炸裂開來。但這驚雷仿佛帶著無限的寒意,馮翰遠的思緒慢慢被凍住了。緊接著這股寒意從頭頂逐漸擴散到全身,時值六月,竟讓馮翰遠渾身顫抖起來,額頭上竟冒出了冷汗。忽然,外面的樹上傳來一陣烏鴉的叫聲,見慣了沙場血肉橫飛的馮翰遠,居然被嚇得靠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雙手緊緊的抓著椅子的扶手。豆大的汗珠猶如雨下,不一會馮翰遠便覺得自己的衣衫已經被汗水完全浸透了。夜晚的微風借著皎潔的月光輕撫在身上,讓自己原本就已經顫抖不止的身體變得更加冰冷。
就在這京城六月冰冷的月光下,馮翰遠坐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