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已久的美夢中突然驚醒,心中的凄涼竟無人可以傾訴。
風沙已經感覺不到身上有任何不對勁,玄武找來最好的大夫也查不出到底中了什么毒。
這種情況落在別人眼中,更像殺人之后裝模作樣。
剛被撤職不久,又遇上這種事情,本就艱難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
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有人容不下他。
之所以暗使陰謀,沒有明著下手,可能顧忌維護他的四靈高層,也可能顧忌流城玄武作亂……
總之很多可能,唯獨不可能是善意的。
有一就有二。
殺心既起,最將難息。
因為專修精神異力,風沙時常遭受反噬。
尤其當情緒出現大幅波動的時候,虛幻往往變得比真實還真實,真實則比虛幻還虛幻,難以分清現實和虛幻之間的界限。
渾身似乎被已徹骨的寒意徹底籠罩,仿佛數九隆冬裸身臥雪,骨髓似乎都結成了冰碴,牙關凍住無法嘚嘚,呼吸都噴出冰冷的白霧,好像離死只差一口氣。
咚咚咚敲門聲響,急促沉悶。
催命的喪鐘響徹腦際,震得后顱嗡嗡發麻。
“請進。”風沙竭力收攝精神,強行壓下反噬的情緒,迅速恢復冷靜。
無論誰想要他的命,就拿自己的命來換。
推門進來的人居然是任松,步履很沉穩,語調略顯怪異。
“巡城司來了個姓王的副衛,把兩具尸體要走了。”
風沙千想萬想也想不到這個結果。
巡城司怎么突然插手?
難道任松報官了?
莫非不曉得四靈最忌諱外人插手內部事務。
這小子腦殼壞掉了?
“王副衛說他接到報案,過來例行查問。哼,一個巡城司副衛居然親自出馬查案,我只能將尸體交出去。”
風沙皺起眉頭。
聽口氣,任松認為這是他安排的,是他將巡城司引進來。
當然不是,所以事情就很玄妙了。
“這種要命的時候偏偏扯上官府,你的處境將會更加艱難。如果有人借題發揮,恐怕你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任松明顯不關心事實究竟如何,反正這頂帽子要給風沙扣上。
半月之后,便是流城四靈一年一度的聚會。
屆時,流城分部的四靈高層將會齊聚一堂,向上使述職。
正是獎功懲過的緊要關頭,本就處境不妙的風沙很可能萬劫不復。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切隨緣罷~”
風沙反而變得無所謂起來。
如果非要干掉他,什么理由不是理由?如果還想留他一條命,什么理由都不成理由。
“你還真想得開。”
任松使勁擰起眉頭,不明白風沙為何如此淡定。
風沙往脖子上拽了拽毯子,含含糊糊道:“如果沒別的事趕緊走,頭還有點暈。”陰謀的痕跡越來越濃,現在誰都信不過,尤其信不過任松。
……
流城的南岸是日夜上貨卸貨的碼頭,裝載貨物的重型馬車川流不息。北岸則是紙醉金迷的風月場,整條街市錦繡繽紛,市名“紅坊”。
紅坊里最大的娛樂場叫升天閣。
閣如其名,眼觀劍舞,如臨升天。
創始人姓宮,是一位已經故世的劍舞大師和劍術大師,曾經演舞天下,更以女子之身以劍會友,其驚才絕艷震驚海內,無論到哪皆被奉為上賓。
宮大師有個衣缽傳人,隨她姓宮,青字輩名秀,風采不遜乃師,僅差游歷揚名。
宮大師逝世后,宮青秀撐不起諾大的升天閣,還是風沙盤下此處,大肆購地擴建,新建園林閣舍,并修造玄武島,以明面的升天閣給暗里的玄武做掩護。
升天閣是正兒八經的娛樂場,以表演劍舞聞名,并不沾染風月。
宮青秀是升天閣的首席,輕易不會露面。
今夜倒有些特別,宮青秀難得現身表演。升天閣主樓與分舍皆被擠滿,樓上樓下各間房全被訂光。
附近偏巷里死了人,巡城司還上了門,任松特意請出宮青秀,并請來辰流的二王子,用以消除負面影響。
效果很好,滿閣上下歌舞升平,一派歡悅景象。
任松坐在主樓位置最好的觀賞廳,眼睛瞧著演舞場上宮青秀持劍作舞,同時和旁邊的二王子低聲說笑。
青年英俊,意氣風發。
演舞場相隔不遠,是一座僻靜的花園,風沙靠在一顆大樹的樹杈上,默默聽著那邊的喧囂,靜靜看著那邊的熱鬧。
一邊光鮮燦爛,一邊形單影只。
難免心生落寞之感。
宮青秀身為辰流第一舞姬,絕色絕藝足以使任何男人想入非非,不擇手段也要摘花入囊。
全賴他在幕后鼎力支持,宮青秀才能一直保持圣潔超然的高姿態,無人能以權勢相迫,逼其做不愿之事。
辰流王子都得依足禮數,不敢起別樣心思。
他也給了宮青秀相當大的尊重。
但凡有一丁點不良的心思,宮青秀早就變成一件任憑把玩的漂亮玩物。
如今他失去主事位置,升天閣自然被任松接掌。
正在臺上劍舞的宮青秀或許還不清楚,她的命運其實已經落在任松一念之間。
任松這小子并非善類,目前對他多有顧忌,暫時還不敢肆意妄為。
如果他這次徹底垮掉,恐怕宮青秀下場堪憂。
花叢盡頭忽然奔出來一個衣衫不整的圓臉少女,抬眼瞧見樹杈上的風沙,頓時又驚又喜,嬌呼救命,同時跌跌撞撞的跑過來。
風沙瞧著面熟,好像是宮青秀身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婢女,叫不上名字。再往她身后一瞅,不由皺起眉頭,翻身從樹上跳下。
一個臉上掛著巴掌印的男子由草叢里翻了出來,踉蹌幾下才站穩,兩手張著亂舞,脖子上還掛著一條女人腰帶。
仔細瞧瞧還挺眼熟,二王子的一個心腹隨侍,姓趙。據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伴讀。
王子的親信自然非同小可,身邊絕不會缺漂亮女人,怎么跑來欺負一個小婢女?
圓臉少女驚魂不定的躲到風沙身后,雙手緊緊籠著凌亂開敞的外衫,受驚鵪鶉般縮著脖子。
趙侍衛本來瞪著眼睛滿臉怒意,見著風沙便是一愣,勉強擠出個笑容,大步走來:“原來是風少。”
風沙暗嘆口氣。想躲麻煩,偏躲不掉,還是這么老套的麻煩。
……
“趙侍衛不陪著二公子觀賞劍舞,怎么跑這兒來了?莫非覺得青秀大家的舞姿看不入眼?”
“瞧風少說的什么話。二公子對青秀大家贊不絕口,我哪敢看不入眼。”
“那我不留你了。要是二公子有事找不著你,倒要怪我這地方招待不周。”
風沙話說的好聽,其實就是讓人快滾的意思。
換做以往,趙侍衛一定乖乖滾蛋,如今竟是滿臉冷笑。
“實不相瞞,這賤婢剛才打翻茶盞燙到了二公子,所以我把她拖出來稍作懲戒。不信您問她。”
圓臉少女頭搖到一半,趙侍衛黑著臉露出恐嚇的眼神。
圓臉少女不禁嚇得一個哆嗦,不敢吭聲。
趙侍衛面帶得意,展顏道:“風少您看?”
風沙歪著腦袋沒做聲。這家伙明顯沒把他放在眼里,看來是聽任松說了什么,知道他已經失去權力,所以有恃無恐。
趙侍衛不理風沙,伸手去捉少女的手臂。
“賤婢還敢跑,看等下怎么收拾你。”
圓臉少女被揪著胳臂生拽過去,使勁望著風沙,淚水盈眶,眼神充滿哀求。
梨花帶雨,惹人心憐。
風沙瞧向趙侍衛,一對澈透的瞳珠亮起若有似乎的幽幽閃芒。
這是精神異力的展現,本身并無傷人之功效,是以也無法以正常手段防御。
異力既出,效果立現。
好像面朝大海感受遼闊,立于山腳仰望雄偉。
總之,直接作用于人心。
以精神可以消減,以意志可以支撐,無論如何沒法完全抵擋。
人生在世,必有七情六欲。只要心有縫隙,無孔不入的精神異力就會迅速扯開裂口,放大本身就存在的種種情緒。
如果修煉到至高的境界,甚至可以由虛返實,真正透析意識。
屆時便如天降諭令,一言既出,言出法隨。
這并非古老的神話,他的師尊就曾經真正達到這種境界。
在精神層面幾乎和神仙沒什么兩樣,可惜最難保持的還是肉身的存續,盡管活了兩百余歲,仍逃不過灰飛煙滅這一結局。
風沙的修為當然遠遠不及先師,沒法造成直接影響,頂多引導誘導。
“如此也好,趙侍衛慢慢收拾她,我這就去給二公子道個歉。”說罷作勢要走。
瞧著那對幽閃的瞳珠,趙侍衛立時感到莫明的心悸,愣神之后猛地回神,連著幾步追上去賠笑。
“風少風少,二公子正在興頭上,為這點小事攪擾心情實不值當,我看這事就算了罷!”
“真的算了?”
“真的算了。”
“那為什么還不滾?”
趙侍衛暗自咬牙,氣沖沖的走了,跺腳踩碎路上一顆石子,可見用力。
風沙幽詭的眼神回復靜如止水的透徹,轉向圓臉少女道:“不要多想,回去好好休息。”
圓臉少女抹著眼淚道謝。
風沙面上微笑,心里嘆氣。
突如其來的一段小插曲,顯示他的處境多么糟糕,居然只能靠虛張聲勢嚇唬人,更說明已經有人把魔爪伸到宮青秀身邊。
這是危險將臨的警訊,看似針對宮青秀,實際上還是針對他。
附近傳來清脆的掌聲。
一個黑袍人從邊角小徑那邊踱步而出。兜帽罩頭,臉上蒙著黑紗。眉型英氣,眼形狹細,一對明亮的眸子異常冷漠,看人像看木頭。
面紗的輪廓勾勒出柔美的臉龐,罩身的黑袍襯著身形纖儂有致,高貴的氣質撲面而來,渾身上下充滿神秘和疏離的意味,偏偏極具吸引力。
風沙眼皮跳動幾下。
弱小者面前,病虎也是虎,虎倒威不垮。如果這時同類逼近,病虎除了倍感羞惱,還會更加警惕。
面前這女人就是一頭母老虎,同時擁有尊貴的身份,美麗的容顏和冷漠的氣質,正是天底下的男人最渴求而不可得的女人。
這類女人也像老虎一樣兇殘,渴求她的下場往往是被尖牙利齒咬斷喉嚨,然后被一點點撕碎扯爛吃進肚子。
面對心堅血冷的人,如果修為不足,精神異力效果并不好,非要壓制恐怕遭受反噬,得不償失。
風沙強烈感覺到威脅逼近,下意識露出銳牙:“你怎么來了?瞧我笑話?”
蒙面女子沒有作聲,到風沙面前站定,仰起臉龐與他眼對著眼。
兩人挨得比較近,顯得有些親密,似乎又沒那么親密。
風沙發覺自己失態,勉強擠出個柔和的笑臉。
“二公子在那邊,你沒去打聲招呼?”
“二弟難得有此雅興,我這做姐姐的可沒有他那份閑心。”
蒙面女子態度很冷淡,明顯只是隨口應付。
她當然有冷淡的資格。因為她不但是流城玄武的副主事,還是辰流的公主。
任何一個身份都能擊碎很多男人的膝蓋,狗一般趴在地上搖尾乞憐,更不敢對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風沙感覺氣氛不太好,故意調笑道:“這么晚跑來,是不是想我了?”
“想著是該見你一面。”
蒙面女子的語調仍舊沒有半點波動起伏,聽起來像針刺人:“沒料到任松真有些手段,這么快把你排擠開了。”
風沙再也繃不住笑臉。
蒙面女子轉目望著演舞場:“我來是想告訴你,我們已經沒有繼續交往的必要。”
風沙愣了小會兒,黑下臉道:“也好,我還有事,云虛副主事,請罷。”
直呼其名,就算是化名,也說明現在很不爽。
兩人其實只是相互利用的關系,掛個情人身份有些事情更加方便,手下合作時會少掉很多顧忌,并非真有什么深切的感情。
云虛這時提出分手,無疑是種背叛,面子掛不住倒還在其次,更多是勢力上的損失。
雖然不至于悲痛欲絕,心里也絕不會好受。
云虛走出幾步,忽然頓步。
“白天的命案我已知曉,也打了招呼,那個帶走尸體的王副衛明天會因公出差,或許還會因公殉職,應該多少能幫你一點。”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的分手禮。”
風沙冷靜下來。
趙侍衛向宮青秀的婢女動手;云虛決意分手。其實都是中午那樁命案導致的后果。
無非太顯弱勢,惹得群獸紅眼。
如果聽憑事態發展,遲早被扯碎分食。
……
風沙重新翻上樹杈躺好,遙望宮青秀劍舞至高潮,又見佳人收勢謝幕。
喧鬧輝煌的花園人頭散去,舞臺四周漸漸冷清。
一陣風卷,滿地凌亂,亦如現在的心情。
正發呆的時候,腳步聲又響,由遠及近。
任松從花園小徑那邊大步走來:“你倒真會躲清閑,我在外面忙的不可開交。”
與其說是抱怨,更像是種炫耀。
風沙裝作沒聽見,靠在樹杈上一動不動。
任松并不在意,笑了笑道:“云副主事來了,到我那兒坐了坐,似乎情緒不佳,我勸了她兩句。你倆吵架了吧?”
人家鬼扯的時候,風沙一般也會鬼扯:“女人就像貓咪,春天到了,貓兒就叫了。可惜我今天心情不好,幾句話不投機,把她趕走了。”
這小子肯定知道云虛和他分手了,說不定已經獲得云虛表態支持,這是故意跑來氣人的。
云虛不光是流城玄武的副主事,也是流城玄武的重要支持。
如今棄他而去,轉投任松懷抱。彼加一我減一,差距絕不止于二。
任松呵呵笑了兩聲:“對了。趙侍衛剛才私下找我討要升天閣一個小婢女,否則向二公子告你刁狀。我做主送他了,也是希望你少點麻煩。”
風沙忽然笑了起來:“那還真是多謝你了。這幾年沒白跟我,學到不少啊!”
任松靦腆微笑:“有其師必有其徒嘛!”
兩人都在笑,眼神交會,迸發火光。
剛才不過順手幫個小婢女,甚至連人家名字都叫不上,本來不算個事。突然被任松這么送出去,情況則大不相同。
他本就失去實權,如果忍下不管,恐怕權威受損,日子愈發難熬。
任松接下來一定會得寸進尺,步步進逼,剝洋蔥一樣由外圍剝到核心,直到他忍不住還手為止。
既然遲早要還手,當然越早越好,第一次最好。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所以他這次一定要救人,跟要救的是什么人完全無關。
否則一招被動,將步步下風。
趙侍衛剛在他這里受了氣,如今又得任松支持,一般二般的手段肯定沒用。
想逼人家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來,難免便會暴露一些隱藏的實力。
任松畢竟大權在握,只要找到明確的目標,能夠輕易加以打擊和鏟除。
無論他做何種選擇,總之任松不會吃虧。
一個小婢女看似無足輕重,其實是將軍的起手式。
這小子真陰毒啊!
特么還是我親手教出來的。
……
宴會散場,趙侍衛像往常一樣領著一眾侍衛護送二王子回府。
當然,也帶著那個從升天閣要來的圓臉少女。
一切忙完之后,領著她回自己的居所。
門剛關上,趙侍衛立刻收斂臉上的壞笑,過去擺好椅凳。
他并沒有點燈,窗戶也是關著的,屋內很黑,僅勉強視物。
圓臉少女在黑暗中摸索著與他面對面坐下,輕聲道:“我要等多久。”
“公主的意思,有備無患。”
趙侍衛嘆氣道:“經過這事,你已經給風少留下了映像。我又是二王子的心腹,他絕對無法想到你是公主的人。至于往后怎樣,我不知道。”
圓臉少女低頭道:“哥,我好怕。”
“事還未定,變數很多。”
趙侍衛伸手輕撫她的臉頰,安慰道:“說不定沒你什么事了呢~到時我求公主給你換個身份,風風光光嫁人。”
圓臉少女撲到他懷里,沒有哭泣出聲,只是默默流淚。
小人物的命運就像激流中的浮萍,除了隨波逐流,沒有絲毫自主的余地。
……
深夜的紅坊燈火通明,對岸的碼頭也掛滿風燈。
同是徹夜不眠,一邊笙歌達旦,醉生夢死;一邊通宵搬貨,汗流浹背。
人之境遇,天淵之別,總令人不勝唏噓。
碼頭向南隔著兩條街便是負責城內碼頭、河道和治安的巡城司,巡城司后巷巷口有一處支著烏棚的小茶攤,通常經營到很晚。
小茶攤是夫妻攤,冬天賣熱茶,夏天賣涼茶,還賣些小婦人親手做的點心,糖多料足甜的發膩,配上男人炒制的燒心苦茶,別有一番滋味,價錢還實惠。
巡城司的捕快都喜歡到這里歇歇腳喝喝茶吃吃點心,順便撩撩風韻猶存的小婦人。
現在深夜,小茶攤在對過高墻下面支了一張小桌幾只矮凳,邊墻上掛著盞忽明忽暗的氣死風燈。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位置便專門留出來給人說私密話。一旦坐了人,茶攤夫妻輕易不會過來。
風沙孤零零的坐在桌旁,喝了會兒苦茶吃了幾塊甜膩膩的點心,悠閑的晃著二郎腿,絲毫看不出正陷入極度的窘境。
剛出門便有個黑袍人慢騰騰的跟上來,一直在附近徘徊很不起眼。
這人并沒有刻意隱藏行跡,顯然得了任松的交代,是保護不是跟蹤。當然,肯定也有監視的意思。
必須在任松注視下擺脫困境。
一本薄薄的藍封小冊忽然擱到油膩膩的桌面上,吸引風沙的目光。
“這是仵作驗單。”一個身著勁裝的精瘦漢子小心翼翼的坐到對面。不知有意或是無意,墻上昏暗的風燈并沒有完全照亮他的臉。
“一人死于斷頸,一人死于頭骨碎裂。二人身上皆無防御傷,說明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熟人從背后下手也不可能兩個人都來不及反應。兇手很厲害。”
“多謝吳捕頭。”風沙隨口道謝,拿起驗單輕輕翻看。
雖然云虛說搞定了巡城司,也答應搞定那個王副衛,他仍舊擔心陰溝翻船,非要親自插手才安心。
說白了,已經信不過云虛。
“王副衛親自出面查問此案,我不好插手,也不好多問,只知道其中一個是迅翔商行新調來的管事,另一個是本地人,剛剛派給他做隨從。”
升天閣是流城玄武的總部,迅翔商行則是流城朱雀的總部。明面的字號都是為了掩飾暗里的身份。
風沙將小冊隨手扔回桌上。
這隨從無疑是個死士,死士絕不會為死而死,用生命弄死一個朱雀衛,的確又狠又毒,當真打他一個措手不及,直接導致他陷入窘境。
這人到底誰派來的呢?
……
吳捕頭瞧了瞧風沙的臉色,大著膽子提醒道:“王副衛這人屬蛇的,專盯人咽喉,咬住就不松嘴。您要當心。”
風沙對一個小小副衛并不在意,問道:“迅翔商行有什么反應?”
“暫時沒有。他們死了兩個人,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我想王副衛之所以越級插手,或許……或許正是迅翔商行的意思。”
吳捕頭顯然很在意王副衛,竟是一提再提,擺明想借刀殺人。
風沙反而十分滿意,有野心的人才好控制嘛。
雙眸驀地閃起幽芒,深邃無垠似夜空,繁星點點晃人眼暈。
“如果王副衛真是個不識好歹的人,這副衛恐怕坐到頭了,該有德有能者取而代之。”
別看副衛和捕頭只差一級,其實官是官吏是吏,中間隔有天大的鴻溝,沒有特殊機遇或者貴人扶持,一輩子也休想跨過。
風沙言語中明顯有扶持的意思,那對魔眼更是毫無表留的透出這層意思,直接投射于人心。
就像往人的心湖上甩出一塊飛旋的扁石,只要角度勁力巧妙,必定造成一串漣漪。
吳捕頭頓時眼睛一亮,搓著手道:“要是能為風少做些什么,吳某定當赴湯蹈火。”
“外人不好插手巡城司內部事務,我頂多敲敲邊鼓。那個王副衛只要不壞事,沒人能壞他的事。”
“明白了。”吳捕頭神色微變,低聲道:“您放心,這案子查不下去。”
風沙似笑非笑道:“要查下去,不但要查下去,還要查個底掉,給出令人信服的交代。”
吳捕頭倍感意外,本以為風沙希望強壓下這件命案,聽話里的意思,居然不是。
“我信不過王副衛,我信得過你,相信你查出的結果一定讓我滿意。”
吳捕頭露出恍然神色,遲疑道:“王副衛畢竟是上官,這案子我……我怕是接不過來。”
“你們正衛大人好像有要緊公事遣他出差,沒個幾天怕是回不來,你抓緊辦案,其他事不用操心。”
云虛說了王副衛會被調走,風沙自然裝出是他有意安排的樣子。
吳捕頭頓時啊了一聲,趕緊賠個笑臉:“瞧我蠢笨的,剛還在擔心您……”
“對了,還有件事。”風沙勾勾指頭,眸光又開始幽詭閃動。
吳捕頭趕緊湊頭過來。
“占著三河碼頭的三河幫其實是一伙惡名昭彰的河盜,匪號一窩蜂,最好今夜就剿了。”
吳捕頭頓時一呆。
風沙也不解釋,自顧自拿起碟中一塊甜糕整個兒塞到嘴里,順手灌下一口苦茶,鼓著腮幫吃得津津有味,還吧嗒幾下嘴。
這是讓人交投名狀的意思。
他把個要命的案子押在人家手上,當然要拉人上賊船,不然怎么放心?如果吳捕頭太笨,領悟不到這層意思,說明根本不可靠,也辦不成什么事。
吳捕頭顯然是個聰明人,加上精神異力的影響,潛意識認為這樣做對他真有好處,很快表態道:“風少放心,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風沙耿著脖子把嘴里的糕點強咽下去,扒住吳捕頭的肩膀笑道:“一定要密。事成之后,你便多了一個好朋友,巡城司或許也會多一個副衛。”
吳捕頭鼻息轉粗,重重點頭。
“走了。”風沙起身拍拍屁股,轉目瞟了眼遠處墻角陰影下的黑袍人,露出個壞兮兮的笑容。
三河幫當然不是什么河盜一窩蜂,乃是任松暗藏在城中的親信人手。
任松以為他不知道,偏偏他就是知道。
流城經營十年,別說新來十幾個外地人,新入城多少只耗子他都一清二楚。
這其實是一種很善意的警告。
也是一種實力的宣示:流城的天,還是原來的天。我不做聲,萬里無云,我若發火,雷霆萬鈞。
……
升天閣不止一座閣,主樓后面還有一片占地很廣的園林。
園林中點綴著假山流水石橋石廊,精心設計的花苑隔開許多獨棟小樓,予人曲徑通幽的感覺,私密隱蔽且風景極佳。
園林最南端緊挨著流河堤壩,引入少量河水形成環帶湖心島。
島形似龜,四足四橋,建筑蛇繞,向南吐信。如果臨高俯瞰,宛如蛇旋龜身,作勢霸河,予人巧奪天工之感。
這座湖心島才是升天閣的核心禁地,流城玄武的總部。
龜型湖心島左前趾,有棟臨堤小樓,堤外是流河。
小樓灰不溜秋,外面顯得有些破敗,里面更是簡樸,或者說簡陋,只有一案一椅一床,其實更像囚室。
木制的躺椅斜斜對著漏風的破窗,窗口正對著流河,月色下波光粼粼如銀紗。
春夜尚寒,一條薄毯使勁拽到身上,風沙神情冷漠的盯著窗外的流河發呆。
每次施用精神異力,或多或少都會遭受反噬。
其情景就像行走于無間地獄,百鬼千妖齊來索魂,震懼恐怖足以令尋常人精神崩潰。
打小至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經受反復摧殘,似乎永無止境。
恰是因為這樣,他的精神堅實遠超常人。如鉆石般堅硬晶瑩,縱刀砍斧剁也難以留下劃痕。
頂多感到痛苦難以安眠,還不至于發瘋發狂。
待到天光蒙亮,敲門忽響,急促又重。
嘎吱一響,任松推門闖進來,氣急敗壞道:“出了點事,想著該和你說一聲。”
風沙打個哈欠,怪聲怪氣道:“原來是任主事大駕光臨,請進請進,千萬不要客氣,就把這兒當自己家,愛坐哪兒坐哪兒。”
任松不跟他鬼扯,徑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對岸三河碼頭的三河幫突然被巡城司圍剿。”
“瞧你心急火燎的,還以為升天閣被人給圍了。三河幫是什么玩意兒,我連聽都沒聽過。”
任松臉都氣歪了,強忍心頭怒火:“您昨晚是不是見過巡城司的吳捕頭?”
“對呀!”風沙作回憶狀:“他請我喝茶吃點心。對了,那家茶攤的苦茶和甜糕當真流城一絕,老板娘也有點姿色,嗯,起碼晚上在風燈下看著還行……”
任松趕緊打斷:“是這樣,吳捕頭前腳離開,后腳便帶了大批捕快……居然還調了一隊巡城司武卒,把三河碼頭給圍了。”
風沙一臉無辜:“圍就圍唄~與你何干?”
……
任松登時噎住,忽然嘆了口氣,坦言道:“三河幫被我用來安置新來的玄武衛。他們沒得命令,當然不敢反抗官兵,只能選擇突圍。”
“傷亡如何?有沒有被捉住的?”
“全沖出來了,大都帶了些輕傷,萬幸無人喪命。”
風沙有些失望,要是弄死幾個多好,口不對心道:“人沒事就好。巡城司的事應該找云副主事,你找我干嘛?”
各地巡城司皆隸屬于巡監部,云虛這個公主正是巡監部的司監,全國的捕快和巡城武卒都歸她管。
任松冷下臉:“我找過云副主事,她讓人跟我說她不在。”
風沙略感意外。
他利用吳捕頭圍三河碼頭,其實就是打個時間差,篤定云虛不可能那么快插手底層的事,沒想到她居然連善后都不肯出面。
這小妞剛跟他分手,難道還想跟任松翻臉?
真以為一個公主多么重要無可取代?
別忘了她還有兩個弟弟呢!真把玄武惹毛了,換個人支持并非不可能。
任松狠狠咬牙,深深鞠躬:“請風少一定幫我。”
無論朱雀衛還是玄武衛,都是四靈耗費龐大精力和心血培養出來的精英,絕不是張張嘴就能要來的。
這批玄武衛是為了將來全面接管流城玄武備下的人手,損失任何一人都是重大損失。
這次僥幸沒有人死,誰敢保證下次?
風沙能夠找到一次,能不能找到第二次?
這次是僅僅是一群巡城司官兵圍捕,下次會不會是一票蒙面高手圍殺?
正因為太多不確定,所以更令人恐懼。
風沙懶洋洋的靠回躺椅:“我現在大閑人一個,無職無權,哪幫得上任大主事。”
任松兩邊太陽穴都鼓起包來,以致英俊的臉龐顯得有些扭曲:“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風少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計較。”
“誰敢跟你計較?”風沙哼哼道:“昨天連個小丫頭都保不住,更沒本事給人善后,有心無力吶!”
任松深吸口氣,強抑怒意:“風少放心,我一定把人要回來。”
還不服氣?風沙移轉目光,淡淡道:“看看窗外,天都亮了,這一晚她多難熬啊!”
正因為心軟,不懂占盡上風便要占盡便宜的道理,他才會被流放到流城。
錯一次是年幼不懂事,錯兩次就是愚蠢。
任松滿臉怒容終于化為苦笑:“如果那個小婢女受到欺辱,我保證趙侍衛加倍付出代價。”
風沙眸光開始幽閃,一臉似笑非笑。
“昨天那個朱雀衛雖然不是我殺的,畢竟死在我面前。朱雀那邊如果非要追究,還望任主事替我說幾句好話。”
朱雀掌著對外生意,難免有些不干凈的地方,當然忌憚玄武挑刺。
死一個朱雀衛,說重也重,說輕也輕,只要任松態度強硬,肯定能夠壓服。
“風少放心……”
任松正色道:“我親眼看見他們死于自相殘殺,正要追查原因,一定揪出幕后黑手,嚴懲不貸。”
一本正經的,居然沒有臉紅,心下則實在喪氣。
他本以為自己執掌玄武,已經占住形勢,就算風沙的影響根深蒂固,起碼也能分庭抗禮。
完全沒想到敗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慘,居然連一天都沒撐過,且被一下掐住命門。
這一記無形耳光,當真火辣辣的疼,誰挨誰知道。
風沙點點頭,扯上薄毯,蒙頭睡覺。
任松滿臉郁悶的退出去,剛想重重甩門,偷眼瞄見躺椅上似乎睡著的風沙,不禁打個寒顫,手上立馬松了勁,門輕輕合上。
風沙猛地睜開眼睛,眸光深邃閃爍,臉上毫無勝利的喜悅。
任松就算失敗一百次,也能開始一百零一次。就算干掉任松,也會來個張松李松。而他……只要輸了一次,一定沒有下次。
沒人比他更了解四靈,這是一個無比強大且高效的秘密宗派,作風霸道蠻橫令人窒息。
無論遇上任何反抗,四靈都會以超乎想象的恐怖實力立刻反擊,直到趕盡殺絕。
其迅速與猛烈,宛如天罰。
流城,既是囚籠,也是保護,前提是不打破默契,他不能觸犯到四靈的底線,難在根本不知道底線在哪。
好像明知道身邊布滿雷池,失足就是個死,偏偏迷霧深鎖,伸手不見五指,看不清雷池的位置,只能一步一挪,提心吊膽的試探。
這種無形的桎梏令人束手束腳,不敢放開手進攻,甚至不敢放開手防守。
就像網中之魚,正被漸漸收緊。絕望的情緒仿佛冰冷的海水,一點點的漫過脖子,令人窒息。
掙扎,或許無用。不掙扎,必死無疑。
反噬的煎熬中睡得朦朦朧朧,窗外天光似已大亮。
陽光透窗進來鋪在身上,就像妻子那柔軟溫暖的雙手,輕輕撫摸至滿是冷汗的額頭。
咚咚輕響,又有人敲門。
風沙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裝作迷迷糊糊的應了一聲。
嘎吱一響,走進來一個人,一抹熟悉的香氣鉆入鼻腔。
居然是云虛。
風沙不禁愣住。
云虛輕輕走到床邊,臉上仍舊掛著面紗,那對美瞳像月光下的河底暗涌,深邃激烈且冰冷,充滿復雜的情緒。
風沙瞪著眼睛沒吭聲,想破腦筋也想不到云虛此時來找他的原因。
以云虛個性,寧可將錯就錯,也不太可能跑回來低頭。
那么她來干什么?
兩人斗雞一樣眼對著眼,誰都不說話。
云虛終于忍不住轉開目光,瞧往窗外流河,嗓音宛如高山流泉,清新中帶著寒意。
“是不是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找你?”
“嗯~”
云虛以平靜到不正常的語調緩緩道:“就在昨天,我一時沖動,殺了東鳥使團一個副使。”
東鳥乃當世七大國之一,疆域廣闊,勢力強大,尤其還占著流河下游主要水道。
一旦使節被殺的消息傳回去,辰流又給不出個像樣的交代,怕是會被掐斷水運命脈。
到時物資運不進來,貨產賣不出去,辰流的經濟民生將遭受重創。
這并非沒有先例。
為了平息東鳥怒火,云虛身份再高貴也沒用,一定會被犧牲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