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持續了很久，洛薩覺得，即使是三年前那個最冷的冬天，也沒有這場會議那么難熬。
整個氏族的命運就在眾人的討論之中決定了下來。
三天之后，全族遷徙。
生死存亡，一路向西。
這個沉重的消息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氏族，所有人都開始熬夜做遷徙的準備，一切東西都要事先準備好，不要的東西就永久扔在這里。
他們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洛薩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無比的迷茫，他從未離開過雪原，雖然這里的生存環境很惡劣，但依舊是他所熱愛的土地。
他愛勇士們揮舞的巨大利刃，愛婦女們烹制的美味熱湯，也愛老人們講述的玄乎的故事。
但這場遷徙會改變一切。
即使是從未經歷過遷徙的他，也清楚，每一場遷徙都是氏族生死的試煉，最后能抵達宜居地的族人才能活下來。
泰達米爾曾跟洛薩講過，在泰達米爾小時候氏族做過一次遷徙，不過是幾百里的征程，直接讓部落的人口減半。
弗雷爾卓德從不對凡人留情。
這片土地就是如此險惡。
洛薩要收拾的東西并不多，事實上，他也沒有多少財物，即使算上加上今天扔掉的匕首，他的所有東西用兩個皮包就能裝下。
洛薩算是被氏族收養的孩子，據泰達米爾說，他們在一窩雪狼穴里發現了他，似乎是狼媽媽在大雪天把洛薩錯認成了狼崽子。也幸好氏族勇士們在冬天就發現了他，若是等到春天，洛薩能否在狼窩里活下去還是個未知數。
洛薩懷著沉重的心情，一件一件地清點折自己要帶走的東西。
一把一臂長的合金戰刀，這是擊退南邊的諾克薩斯人所獲的戰利品，泰達米爾送給了他，因為部落里的勇士都不屑于用這么小的武器。
三件皮襖，一件狼皮，兩件鹿皮，這也是他除了最近的一次之外，有生以來唯三的成功狩獵，每狩獵一次，氏族里的女人們都會幫他獵到的皮革做成皮襖。不過看樣子洛薩是暫時得不到第四件皮襖了。
脂油，被封存在羊角杯里，這是御寒的重要道具，有了它生火要方便很多。
一把橡木制的短弓，是氏族里負責跑商的勇士給他帶回來的。勇士們很少用弓，他們大多跑得比白鹿還快，力氣比棕熊還大，根本不需要這種遠程武器。
洛薩最后把幾根磨得尖銳的狼牙箭矢塞進箭筒里，這就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洛薩，你在嗎?”洛薩居住的小帳篷外，傳來了泰達米爾的聲音。
“進來吧。”洛薩喊到，隨手拿起幾顆狼牙，用鐵片削磨起來。
泰達米爾走進帳篷，雄偉的體格立刻占據了帳篷的絕大部分空間，洛薩覺得泰達米爾僅僅是待在這里，帳篷內的溫度就上升了不少。
“在磨箭頭呢?”泰達米爾隨口道。
洛薩看著泰達米爾渾身仿佛要炸裂開來的肌肉，回道：“嗯，我還拿不動。”
洛薩指的是氏族里最勇猛的勇士才能使用的巨大劍刃。
不同于很多重劍的極端重視重量，氏族里的一人高大刀不僅極其沉重，鋒利程度也不輸給任何一把諾克薩斯軍武。這種大劍是氏族里最好的鐵匠們才能打造出來的利器，他們會高唱著贊美掌管鍛造的公羊之神奧恩的贊歌，花費一整個冬天的時間孜孜不倦地用鐵錘敲打著大刀。
但鑄造這樣一柄大刀要消耗的材料非常之多，整個氏族也難以供應人手一把，更何況還要用剩余的稀缺材料來打造盔甲。
像泰達米爾一樣單手揮舞著大刀是氏族里每一個男孩的夢想。
“贊美阿瓦羅薩，你一定能成為一個神射手。”泰達米爾笑道。
看似激勵的話語卻刺痛了洛薩的心。
氏族里的信仰很雜，雖然他們最常祈禱的對象是一個巨牙神靈，但他們同時也贊美弗雷爾卓德傳說里記載的所有古神，甚至是上古時期的傳奇三姐妹。
阿瓦羅薩是三姐妹中的神射手，她的和她的魔法弓從未失手，是弗雷爾卓德每一個弓箭手的信仰。
泰達米爾希望洛薩成為一個弓箭手，是看出了洛薩的潛力。
洛薩已經快成年了，但個頭還是不高，即使他再怎么吃，也很難達到泰達米爾的高度，一柄大刀可能是他一輩子也舉不起來的重量。
洛薩沉默地鼓搗著狼牙，他已經不再幼稚了，他也知道自己的手臂比同齡人要瘦上一圈，他也沒辦法赤膊地行走在凍原之上，天氣最冷的時候他甚至無法走出家門。
“聽說西邊的阿瓦羅薩部落里出了個女人，現在當了戰母，都說她是阿瓦羅薩的轉世，不少人都去投靠她了。”泰達米爾說。
“看來不只有我們這里日子難過。我們也去嗎?”洛薩問道。
“難說，我不了解那女人，不知道她品性怎么樣。可以喝一口你的湯嗎?”泰達米爾指向洛薩的湯鍋，里面正咕咕地煮著鹿肉。
“喝吧。”洛薩說。
泰達米爾舀起一勺熱湯，仰頭灌下肚。
“氏族需要你這把弓。”泰達米爾壓低聲音說道。
“我知道。”洛薩低語道，“我知道。”
洛薩清楚自己的夢想很難實現，更何況是這樣的非常時期，氏族里什么都缺，缺食物缺鍛材缺時間，更缺的，是戰力。
洛薩抬頭笑道：“你能不能讓樵夫他們多給我點松木枝，箭柄有點不夠了。”
“哈哈哈!沒問題!實在不夠我讓那幫只會搗亂的小孩子幫你去弄!”泰達米爾見洛薩并未固執，也就放下了心。
泰達米爾離開了帳篷，作為氏族的領袖，遷徙在即他還有很多事要忙。
洛薩低頭看著自己的弓，這把弓陪伴他很久了，弓弦已經記不得換過多少次，握持的部分也被磨掉了原色。
“阿瓦羅薩嗎……”
洛薩幻想著這個傳奇女弓箭手的模樣，是否也像他一般瘦小。
一旁，鍋里的鹿肉湯飄來濃郁的香氣。
洛薩放下弓箭，用湯勺舀出一塊鹿肉，狠狠地咬了下去。
“至少……再長高一點……”
……
正當氏族里緊羅密布地做著遷徙的準備時，一個不速之客正朝他們走來。
他的身形怪異而扭曲，手中提著一把巨大的重劍，步伐沉重，仿佛每走一步，就要踏碎大地。
“前進……前進……”他發出無人能聽到的低語。
他看到了氏族，雖然是寒冷的晚上，但忙碌的人們依舊散發出鮮活的生氣。
他深吸一口氣，什么也沒感覺到，他想要聞到生者的氣味，可這具身體并不能滿足他。
“殺……”
他的話語，雜糅著悲傷、憤怒、痛苦。
還有興奮。
弗雷爾卓德從不仁慈。
所有住在這里的人都對這片冰雪世界抱有敬畏，洛薩的氏族所居住的凍原終年結冰，即使是春天和熙的陽光也化不開這里的凍土。
艱難的環境讓弗雷爾卓德人意志堅強，他們為了生存拼盡全力，從不懈怠，即使是號稱最強的諾克薩斯軍隊的鐵蹄也難以輕易征服弗雷爾卓德的任何一個氏族。
對于泰達米爾的氏族來說更是如此，他們的勇士悍不畏死。他們的體格極其強健，諾克薩斯人的刀在他們身上只能留下的傷口只會另他們更加狂暴，一個氏族勇士就能抵得上幾個諾克薩斯士兵。
嚴寒、猛獸、諾克薩斯人，什么都擊不倒氏族的勇士。
洛薩曾經是這么相信的。
一切發生得過于突然，像是一個夢，或是一個玩笑。
剛剛入口的鹿肉湯充分地發揮了它的效力，洛薩現在渾身上下暖洋洋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勁，可在看到眼前的這一幕時，洛薩如墜冰窖。
無數的族人倒下了，赤紅的鮮血潑灑在雪地上，融開了終年不化的積雪。
血腥味過于濃郁，洛薩忍不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眼淚模糊了他的雙眼，朦朧中，他只看見一個一個高大的身影揮舞著大劍的姿態。
“泰達米爾?”洛薩下意識地叫出聲。
“啊!”
身后傳來熟悉的怒吼聲，那是屬于泰達米爾的戰吼。
洛薩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個身影并非是泰達米爾，而是入侵者。
泰達米爾席卷著風雪，單手拖刀從洛薩身邊飛馳而去，洛薩急忙舉起手里的弓，手指打著顫，從箭筒里抽出一支。
洛薩的箭還沒有搭在弦上，泰達米爾就已經沖到了入侵者的身前。
兩柄重劍交鋒，力氣之大甚至激起了火花。
在洛薩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泰達米爾被一劍擊飛了出去。
“不……不可能的……泰達米爾怎么可能會被擊敗……”
洛薩的大腦一片空白，但這并不妨礙他彎弓搭箭，箭矢似閃電飛出，即使是再機敏的雪兔，也很難躲開洛薩的箭。
但箭是射不穿大山的。
眼前這個高大的身影甚至沒有去阻擋，任憑箭矢刺向他的身軀，疾射而去的箭在他身上彈跳了兩下，隨后無力地落在雪地上。
“不……不……”洛薩頓時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家伙不是人，是怪物，或者神明。
整個氏族的人都被入侵者驚喜，憤怒的勇士們一齊沖上去，但沒有一個勇士能在他手上撐過一劍。孩子和婦女們嚎啕大哭，一些人對著那個入侵者下跪，口中大喊著野豬之神的名諱。
“不……這絕不是神……”洛薩從小就聽著神明的故事長大，然而即使是最為好戰的熊人之神，也不會如此殘暴地屠戮無辜。
“他是怪物!”
“啊!”
泰達米爾震天的怒吼再次響徹整個雪原，他再一次沖向怪物。
洛薩從未見過泰達米爾如此狼狽的樣子，他渾身血肉模糊，胸膛被打出一個駭人的凹陷，以往雄渾響亮的咆哮也變得沙啞。
洛薩無力地反復向怪物射擊，但都毫無作用，怪物像是在碾死蟲子一般斬殺了一個又一個族人，戰無不勝的泰達米爾也一次又一次地被他的大劍擊飛。
“這是末日嗎?”洛薩再也沒有射箭的力氣了，怪物的威壓徹底壓垮了他。
沒有人能阻擋怪物，洛薩被一個怪物擊飛的勇士尸體給砸中，瘦小的身體立刻被砸的五臟移位。
洛薩的口鼻中滿是血腥氣，他甚至快要不能呼吸。他的四肢冰冷得像死尸，肺里卻如同火燒一般。
“我快死了嗎?”洛薩用盡全身的力氣抬起頭，想要在烈火與尸堆中找到泰達米爾的身影。
“啊!”
泰達米爾回應了洛薩的祈禱，即使他現在已經狼狽到不成人形，他也依舊沖向敵人。
他頭盔上的雙角已經斷裂，護肩被砍得粉碎，碎片扎進他的血肉之中。
怪物再一次把泰達米爾砍飛，整個氏族最強大的男人在怪物面前就像一只被隨意踐踏的流浪狗。
怪物高舉著自己手中的長劍，慢慢地走進泰達米爾。洛薩這才勉強看清怪物的長相。
怪物雖是人型，但通體黝黑，無比高大，頭上長有怪異的犄角，身后是一對巨大的暗紅色蝠翼，面孔扭曲而猙獰，眼睛里卻不流露出半點感情。
他手中的長劍散發著殘忍的深紅色光芒，這把劍如同活物一般蠕動著，劍身上一個血紅的心臟正注在跳動著。與其說是這個怪物握著劍，不如說是這柄劍在操縱著怪物。
這絕不是神靈。
洛薩記憶中沒有任何一位弗雷爾卓德的神靈長得如此丑惡。
“不要……泰達米爾……”洛薩太脆弱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怪物一步步走向泰達米爾，什么也做不到。
他使出最后的力氣，把兜里的一顆狼牙攥在手里，扔向怪物。
狼牙落在怪物的腳背上，啪嗒著跌入雪地。
不知不覺間，氏族里剩下的活人已經沒多少了。敢于和怪物廝殺的勇士大多已經變成了尸體。
怪物的手段很殘忍，對于膽敢直面他劍刃的勇士，他都毫不留情地將其劈成兩段。
鮮血鋪滿了氏族內的每一寸雪地，紅得發黑。
在扔完狼牙后，洛薩陷入了暈厥之中。
氏族里已經沒有了廝殺聲，事實上，已經沒有人有力氣或是膽量敢靠近怪物了。
不，還有一人。
泰達米爾杵著自己的大刀，艱難地想要站起身。
如果不是他天生體格就異于常人，再加上常年戰斗養成的本能，他早就被怪物給砍成兩半，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只是被擊飛了。
怪物因為洛薩扔出的狼牙停下了腳步，他低頭凝視著，陷進雪中的狼牙。
泰達米爾想要趁機給這個怪物一刀，可他嘗試了很多次，都沒辦法讓自己殘破的身體再跑起來。
怪物看向狼牙扔過來的方向，洛薩被一個勇士的尸體壓在身下，雙眼緊閉。但口鼻中冒出的白汽證明他還活著。
怪物口中擠出了一些聲音，泰達米爾聽不懂，這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種語言。
“不!”
泰達米爾看到了怪物緩步走向洛薩。
強烈的羞愧與懊惱涌上泰達米爾的腦海，他已經失去了如此多族人，現在又要親眼看到再失去一個嗎!
“住手……”
泰達米爾口齒不清地喊道，連他自己都沒聽清自己在喊些什么，他只能這樣怒吼著，渾身的憤怒卻沒有能夠發泄出去的力量。
畢竟憤怒終究只是憤怒而已。
怪物看看倒地不起的洛薩，又看看不成人形的泰達米爾。
他笑了。
洛薩是在一個女人的呼喚中蘇醒過來的。
他睜開眼，眼前的女人他并不熟悉，但有印象，是氏族里的一個寡婦，做得一手好湯。
“贊美麗桑卓，你終于醒了。”女人稱頌著寒冰三姐妹之一的名字，眼淚不住地流了出來。
“我……”
洛薩感到一陣迷茫，他摸索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衣服上還有不少血跡，可洛薩并未感覺到疼痛。
“我的傷呢?”洛薩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你醒了就快來，泰達米爾正在召集還活著的人。”女人見洛薩沒事，抽泣著離開去找其他幸存者了。
洛薩茫然地站起身，他的身體狀況好到不行，要不是眼前的尸山血海如此真實，洛薩甚至懷疑昨晚的屠殺是不是一場噩夢，他感覺自己渾身都充溢著力量。
感覺很好，卻又糟透了。
洛薩嘴唇打著顫，他一步一步地走在被血染得發黑的雪地上。
天空已經明亮，時值寒冬，弗雷爾卓德凍原上極其罕見地出了一點太陽，不過連續幾天的風雪還是讓地面堆積起了沒過小腿的雪。
洛薩一腳踩進雪地中，發現自己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勇士尸體的手。
洛薩急忙跳起，他感覺自己的雙腿是如此有力，跳的高度比平常要高不少。
洛薩握握拳，他從兜里拿出一把沒磨的狼牙，用力一握，松開手時，它們都變成了渣滓。
一時間，洛薩不知道應該是為氏族的慘劇悲傷還是應該為自己獲得夢寐以求的體魄而喜悅。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主心骨。
泰達米爾在一片空地中央高聲地指揮著所有人進行搶救行動，雖然他看起來無比悲痛，但他的聲音是如此洪亮，他的軀體在陽光下反射出健康的色澤。
和昨晚血肉模糊的他判若兩人。
泰達米爾第一眼就發現了走來的洛薩，看到洛薩安然無恙的樣子，他瞳孔一縮，招手讓洛薩過去。
洛薩小跑著來到泰達米爾跟前。兩個在前夜都快死掉的人不知為何在今天都已痊愈，甚至變得比以往更強壯，詭異的氣氛彌漫在兩人之間。
洛薩想開口說點什么，泰達米爾搖搖頭，給了他一把鏟子：“有什么事以后再說，現在先去救人，能就多少救多少，就算是尸體也都挖出來。”
洛薩接過鏟子，作為生活在弗雷爾卓德的人，鏟雪可以說是和吃飯睡覺一樣普通的事，只不過今天鏟雪的目的大不相同。
而且即使是力氣變大了，洛薩也覺得，手中的鏟子格外沉重。
……
氏族的幸存者們在泰達米爾的指揮下，花了一天時間找出了所有還活著的人，雖然這些人已經不足氏族原有人口的十分之一。
幾乎所有人都在哭，即使是最堅強的氏族勇士，也神情麻木。
昨晚的噩夢是來的是如此突然，結束的也是如此突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怪物并沒有對氏族趕盡殺絕，就這么離開了。
“我們該怎么辦，泰達米爾……”一個老者奄奄一息地問道，他的腿已經斷掉，雖然已經包扎好，但他的狀況已經明顯活不久了，“我們該怎么辦……”
“死了……都死了……”氏族的幸存者們為了救人疲憊了一天，在松懈下來后，他們就仿佛是被擊垮了一樣，內心只剩絕望和惶恐。
只有泰達米爾和洛薩還站著，泰達米爾更是站得筆直。
他掃視著所有人，大聲道：“我的族人們啊!看看你們的周圍吧!”
洛薩從未覺得泰達米爾如此高大，雖然他一直很高大，但此時聲震如鐘的泰達米爾高得洛薩難以想象。
“我們的勇士們為了保護我們失去了生命!但他們每一個都是睜著眼睛死掉的!即使死亡也沒能讓他們害怕!直到臨死，他們都在直面那個怪物!那頭畜生!”泰達米爾說。
氏族的人們漸漸抬起頭，他們的視線匯集到泰達米爾身上。
“他們用生命捍衛了氏族的尊嚴!保護了我們所有人的生命!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不能讓他們的犧牲白費!”
泰達米爾舉起自己的大劍，指向一方：“去西邊!就和計劃的一樣!我們去西邊尋找新的家園!待有一天，我們的氏族人數變得和昨天一樣多時，我們就回來!找到那個怪物!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
弗雷爾卓德人終歸還是弗雷爾卓德人，自古以來留著的就是強盜和亡命徒的血，一點點仇恨和煽動就能讓他們從喪家犬重新變回惡狼。
泰達米爾的話語仿佛帶有某種振奮人心的魔力，強大的實力和長久建立的聲望讓他成為了這個瀕臨破碎的氏族的希望。
“還有力氣走的人!我們生火做飯!吃完飯立刻出發!沒有力氣走的人就喝湯，然后去騎馱獸，馱獸載不下了就讓有力氣的人背!”泰達米爾發布著號令，整個氏族又忙碌了起來。
泰達米爾和洛薩偷偷來到角落。
“你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嗎?我的身體……”洛薩憋了很久，終于問了出去。
“我不知道，孩子，”泰達米爾的眼里也充斥著迷茫，“我最后的記憶就是那個怪物向你我走來，后面發生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洛薩伸出自己的手臂，用力砸在一塊巖石上，不出意外地，巖石碎裂開來。
泰達米爾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件事太詭異了，你先不要和任何人說。”
“這是病嗎?”洛薩對于疾病有一種天生的恐懼，這是弗雷爾卓德人的共性。大部分弗雷爾卓德人不怕戰死，很多氏族部落甚至崇尚這種死法。但這個地區惡劣的環境和簡陋的醫療設施使他們一旦患上重病，就等于判了死刑。
躺在病床上死去不只是折磨，更是屈辱。
“不知道，但我們現在都還有力氣。”泰達米爾的手重重地落在洛薩的肩上，“我們要把全族人帶到西邊，這是我們現在唯一需要思考的事。”
洛薩被泰達米爾這種堅定與勇氣所震撼，他問道：“我們就剩這么些人，能翻過去嗎?”
洛薩指的是凍原西邊的群山，那里是真正的險惡之地。
“我們能。”泰達米爾說，“我們必須能。”
如果說對洛薩一行人而言有什么好消息的話，那就是因為氏族人口的銳減，他們不需要擔心行程路上的口糧問題了。
“我居然因為食物夠而感到高興，我真夠混球的。”一個和洛薩一樣大的男孩坐在馱獸上罵罵咧咧地道。
“別這樣，我們誰都不好受。”洛薩拍拍他的肩。
“嗷!”男孩大叫一聲，甩開洛薩的手，“你那么用力干什么!想把我胳膊卸下來嗎!”
洛薩一愣，還沒等他說出“我沒用力啊”，男孩就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獨自跳下了馱獸去找別的馱獸坐了。
氏族的旅程終于開始了。
雖然開端如同噩夢一般，但泰達米爾的領袖氣質還是挽回了不少士氣。
洛薩被泰達米爾任命為護衛隊的一員，負責保護老人婦孺和傷員。
說是護衛隊，其實總共也就有三個成年的勇士和一群如洛薩一般年齡的少年。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是，在人手急缺的現在，泰達米爾沒有選擇放棄這些累贅已經是算很仁慈了。
其實洛薩更想去加入斥候隊，那是最危險的隊伍，負責為所有人開路，經常會遭遇兇險。
那晚過后，洛薩總覺得身體有用不完的勁，很想打一架發泄出去。
他還不大適應突然增長的力氣，陪伴了洛薩好幾年的弓已經不小心被他扯壞，現在他用著的是一把諾克薩斯產的合金弓，原本屬于一個氏族勇士，不過這把弓已經永遠失去了自己原有的主人。
這把弓很“硬”，成年男子也很難拉開，洛薩卻得小心翼翼的使用，因為他不想自己莫名的力氣把它搞壞了。
洛薩看著那個被自己弄疼的男孩遠去，默默無言。
泰達米爾的話語一直在他耳旁回響。
“保護氏族，洛薩。”洛薩輕呼著自己的名字，“這是你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隊伍漸漸離開了凍原，駛往深山。
隨著海拔的漸漸拉高，風雪也逐漸大了起來。
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稱得上人間地獄，那么冬天的弗雷爾卓德群山絕對能算上一個。
狂舞的雪片像刀子一樣劃過，任何裸露在外的肌膚都會瞬間變紅，然后轉為青紫色。
好在氏族做好了足夠多的御寒準備。除了身強力壯的勇士們，所有人都過著厚厚的毛毯，馱獸身上的獸油爐時刻有人負責添油。
不過洛薩并未感覺到寒冷，他甚至沒有披自己的皮襖，而是穿了一件單衣，跟在馱獸邊步行。
氏族里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似乎不理解這個小孩如何能夠忍受如此嚴寒。
洛薩也不想解釋，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太過詭異，他只能不時大聲咳嗽兩聲裝作自己其實并不好受，其他人也就當做洛薩是在鍛煉自己，不過鍛煉的方式比較奇怪罷了。
洛薩從小就被教導過，深山里有很多危險。
野獸自不用說，能扛得住深山風雪的動物沒一個是好惹的。最危險的是一些古老的魔法生物，還有好戰殘暴的巨魔和熊人。
可洛薩心里卻有隱隱的興奮，他現在渾身充滿著夢寐以求的力量，他渴望戰斗。
洛薩并沒有看到可怕的巨魔和熊人，相反，他發現了一個流浪者。
即使是大雪交加，洛薩也敏銳地發現了距離隊伍數十米遠的人影，這得益于他弓箭手的經驗，也是他那晚變強后的結果。
“注意!有人!”洛薩高呼一聲，整個隊伍立刻陷入警戒，泰達米爾帶著幾個勇士第一時間趕到洛薩身邊。
洛薩向泰達米爾指明那個人影的方向。
泰達米爾微微點頭，他扛起自己的大刀，說：“你們先別慌，不一定是敵人，我去看看。”
泰達米爾頂著風雪前去和那人交談，整個氏族的人都緊張地看著他離去。
“洛薩，你是怎么看清那有人的，我怎么什么都看不清。”一個勇士摟住洛薩的肩問道。
“他還把我當做孩子。”洛薩心里對勇士的舉動有些不滿，“他不知道我現在一拳就可以把他打飛。
“我箭練的多了，看的比較遠。”洛薩隨口敷衍過去。
很快，泰達米爾回來了，還帶著那個人。
洛薩被這個人的樣貌驚呆了。
男人并不算高大，也不算強壯，卻給人一種枯槁的感覺。
在如此風雪之中，他卻只身著一件斗篷，斗篷下的皮膚是洛薩未曾見過的藍紫色，還布滿了神秘莫測的符文。
他背著一個巨大的卷軸，神色漠然。
“各位!”泰達米爾高呼著，“這位是大名鼎鼎的瑞茲法師!”
洛薩的氏族里沒有法師或術士，但這并不妨礙人們敬畏魔法的力量。
在老者的話語中，一個法師能夠輕易打敗一只軍隊，天雷和火焰是他們的武器，任何利劍也無法相比。
而且，他叫瑞茲。
當老者們講起關于法師的故事時，瑞茲是最常被提及的名字。
據說他活了幾千年，足跡遍布大陸，是最為強大的法師。白天他還在弗雷爾卓德的極北，晚上就能到達恕瑞瑪沙漠的極南。悠久的壽命和不斷的游歷使他的故事廣為流傳。
整個氏族的人都沒有見過如此大人物，他們激動地跳下馱獸，圍過來想要看看這位傳奇法師長什么樣。
瑞茲揭開了自己斗篷的兜帽，露出了自己的光頭和胡子，藍色的皮膚展現在眾人面前，大家不由得低聲驚嘆。
“這就是法師嗎，他好藍啊。”
“噓!閉嘴!不要觸怒了他!”
瑞茲沒有理會眾人對他的談論，他開口問道：“你們有誰認識一名叫亞古的法師嗎，我在找他。”
眾人沉默。
一位老者有些害怕地舉起了手，說：“我倒是知道有一個小部族供有一位冰霜法師，但不知道是不是您說的人。”
瑞茲眼睛一亮，道：“對!一定是他!你知道他在哪嗎?”
老者看看泰達米爾，見他沒有阻止，道：“我倒是知道那個部族的村寨在哪里，可我們現在并不安全。”
泰達米爾趁機跟瑞茲解釋了怪物的存在，還有他們正在遷徙的路上。
洛薩看出來了，泰達米爾是想讓瑞茲能互送他們一段路。
瑞茲似乎對泰達米爾口中的怪物并不了解也不感興趣，他了解了情況后開始琢磨了起來。
“如果他們不帶我去，我自己尋找可能還要花上一個月的時間……符文的力量……”瑞茲心里盤算著。
片刻后，他開口道：“我不能送你們到達你們目的地，但我可以給你們施加魔法，讓你們一路不會受到侵擾。”
“感激不盡!”泰達米爾喜出望外。
瑞茲點點頭，道：“你們繼續前進吧，我大約要花半天的時間給你們所有人施加魔法，做完后立刻帶我去找亞古。”
老者顫巍巍地舉起手：“法師大人，雖然我知道那個位置在哪，可我這把老骨頭真的沒有力氣帶你去。”
“我可以帶他去!”洛薩急忙開口，他對這個紫皮膚的傳奇法師非常感興趣。
“你知道在哪嗎?”瑞茲問道。
洛薩緊張地看著瑞茲的眼睛，“如果是那個小村寨的話，我以前打獵的時候遠遠地看到過，我可以帶你去!”
“好吧，就這樣吧。”瑞茲似乎對討價還價不感興趣，他直接就著手開始了施法，他讓每一個人輪流走到他面前，依次給他們的額頭上劃下符文。
洛薩好奇地看著從瑞茲雙手流出來的魔法光暈。
“這就是魔法嗎……”洛薩著迷地道。
洛薩并未發覺，瑞茲偶爾會看向他和泰達米爾，眉頭緊皺。
洛薩走在瑞茲的前面，感覺如芒在背。
他很緊張，他從未與如此強大的人同行過。
“不知道瑞茲法師能不能打敗那晚的怪物。”
洛薩心里暗暗地比較起來，他覺得瑞茲還是能贏的，畢竟他活了幾千年了，可能都干掉過好幾個那樣的怪物了。
“你的身體很奇怪。”瑞茲說。
洛薩一驚，道：“您看出來了?”
瑞茲看著洛薩的眼睛，道：“你的身體里有很詭異的魔法氣息，你的首領身上也有，你口中的那個怪物似乎對你們做了什么。”
洛薩急忙點頭，道：“我感覺力氣變得非常大!我感覺我甚至可以徒手撕開一頭馱獸!”
為了證明自己，他找到一塊巖壁用力錘了起來，堅硬的巖塊不一會兒就被他打出了凹陷。
瑞茲似乎沒有對洛薩的怪力感到驚訝：“帶路，別浪費時間。”
洛薩有些失落，他想要證明自己的力量。
“這就是法師嗎，這種力量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是嗎。”洛薩心想。
他想學習魔法。
“瑞茲法師，您能教我魔法嗎？”洛薩試探地問道。
“你想學魔法去找你認識的法師。”瑞茲直接拒絕。
“可我只認識您。”
“我不收學徒。”瑞茲低聲道，“很久不收了。”
洛薩識趣地沒有繼續糾纏，他決定好好帶路，表現好的話瑞茲說不定就愿意教他一點魔法了。
瑞茲奇妙的魔法著實讓了洛薩大飽眼福，他只是在洛薩雙腿上畫了一些符文，他就能走得比狂奔還要快。
和瑞茲一起走了足足有三天，翻過了好幾座山，他們終于抵達了老者口中的村寨。
這個小村寨修在深山處，洛薩曾在夏天天氣好的時候隨遠獵隊出征。那幾天雪山上罕見的晴空萬里，遠遠地看到過，但沒什么興趣花的大把時間專程過去。
弗雷爾卓德的大多數氏族之間關系并不好，資源的匱乏和環境的惡劣使他們更愿意過好自己的日子。
若是哪年食物特別緊缺，那么戰爭和掠奪就會打響，到時候什么樣的交情都沒用，弗雷爾卓德人只認得食物。
村寨很小，洛薩湊近了看，心里估計這個村寨可能還沒有他氏族的十分之一大。
兩人一靠近村寨大門，就聽到了人群聳動的聲音。
好幾個部族戰士從門后伸出了他們的長矛，帶著警惕的目光審視著兩人。
洛薩有些緊張，他雖然從來沒親身參與過戰爭，但在弗雷爾卓德長大的他每次看到這種眼神都會忍不住想要拔出武器。
瑞茲脫下兜帽，高聲道：“我來此拜訪亞古。”
頓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情況緊急。”
戰士們明顯地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他們認得眼前的這個法師，他的特征太過明顯，而他的名聲又太過響亮，即使是這種邊陲深山也無人不知。
戰士們高聲道：“我們歡迎您，瑞茲法師，可您能否告知我們您身邊的人是誰?”
“向導，他對你們沒敵意，而且還只是個孩子。”瑞茲道。
戰士們商討了片刻，最后還是打開了村寨的大門。
這個村寨真的很小，洛薩和瑞茲走進之后，全寨的人都出來圍觀他們。
一些小孩子好奇地走上前，對著長相奇怪的瑞茲問這問那，而相貌平平的洛薩則被漂亮的無視了。
瑞茲并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他仿佛對這個村寨很熟悉，快步走到村寨后方。
洛薩緊跟著他。
村寨深后方，是一座神廟。
冰晶凝成的穹頂標志著這座神廟并非由凡人修建，而是一位法師的手筆。
瑞茲看著這座神廟，有些神情恍惚。
“和幾年前一樣沒變啊……”他喃喃自語。
“嗯?”洛薩心生疑惑，“您以前來過這里嗎?”
“嗯……來過……”瑞茲說。
“那為什么還找不到這里的位置呢?”洛薩心想這位傳奇法師是不是記性不大好。
“亞古屏蔽了我留下的坐標，他獲得了一些力量，可以向外界掩蓋他的所在。”瑞茲解釋道。
洛薩不大聽得懂，但他聽明白了，那位叫做亞古的法師似乎在隱藏什么東西。
瑞茲徑直向神廟走去。
洛薩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直接走進神廟，不過瑞茲并沒有制止他，那么他也就好奇地跟了過去。
神廟里，一個年邁的法師正在淺酌蜜酒。
他看到了瑞茲，雙眼流露出莫名的神色。
“你瘦了，瑞茲。”冰霜法師亞古說道，像是老朋友之間的寒暄，“你該多吃點東西。”
“你應該少吃點，亞古。”瑞茲指指亞古下垂的肚子。
兩個法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們高興地擁抱彼此。
他們坐下來，暢飲美酒，開始分享自己的見聞趣事。
洛薩有些懵，他本以為瑞茲這么著急來這里是有什么要緊事，可這么看下來瑞茲好像真的只是來找老朋友敘舊的。
洛薩感覺有些興味索然，他本以為自己能見證一些大事，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不過失望是短暫的，洛薩很快就被兩個學識淵博的法師的談話給吸引過去。
他們無所不談，話題從艾歐尼亞的稻谷收成到比爾吉沃特的鯨油魚鰾，從諾克薩斯的擴張戰爭到德瑪西亞的禁魔運動。
短短一小時的聊天，他只是安靜地坐在瑞茲身后聆聽，期間聽到的內容洛薩感覺比自己的一生還要精彩。
他不禁心生向往，他也想做一個流浪法師，浪跡天涯。
“是什么風把你這位法師給吹到這荒蕪深山來啦?”閑聊了快有一個小時，亞古不經意地問道。
瑞茲微笑著，目光從亞古身上離開，盯著搖曳的燭火。
“我最近去過一次恕瑞瑪。”瑞茲說。
“沙漠啊，我一次都沒去過，怎么不給我帶一點土特產。”亞古責怪道。
“下次有機會一定。”瑞茲笑道，“那里有一個游民部落，很小很小的游民部落。但突然有一天，他們不知從哪得到了巨大的財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個小部落變成了一個王國。”
洛薩有些不相信，這故事也太玄乎了。
“然后呢?”亞古喝下一口蜜酒。
“我知道他們的財富從哪里來。”瑞茲說，“我仔細調查了一番，發現他們有一枚世界符文。”
“世界符文?”洛薩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
亞古沒有說話，他放下酒杯，直直地盯著瑞茲，而瑞茲的目光始終在燭火上，似在追憶。
“我請求他們交出符文，那東西不僅危險，還擅長蠱惑人心，很少有人能放手。”瑞茲的聲音回蕩在神廟里，低沉而沙啞，“他們拒絕了我，像瘋子一般攻擊我，我只能出手。”
洛薩覺得氣氛有變，原本老朋友敘舊的溫情似乎隨著瑞茲的故事磨滅殆盡。
“必須妥善保存它們，全部的世界符文，全部。”瑞茲直視著亞古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