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火,四處都是熊熊烈火。
這北俱蘆洲最猛烈的物什四處肆虐,吞吐著熾烈的毒舌,吞噬著雄偉的奉天大殿。這是帝國最高權力的象征,是圣天子代天牧民之地,如今正在化為灰燼。
錦繡帷幔變成飛舞的火星,楠樟梁柱變成倒塌的焦炭,流蘇氍毹變成了烈焰的幫兇。
燒吧,燒吧,把一切燒光,火帶給人間光明,也滌蕩一切罪惡。當蒼天不能降臨正義,就由烈火來做出公正的審判吧。
25歲的崇文天子孫汀靜靜坐在鎏金龍椅上,注視著他自己制造的烈火煉獄。
是啊,他失敗了,敗在了他的叔叔們手里。他是神武皇帝嫡孫,是在太廟中昭告天下的法定儲君,他繼承大位有什么錯?這是高皇帝的旨意,也是蒼天賦予他的使命,他的叔父們為什么反對他?
整整3年的靖難戰爭,那些愚蠢將領們把祖父留給他的精兵猛將,一次一次葬送在北方。他的實力是燕王的幾倍,十幾倍,可是一次次的奏報總是慘敗。幾十萬幾十萬大軍的潰敗,在祖父神武天子的時代是不可想象的,為什么幾年之后他們就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他換了一個又一個統帥,結果依然沒有改變。更可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些聲稱感神武天子之恩,誓死忠于他的人一個又一個背叛了他,讓他傷心落淚。
就算北軍打到揚州,與南京城僅僅一江之隔,他依然堅信勝利屬于自己,他掌握著水軍左右衛、廣洋衛、橫海衛組成的強大長江水師。
北軍雖然有10萬韃漢騎兵,但是北人不善州揖,有這支水師在手,長江南岸的南京城就穩如泰山。只要他堅守2個月,天下勤王之師趕到南京城下,依然是他必勝的局面。他萬萬沒有想到,他親自任命的都督僉事、長江水師統領陳瑄竟然投靠了燕王,放任北軍20萬之眾蜂擁渡江,直抵南京城下。
即使是燕王兵臨城下,他有祖父留給他的這座雄城,城中還有20萬軍隊,足以一戰。可是當燕王旌麾來到金川門外,他最信任的曹國公李繼隆竟然開城投降了。北軍不發一矢就攻破南京城,包圍了他的皇宮。
他的親軍金吾前、后衛,錦衣衛和旗手衛仍然在拼死抵抗,但是他知道大勢已去,敗局無可挽回了。即使失敗了,他也是高皇帝子孫,他身上流著偉人的血,他寧可死也不能屈身受辱。即使是死,他也不能把祖父的龍椅和大殿留給大康卑鄙的叛逆,留給孫氏不孝的子孫。
就讓火毀滅這人間的不公吧,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黑煙洶涌,毒氣彌漫,熏的崇文帝頭昏眼花,涕淚滂沱。烈焰一步一步逼近龍椅,炙烤著他的翼善冠,他的袞龍袍,他害怕烈火焚身的痛苦,他更害怕高皇帝嚴厲的目光。
祖父駕崩之前還在一次一次的叮囑他,要提防西面的敵人,要提防燕子入京。可是他太急著削藩了,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他最終還是輕視了燕王,他有什么面目去見泉下的高皇帝。
《燒餅歌》依然回蕩在皇宮大內,兩個老人的聲音仿佛在竊竊私語,可惜他聽不見。
他周身火熱,意識漸漸模糊,冥冥中他聽到大殿外沖天的喊殺聲,兵刃撞擊的脆響,士卒重傷垂死的哭號,一根巨大的雕梁哄然落地,碎片亂飛,撞擊到合抱大柱上。。。
他感到有人拉扯他,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個公鴨嗓的叫喊:“萬歲,萬歲,萬歲爺爺醒來!”聲音熟悉又陌生,應該是哪個監寺的內官,莫非這么快就死了,是天堂里祖父派人召見自己么?難道死了還要受到申斥么?
不對,他感到伏身一個強壯臂膀上,身子在急促晃動,他能聞到人身上強烈的汗臭,四周簇擁著紛沓錯雜的腳步聲,有兵刃輕微的撞擊聲,公鴨嗓低喝:這邊,這邊,輕點蠢貨!
一切都證明他沒有死,有人在背著他!他聽出來了,那公鴨嗓是御馬監提督太監吳亮。他們在干什么?他知道他的宮中一直有內監交通燕王,自從北軍兵臨城下,不知道多少內監跑到了燕王軍中。不好!這些家伙是要生擒自己,獻給叛逆。
這些該死的奴才,不!不!寧死也不能受辱!他驚的全身一顫,巨大的恐懼讓他奮力睜開了雙眼,神志又回到了頭腦。
熊熊烈火中,他很快就看清了四周。一個高大魁梧的內監背著他正快步疾走,看服飾是神宮監微末內宦,網巾包頭沒戴帽子。御馬監提督太監吳亮跟在一旁奔跑,手捂著三山帽,衣袍上血跡斑斑,滿臉都是黑灰,汗水順著臉頰流淌,沖的一道一道,狼狽不堪。
不遠處昏暗中,簇擁著十幾個親軍指揮使司的軍官,一個個頂盔摜甲,持刀握劍,殺氣騰騰,甲胄戰袍上都帶著血,有些人明顯帶著傷。
看方向是奔向奉天殿西側的文樓,大殿東西兩側各有一座暖閣,西暖閣稱文樓,東暖閣稱武樓,這是他平時休息讀書,私下召見重臣的地方。他們把自己帶到這里干什么?崇文帝大喊一聲,手腳用力,在那宦官背上拼命掙扎。
突然的叫喊驚動了眾人,一行人停住腳步,詫異的看向這邊。背著崇文帝的內宦雖然孔武有力,但是猝不及防,竟然讓他掙脫了。
這一下也用盡了崇文帝的力氣,手足酸麻軟倒了,吳亮搶上前來扶住他,公鴨嗓激動的說道:“陛下寄天下之重,豈能輕易殉社稷!”竟然有隱隱的責備,這不是奴隸之輩對天子說話的口氣。
崇文帝雖然全身無力,在一腔怒火支撐下還是站了起來,他指著四周的人影大罵:“逆賊,大康何負于你們,先帝神武天子何負于你們,你們不思報效,竟然勾結篡逆,逞兇弒君,天必殛之。”
吳亮跪倒在地,抱住崇文帝雙腿說道:“陛下誤矣,高帝洞天徹地,早已料到今日之難,暗中安排了逃脫之計。遺詔命我等危急時刻勤王救駕,他們都是先帝看重的忠貞之士,怎么會不利于陛下。”
崇文帝哪里肯信,他遭到的背叛太多了,哪個不是當面忠貫日月,出了皇城就陰謀變節。尤其是內宦,不孝之人,還談什么忠誠。不過此時他太累了,剛從生死邊緣掙扎出來,驚魂未定,哪里還有力氣斥責臣下,他轉過身頹然說道:“到了這個地步,何必再欺瞞于朕。”
吳亮膝行退后幾步,從懷中摸出一塊玉佩,雙手呈給崇文帝,大聲說道:“陛下若不信臣,總認得此物,陛下一看便知。”
崇文帝略一遲疑,邁步上前拿過玉佩。這是一塊無暇的羊脂美玉,由巧匠雕成龍子蒲牢模樣,雕工精美,蒲牢背上是一個昆字。這塊玉雖然上好,也算不上什么價值連城的寶物,但這塊玉是祖父生前的愛物,須臾不離身。
既然昆玉到了吳亮手里,那么此人一定深為祖父信任。
他把玉佩還給吳亮,心中卻沒有半分喜悅,即使吳亮所說是真,如今又哪里是生路?城外是燕王20萬大軍,北軍已經殺入皇城,奉天殿外就是戰場,就算他們沖出火海,又怎能逃脫外面的刀山箭雨。
他長嘆一聲,說道:“你們確實是大康的忠臣,朕已經誤了天下蒼生,不能再誤了你們性命,你們逃命去吧。”
吳亮大聲說道:“高皇帝明并日月,古今所無。就算英明神武如高帝,又有多少次困厄臨頭,身陷絕境?若高帝也如陛下一般,遇到挫敗就以身殉,哪里有煌煌大康,哪里還有這千秋偉業!”
崇文帝怒喝:“大膽!”天子之威,令人不寒而栗。
吳亮毫不畏懼,大聲說道:“高帝以陛下托臣,臣不敢畏死,畏負高帝!”
大殿上又一根梁柱倒塌,奉天殿的梁柱都是南海巨木,也經不住長久焚燒,文樓火勢略小,但是也支持不了多久,四周燃燒的噼啪聲似乎在提醒崇文帝,此地不可久留,要立刻決斷。
一條大漢排眾而出,跪在崇文帝面前,沉聲說道:“臣龍驤衛指揮僉事劉禮,陛下若此時棄萬民,奈高帝何?”
又一條瘦高漢子跪在崇文帝面前,大聲說道:“臣錦衣衛千戶劉關,請陛下速速擺駕。”呼啦啦甲胄鏗鏘,十幾條軍漢跪了一地,齊聲喝道:“請陛下擺駕!”
崇文帝看著這些忠心的臣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給了多少人高官厚祿,那些人背棄了他,危難時刻不離不棄的卻是這些低級軍官,他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不過此刻他已經沒有辦法思考了,無盡的疲憊壓垮了他,無盡的痛苦耗盡了他的精神。
他只覺得熱血上涌,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吳亮搶上一步扶住崇文帝,大喊:“王惠,背上萬歲爺爺。”那高大內宦悶聲上前,抄起崇文帝的臂膀就背到了背上。
吳亮大聲指點,眾人奔到文樓的龍椅旁。吳亮推開沉重的黑檀龍椅,龍椅下是一座高臺,他奮力提起蓋板,下面竟然是一個地洞。眾人驚呼一聲,誰也沒想到在莊嚴雄偉的奉天殿之下,竟然藏有一條暗道。
軍漢中以龍驤衛指揮僉事劉禮官階最高,他大步上前,探頭往下看,隱隱有石頭臺階不知道通向哪里,黑洞洞如同噬人巨口,讓人膽寒。
劉禮從一個軍漢手中奪過一把宣花戰斧,砍下一條龍椅腿,在烈焰中引燃,拋到暗道里。地道常年不通風,空氣污濁有癘氣,中者必死,用火把濁氣燒光才能進人。
外面廝殺聲漸漸沉寂下來,呼喝聲卻越來越盛,夾雜著一些韃語,看來北軍已經殺散了皇帝親軍,聚在外面觀看燃燒的大殿。眾人心中沉重,一言不發,只是用刀劍亂砍,制作火把,準備下地道逃命。
吳亮伺候崇文帝脫下袞龍袍,摘掉翼善冠,換上一件粗布曳撒。然后扶著崇文帝坐在石頭臺階上歇息,看了看,又取出一塊青帕包在崇文帝頭上。崇文帝任由吳亮擺布,微合雙眼,閉目養神。
火勢向眾人迫近,不能再等了,劉禮喝道:“劉關,先下去探路。”劉關默默點點頭,拔出佩刀就要往下走,劉禮把手中的火把遞給他,低聲說道:“老二。。。小心。”劉關昂然說道:“料也無妨。”
不一刻,下面傳來劉關的聲音:“底下什么都沒有,下來吧!”劉禮一揮手,眾軍漢開始魚貫往下走。
吳亮正了正三山冠,再一次跪倒在崇文帝面前,說道:“陛下,臣。。。不能伺候萬歲爺爺了,陛下擺駕吧,臣要告退了。”
崇文帝微微睜開眼睛,詫異的問道:“你還能去哪里?”
吳亮沉聲答道:“臣哪里也不去,臣就在奉天大殿。。。燕王在灰燼中找不到陛下,必然閉關大索。以天下之力海捕陛下一人,那是何等兇險,臣留在這里,可安燕王殿下之心。。。臣僭越了。”言罷,吳亮披上天子龍服,把翼善冠戴到自己頭上。
崇文帝掙扎著站起來,焦急的說道:“不可!我命你不可離我半步!”
吳亮站起身來,一步一步退向火海,大火中傳來公鴨嗓的吼叫:“陛下,活下去,重整萬里河山。。。活著。。。活著啊。。。”眼看著大火引燃了他的衣袍,他的冠冕,他的鬢發。
崇文帝跌跌撞撞的上前,要把吳亮搶回來,口中喊叫著:“你敢抗旨么?你給朕回來!”劉禮粗壯的臂膀攔住了崇文帝,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陛下,不要讓吳公公枉死。”
此時吳亮的全身已經燒成了大火球,沖天烈火中傳來若有若無的吟誦聲:“忠良殺盡崩如山,無事水邊成異潭,救得蛟龍。。。真天子,可憐。。。”凄厲的聲音終于消失在火海之中。
崇文帝淚如雨下,那在烈火中掙扎的形軀本來應該是自己,吳亮卻替自己死了,這又是為什么?這個屈身為奴的家伙,這個殘割身體的不孝之子,就這么死了,死的如此慘烈,就在他身前八尺之遙。
崇文帝嚇壞了,嚇傻了,那烈火焚身的慘痛仿佛就在自己身上。
劉禮一揮手,王惠上前背起傻呆呆的崇文帝,下到了暗道。劉禮斷后,最后一個走進地洞,小心的把頂蓋安置好,盡量不露痕跡。他知道燕王早晚會發現這個地道,早晚會知道崇文帝逃了,早晚會窮追他們。吳亮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爭取時間,燕王晚一天發現這個驚天秘密,他們逃命的可能就加大一分。
地道很寬敞,可容四個人并肩而行,而且修筑的極為結實。大木做梁,每隔三丈有一根柱,青磚壘砌,石板鋪路,就算是發生地動也不會塌方。
高皇帝縱橫天下,絕不會犯低級錯誤。
一行人舉著火把,在幽深黑暗的地道中穿行,粗重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匯成了一股奇怪的聲浪。腳下的路堅硬平整,踩上去毫無窒礙,速度極快。地道中除了味道污濁,低矮壓抑,竟如行走在通衢大道一般,別說十幾個人了,就算是推著車走也無妨。
修建這條地道之人,一定擔心有車載著傷者通行。高帝不會顧及他人的性命,他顧及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他的嫡孫崇文帝。他連崇文帝可能帶傷都想到了,不惜血本把地道修建的堅固寬闊。
劉禮一邊快步行走一邊暗暗思忖,地道筆直如矢,看走向是奔東南正陽門方向。燕王大軍從北、東、西三面包圍了南京城,長江上更是戰船云集,帆檣如山,只有東南方向有可能逃出南京城。
“這絕不是巧合。”龍驤衛百戶林養浩放緩腳步,等著劉禮跟上來并肩而行,在他一旁低聲說道。
林養浩面白微須,看起來是個文弱的漢子,只有眼睛精光四射,顯出一絲久經沙場的彪悍。
劉禮不動聲色的問道:“怎么講?”
林養浩說道:“南京城東西皆山,北面是長江,最佳的出逃方向當然是從長江乘舟東下至海。燕王渡江而來,一定會封鎖城東西兩側山地,堵住當今逃到長江岸邊的可能。而南京城北地形開闊,利于展開兵力,主攻一定是在金川門、鐘阜門。
北軍唯一的薄弱之處,就是東南正陽門、高橋門、上方門方向,所以高帝早早就安排下這條地道。只要當今出了南京城,就是脫籠的鳥兒,入海的蛟龍,天下之大,想找一個人豈不是大海撈針。”
劉禮嘆道:“看來高帝幾年前就料定燕王必反,從江北入南京城。而且把燕王可能的用兵方向都在他算計中,又早早選定了死士,一切都是為了救當今。可是既然如此,以高帝之英明,為什么不謀劃制止這場骨肉相殘吶?”
黑暗中的林養浩搖搖頭,說道:“高帝心機之深沉,豈是我等能揣測到的。”
兩人又沉默了,劉禮內心里并不喜歡聰明外露的部下,這種人難以駕馭。而林養浩顯然就是個聰明人,只不過現在是落難之時,自己人必須要同舟共濟。
劉禮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估算著時辰。他是軍人,知道正常行軍一個時辰可以走15里,他們走的很快,按照這個速度一個時辰大約可以走18里。他默念著,大約過了正陽門,地勢開始向上走。
又走了一盞茶工夫,隊伍停下了,開路的劉關喊了一聲:“到頭了。”劉禮越過眾人走到前面,果然道路已經到了盡頭,一道巨大銅鎖鎖住了石門。這道門分隔內外,又饑又渴的逃亡者已經奮戰了一天,水米未盡,誰也不知道這道門外是什么。
肯定沒有酒肉,有沒有成千上萬手持利刃的敵人?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起來。
按照劉禮的估算,這里大約是在正陽門外中和橋一帶,空氣中漂來一股難聞的尿臊味兒,不是熟悉的戰馬味道。劉禮喝道:“劉關,褚良,把銅鎖砸開,我們出去。”
豹韜衛千戶祁呂通遲疑了一下,說道:“開了門,我們就回不去了。”
劉禮看也不看他,冷冷說道:“用心想想,沒聞見這股味兒么?這是正陽門外大校場的馴象千戶所,現在北軍還到不了這里,砸開。”
祁呂通臉色有些難看,這十幾個軍漢都是豹韜衛和龍驤衛的軍士,龍驤衛以劉禮、劉關兄弟為首,豹韜衛以祁呂通為首。劉禮是衛指揮僉事,從三品,祁呂通只是千戶,正五品,以官階論劉禮當然最高。
但是在這里,在崇文天子身邊,龍驤衛只剩下5個人,而豹韜衛有12個人,祁呂通的實力比劉禮要強的多。他不求在這里發號施令,可是劉禮對他毫無尊重,做事從不和他商議,說話粗聲大氣,這逃亡路上該如何相處啊。
兩條軍漢用刀背奮力砸開銅鎖,一齊猛推石門卻推不動,看來是時間太久,鐵樞銹住了。劉禮招呼眾人合力推動,石門終于吱呀呀向一側打開了,猛烈的腥臊氣撲面而來,這里確定是馴象千戶所無疑,劉禮準確的判斷幾乎立刻就贏得了軍心。
沒有人歡呼,卻都松了一口氣,起碼暫時沒有敵人,眾人還能多活一刻。
扔了火把,劉禮當先而出,劉關和祁呂通左右夾持著王惠背上的崇文帝,眾軍擁在他們四周。此刻他們在秦淮河西岸,內城依然有喊殺聲,皇城方向火光沖天,外城方向也是亂成一團,那是逃難的南京百姓涌向南城郭諸門,到處是哭爹喊娘,間雜著牛羊的嘶鳴。
這里是馴象衛千戶所的草料場,他們仍然在南京外郭之內,并沒有脫險。可是抬起頭是繁星滿天,所有人都長吸了一口氣,雖然空氣中依然有濃濃的腥臊氣,可是活著真好啊。
從象房方向奔來一隊高舉火把的軍漢,鋼鐵碰撞的聲音說明他們甲胄在身。劉禮面沉似水,厲聲喝道:“結圓陣,保護陛下!”眾軍毫不遲疑的拔出兵刃,背靠背站成一圈,武器向外戒備,把崇文帝圍在中央。
那隊人馬跑到3丈之外,當先一人越眾而出跪在塵土中,高聲喊道:“萬歲爺爺在哪里?臣馴象衛左千戶駱宏前來接駕!”
劉禮并不是高帝為崇文帝安排的死士,他只是吳亮的部下。吳亮官居御馬監提督太監,掌管親軍指揮使司,是他的直接上官。他們這些人冒死解救崇文帝只是遵從吳亮的命令,他并不清楚高帝安排的出逃計劃,更不知道這位駱宏是不是高帝出逃計劃的一環。
知道高帝計劃的吳亮已經死了,就算他沒有死,也未必清楚全部計劃。
劉禮回頭看了看崇文帝,他靜靜的伏在王惠背上一言不發,看來這位青年天子受了驚嚇,不能指望他拿主意。
他對部下低聲喝令:“全體戒備,擅動者死!”
“喏!”軍士的回答低沉堅定。
他整了整大帶,大步走到駱宏身前,厲聲問道:“誰差你到這里來的?”
駱宏直起身來,看著劉禮答道:“我是先帝欽封馴象衛左千戶駱宏,奉先帝遺命,一旦皇城有難,就在此勤王救駕,你是何人?”
劉禮看著他的眼睛,說道:“我乃龍驤衛指揮僉事劉禮,你說你有先帝遺命,以何為憑?”駱統說道:“先帝遺命是口諭。”他解下肋下佩劍,雙手捧給劉禮,說道:“此物可為憑據么?”
劉禮接過寶劍,鯊魚皮劍鞘,黃銅吞口。這是高帝為吳王時候的佩劍,此人手持御用之物,可信。
他把佩劍還給駱宏,扶起他說道:“圣駕受驚,急需休息,你立即準備酒食。還要預備10日糗糧飲水,17套百姓衣袍,我等不能在這里久留,1個時辰之后就要出城。”
駱宏看著劉禮說道:“我要見駕,我只聽命當今天子。”
劉禮不耐煩的說道:“不行,圣駕現在不能視事,這里一切聽我處分。”
駱宏堅定的說道:“恕難從命。”
劉禮沉吟片刻,說道:“好吧,只能你一個人見駕。”
駱宏點點頭,大步上前,劉禮伸手攔住他,駱宏會意,解下腰間佩劍遞給劉禮,劉禮這才放開臂膀,帶著駱宏走到小小的圓陣前,一揮手,軍士放下兵刃,讓開正面。
駱宏走到崇文帝身前,再次大禮參拜,口中唱道:“臣駱宏叩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崇文帝沒有說話,只是無力的揮了揮手。劉禮把駱宏攙扶起來,拉到一旁的黑暗中低聲說道:“看到了吧,陛下神志不清,你必須要聽我號令,否則我們都要死在這里,陛下也難逃燕王的羅網。”
駱宏干脆的說:“好,依你便是,還有什么吩咐?”
劉禮抬頭看了看黑沉沉的夜幕,月在中天,現在大約是3更前后,時間很緊了,他們必須在天亮后盡量遠離南京城。還有這個駱宏,也難說可靠不可靠,雖說他是高皇帝信任的人,可是多少年過去了,難說他心思有沒有變化。
他盯著駱宏的眼睛,說道:“局面危急,誰也不知道北軍有沒有兵臨南郭。你安排我們休整以后,立即帶著你的人控制住秦淮河上的上方橋,還有上方門。我們在這里稍事休整,1個時辰以后在上方門會合,從那里出城。
一旦有北軍要從上方門進城,你要拼死抵抗,燃放號炮知會我,我會帶著萬歲立即向上方門出發接應你們,一起沖出南京。”
駱宏眼睛都不眨,立即抱拳應道:“喏!你們跟我來吧。”
駱宏帶著劉禮一行來到馴象衛左千戶衙署,安排好酒食衣物。駱宏信守承諾,服從劉禮命令,帶著他的親信部下出了馴象衛,去占領上方門,劉禮一行在千戶所二堂短暫休整。
堂上,內監王惠伺候崇文帝更衣進食,劉禮、劉關和祁呂通在一旁低聲商議,眾軍漢則在堂下吃飽喝足,換了百姓衣服,背靠背閉目養神。
祁呂通一邊啃著干糧,一邊低聲問道:“劉公,下一步我們去哪里?”
劉禮簡短的說道:“秣陵關。”
“然后吶?”
“向西,出湖廣云貴,奔緬甸。”
“若是遇上大隊北軍又該如何?”
劉禮淡淡說道:“只有拼死一戰,難道束手就縛不成?”
祁呂通不說話了,默默的啃了一會兒干糧,忽然說道:“我以為,現在出城兇多吉少,我們應該在這里等待援兵。”
身材瘦高的劉關詫異道:“援兵?哪里來的援兵?”
祁呂通把身體往前探了探,低聲說道:“我聽說兵部侍郎汪曾泰就在溧水募兵,距離我們不過百里,南京淪陷的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溧水。他一定會北上勤王,到那時我們再與他匯合,陛下只有在萬軍之中才算安全。”
劉關輕笑道:“汪曾泰就是無用的腐儒,鼓動陛下削藩的就是他,讓他帶著一幫烏合之眾勤王?這真是天大的笑話。不用想就知道,一旦南京陷落的消息傳開,他的兵立即就會驚潰四散。就算是他到了南京城下,又豈是燕王殿下的對手,在這里坐等才真正是死路一條。”
祁呂通把口中的干糧吐到地下,提高了聲音說道:“可是我們的父母家人還在南京,我們亡命天下,他們怎么辦?”
劉禮冷冷的說道:“你說該如何?”
祁呂通瞟了一眼崇文帝,沒有說話,燭火搖曳,堂上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殺伐味道。崇文帝依然一聲不吭,看都不看這幾個人一眼,雄壯的內宦王惠緩緩站起身來,用身體擋住崇文帝,大手中緊緊握著一把燭臺。
沉默半晌,劉禮開口說道:“我父,是故黑韃漕運萬戶劉炳琪,當年黑韃暴虐,我父第一個舉義旗反韃,割據溫臺,稱雄浙東,隨后群雄并起,遂驅韃虜。先父生前屢負高帝,而高帝寬仁以待,不戮我劉氏一人,封衢國公,子孫襲爵,安享富貴。
先父臨終時對我兄弟說,我劉氏不能忘記神武天子厚恩,子子孫孫須誓死以報。如今燕王作亂,天子蒙塵,正是我劉氏以死相報的時候。你讓我縛當今萬歲送給叛臣,不但不忠,而且不孝,不忠不孝,何以為人。”
劉禮手按刀柄,死死盯著祁呂通,一字一頓的說道:“我、不、答、應。”
祁呂通站起身來,同樣堅定的說道:“事關大家生死,由不得你們兄弟二人。”說罷他轉身大步走到堂外,站在石階上大聲說道:“弟兄們,聽我一言。”
正在假寐的軍士們紛紛站起身來,看著祁呂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祁呂通朗聲說道:“天家不睦,燕王靖難,天下沸騰三年,我等百姓有誰知道孰是孰非?我們與燕王殿下,與北軍士卒又有何仇怨?既然如此,我們和他們搏命廝殺,死傷遍野,又是為了什么?”
眾軍漢一片騷然,卻沒有人說話,祁呂通這話說的實在是大不敬。
祁呂通繼續說道:“我等拼了性命,把崇文天子從火海中搶救出來,我們對天家的職責已經盡到了,可是我們對家人吶?對父母子女吶?
你們看,南面就是城外,往那邊走,從此東躲西藏,被天下追捕,親人死于刀斧,還要背上從逆之名。向北,就是南京城,親人可以保全,功名富貴可期。何去何從,你們自己選吧。”
堂下一片哄然,祁呂通所說的,所有人都想過,沒有人有答案。如今祁呂通當眾把這些疑惑講出來,當然會振動所有人的心,粗笨軍漢也是人,也有感情。
一個粗壯漢子緩緩從二堂走出來,站在大門之外,他是如此雄偉,把堂上的燈火都遮住了大半。正是劉禮,他沉聲喝道:“愿做大康忠臣的,站到我身左。”
錦衣衛千戶劉關,神宮監內宦王惠從堂上大步走出,站在劉禮左右。堂下半晌無聲,良久,兩個龍驤衛軍漢走上前來,站在他們身旁,幾條大漢把二堂內的崇文帝遮擋的嚴嚴實實。
劉禮冷冷看著林養浩,林養浩躲避著劉禮的目光,終于抬起頭直視著劉禮,說道:“我的寡母七十歲了,我是家門獨子。。。”
祁呂通已經勝券在握,他現在有13個人,對方只有5個。他轉過身,對劉禮說道:“劉公,你們要做忠臣,我不攔你們。我們是生死同袍,我不為難你,你們走吧,把當今留下。”
劉禮淡淡的說:“萬萬不能!”
祁呂通誠懇的說道:“我們空手去見燕王殿下,一樣難逃一死,你就看著我們家破人亡么?”
劉禮說道:“那就跟著我殺出南京城。”
祁呂通知道多說無益,他拔出佩刀,對堂下眾軍漢喊道:“弟兄們看到了,不是我不仁,而是劉公不義,想活命的,跟我上去殺了他們!”
堂下哄然一聲,十幾條漢子紛紛拔出兵刃沖上臺階。他們知道祁呂通說的是實情,燕王可不是善男信女,自古成王敗寇,追隨崇文帝已經是死罪,如果再放跑了崇文帝,那就是罪上加罪,株連九族。想活命只有拿了崇文帝獻給燕王,那樣不僅無罪,還有大功。
剛才還在并肩戰斗的袍澤兄弟瞬間變成了敵人,雙方刀槍并舉,嘶吼著,咆哮著,野獸一樣互相砍殺,想盡一切辦法致對方于死地。
白刃肉搏慘烈無比,此時雙方都沒有甲胄,兵刃碰上就帶傷。劉禮等人雖然人數連敵人一半都不到,卻占了一樣便宜,青石臺階高2尺,劉禮等5人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瞬間就砍傷了兩個敵人的腦袋。
劉禮等人背靠背,死死擋住了二堂大門。劉氏兄弟武藝精熟,又深通戰陣,刀法又快又猛,這個不用說。讓人吃驚的是,內宦王惠左手握著燭臺,右手握著一條椅子腿,居然也掄的虎虎生風。他身高臂長,又居高臨下,3、4個人都近不了身。
兵刃猛烈的碰撞,血肉飛濺,不時有人發出痛苦的慘呼。豹韜衛人數雖多,但是劉禮等人居高臨下,一時間雙方竟然殺了個難解難分。
祁呂通見久攻不下,焦躁起來,畢竟這是馴象衛左千戶所衙署,萬一駱宏還留有人手,聞訊趕來,那可就強弱逆轉了,他必須要速戰速決。他雙手握著大刀,猛劈王惠的胸腹,只要斬了對方一人,立刻就有了缺口,至少兩個人的后背會無人保護。
王惠右手的椅子腿正在格擋一把短矛,見王惠大刀劈來,避無可避,只好用燭臺招架。那大刀是百煉精鐵所制,刀勢迅猛無比,細細的燭臺如何抵擋,大刀把燭臺斬為兩段,刀勢不止,順著王惠的右肋劃下,生生斬下了腰胯上一塊肉。
王惠大叫一聲,飛起一腳踢在祁呂通的頭上,六合一統帽被踢的飛了起來,祁呂通覺得如被重錘擊中一般,向后就倒。就在這時,身旁一道黑影閃電一樣撲過來,長劍當胸刺來,是林養浩!
祁呂通重心不穩,無力招架,眼睜睜看著長劍穿透了自己胸腔,他像塊石頭一樣重重倒下,劇痛讓他發出狼一樣的嚎叫。他終于明白了,林養浩還是忠于劉禮,見劉禮勢弱,假意改換門庭,然后趁自己不備突然發難,一舉奠定勝勢,這家伙好算計啊。
祁呂通當時未死,林養浩搶上一步,揮舞長劍猛向下剁,將祁呂通首級砍下。他左手一探,把祁呂通熱血淋淋的首級提在手里高高舉起,大喝一聲:“都住手!逆臣祁呂通已伏誅,哪個還敢逼王犯駕!”
形勢突變,正在殊死搏斗的雙方紛紛住手,所有人都看著林養浩手中的人頭,一時不知所措。瘦高的漢子劉關大喊道:“祁呂通已死,你們也要陪著他受死么?棄械免死。”
蛇無頭不行,鳥無頭不飛,任何一個團隊都需要一個領頭人。沒有了這個人就是烏合之眾,心思各異,根本無法合力做一件事。
一個豹韜衛漢子把佩刀往地下一扔,喊道:“縛當今天子獻給燕王,這和弒君有何區別?老子不干了!”
另一個漢子問道:“劉公,準我回南京么?”
劉禮扯下袍襟一角裹傷,沉聲喝道:“放下兵刃,去留自便。”那家伙毫不猶豫把武器拋下,大聲說道:“同袍相殘,這算什么?!老子也不干了!”
豹韜衛軍漢見大勢已去,紛紛器械投降。
劉禮包扎好傷口,大聲說道:“弟兄們,我說話算話,愿意隨我保護萬歲的,我歡迎,愿意回家過踏實日子,我也不勉強。
燕王雖然兇暴,但是京營20萬將士,他還能全部誅滅不成?今晚的事情,只要你們所有人都不泄露,又有誰知道你們護衛了當今萬歲?大家放心,回家也無妨。”
一個豹韜衛漢子大步上前跪下,用牙咬破手指,指天發誓:“劉公,我若泄露崇文天子行蹤,就讓我全身如此指,寸裂而死。”
一眾豹韜衛漢子紛紛發誓,讓劉禮吃驚的是,居然有兩個豹韜衛自愿留下來保護崇文帝。叫李啟乾的豹韜衛漢子說道:“我伺候當今幾年了,不愿為燕王臣下,反正我也是無家無業之人,這條命就賣給崇文天子吧。”
劉禮說道:“好!愿留的且在這里歇息片刻,愿走的就回去吧,天亮前正好趕回南京。”
豹韜衛漢子們站成一排,向劉禮等人拱手作別。劉禮抱拳還禮,咬破手指的漢子說道:“我等沒臉向崇文天子辭行了,劉公就替我們向萬歲爺爺叩首謝罪吧。”
劉禮豪邁的說道:“都包在劉某身上,山高水長,后會有期,諸君一路珍重。”
豹韜衛軍漢轉身大踏步消失在黑暗中。劉禮目送這些人離去,轉過身來拍拍林養浩的肩膀,說了聲:“干得好。”不知道的,還以為林養浩臨陣反水是他倆商量好的。
劉禮看了看他只剩下8個人的隊伍,幾乎人人帶傷,王惠傷勢尤其嚴重,再想背著崇文帝行走已經不可能了。
他堅定的說道:“弟兄們,這里不能呆了,馬上收拾東西。劉關,你背上天子,養浩,你照料王惠,帶傷的互相攙扶些,咱們去馬廄。”
馴象衛有大象,也有良馬,一行人來到馬廄,拉出一匹匹戰馬,掙扎著跳上馬背,劉禮一馬當先沖出左千戶所。
南京城雖高大堅固,但是當年神武皇帝還是意識到了城防的弱點,就是南京城東西是山嶺,南面是丘陵地帶。這樣一旦南京城被圍,四周的制高點就都會被敵人掌握,若是敵人把大炮搬到四周山上怎么辦?
于是他下令修建外郭城,把四周的山嶺也囊括在內,防區擴大,等于把南京防御弱點彌補了。外郭城垣主要是利用城外圍丘陵黃土筑成,只在一些防守薄弱地段加砌一部分城墻,并開設城門16座,俗稱“土城頭”。外郭號稱180里,磚砌部分不到40里。
一行人打馬揚鞭沖到秦淮河畔的中和西街,這條街就是通往南郭城垣的大道。街上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擠的水泄不通,人流十分緩慢。
好的情況是上方門方向到現在還沒有動靜,說明駱宏沒有遭遇北軍,現在南郭還是安全的。一行人馬保護著崇文帝,一步一步向城門方向挪動。
劉禮一撥馬頭,拐上了高橋。
劉關擠到他身邊,低聲說道:“大兄,走錯路了,上方橋還在東南4里。”
秦淮河穿過南京南郭,從上方橋通往上方門,從高橋通往高橋門。劉禮與駱宏約定在上方門匯合,出上方門就是通往秣陵關的大道,要按照這個計劃,劉禮確實走錯路了。
劉禮沉聲說道:“我沒走錯,你腦袋才長錯了。”
劉關摸不著頭腦,一旁的林養浩說道:“劉公好算計,如果豹韜衛那些家伙泄露我們的行蹤,也只會告訴燕王我們出上方門,奔秣陵關方向。
我們現在從高橋門出城,穿過青龍山和方山之間的谷地到東面的茅山。燕王如果向南面秣陵關方向追擊,我們就又爭取了幾天時間。”
劉禮不再介意林養浩的聰明外露,剛才就是這機靈勁兒救了他們幾個的性命。
他沉聲說道:“凡是3個人知道的事情,就不是秘密,早晚3百人都會知道。他們10幾個人,就算他們一個個都是言而有信的漢子,也難免不會泄露給他們的親友,他們的親友又有多少親友?我們的行藏是瞞不過燕王的,只有用疑兵之計,多拖一時是一時。”
劉關說道:“那駱宏他們豈不是。。。豈不是被我們坑害了?”
劉禮冷冷的說道:“我們是逃命,不是去游獵,自古以來,有幾十上百人聚成一團能逃脫追捕的么?”
劉關搖頭嘆息道:“從一開始你就沒想到上方門和駱宏匯合,天亮之后北軍大舉進城,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劉禮冷冷說道:“從駱宏接過高皇帝佩劍的那一天,他就是個死人,他自己也清楚。如果他們能拖住燕王幾個時辰,就不算白死。”
說著話,一行已經越過高橋,進入中和東街,通往高橋門方向的大道依然人山人海。劉關又問道:“既然兄長不信任豹韜衛的那些人,為什么還要放他們回去?不如。。。”他右手輕輕一劃。
劉禮冷笑道:“他們要是聰明,就不會回去,他們真以為燕王能放過他們么?”
這回林養浩也想不透了,他問道:“此話怎講?”
劉禮說道:“如果他們出城,燕王早晚知道他們是崇文帝身邊的人,一定會用他們的家人威脅和引誘他們,讓他們中間出現告密者,如此他們的家人反倒安全。燕王一日找不到崇文帝,他們的家人就沒有性命之憂,可是如果他們回去吶?”
這次連劉關都明白了:“回去了他們就對燕王毫無用處,燕王殿下正好拿他們的人頭立威,既然如此,我們何必多造殺業,良心不安。”
想到兄長和豹韜衛兄弟們分別的時候,那是何等情真意切。當時他還佩服兄長的胸襟開闊,剛才還殺的你死我活,轉眼就殷殷惜別,其實兄長是把他們送上了死路。
他沒有繼續問心中另一個疑惑,為什么兄長不把這些好漢留下來,這些人都是好手,留下來就是逃亡路上的有力臂助。他已經知道答案了,兄長說的很清楚,幾十個人是逃不掉的,何況這些人還有可能誤導燕王的追擊方向,放他們回南京顯然對逃亡者更有利。
可是為了減小目標,就看著這些樸直的漢子送死,這不太嚴酷些么?兄長做錯了么?當然沒有,要想活下來只此一條路,可是劉關還是心中沉重。
林養浩突然問道:“劉公,下一步去哪里只有駱宏知道,如果我們和駱宏分開,那高帝安排的方略豈不是。。。豈不是無法實現了?”
劉禮平靜的說道:“高帝已經幫助我們太多,以后只能靠我們自己了。世上豈有不變的計劃,高皇帝要是一味墨守成規,也干不成如此偉業。”
林養浩說:“那我們下一步去哪里?”
劉禮抬頭看看天上,月亮已經向東方傾斜,已經是四更天了,秋初天亮的早,這么磨蹭下去恐怕天亮之前未必出的了高橋門。他馬鞭一指南面,說道:“先出城再說。”
崇文帝在他們身后不遠處,前后左右都是自己人,暫時是安全的。馴象衛千戶所的短暫休整讓他精神好了一些,千戶所發生的事情他也清清楚楚,但是他無心這些事情。吳亮的死并沒有驚走他的魂魄,剛開始的震驚之后,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從幼年時代,他的祖父高皇帝就為他延請天下名儒,教他君子之道。他也一直努力實現著圣人教誨,仁厚孝順,誠篤待人,每日九思。他從來就認為,只有內圣才能外王,圣人之言是治國的不二法門。
可是自從他登上帝位,卻發現得道未必多助,失道也未必寡助,治國和圣人之言完全就對不上,這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難道圣賢是錯的么?他魔怔了一樣思考著這個問題,默默印證著眼前的每一件事,忘記了現實。
好比眼前的事情,劉禮兄弟和其他的護衛們騎在高頭大馬上,揮舞著旗槍桿、刀背,兇狠的驅趕著前面的人流,為隊伍開路,他們走的明顯加快了。
他們毫不留情的把老弱婦孺撞倒在地上,掀翻笨重的車輛,不顧婦人的尖叫,童子的哀嚎,兇神惡煞一般,這是何等嚴酷。
圣人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才是仁恕之道,如果這些可憐的難民是他們的親人,他們能這么干么?劉禮這些人顯然不是君子,準確的說他們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兇暴小人。
可是這些人又是他最忠誠的護衛,最大的依靠,他們舍死忘生的保護自己。面對烈火,有人挺身而出替他去死;面對兩倍的敵人,他們毫不猶豫拔刀奮戰,用血肉之軀替他擋住堅鐵利兵。如此看來,他們又是天下少有的忠義之士。
那么這些人到底是小人,還是義士吶?他想破了頭也想不通。
如果他鬧不明白這些事情,即使他逃脫了燕王的追殺,又能干些什么吶?一次一次的打擊讓他想到,也許師傅們教給他的圣人之言是錯的,并不是帝王術。可這怎么可能呢?歷代賢君不都是遵從圣賢的教誨,才天下大治的么?宋太祖半部論語就能治天下,可是到自己頭上怎么就不行了吶?
他貴為九五之尊,掌握著天下的力量都無法打敗燕王,這說明過去哪里是不對的。他現在已經是一個逃亡者,如繼續錯下去,他怎么可能東山再起,奪回祖父高皇帝托付給他的大康江山。
他到底錯在哪里吶?
摸摸腰間,昆玉觸手微涼,這是吳亮伺候他更衣的時候塞在他腰間的,當時沒有感覺,到了馴象衛左千戶所才發現,取出來拿在手中凝視,月光下蒲牢顯得猙獰可怖。
傳說蒲牢居于海濱,雖然貴為龍子,卻害怕海中巨大的鯨鯢,遇到那大家伙就會發出恐懼的吼叫,聲如洪鐘。祖父為什么喜歡把玩這種色厲內荏的東西?那個強大不可戰勝的老人在暗示著什么吶?
劉禮不關心崇文帝想什么,現在他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出城,幾個軍漢在人流中橫沖直撞,硬生生闖出一條道路,遠遠的看見了外郭高橋門。堅城已破,守城的軍士早就逃散了,城門大開,逃難的人流潮水一樣涌過那條狹窄通道,奔向安全的城外。
就在崇文帝即將逃出升天的時刻,夜色中傳來一聲凄厲的叫喊:“北軍來啦,逃不出去啦!”
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龐大的馬蜂窩轟然炸開,人潮發瘋一樣向回涌,把劉禮等人沖的東倒西歪,最令人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劉禮大喝一聲:“沖出城去,攏在一起不要跑散了!”
軍漢們策馬簇擁到崇文帝左右,把他緊緊護持在中央。劉禮拔出佩刀,瘋狂的在人群中砍殺,眾軍漢也亮出兵刃,催動坐騎沖殺,黑暗中響起凄慘的哀嚎和怒罵。小小的隊伍如同一塊移動的礁石,逆著海潮穿行,浪花撞在堅硬的礁石上撞的粉碎。
他們殺出一條血路,沖出了高橋門。月光下,城外無數身影在黑暗中四處逃竄,根本看不到北軍的旗號。劉禮回身一看,崇文帝就在身后,護衛們大體齊整,只有軍士褚良和王芶跑散了,被人潮卷走不知去向。
劉禮大聲說道:“大家不要慌亂,現在天還沒有亮,不可能有大規模的兵力調動,出現在南郭的最多是一些北軍斥候。我們往東走,奔句容方向,遇敵則戰,如果跑散了,就在淳化鎮匯合。”
“喏!”眾軍漢哄然答應,這些人抱定了必死的念頭,反倒沒有大戰前的緊張惶惑。
劉禮一駁馬頭,向東面的黑暗中疾馳而去,眾軍漢跟在后面,劉關和王惠夾持著崇文帝,林養浩斷后。
高橋門以東5里處就是方山和青龍山,之間有一片低矮的丘陵,這里就是通往句容的大道。黑暗中到處都是亂竄的黑影,驚天的哭喊響徹曠野,劉禮等幾個人混在逃難的百姓中倒也并不顯眼。
逃命要緊,眾軍漢也不吝惜馬力,好在胯下都是遼東良馬,長力很足,眨眼間就到了方山以北的丘陵地帶。忽然感覺到人流又開始向回跑,遠遠的看到一隊火把,有軍士騎在馬上高聲段喝:“燕王殿下有令,一律不得出城,出城者斬!回去,都退回去!”
接著聽到一片弓弦的嗡嗡聲,有人慘叫起來,大隊人潮向劉禮等人涌來。劉禮拔出佩刀高聲喊道:“大家不要聽他們胡說,城中已經燒起大火,北軍正在屠城,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他們這幾個人擋不住我們,想活命的跟我沖過去啊!”
眾軍漢砍倒了幾個亂跑的百姓,高喊著:“想活命的跟我們走啊。。。”此時的難民早就是無頭的蒼蠅,在求生的欲望下亂跑亂撞,根本就分不清方向。這時候有人領路,不自覺就跟了上來,他們裹挾著大批難民向那一隊北軍斥候沖過去。
黑暗中亂箭不停的射過來,不時有人慘叫著倒地,但是人潮還是越聚越多,洶涌著向那隊火把卷過去。
為首的北軍斥候是一個總旗,麾下50名精銳騎兵,各個都是弓馬嫻熟的好漢。可是就算他們再能打也擋不住成千上萬的人潮,那總旗不由得慌亂起來,手中的弓矢也不知道射向哪里。卻見人潮中突然沖出一匹快馬,向他猛撲過來,他暗叫不好,箭慌忙指向來敵。
生死關頭,由不得一絲一毫退縮,劉禮猛踢馬腹,戰馬發了瘋一樣直直向那總旗沖過去。一支箭貼著他的面頰飛過,他顧不得害怕,瞬間就從總旗身邊掠過,鋒利的刀刃劃開甲胄,在胸腹之間開了1尺多長的大口子,肚腸流淌出來,那總旗慘叫一聲落馬,被瘋狂的人流踩踏,很快沒了聲息。
其他斥候還沒反應過來,幾匹戰馬已經沖進了他們的隊伍,撞的人仰馬翻。后面,成千上萬的人潮已經涌過來,把這一小隊人馬徹底淹沒了。
劉禮沖過北軍斥候的戰列,馬速慢慢降下來,他勒住戰馬回頭看,聚集一團的人潮迅速散開。劉關和王惠挾持著崇文帝立馬在人流中,很是顯眼,遠處龍驤衛戰士李啟乾已經策馬跟上來,其他人卻不見了。
這次沖鋒短促迅猛,如果落馬就絕無活命的可能,看來林養浩他們已經戰歿,那50個北軍斥候也被無數雙腳踩踏而死,想起剛才的驚險,劉禮依然心驚肉跳。
他還刀入鞘,招呼眾人聚集在一起,左右環視,地道里的17個弟兄只剩下他們4個人,各個帶傷,其中還有一個傷勢嚴重的宦官。
他顧不上傷感,先看了看崇文帝。年輕的皇帝身穿藍布曳撒,頭裹青帕,策在馬上像個鄉下土紳。身上看不到血跡,只是依舊冷漠的神氣,一言不發。
皇帝安全就好,形勢危急,劉禮無心和崇文帝糾纏,轉過頭看著王惠問道:“王公公,你傷勢如何?能騎馬么?”
王惠尖聲說道:“無妨。”這是大家第一次聽到這個雄壯內宦的聲音,像個女人。
劉禮看著北面黑幽幽的青龍山,遠遠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營火,那里就是燕王的大軍。他鎮定的對大家說道:
“燕王的大軍就在朝陽門外,離我們不到10里,馬上天就要亮了,他們很快就要向城南包抄過來,用不了多久大軍就會追擊我們,我們不能休息了,要馬上向淳化鎮出發。記住,無論發生什么情況都不能透露萬歲的身份,只能稱呼萬歲孫大官人。”
李啟乾說道:“人沒有問題,馬可受不了,淳化還有30里,不近啊。”
劉禮沉聲說道:“不必顧惜馬力了,跑死為止。”
眾人哄然答應,打馬揚鞭向東面的黑暗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