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想想,老頭也不是一開始就這么兇的。
差不多是兩年前吧,師父待他的態度開始有了變化。
大概是更年期焦慮癥,或者,臆想成仙不得癥吧。
雖說師父教給他不少法術,比如乘風訣、屏障術以及三種遁法,可他還是對師父的偉大夢想存疑。
一方面,源于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說實話,剛睜開眼那會兒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古裝世界時,他內心是崩潰的。
天知道自己重生的是哪個時代,史上瘟疫橫行、洪旱災害泛濫的年頭還少嗎?
長到四、五歲,他就意識到,現實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這可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世界,而是一個充斥著玄妙能量,山石可成精、花草可凝靈、萬物皆可化形的奇妙世界。
于是,他又想,難不成自己被發配到了那個元嬰遍地走、金丹不如狗,修士即愛又恨,史上最冷酷、最無情、最無理取鬧的洪、荒、時、期?
還真……
不是。
師父說,這個世界,很大。
上有九重碧落境,下有玄幽九泉谷。人世間,便是夾在這十八重境、谷間的一方小寰宇。
……師父說的太抽象,他梳理了很久,才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模糊的世界概念。
首先,這確實是一個修士遍布的神魔世界;
其次,入流的修士都在各道門中。具體是哪些地方,師父沒說,他也無從得知;
另外,玄幽九泉谷,指的是妖魔鬼怪等邪祟的生活區。
總而言之,仙神與妖魔非常合理地勢不兩立、形成水火。大家各自劃了地盤,平時能不照面最好,一旦照上面了,肯定得有一方要涼涼。
不過,這些都是師父說的,他這十六年人生,全在這深山中。且不說那虛無飄渺的道門仙境,便是山下大街,他都沒去過。
就這么點兒眼界,他也不是不信,只不過終歸沒有眼見為實。
有沒有神仙先不論,凡人真能修煉到飛升成仙?關于這一點,他始終抱半信半疑的態度。
退一步說,就算真有凡人成仙的法門,自己師父貌似并沒有那么高的道行。
是,他是跟師父學會了拔地騰飛可達三五米高、速度跟后世電動車差不太多的乘風訣,還有被他改良了用來捕魚、捉鳥、逮兔子的屏障術,以及水遁、土遁、木遁三大遁法。
可若說別的,就沒有了。
師父修為自然比他要高得多,可在他看來,充其量也就是茅山道士的水準。莫說飛升成仙了,對付有能耐點的妖怪都夠嗆。
不然,哪個得道高人會把山外有妖魔鬼怪這種話掛在嘴邊?還在他靈覺中埋下具備‘回城卷’功能的尋蹤箓,一旦離開師父超過三十里,他就會不受控地自動返回。
恐嚇加禁制,慎之又慎的就是不許他這個徒弟下山。
總之,這么多年未曾離山半步,不是師父太沉穩,就是這個世界的妖魔太兇猛。
‘咕嚕嚕’…
盤腿坐在青泉寺普濟堂外的巨石上,少年李長安正有的沒的胡思亂想著呢,腹中如擂鼓大作,一陣巨響。
正當這時,普濟堂內行出一面色悲愴的青衣男子,向身著褐色僧服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道:“那便有勞摩心師父了,無勝感激!”
“濟恩。”摩心沖身旁的小沙彌吩咐道:“帶客且去伽藍稍歇。”
“是,師父。”小沙彌彎腰應下,有禮地向青衣男子擺手示意。
兩人一前一后往普濟堂左側石徑行去。
摩心轉身便看到從大石塊上跳下來的李長安,笑呵呵沖他招手。
“長安啊,師父可好?”
李長安快步過去抱箕合掌,應道:“都好。”
摩心往他懷里瞧了一眼,心下有數,笑道:“你啊,每次只帶這小小草箕,即知無米,何不尋一大斗?”
李長安嘿嘿一笑,“師父不讓。”
兩人邊說著邊就走到了飯堂。
舀了米,八分滿。這是師父的規矩,他一直都按這個標準來賒米。
待砍夠柴或是采了藥草,便按整箕米來折算歸還。
施禮道謝,這便抱著蒲草箕往外走。奇怪的是,摩心大師居然也跟著他走了出來,并一道出了青泉寺大門。
“大師這是要去哪兒嗎?”
“哦,去尋你師父。”
他大約知道一些,摩心師父守的是一種‘你不問我便不說,你若問我便知之告之’的奇怪戒律。
山道蜿蜒,來時李長安使了乘風訣步下生風,但這會兒有摩心師父在旁,他總不好獨自疾行拋下人大師父不管。
‘咕嚕嚕’腹如雷鳴。
李長安露齒一笑,也不覺得有什么難為情。反正這副窘樣,也不是一天兩天。
摩心笑了笑,也不言語,只是輕輕擺了擺手。
“那長安就先趕回去了。石子濕滑,大師慢些行路。”
揖了一禮,李長安往前小跑了十幾步,正準備施展乘風訣,心頭突覺一震。
同時間,前方遠處山巔,熠亮起一片極為耀目的白光。
他抬眼望去…
便見,覆著雪被的山巔,霧氣蒸騰、飄搖直上天際。
天與山之間,有萬道祥云卷起,白光之中隱現一瑞獸身形。
不一會兒,那踏著祥云的瑞獸,便從白光中走將出來。
乃是一頭通體潔白的巨鹿。
鹿身上,還馱著一個人。
這真的是個仙人吧,一定是仙人!
李長安怔在原地,仰著脖子張著嘴,一雙略顯細長的丹鳳眼都快瞪成了圓眼。
巨鹿馱著仙人,自那華光萬丈的山巔緩緩向下飄落。飄落的方向,竟是…
竟是自家小院!
李長安感知到自己靈覺中,一抹金光微微亮起,一串數字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跳動。
“師父!!”
他凝神內觀了一息后,再看向那處時,便只見到白光落盡前的一抹余亮。
身后,摩心大師沉聲頌道:“阿彌陀佛!呂真人,真道仙也。”
李長安大腦嗡的一聲,好似炸了一般。
“我,我師…我師父真的要升仙了?!!!”
呆愣了一霎,他快速念動咒語,微風自腳下漾開,整個人離地浮起半尺,急匆匆疾行而去。
………
幾里山路,用不了多久,李長安便飄到了自家小院外。
正欲躍過院外半人高的籬門,直接沖進家中,卻撞在了一層看不見摸不著、有些濕潤觸感微涼的薄膜上。
李長安被彈飛出去幾米遠,‘薄膜’上如水暈般有波紋緩緩漾開。
“師父!師父!”他扯著嗓子喊了兩聲。
無人應答。
‘什么情況?難道剛剛是師父飛升的情景嗎?不對吧!!飛升不是都要被雷劈上一劈,歷個天劫什么的嗎?’
李長安心底一抽,小心翼翼地靠近到院邊,伸手戳了戳那層看不見的法陣屏障,嘴里念叨著:
“不會這么草率吧,說飛就飛,連聲再見都不跟徒兒說…師父啊,你不要長安了!”
“長安,且在門外候著,休要吵鬧。”
師父的獨特口音,錯不了。
李長安深吸一口氣,這才稍稍安下心來。老老實實地抱著箕,在溪澗旁的石階上坐下。
看著面前的小院,分心感知靈覺中那串正在暴漲的數值。
沒過多久,小院內驀地升起萬丈華光,如一道巨型匹練直沖天際而去。
宛若有萬千星辰從眼前劃過,且還伴隨著一股若有似無、難以確實描繪的香氣。
這香氣裊裊婷婷,聞來令人心頭舒暢,似乎所有的煩惱與疑惑都煙消云散,一切念頭皆通達了。
隨著那位騎鹿仙人的遠去,李長安感受到靈覺中那代表著靈能存儲總量的數值,漸趨平靜。
就這一會兒的功夫,靈能存儲量居然沖到了3986的高度!
這就是仙人之力啊!只出現這么一小會兒,就勝過他在山中吸收一年的靈能總量。
“長安,進來吧。”
師父一聲喚,李長安這才回過神來,一下便從石階上蹦將起來,跑進院內。卻在進門時,突然收住腳步。
“進來啊,站在門口作甚?”
“師,師父…”李長安站在門口躊躇著。
“怎的,還要為師來扶你不成?球囊…”
邁步,進屋。
老道正在飲茶,語氣、模樣,與往常沒有不同。腳底下沒多出一朵云彩,周身也不見有什么圣潔的光芒綻放。總之就是,不見有任何變化。
“師父,剛剛…”李長安咽了口口水,問道:“那位,是仙人吧?!”
老道點點頭,捊須道:“無極仙山、玉霄峰尊主,斗元真人……”
“真,真…真的是神仙?!!”
老道‘吁’了一聲,略顯嚴肅地糾正道:“神是神,仙是仙,豈可混為一談。人可修仙,但這證神之道,絕非凡軀可取。”
“哦哦。”李長安呆愣愣應了聲,有些忐忑地問道:“那個,師父啊,內什么真人,他…來找您干嘛?師父…您,是不是真的要升天成神...仙了?”
親眼所見,就算不敢信,也得信。不過,李長安還是有些不太適應,需要點時間消化一下這個驚人的認知。
老道個子不高,抬頭瞧著自己這瘦竹竿似的小徒弟,不知想到了什么,搖頭笑了笑,繼而又點了點頭。
“斗元真人,是我大師兄,也就是你大師伯。”
李長安:Σ(っ°Д°;)っ
“師,師父!您是說,那神,不是,那位仙人是我師伯?!!!那師父您呢?您也是仙人!”
老道長出一氣,兩道花白長眉微微飄動,但笑不語,看著小徒弟的老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舍之意。
李長安完全沒注意到師父的神情,心底里像炸了鍋一般,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不會吧,我師父是仙人?’
‘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天,這么說…發達啦!!古話說的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個仙人師父,我也成仙有望啊!’
‘師父啊師父…您老也太低調了吧!’
也是。哪家得道的仙人,會苦哈哈蹲在這深山老林?
住的是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黃泥屋,身上的道袍縫了補、補了縫,縫縫補補的都快沒了原樣,腦袋上插著的還是一截枯枝……
這就是傳說中的‘真人不露相’吧!
老道早就習慣了這個素來愛胡言亂語、滿腦子奇思怪想的小徒弟,心知他這會兒不知道又在琢磨什么亂七八糟的,斂起眼中那抹異樣,笑道:
“你啊,你啊,真當師父是那…跳大神的江湖術士了?”
李長安這世人窮的還沒見過銀子長什么樣,時不時就攛掇著師父下山去跳個大神,掙點家用什么的。
這會兒,被師父這么一打趣,李長安是一點也笑不出來,顫聲道:“師…師父,這些,您以前為什么不說?”
老道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有些失落道:“有甚好說的。你與仙道無緣,說了也無用。倒不如不說…”
“等等!”李長安驚喝一聲,“師父,啥意思,怎么我就與仙道無緣了??!!”
老道將手中茶盞放到那張破四方桌上,瞅了眼小徒弟,輕嘆一氣,緩緩道來。
“我等修士,初時修煉,需先養氣、修身、齊思、瞑想,神游五臟、竅歸六腑、性靈收真、化虛方外…”
“師父,說重點。”李長安忍不住打斷道。
換平時,他也是極有耐性的,可這會兒如有百爪撓心,實在聽不了師父習慣性長篇累牘的敘述。
老道一攏衣袖,回道:“你練不了。”
“為毛我練不了?”
“修士最基本的,揍似資自(質)。
靈根、妙骨,二者得其一,屬普通資質。只要肯將勤補拙,假以時日,亦能有小成。
二者兼備,便屬上乘。養氣十年,便可蘊成氣海,引氣海貫通全身,此乃修身。
再往上,資質絕佳者,三花自成、陽火旺盛。
再往上,便是仙種苗子,各山門稱為,無雙。無雙者,三花開靈、陽火入竅,一點則通、一通即明。
而你,甚么都沒有,腫么練哇!
無靈根、妙骨者,養氣易爆體,修身恐斷筋。
莫要說有所成了,怕是還沒蘊成氣海,命都莫得嘍。
師父也不是沒想過辦法。你還記得小時候,讓你口含丹藥去寒潭練氣不?”
李長安茫然地點點頭,老道繼續道:“這便是想借那寒氣壓制暴漲的陽氣,陰陽調和之下,看看能否在體內蘊積起些微靈氣,盈成靈根或淬出妙骨來。
可惜,收效甚微。僅僅是令你比凡夫俗子強一些,能練成一些皮毛之術罷了。
唉…白費許多丹藥事小,卻是讓你吃了不少苦。
長安啊,師父無能,甚么法子都試過了,著實是毛得招嘍。”
(。_。)李長安整個人都不好了。
剛剛接受了這是個真實存在‘神仙’這種超凡者的世界設定,并且,自已親愛的師父就是修煉得道的仙人。
這感覺,簡直就像是隨手撿了張彩票就中了頭彩一樣!
誰不想長生不老,誰不想擁有點石成金、日行千里的大神通。
雖說他還是很懷念前世的快樂肥宅水、護士小姐姐和軟萌小學妹,可他也沒當過仙人,這當了才知道爽不爽嘛。
結果,剛剛消化了這天雷滾滾的喜訊,師父就兜頭潑了盆冷水下來。
天雷沒了,留給他的,就只剩下滾滾了。
想渡個劫,這么難的嗎?
可是…
不對啊!
李長安眉頭一擰,細細感受了一下。
那個金色輪盤,正如以往任何時候一般,安靜地懸停于自己靈覺的最深處。
嚴格來說,并不能將之簡單地稱為輪盤。其狀如鐘表機芯,又似八卦羅盤,但結構卻比機芯或羅盤精密百倍,甚至千萬倍。
并且,并非一輪。層層疊疊,似有千百萬層相似的輪盤,拼合而成。
目前,李長安還沒辦法更近一步的‘內視’,清點究竟有多少層。
他曾經想過,把他弄到這個世界來的某位大佬,肯定是個理科學霸。安排的外掛,都這么高能硬核。
所以,自己有這玩意,也修煉不了?
這個深藏于他靈覺中的金色‘輪盤’,在他還是個嬰兒時就出現了。
一開始他也不知道是什么。
五歲那年,當他總算能凝聚自己的‘注意力’,掌握了所謂‘觀內’的玄妙竅門時,他終于‘看’清,那是一個構造極其復雜、由無數層輪盤疊加而成的某種精密儀器。
也是在他‘看’清的那個瞬間,輪盤像被激活了一般,開始緩緩轉動。
在轉了一圈之后,停住,輪盤中的某一個格子自動打開并彈出一縷光霧,最終顯現出了一串數值。
那之后,又經過了幾年嘗試,結合師父講解的【天地之炁、靈能妙法】,以及教給他的咒語、術法,李長安初步琢磨出了數值的基本用途。
舉些實例:
他可以用300數值,讓自己加深對初級水遁之術的領悟;
再用500數值,穩固加強水遁術,做到融會貫通,縮短施術所需的時間。
又譬如,在他使用護身屏障術時,可以用數值提升護身屏障的堅固度、持久度;
簡而言之,就是將他自身所存有的,以及已經學會的術法在施放時所需的靈能,數值化、具象化了。
所以,他將輪盤上的那個格子,暫時定名為[靈能收集器]。
李長安測算過,這[靈能收集器]每年能吸納到的靈能總量,平均在900—1000的樣子。
而剛剛,那位騎鹿的仙人大師伯,僅出現不到一刻鐘,數值就狂增了2000多。
難道靠近仙氣或者靈能越濃郁的地方或人,就越有利于他?
另外,李長安又想到一個關鍵點。
既然師父有真材實學且極有可能實力不弱,那為何在一起這么多年,卻從未察覺到他靈覺中的這個‘收集器’呢?
莫非…
以師父的修為,也看不破他靈覺中的‘外掛’?
還有,為毛在師父身邊,他的數值就從來沒有暴漲過呢??
李長安這邊擰著眉頭,細細琢磨著自己到底能不能修仙的種種。
老道那邊見自己小徒弟這副愁苦模樣,心底也是一陣唏噓,轉身坐到椅子上,長長嘆了口氣,“你啊,唉…”
李長安巴巴地跟過去,不放棄道:“怎么了,師父,是不是還有別的方法?再苦再難,您說說看,我覺得我還可以試試的。”
老道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罷了,再等七日。待七日后,且看機緣。”
“機緣?什么機緣?!”李長安兩眼放光,湊到師父身邊,蹲下,擺出一副十分乖巧聽話可人的模樣。
老道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小徒弟的腦袋,微微一笑,道:“到時,你自然會知曉的。”
‘咕嚕嚕’
腦袋再顧不上,身體卻是很誠實。李長安的肚子,再一次擂鳴般響起。
老道揮揮手,“燜野菜飯去,莫要多思,為師會想盡一切辦法的。去吧,摩心大師也到院外了。”
“哦,”李長安點點頭起身往屋外走,突然反應過來,“師父!您怎么知道…”
正說著,院外便傳來摩心大和尚的喚聲。
“呂真人。”
老道站起身,攏了攏衣袖,緩步走到院中。
“摩心大師,怎的特地行了遠路,有甚要事?”
老道自然知曉摩心修的口戒有些獨特,一邊將這大和尚迎進黃泥茅草屋內,一邊主動問詢。
“確有要事。”摩心雙手合十施了一禮,答:“受人之托,望呂真人施手搭救性命。”
“哦?”李長安的師父,呂姓老道捊著白須疑惑了一聲,又問道:“何人?因何事,需老耳去搭救?”
這個問題提的就敞亮了,修口戒的摩心便無需再答一句、停一句。
竹筒倒豆,娓娓道來。
“今日晨課結束,一名為公孫拓的小施主來訪。稱其家中遭邪祟纏害,其父已于昨夜身亡。
那邪祟兇猛非常,可憐那常年布施鄉里,還曾為我寺捐贈過不少香火的施主,竟是身首異處,還被取走了雙目與心竅。
不僅如此,他公孫府滿門都……唉!都遭了毒手,闔府上下一十九口,無人生還。
公孫小施主悲憤惶恐,卻也不敢貿貿然上門請呂真人出山,便托了貧僧前來相求。”
摩心一股腦將事情說清之后,呂老道面上卻也不見一絲驚愕,只是長嘆了一氣,道:“煩請大師轉告,且待老耳用了飯,收拾一番。”
摩心聽老道毫無推托便應下了這份難事,心中感慨不已,遂合掌躬身揖了一大禮。
“阿彌陀佛!”
送走大和尚,呂老道站在院子里望向遠處黛峰白雪,微微蹙起了眉頭……
“師父說,無靈根、妙骨,就沒有修煉資質。可是,我有靈能收集器啊!
要不,試試?剛好仙人師伯來了一趟,數值一下暴充到了3986,不知道能不能直接‘兌換’個氣海出來?
可是,師父說沒有靈根、妙骨,養氣易爆體、修身會斷筋。
這萬一直接給我撐爆,或者弄成個半身不遂什么的,下半生還怎么活?
還是算了吧…”
李長安一邊往灶膛里添柴火,一邊心里頭盤算琢磨著。
正想著師父所說的七日后大機緣會是什么重大要事時,突覺丹田,也就是臍下小腹處,一股溫熱之意,陡然而生。
[氣海養成:36/99999]
靈覺中浮現出一個實際并不存在、只有他自己能感知到的內容。
“?!!什么啊?怎么就養成了?”脫口而出,李長安立馬就閉上嘴,側身看了看廚房外頭。
正好瞧見摩心大師離去的背影,以及身高五尺有余的師父,站在院子里,45度角仰望遠山的身姿。
‘沒引起師父注意就好。’李長安心道。
他又驚又雷地檢查了一下數值,便發現3986已經縮水到了386。
‘什么啊,我就那么一想,是不是傻。完了完了,這可怎么辦?’
李長安一腦門黑線。
敢情,得多謝師父沒在他小時候講這些‘氣海、修身’之類的,正規修道功法竅門。不然,九條命都不夠他爆的。
神經病啊,以后連想都不能想了是吧。
這要是讓師父知道他的氣海正在養成可怎么辦?靈能收集器、瞞著他老人家擁有前世記憶的事兒,恐怕都得暴露了。
萬萬不行!得想法辦法把這事兒,壓下來蓋過去。
[氣海隱藏完成]
??李長安懵了一下。
再次‘內觀’,剩下的386數值這會兒就只余個零頭了。
‘還有這種功能?!…嗯,深得我心。’
鑒于師父一直以來都未曾發覺他的外掛,保密隱藏效果還是信得過的。如此一來,暫時不會露餡兒了。
李長安略略松了口氣,一手撐著下巴盯著灶膛里的火。
之所以瞞著師父,自己是帶著前世記憶重生而來的,原因有二。
怕師父離開,怕師父失望。
想到這,李長安大腦中突然劃過一個巨大的問號。
‘好像,哪里不對啊。如果師父已經是仙人了,那還要我蘇醒個毛記憶啊。’
關于蘇醒前世記憶,師父就能功德圓滿登極樂界一說,李長安一直以來都保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聽說過降妖除魔、造福一方,得天道賜下功德;也聽說享人間香火,能積攢功德。可師父的這套‘蘇醒前世記憶功德’說,講真,著實有點扯。
再結合師父如假包換的仙人身份,這套說詞的真實可信度,在李長安這兒降到了百分之十以下。
不過,不管師父抱著什么樣的心態,他都不會戳穿。
暗中觀察吧,等看出點端倪,再旁敲側擊套套話。
師父心性單純為人溫厚老實,若非不得已的原因,絕不會對他這個唯一的徒兒扯謊的。
如此想著,李長安暗暗點了點頭,心底不禁涌起這十六年,他師徒二人相處的點點滴滴。
山中歲月清靜寂廖,日子雖然有點無聊,卻也很恬淡安然。
雖說不上富足,但這大片山林從來不缺美味。
要說唯一讓他覺得難熬的,就是每年年關時節。
師父規定,立冬后忌食,每天一頓野菜飯,就這樣熬過整一季。
因此,每年這個時候,師徒倆皆是一副皮干肉瘦的衰樣。
想想師父也真是經折騰,一年到頭這體重是漲了掉、掉了漲,跟吹氣球似的。
夏秋二季吃的那叫一個圓潤,冬春時節便一派仙風道骨、我欲乘風去的模樣。
苦了李長安自己。
正處于發育期,該帖膘的時節天天餓得兩眼昏花、腿打顫,還得劈柴灑掃賒米做飯。用他自己的話說,簡直比非法童工還慘。
不過,忌食的目的,到頭來,竟是為了他。
師父說,凈素袪濁氣、排污穢,方能煉出至潔至凈的上好丹藥。
這一煉,短則三七二十一,長則七七四十九。
至于那些煉出來的丹藥,李長安一開始是打死都不吃的。
他還記得,第一次是在五歲那年。
師父給他下了定身咒,強行喂下丹藥。
前世歷史,曾有N位大佬就是嗑了這種重金屬含量爆表、非常不合格的化學合成品,尋仙未果一命嗚呼的。
當時他還以為自己剛重生沒多久,又要涼涼了。
結果,并沒出現重金屬中毒之類的癥狀。反倒是讓他能更明顯地感受到充斥于周身、玄妙不可言的能量。
師父說,那叫天地真氣。
差不多就是在他能感受到真氣存在的那個時期,[靈能收集器]的數值開始跳動。
想到這兒,李長安突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不產生養成氣海的念頭,是不可能的。我能管住嘴,可管不住腦子啊。不知道達到養成值時,會不會爆體。
啊~~我太難了。”
還有希望,師父不是說了嘛,七日后有大機緣。
嗯!
………
灶臺旁,矮桌。
餓得兩眼冒金星的李長安,嘴上嚷著不想吃野菜飯,最終還是逃不了真香。
放下手中大海碗,抹抹嘴,見師父吃的極慢,似是有心事。
尋思著,剛剛那位金仙大師伯登門來尋,必有要事。師父不說,他便不問。
李長安很清楚自己師父的脾性。這等大事,不是他纏磨纏磨,就能問出來的。
況且,仙人所憂惱之事,豈是他一介連靈根妙骨都沒有的渣渣,幫得了的?
“師父,吃不了,給我唄。”
說著就要上手,呂老道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一天天的凈知道吃,揍似個…”
“球囊。”李長安接嘴道:“師父,球囊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老道沒理他,慢吞吞地一口一口往嘴里扒飯。
等李長安將灶膛里的柴灰清理一凈時,他碗里的飯都還剩小半。
呂老道剛將碗擱到矮桌上,電光火石,那碗飯便到了李長安手里,三口兩口、冷飯下肚。
老道似是被這飯桶徒弟給氣笑了,笑罷,語氣略有些沉重道:“長安啊,這些年也苦了你了。”
李長安渾身打了個顫,“師,師父,怎么了這是。呀!您是不是要死了?”
呂老道:……
“去你個球囊飯桶,你師父我壽長可達兩千…”
李長安‘哇’了一聲,不無羨慕地說道:“兩千!唉,我要是也能修煉就好了。
噯,師父,您說,千年王八萬年龜,那如果龜修煉成仙的話,得能活多久?”
呂老道極無語地掃了徒弟一眼,本來還有點憂傷的情緒,這會兒散的煙都沒了。
“去,收拾收拾,為師帶你下山。”
李長安一把抱住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老道,“下山?!!真的嗎?師父,沒騙我吧!”
“去。簡單收拾一番即可,橫豎也無甚身外物。”
如老道所說,師徒二人除了那口煉丹用的水火鼎還值點兒小錢外,便是四個字,家徒四壁。
不一會兒的功夫,李長安拾掇好兩個包袱,另將他藏在廚房門檐頂上的一坨臘肉,摳出來包好塞進行囊。
老道也收拾妥當,換了身干凈的道袍還重新簪了發髻。
看著師父腦袋頂上那截枯枝,李長安心想,下山后賺了錢就給師父做身新道袍,再買根玉簪。
老道出了門走到小院里,抬手間,一道光自山間不知哪個方向急速飛來。
待那光落定在老道手中時,李長安方才看清,乃是一柄拂塵。
拂塵麈尾細密潔白,比師父的頭發還白;持手處如有云氣流轉般,呈半透明狀。
老道將之握住時,半透明開始漸漸變幻,兩息功夫便顯化為一根燒火棍般的模樣。看上去,很不起眼。
李長安看傻了眼,老道笑了笑一揮拂塵走進丹房(實際就是間低矮黃泥屋)。再抬手,爐鼎悄無聲息原地騰起,化作一縷淺淺黃光鉆入老道掌中。
李長安驚嘆不已,心忖師父居然還會空間法術?!
老道表情淡然道:“只不過是些尋常的搬物術,練個十年八年,便能略有小成。”
“十…年八年!!”李長安差點噴出一口血來,“還只是略有小成?”
“若你能醒悟前四種種,莫嗦四這點兒小術法,便四轉生之術也可信手拈來。你個球囊…”
老道說著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痛心疾首樣,李長安忙轉移話題。
“我也不想的啊。那個,師父,我答應了阿紫,下山要帶上她的。”
呂老道點點頭,“帶便帶罷,反正凡人也瞧不見。莫要皮,若是闖了禍,正好煉顆凝元丹。”
李長安高興得完全忘了形,興沖沖地跑到山澗旁,狂喊了幾聲。
來的不止阿紫,還有那只雪團兒似的白胖小狐貍。
李長安一臉哀求地看著師父,呂老道掃了那抬起上肢像人一般作揖狀的白狐一眼。
“不許抓雞斗狗,不許生事。否則,將你這皮扒了換米。”說著,老道一抖寬袖,“進來吧。”
草靈阿紫扇動小翅膀嗡一聲,飛入老道的寬袖之中,那小白狐貍也縱身一躍,緊隨其后沒了身影。
‘空間裝備?’李長安從沒見師父露過這一手,艷羨不已。
“師父!這什么法寶啊?”
老道一攏衣袖,呵呵一笑,“小小乾坤袋,袋內藏乾坤。走!”
話音落下,老道轉身,步下生風,這便往山下,飄去……
青泉寺,僧人住的伽藍園內。
摩心引呂老道與李長安入得園中的一間斗室后,雙掌合十自覺退了出去。
名叫公孫拓的青衣少年,還未開口,便撲嗵一聲跪在了地上。
“起來罷。”呂老道淡然地抬了抬手。
公孫拓也不管,納頭便拜,頭磕的梆梆響。
李長安心說這哥們鐵頭娃啊!這么用力不怕腦震蕩?
“你家的事,老耳心中有個大數。”
呂老道沖李長安遞了個眼神,李長安立馬識相地上前其扶了起來。
這皮白肉嫩的富家公子,額頭青腫一片,還隱隱泛著點兒血跡,滿面淚水,面容悲愴得就像剛剛死了全家似的。
公孫拓迅速抹去面上淚痕,咬著牙、悲憤地將家中遭逢的慘事,細細訴來。
一樁慘案!
公孫氏是臨江城錢塘縣南出了名的大戶,家主公孫仰為人樂善好施,還好管個閑事打抱不平,頗有些俠義風范。
昨夜戌時(8點左右),公孫仰匆匆回到家中,說自己招惹了不該招惹的東西,讓妻子帶兒子公孫拓去娘家避幾天。
公孫拓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提議父親一起離家躲避。公孫仰便說自己有從九宮真人那求來的符箓,自保一晚不成問題。
公孫拓和母親乘馬車連夜往金華縣奔去,未出鄉道,母親又說落了東西返家去取。
等了許久,不見母親返回。公孫拓方覺出不對勁,騎馬回到家中。
結果,就看到了慘絕人寰的一幕。
公孫府院內,滿地皆是斷臂殘肢與破碎的內臟,血灑的到處都是。
父親身首異處,被剜了眼、掏了心還剁了四肢,形同人彘;
母親被開膛破肚,腸子流了一地;
那些個仆人、家丁也都死了,尸體全都被剁成了十七八塊。
當公孫拓看到掉落在母親手邊、裝有符箓的錦囊后,當時便明白了。
父親自知難逃,特意將這保命符留給了妻兒。
母親在發現這張符在自己身上時,心下有數,尋了個借口瞞著兒子趕回家中…
聽罷,李長安只覺得渾身炸毛,頭皮發麻。心說自己這是什么品種的烏鴉嘴,說什么來什么。
還真的...
死了全家!!而且,現場已非慘烈二字所能形容。
闔府上下一十九人,莫說是活口,連完尸都找不到一具。
“求道仙下山收妖,為小兒爹娘沉冤!”公孫拓哽咽著,再度跪倒在地。
收妖?!
李長安使勁沖老道眨眼,并輕輕搖頭。
是,沒錯,妖邪該誅當得誅。
他也很同情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的公孫拓,且還有幾分佩服。
在親眼目睹父母雙親那般慘狀后,居然沒發瘋,就這心理素質非尋常人能比。
可要說收妖,這,就沒必要了吧。
說好的只是下山見見世面,見完了就回來。這種事情,交給專業人士去干吧!
師父的師兄是仙人,可師父自身是什么修為?先前以為自己中了大獎,樂昏了頭,此時冷靜下來想想,恐怕不一定有多高吧。
退一步說,就算師父修為頗高,那也不能保證沒有段位比師父更高的妖魔啊。
再退一步,就算那個屠了公孫滿門的妖魔,道行沒師父高。
可,萬一師父收了小妖,帶出大妖呢?
大妖頭上萬一還有老妖呢?老妖背后保不齊還有個靠山什么的?
再一想,那靠山萬一又是哪路大神仙的座騎啊、寵物什么的…
怎么弄?難不成真讓師父把大師伯搖來?
然后,引發一場大型妖仙械斗戰。
關鍵是,真到了師父不得不搖人的地步,自己怕是早就涼透了。
總而言之,不沾為妙。
咱就看看世間繁華,可能的話賺點錢就溜。
“師父啊師父,您可千萬別答應哈。咱不逞能,七天后不還有要事呢么…”
李長安心底默念,便聽老道那邊說了句。
“備馬車,下山。”
李長安心底咵嚓一聲。
一點都沒有默契。
………
馬車內,公孫拓睡得像頭死豬一般。
并非是他自己要睡,而是中了呂老道的沉睡咒。
“師父?”
呂老道語氣淡然道:“人有人靈,物有物靈,所謂生靈,便是此意。”
“這個我懂啊,您早就教過了,這不是入門第一課的基礎內容嘛。”李長安疑惑。
“遭此巨變,公孫拓的性靈震蕩漸散。全賴他自己心性堅定,強行將散開的性靈聚攏。若不然,怕似早就瘋球嘍。
替他收收靈、凝凝氣,莫要沖散了心神。”
“哦,”應了一聲,李長安想了想,說道:“師父,是這樣哈,徒兒也不是懷疑您的本事,只不過,咱也不知道那妖怪有多厲害。
是不是先觀察一下,了解情況、摸清對方底細,再制定幾套方案。
最好提前準備足夠多的符箓,如果有厲害的法器那就更妥。
不過,要我說,最保險還是請仙人大師伯來…”
老道睨了他一眼,“球囊,怕了不似?”
“能不怕嗎?您不是說我這三腳貓功夫,給妖怪塞牙縫都不夠嘛。”
“哈哈…”呂老道朗聲大笑起來,“依公孫拓所言,那妖邪行兇粗野,該當還未入品級。
以你所學,若真遇上,順手收了這等不入流的小精怪便是。”
納尼?!!李長安下巴差點掉下來。
“逗吶,還順手收了,您咋不說順手把我自己個兒埋了呢。”
呂老道捊著白須,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李長安,你乃我無極仙山、悲呼峰一脈,第九十九代單傳弟子。
雖無靈根妙骨,修煉不得,但即便是你所學的皮毛術法,也比這世間大多外門弟子所學,強過百倍。
你若連收個小精怪的本四都沒有,那為絲我也太遜了。”
近朱者赤,老頭跟小徒弟這兒學了不少新鮮詞、俏皮話。
“我…有這么厲害,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李長安嘀咕了一聲,將信將疑地盯著師父,還是很不放心,“您也說我是九十九代單傳,獨苗苗,您可不能不管徒兒。”
“嗯…”呂老道不以為然道:“為師先去見個人。”
“見個人?不要吧!”李長安臉皺作一團,扯住老頭的衣袖道:“別這樣啊,師父,倫家怕怕…”
“怕個球囊,你可是我呂無相的徒兒。丟人現眼的玩意,長恁高有竿子用。”
呂老道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袖,再不去搭理慫貨小徒弟,撩開車窗遮布,掃了眼官道兩旁并不算多的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眉頭微微蹙起...
…………
午后申時,冬日暖陽,是個好天氣。
臨江城南,五柳鋪大街,井水巷。錢塘縣最繁華的大街,沒有之一。
高墻大戶,公孫府宅前院大門外,圍滿了巷頭巷尾、以及隔壁十八條巷外的街坊鄉親。
院門大開,掛了層半透明薄紗,從外頭往里看,除了那些來回走動的公差人影之外,多的便瞧不清了。
更奇怪的是,大半天過去,竟沒見一具尸首運出來。只聞得那沖鼻的腥味兒,街坊們紛紛猜測起公孫家究竟是遭了什么難。
“莫不是招惹了野狐山的強匪?半夜里摸上門來了?”
“不能吧,我們家住對過,昨夜也沒聽著什么打斗的聲兒。不過,后半夜隱隱約約是聽著那么幾聲吼。”
一個中年男人剛說罷,一旁的婦人便諷道:“就你那睡著雷都劈不醒的德行,能聽著聲兒怕是天都得塌了咧。”
男人看著自家的傻婆娘,正想教訓兩句,便聽另一個干瘦的老者,壓低聲,小心翼翼道:
“前幾日里,公孫仰與那鼓樓旁買豬肉的鄭屠,起了幾句爭執。這事兒,我是不是得跟捕爺報一句啊?”
中年男人支招道:“等捕役招街坊們問話,再看情況要不要講。你這老頭,也不怕鄭屠聽著了半夜提刀來尋。”
老頭嚇的渾身一顫,“唉呀,休要嚇唬老朽…”
這時,一名身穿藏藍色捕役制服、頭戴烏色幞帽的年輕男子,沖圍觀街坊揮手,厲聲道:“都別吵吵了,即刻散去。”
不遠處,街巷口。
一個著相同制服的中年男子,匆匆跑來,沖進公孫府宅大門。
院內,所有七零八落的尸首都被白布所蓋,四處皆是半干未干的血涸于青磚地面。
十幾名捕役與仵作,正檢查著府中每寸角落。
“首捕!”中年男子撩紗進門,沖站在一座假山旁背對院門、身材非常壯碩的男子,拱手報道:“來了,馬車進道。”
“清場。”
男子的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很是渾厚。
他身上的藍衣有暗紋刺繡,領口及袖口處多了些精細的銀色滾邊,頭戴的幞帽款式也與普通捕役不同。
“是。”
中年捕役應了一聲,快速沖進內堂,沖正在勘查現場的同僚揮了揮手。
捕役們反應極其迅速,眨眼功夫撤離此處。
幾名反應稍慢的仵作,也在那中年捕役的催促下趕緊收拾工具,像被趕著似地出了院門。
此時,門口的圍觀者,也在年輕捕役的威斥之下,盡數散去。
不多時,兩匹馬力的馬車入巷,停在了公孫府大門前階下。
車夫還沒擺好腳凳,李長安就先蹦了下去,一邊扶著師父下車,一邊殷勤道:“師父,您慢點。舟車勞頓,可別再崴著腳咯。”
??呂老道茫然地瞧了徒弟一眼。
這鬼小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如此做作,準有貓膩。
貓膩?能有什么貓膩。
李長安想的,不過就是盡量拖住師父,別讓他老人家找機會開溜。
另外,馬車進入這深百丈的長巷之時,他就看到不遠處的高戶大院門口站著幾個制服男。
這年頭穿統一制服出現在兇殺案現場的,除了衙門捕快,還能有誰。
李長安不禁有些納悶。這又不是人行兇,而是妖作案,來一堆捕快有什么用?
按他前世閱片無數的經驗來看,但凡遇上這種疑難雜案,官府都會有懸賞之類的酬勞。
因此,在馬車停靠的剎那間,一道靈光閃過。
這怕不是個賺錢的好機會!
既然師父說的那么有把握,那就先信個七、八成吧。來都來了,不能白干活。
公孫拓這會兒已經夠慘的了,錢不錢的,等師父收了妖之后再說。這筆收入,橫豎少不了。
不過,官家這兒的第一桶金,也不能錯過。
并且,得想辦法把利益最大化。
如何擴利?總不能現場表演個吞云吐霧噴火球吧,怕不是要被師父捶得滿頭包。
硬實力不能展現,那就只能靠軟包裝了。
可是,以他師徒二人的衣著,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得出來,乃一介屌絲。
軟硬都不行,那就撐點兒世外高人的排面吧。
臨時來不及找托,只能由他這個徒弟親自上陣,來給師父抬身價了。
前提條件是,絕不能讓師父開口說半句話。不然,再高級的人設,都會垮得毛都不剩一根。
“師父,當心腳下,慢著點…
噫,師父,您道法神通,何不飛入院中呢?
師父…”
李長安不給呂老道一點插話的機會,假模假式地扶著老道跨過公孫府宅大門門檻,入了院。
著銀滾邊刺繡藍衣的男人,驀地轉身,一雙鷹隼般銳利的雙眼,迅速從李長安身上一掃而過,幾乎未作停留。
未等李長安開口搭話,這個雙眸亮得像兩把飛刀、駝峰鼻、古銅面色的男人原地單膝點地,抱手揖禮。
“師叔祖!”
李長安??!!……
什么情況?!
師叔祖是個什么輩份?
好像是師叔的爺爺。不對不對,想起來了,是師父的師叔。
比如全真教王重陽的徒孫,管周伯通就叫師叔祖;還有令狐沖前世修來的,史上最體貼師叔祖風清揚老先生…
‘什么情況?數值居然有波動。’
李長安思考的時候,時不時會習慣性地分心‘瞄’一眼[靈能收集器]的數值。
除了早上仙人大師伯突然造訪之外,一直以來,數值的增漲頻率都很穩定。差不多,每天能增3個點。
但此時的數值顯示有110,比之前多了22點。
呂老道抬了抬手,男人起身后特地微彎上半身,十分恭敬地解釋道:“師叔祖,恕觀海公服在身,不便行道門全禮。”
呂老道瞇了瞇眼,收回被李長安一直‘捧’在手里的右胳膊,掃了男人一眼,嘮家常般淡然問候道:“嶗觀海,你師父可還安好?”
男人一拱手,答道:“承師叔祖掛念,師父一切都好!”
“是你讓公孫拓來山中尋我的吧。”
名叫嶗觀海的男人,立馬又單膝點地,面露愧色道:
“半月前,觀海接令自云中都護府調至臨江,前夜剛到錢塘縣便收到師父燈影傳信,讓觀海擇日拜訪師叔祖。
昨日整編各縣捕役名錄,本想今日登山拜門,未成想,子時有感城南方向妖氣突盛。驅神行符趕至,卻為時已晚…”
呂老道點了點頭,沖那男人擺了擺手,示意無需多言,他心中有數。
李長安也聽到了男人的說話,不過他此時完全顧不上去琢磨藍衣男人是什么身份。
因為,這個案發現場實在太特么的震撼了!
什么樣的人間煉獄圖!
院內呈規則長方形,按李長安習慣的計量方式來算,寬約20米、進深15米左右,墻高3米。
在院子與正堂之間有一座假山,寬3米、高2米有余,相當于一堵屏風。
先前李長安沒注意,此時走到近前,便看清假山頂上竟戳著兩截尸體,干涸的血液自上往下淋得假山上半段好似血坡一般。
院墻上寫著一行丑到不能再丑的大字:[待吾來取公孫小兒性命]。
另外,院墻到處還潑濺了不少血。
有的呈噴射狀,有的呈揮灑狀;還有一些不明組織物,黏在墻上;看著就令人頭皮發麻。
院內假山兩側、正門兩側、墻角處、正堂內、門檻上、廚房門口…
總之,觸目所及之下,殘雪未融與那殷紅的血相映,分外醒目。
大部分尸首都蓋著白布,有幾具尸身上的布被風撩開,露出恐怖的斷肢殘軀。
若不是前世讀的是醫學專業,見過不少大體老師,李長安怕是遭不住這么強烈的感官刺激。
七零八落的碎尸,活像某種吃人妖怪的餐后圖。
R級片、暴力漫畫沒少看的李長安,分分鐘腦補出一頭猛獸撕咬啃食這些可憐的受害者,又嫌棄地隨口將尸塊吐在院中的畫面。
不過,想象歸想象。一眼看那幾截斷肢的切口,便知與猛獸神馬的沒半毛錢關系。
除了視覺沖擊以外,公孫府中的血腥味也過于濃重了些。
雖說死者共有十九人,且死相慘烈流了不少血,可眼下已過申時,命案發生在子時。7個時辰過去了,院內開闊、院門大開,通風狀況極好,這么刺鼻的腥味兒顯然很不合理。
李長安迅速平靜下來。雖然心底發毛,但面上不好表露得太直接。師父的輩份擺在這,說起來自己可是藍衣男人的師叔,不能太丟人。
再者說,也沒什么好怕的。就算真躥出個妖怪來,有師父在旁,他只要催動屏障術躲起來就行了。
或者,土遁吧,土遁好。把自己埋在土里,妖怪總不愿意啃一嘴泥的。
“長安,”呂老道喚了一聲。
正在盤算著躲在哪個角落比較靠譜的李長安,神思回體,扭頭看向呂老道,應了一聲,“在,師父!”
“東張西望,可是看出什么來了?”
李長安湊到呂老道身邊,悄聲道:“師父,有人呢?”
呂老道笑著捊了捊胡子,道:“只管說你看到的,對錯不論。”
李長安感受到那藍衣男子投來的異樣目光,他沒有回應,而是盯著師父。確認了眼神,師父是認真的人。
他想了想,抬頭指著假山上的兩截尸身,道:
“這明顯是同一個人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布蓋著看的不是很清楚,不過腰部斷口頗為整齊,不像是被什么妖怪咬的。”
又指向左右兩側院墻上的血痕,繼續道:“墻上的血,形態各異。
像這種小型噴射狀的,應該是被利器插中脖頸要害處,再拔出來時造成的;
這種揮灑狀的,則應該是較長的利器,砍在被害者身上后,甩出去時形成的。”
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院門右側的草地上,指著墻上的大片血跡與草地上蓋著白布的尸首,道:
“這位被害者正從這里跑過去時,被非常鋒利的長刀一刀砍掉腦袋。
隨著尸身倒下的角度,血從斷頸處噴涌而出濺在墻上,便形成了這種大面積弧狀血跡、周邊還伴有顆粒狀血點的痕跡。
我看到的就這些了。不過,師父,您有聞到一股濃重的腥味嗎?
一進院門便聞著了,我以為是血腥味,不過現在感覺又不像是血的腥味。
很奇怪,仔細聞聞好像帶著股子奇怪的淤泥臭味。”
藍衣首捕嶗觀海安靜地佇立于一旁,仔細聽完眼前這個面黃肌瘦的少年的說話,眉頭微揪了一下。
他質疑道:“照這位小兄弟話中之意,這一十九條人命皆是人為,而非妖邪屠戮。”
李長安忙擺手,“我沒有,我不知道,我沒這么說。
師父讓我如實說出我所看到的,僅此而已,我可沒發表結論啊。”
“我說呢,這世上若真有人能作下這番血案,屠殺一十九人還不驚動鄰里,那可真是奇了。
呵呵…幸好小兄弟只是信口胡謅,說過則罷。不然,嶗某還真得重新徹查此案了。”
說罷,嶗觀海面上笑笑,睨了李長安一眼。
這小子,管師叔祖呂無相一口一個師父喊的這般親熱,當真是可笑。
身為天下第二大道門仙宗——[無極仙山、六道宗]的門人,誰不知道呂無相所在的悲呼峰一脈,向來是一師一徒的傳承。門下擇徒要求之嚴苛,人盡皆知。
基于以上兩點,嶗觀海料定,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至多不過就是替師叔祖看爐燒火的小道仆而已。
小小一名道仆,搞得好像自己是真傳弟子似的,要臉不要。
“觀海,小徒長安。”
呂老道一句簡短的介紹,嶗觀海驚愕不已。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師叔祖瘋了嗎?離開悲呼峰的這十六年,到底經歷了些什么?居然會收這么一個平平無奇的家伙為徒?!
嶗觀海腹悱不已,呂老道那邊又說了,“我這徒兒,無甚其它本事,便是這顆腦瓜與眾不同,奇思怪想屢出新意。
不妨讓他多嘴幾句,觀海你聽過便罷。”
李長安撇了撇嘴。有點吃不準師父是真埋汰自己這個唯一的徒兒,還是在夸他。
嶗觀海心底暗驚,忙拱手道:“哪里哪里,師叔祖您過謙了!”
“長安啊,”老道一聲喚,笑呵呵道:“這是你師侄嶗觀海,在俗世里歷練,來認識一下。”
這話說的…
嶗觀海剛收回手,又不情不愿沖李長安揖了一禮,壓低嗓子尊了一聲。
“觀海見過小、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