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七年轉眼而過。
這里是龍城西邊郊外的一個小村子,名叫江家村。江家村依山而建,一面朝南的緩坡上,錯落有致地分布著數十戶人家。山下是大片的農田,一望無際。
此時正值初春,草薰風暖,菜花初開。站在村中眺望遠方,只見遍地金黃,燦若朝陽,數個池塘點綴其中,粼光閃閃,美不勝收。
山下村頭處,有一座院落,占地不算大,前廳后院卻都齊全。外墻雖有些破舊,但房內陳設美觀大方,不似普通農戶人家。
此時,廳旁廊屋中,三個人正圍在桌邊吃早飯。其中一人年逾花甲,容貌清矍,黑帶束發,兩鬢花白,一身灰布長衫,正是墨青云。另有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青衣赭裙,燕尾垂髫,眉眼分明,神態溫婉。還有一個是位七八歲的孩童,藍褂布鞋,垂發無髻,生得清秀端正,惹人喜愛。
那男童端起碗來,把頭仰起,只聽得呼嚕呼嚕一陣響,半碗山芋粥便見了底。他舔舔嘴唇,用筷子敲著碗弦,脆生生地道:“小蓮姐,我還要一碗。”
少女寵溺地用自己的額頭貼著男童的額頭,笑著道:“小塵可真厲害。”說著接過男童的碗起身往廚房去了。
墨青云見此露出一絲笑容,而后又故作嚴肅:“吃飯不要敲碗。”
男童點點頭,輕聲答道:“知道了,爺爺。”
墨青云看著乖巧可愛的男童,不禁又回憶起了七年前的那個雨夜,良久無言。
這個男童名叫墨塵,是墨青云深思熟慮之后起的名字。墨塵幼時,墨青云請了兩個奶媽輪流照料,自己也無心他顧,客棧的一應事宜,他基本都交給了一位跟隨自己多年的老伙計打理。
待到墨塵四歲時,墨青云不知怎么的起了回鄉下養老的心思。當時恰巧江家村有戶小地主急于出售房產,他看過之后十分滿意,果斷買了下來,帶著一筆不菲的錢款回到江寧城西郊定居。
江寧西郊這片土地是墨青云的故鄉。他本出生于離江家村不遠的墨家村中,但墨家村當年被一場山體塌方埋沒大半,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片廢墟。他的妻兒也是那時離他而去,墨青云每念及此,心中便悲痛萬分。
定居江家村后,墨青云花錢托人雇了個小丫鬟打理起居,便是小蓮。那時小蓮還才十一歲,墨青云覺得她年齡過小,本欲回絕,但了解到小蓮家中窮困潦倒,父母已經無力再撫養她后,嘆息著同意了。
小蓮年紀雖然不大,但手腳勤快,吃苦耐勞,十分伶俐懂事。擔水砍柴,洗衣做飯,她樣樣都能勝任,深得墨青云喜愛。不知不覺間,三個人已經一起生活了三年多,越來越像是一家人。
飯畢,墨塵興沖沖地拎著根竹棍跑出家門。村口一片草叢旁,一個看起來比墨塵略大的孩童手里也持著根竹棍,正對著野草劈砍掃蕩。
墨塵老遠便朝他揮起手,大聲喊道:“葛青!”
那孩童聽到聲音,立起竹棍,回過頭朝墨塵舉起手,笑著揮了揮。墨塵一路跑來,兩人合在一處,并肩沿著土路向村外走去。
“葛青,你爹娘同意你參加今年的仙緣大會沒?”墨塵率先問道。
“沒有。”葛青搖了搖頭,神色不豫,把竹棍在手上舞了一圈。“他們總是說我太小,還不懂事,再過三年才讓我去。”
“那等下一屆我們一起去!”墨塵露出期待的神情。“爺爺也是說過幾年帶我去。”
“好。”葛青挑了挑眉,一掃面上郁郁,露出燦爛的笑容來。
“要是到時候我們一起被仙師選中就好了!”墨塵一邊用竹棍敲地一邊說。
“哪有那么容易,這么多年,周邊村里也就江凱哥一個人被選上了。”葛青說完,幾步沖到前面的菜花田中,轉身一棒削掉了一片菜花頭,動作瀟灑利落極了。墨塵見此也跑了過去,一棒打折數根油菜花桿,然后同葛青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對了,今年小蓮姐應該會去參加仙緣大會。我上次聽爺爺提到過,小蓮姐還沒去過仙緣大會。她今年就要滿十四了,這是她最后一次機會。”墨塵一邊用棍子撥弄著路旁的菜花一邊說道。
“哇,那我們可以一起跟去看看!”葛青眼睛一亮,狠狠地朝著菜花田劈了一棍,打斷一片金黃的油菜花頭。
“好啊好啊,到時我們一起去。”墨塵對這個提議倍感興奮,疊聲附和,手上竹棍也連劈帶砍一刻不停。
兩個頑皮的孩童一路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往菜花叢深處去了。
原來今年五月初,三年一屆的仙緣大會又要召開了。這仙緣大會歷來的規矩,其中一條便是只招收七至十五歲的孩童,年齡不符者沒有參與的資格。
在平民百姓看來,世間最好的出路便是成為仙師。不說那飛天遁地的廣大神通令人艷羨,單是子女入仙門,家人可得白銀千兩一項,便象征著衣食無憂。
每到仙緣大會召開的年份,天下各地便會有無數人流涌向龍城。有些州郡地處偏遠,他們甚至甘愿跋涉數月,只為渺茫的仙緣。倘若孩子被選中,除卻資財一項,甚至還有可能享受子女福蔭,舉家遷居仙界,成為世人傳頌的美談。正是因為這些美好的期盼與愿景,仙緣大會已經興盛數千年不衰。
經過漫漫歷史的積累與沉淀,人們對于仙界的認知逐漸歸于統一,并對此深信不疑:
傳說仙師所在的世界,亭臺樓閣點點懸于青云之上,殿宇飛檐重重隱于霞霧之間,天上地下仙氣漂浮流動。
萬物皆鐘天地之靈秀,萬象盡納寰宇之綺美。古木參天而立,老藤緣樹而盤,繁花伏藤而開,清溪映花而過。碧樹連成海洋,煙波浩渺;芳菲綴成星空,點點飄搖。崇山峻嶺,絕崖峭壁,奇峰幽洞,深溝裂谷,地勢形貌鬼斧神工。澤湖潭瀑,泉溪河谷,水光氤氳,云霧飄渺,道不盡其千般風情,萬種柔美。
飛禽走獸,蜥鳥蛇蟲棲于深林之內;龍蛟龜鱷,魚蟒蛙蚌隱于淵澤之中。萬物生靈久得日菁月華,星輝晨露滋養,可奪天地造化,生養靈智,修煉妖身,吼嘯天地,俯仰山林,呼風喚雨,變化萬千。
仙師們或在山巔上霞霧中吐納煉氣,或在古木下青石上參禪悟道,餐風露宿,苦修不輟,師法自然,神通廣大。修煉有成之后可以長生不老,與世同存,飛天遁地,截山覆海,易如反掌。
墨塵想著仙人世界的奇幻,不由得出了神,生出無限向往來。
忽然身后傳來一聲大吼:“你們兩個干什么呢!”
墨塵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老農放下肩上的鋤頭,正疾步往兩人這里追來。墨塵頓時慌了神。
葛青連忙喊到:“快走!”說著就拖起棍子撒腿狂奔。
墨塵急忙跟上,但跑得卻不如葛青快,落在后面,驚慌中跨過一道水溝時,一腳踩滑,失去平衡撲倒在地。
墨塵爬起身,見老農已經追到身后,心中一涼,只覺得在劫難逃,腿腳頓時軟了三分。
幸好跑在前面的葛青方才聽到墨塵倒地的聲音,回頭一望,毫不猶豫便折了回來,就在墨塵踉蹌起身與老農不過一步之遙時,葛青拉住墨塵的手喊到:“跑!”
墨塵精神一振,雙腿重新充滿了力量,被葛青拖著一路狂奔,不多時便甩開老農好遠,氣得他在后面跳腳大罵。
只見兩人在菜花田里轉了幾個彎,眨眼間便沒影了。
兩個月后,已是暮春初夏時節,天氣變得炎熱起來。
江家村所在的山坡邊有一大塊平整的空地,空地旁一株大樹的樹蔭下,有兩張竹床。
一張竹床上躺著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穿著肥大的短褲、寬松的汗衫,手拿一把蒲扇,翹著腿扇著風,好不愜意。一只老黃狗靜靜地伏在中年男人的竹床下,閉目休憩。
另一張竹床上或坐或躺地擠滿了半大的孩子,墨塵與葛青也在其中。其他幾個,則是四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其中最大的一個男孩,看起來比葛青年長些,名叫秦宇,生得挺拔端正,可惜卻害了鼻痔,一年四季鼻涕難止,即使是這樣的季節,他也不時要吸兩下鼻涕,發出響亮的聲音。秦宇背后是個胖小子,赤著白白凈凈的上半身仰躺在竹床上,占據了小半的位置。這個胖墩名叫江佳逸,出身富農人家,年紀看起來不大,但身量足有他旁邊一個小個子男孩的兩倍。
那小個子男孩皮膚黝黑,又瘦又小,名叫滕楊。他家境其實不壞,可即使父母慣著他吃,他也沒能長上幾兩肉,反倒是多了好些顆齲齒。正和滕楊說著話的是個唇紅齒白,雙目有神的女孩,這個女孩叫做滕桃,雖然長相上與滕楊差別甚大,但兩人卻是實實在在的親姐弟。最后一個男孩看起來有些木訥,面上呆呆的,沒什么表情,名叫譚龍野。此時他正和墨塵坐在一起講著話。
葛青不耐久坐,起身來到樹下,手腳并用,三兩下便上了樹,坐在枝干上。他晃了晃身前的枝葉,招呼道:
“上來不?”
“好啊,給我留個位置。”墨塵利索地攀了上去,坐到葛青身旁。譚龍野同樣不含糊,幾下爬上了樹,坐在墨塵對面的一根枝干上。滕楊雖然瘦小,身手卻靈活得很,緊跟著也擠上了樹。
竹床上轉眼便只剩秦宇、滕桃、江佳逸三個。江佳逸連忙扭動身體往竹床上方擠了擠,伸開手躺成了大字型,發出一聲滿足的長嘆,:
“啊,這下舒服多了。”
另一張竹床上那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聽了,忽然笑出聲來,說道:“江佳逸,等下床要給你壓塌嘍。”
江佳逸哼了一聲說:“我看要塌也肯定是你的床先塌。”
“誒誒誒,你這小子。”那個中年男人聽了此話翻身半坐起來,用蒲扇指著江佳逸,一副非常氣憤的樣子。
孩子們一道哄笑起來。
這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名叫江建梁,是個遠近聞名的喜樂人。他好似童心未泯般,常跟孩子們玩成一片,所以孩子們一點也不怕他。
江建梁的兒子叫做江凱,幾年前在仙緣大會上被仙師相中,帶去修仙了,是整個鄉里這些年來唯一一個。江建梁因此得了白銀千兩,成了大富戶,地位也變得不一般,在鄉里分量很足,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這些天江建梁覺得天氣炎熱,便在這樹下放了張竹床納涼。這里是孩子們常聚集玩耍的地方,于是他們見樣學樣,也想辦法弄來個安樂窩,置在大樹下。這便有了上面的情形。
“再過些天仙緣大會就要開始了。”葛青轉頭看向江建梁。“建梁叔,你給我們講講仙緣大會的事情唄,仙緣大會是個什么樣子啊,我們還從來沒去過呢。”
談到這個,其他孩子也都來了精神,紛紛把眼盯著江建梁。
江建梁不緊不慢地搖著蒲扇:“仙緣大會啊,就跟趕廟會一樣,沒什么好看的。到處都擠滿了人,連個歇腳的地方都沒有,整個城里人山人海,特別是仙緣大會前幾天,人最是多,隊伍都排到天邊去嘍。”
聽到這沒什么新意的答案,孩子們頓時不滿意了,紛紛抱怨。
“建梁叔,江凱哥不是被相中了嗎,你應該見到過仙人吧?你說小蓮姐能不能被選上啊?”墨塵忍不住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我嘛,見倒也見過,仙師那是光芒耀眼、法力無邊啊。”江建梁忽然感嘆到。“我跟你們講,仙師隨口說一句話,全城都清晰可聞!他們的法寶說大就大,說小就小,大起來像座山,小起來你找都找不到!他們一揮手啊,風云色變!”小孩子們聽得心馳神往,騷動不已。
“你們是不知道參加仙緣大會的人到底有多少,每次參加大會的孩子怕是有上百萬。你們知道上百萬人是多少嗎?”江建梁講著講著,搖了搖頭,而后繼續說道。“一百個小孩里面也未必能有一個被仙師看中的。所以小蓮啊,估摸著也懸得很。”
墨塵聽得此話,心中一跳。他一直抱有幻想,覺得自己如果去了仙緣大會,說不定就會像江凱哥一樣被仙師選上,這令他期待不已。現在他忽然從數字上認識到了事實的嚴峻,感覺心里冰涼涼的。其他孩子聽了,臉上也不由得顯現出擔憂的神色,騷動轉眼平息。
“說不定小蓮姐就能被選上呢,你又不是仙師。”葛青單臂一撐枝干,從樹上跳了下來,不以為然地說。
江建梁竹床下閉目休憩的老黃狗被葛青跳下樹的聲響嚇得一蹦而起,轉著頭四下張望。葛青往竹床上一躺而下,把江佳逸向邊上擠了擠,老黃狗見無事發生,又重新伏在了地上。
“誒,那你小子敢不敢跟我打個賭。”江建梁笑著說。他對于葛青的話絲毫不動怒,但他那顆好事之心成功被挑起。
“賭什么?”葛青聽到這話,坐了起來,毫不示弱。
“就賭小蓮能不能被仙師相中。要是我輸了呢,我帶你們去城里吃好吃的。要是你輸了呢,以后你們見面就得給我鞠躬行禮。怎么樣?”江建梁用蒲扇指了指葛青,又看看周圍的孩子們,笑著如此說道。
“明明是你們兩個打賭,怎么把我們都算進去了。”滕楊跳出來叫到。
“賭就賭,不要怕他。”秦宇用肩膀靠了靠葛青,慫恿道。
“誒誒誒,這可是你說的,你輸了的話我們進城可就隨便吃了啊。”江佳逸精神一震,神情得意,難得自己的體型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可以當作恫嚇江建梁的資本。
“賭就賭嘛。”譚龍野哼了下鼻子,神色不變。
“我不賭,你們玩吧。“滕桃作為唯一一位女孩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跟男孩們撇開關系。但她聽了江佳逸的話后,又忍不住露出一抹笑容。
“可以,隨便你們吃,你們這是答應了?”江建梁回應了江佳逸,又看向葛青。
墨塵朝葛青點點頭:“我覺得小蓮姐能被仙師選上。”他像是給自己也打了一口氣,說完之后心里的忐忑舒緩了許多。
“好,那我們賭。”葛青發話,敲定了賭局。
“嘿嘿,你們可要愿賭服輸啊,不許賴皮。”江建梁似乎勝券在握,毫不慌張。
“還指不定誰輸呢。”小胖子江佳逸立馬反擊。其余孩子紛紛附和。
“那我們到時候看。”江建梁笑著翻了個身,閉目養神起來。
幾天之后,仙緣大會正式召開。墨塵本央求著和葛青兩個一同前去,但墨青云考慮到此時城內人滿為患,魚龍混雜,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帶上兩個孩子太不安全,故而堅決不同意。兩人未能如愿,為此悶悶不樂了許久。
當日午時方過,墨青云和小蓮便已歸來,神色有些疲憊。孩子們見到兩人立刻圍了上來,急切地詢問仙緣大會的結果。
墨青云笑著搖了搖頭,說:“沒輪上呢。”
小蓮摸摸墨塵的頭,牽過他的手,而后對孩子們解釋道:“今天人太多啦,我們還是去得晚了,被擋在老后面,仙師現身的時候都沒看真切。”
孩子們聽到仙師現身幾個字一陣激動,七嘴八舌地問了許多問題,可惜什么有趣的新消息也沒有得到。
翌日,墨青云帶著小蓮天還沒亮便動身,這次午時未到便回到了村中。原來前面的位置早已被占滿,有些人為此甚至不惜露宿街頭,后面的人自知無望只能早早返回。
之后墨青云帶著小蓮一連在家歇了三天,聽消息說前面人已少了許多,才再度出發。
黃昏時分,兩人歸來。墨青云神色平靜,小蓮的臉上掛著一絲勉強的笑容,但是眼神中的失落卻怎么也遮掩不住。
第二天,大樹下只剩江建梁一個人躺著納涼,還有一條伏在地上的老黃狗,孩子們都不見了蹤影。
微風中傳來江建梁的一聲嘆息。
半個月后,盛夏已至,這一屆仙緣大會也落下了帷幕。
江家村邊上的一個村子里,有一戶人家的孩子被仙師相中了,他們村敲鑼打鼓,鞭炮齊鳴地慶祝了好些天才消停。
但這與墨塵沒有什么關系,此時他正跟葛青、秦宇三個聚在一條小溪旁玩耍。他們卷起褲腿、赤著腳,將岸邊的水草連根拔起,帶著大塊的淤泥按在小溪中一處狹窄隘口內。很快,那段湍急清淺的水流中便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水草,隨波飄搖。
幾條順流至此的魚兒,卡在飄搖的草葉間,前進不得,回游也無望。葛青、墨塵、秦宇見了興奮不已,議定下午回來此地捉魚。三人在溪中把身上清洗一番,重新穿上鞋襪,一頭鉆進林野中,不見蹤影。
高溫酷暑絲毫不能抑止孩子們玩耍的心。墨塵、葛青等人或是削了木劍四處劈砍,或是在池塘小溪里捉魚摸蝦,或是在山林中爬樹采果掏鳥窩,或是用自制的弓箭比賽射遠射南瓜……只要幾人聚在一起,常常一玩就是一整天。墨塵雖因常錯過午飯時間,沒少挨小蓮的罵,但每天仍感到無比的充實愉悅。
歡聲笑語間,時光過得飛快,暑氣退去,寒氣襲來,轉眼已到深秋。
清晨,白霜遍地,冷風侵肌,天色有些灰暗。小蓮推門而出,一陣冰涼的氣息襲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爺孫倆緊跟著邁步而出,墨塵有些睡眼惺忪,一只手還揉著眼睛。三人呼氣之時,口鼻間白氣滾滾。小蓮回身鎖好家門,墨青云與候在門口的驢車車夫老楊寒暄幾句后,三人上了車。
驢車緩緩行駛起來,順著村口的小道,漸漸消失在遠方。
行至江寧城水西門時,遠處傳來一聲低沉渾厚的鐘響,悠悠綿綿縈繞耳畔,回響不絕。墨青云倚靠車壁不言不語,目光恍惚,似乎在靜靜回憶著往昔時光。
躺在小蓮懷里補覺的墨塵聽到鐘聲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問:“小蓮姐,這是什么聲音。”
“這是江寧城每天早上都會敲的晨鐘,代表已經到辰時了。”小蓮摸著墨塵的臉,解釋道。
“哦。”墨塵似懂非懂地回應一句,又閉上了眼。待到他再睜眼時,已是小蓮喚他下車了。
墨青云與車夫老楊結了車費后,三人走向路旁的一家服裝店。店掌柜似乎和墨青云是熟人,連忙迎出來把三人請進店里,拉著墨青云一陣寒暄。
店掌柜熱情地陪著三人在店內挑挑選選,比比量量,花了半個多時辰才把三人過冬衣物的細項全部敲定。墨青云爽快地付了定金,令老板喜笑顏開。順利完成此行的主要目的后,墨青云帶著小蓮和墨塵在城里逛了起來。
龍城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繁華的大城市,街寬道闊,商鋪林立,攤販眾多,熱鬧非凡。縱使深秋清寒,路上依舊行人如織。
一行三人這里看看,那里問問,雖然沒買什么東西,也依舊玩得不亦樂乎。街邊各色新奇物件看得墨塵目不暇接,那些形形色色的藝人更是令他驚奇不已。
有捏面人的,靠著一把小竹刀,三兩下便把松軟的糯米面團塑成了活靈活現的人物;有吹糖人的,握著一根細吹管,轉眼間便把粘稠的麥芽糖稀吹成了栩栩如生的動物;有訓老鼠的,持著一根指揮棒,動動手便能讓小老鼠聽話地爬坡鉆洞或是躺著裝死;有編草葉的,憑著一片棕櫚葉,不一會便在手指翻飛間折出只惟妙惟肖的青綠螞蚱來;有練氣功的,連翻筋斗,金槍刺喉,肚皮吸碗,胸口碎石,引得圍觀者驚呼連連……
三人轉著轉著,走進了一條小吃街。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滾油聲、風箱聲混雜著吆喝聲洋洋盈耳。兩旁各種小吃應有盡有,糕餅粥羹、春卷餛飩,煎的炸的蒸的煮的,五花八門,數不勝數。
墨青云給小蓮和墨塵各買了一塊香酥軟糯的栗子糕。墨塵捧著邊吃邊逛,忽然注意到路邊窄巷旁的一個小乞兒。
那乞兒年紀看起來不大,渾身臟兮兮的,蓬頭垢面。他身上的衣物破破爛爛,整個人靠在墻根縮成一團,身體微微戰栗。
小乞兒看著街上人來人往,眼神無助而絕望。有個路人吃完了煎春卷,隨手把竹簽丟在地上,他見了哆哆嗦嗦地爬過去把竹簽撿起來,放在嘴里啃起上面菜葉與殘渣。
墨塵盯著那個乞兒,腳步逐漸慢了下來。他飛快地瞄了一眼墨青云和小蓮,趁他們沒注意,不作聲色地將手中的栗子糕丟了出去。但由于有些慌張,他不小心把栗子糕丟進了旁邊的巷子中,那小乞兒全然沒有注意到。
眼見那小乞兒仍在啃著竹簽,墨塵掙開小蓮牽著他的手,跑進巷子里把栗子糕撿了起來。小蓮一驚,連忙跟著跑了過來。只見墨塵走到小乞兒面前,把糕上的灰擦了擦,伸手遞給他。
小乞兒抬起頭,神色畏怯,目光與墨塵稍一相接,眉眼立馬低了下去,不敢言語。墨塵蹲下來把栗子糕遞到小乞兒眼前,他看著墨塵,嘴唇翕動,卻沒能發出什么聲音。
“給你。”墨塵輕聲說道。
小乞兒盯了一會墨塵手上的栗子糕,終于接了過來,小心地不敢碰到他的手。他接過之后卻沒有吃,定定地望著墨塵,眼中燃起一點亮光。他囁嚅著想說些什么,墨塵聽不清楚,便催促道:“快吃吧,給你吃的。”
但是小乞兒仍舊沒有吃,他努力張嘴,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什么聲音來。
“你想說什么?”墨塵把耳朵湊到小乞兒面前,終于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能…不能…救…救…我…娘…”那乞兒艱難地說出這幾個字。
墨塵轉頭望向已經站在身后的墨青云和小蓮,猶豫了一下,懇求著說道:“爺爺,他說能不能救救他娘。”
墨青云也動了惻隱之心,臉上流露出不忍的神色。他蹲下身,輕聲問道:“孩子,你娘在哪里啊?她怎么了?”
小乞兒眼中泛起神采,他竭力發出沙啞的聲音:“我娘…病了,就在…里面…”他指著巷子,努力起身,一時卻站不起來。小蓮趕忙牽起他,墨塵則在一旁扶住。
不知何時,遠遠的站了幾個圍觀的人,議論紛紛,隱約能聽到“太可憐了”之類的感嘆。見三人帶著小乞兒走進窄巷內,圍觀的人們駐足一會便散去了。
墨塵托著小乞兒的一條手臂,感覺到他的身體正止不住地顫抖。他的手掌冰涼刺骨,只肩窩處還有淡淡的溫熱殘存。
巷子深處,有扇破舊的木門,周邊院墻布滿裂痕,墻頭沒剩幾片完整的瓦塊,只有大片枯草無力地耷拉下來。由于此處陰寒,草葉上凝結的白霜尚未化開。
三人拉著小乞兒走進門,只見院內枯草遍地,房屋破敗不堪,門窗碎裂,蛛網橫結。此處顯然荒廢已久,不像是人居之地。
順著小乞兒的指引,三人走進一間屋內。只見屋中灰塵堆積,凌亂不堪,中間空地上有大攤燃盡的木炭殘跡。屋角的枯草堆上,橫臥著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她身上蓋著一層破絮和一些凌亂的衣物,雙眼緊閉。
小乞兒撲到婦人面前,發出嘶啞的聲音喊到:“娘,娘,娘……”但是婦人無動于衷。墨青云伸手探了探婦人的鼻息,雖然甚是微弱,幸而仍有余存,他又摸了摸婦人的額頭,十分燙人。
小乞兒撫摸著婦人的臉,不停地呼喚。他的喉嚨漸漸好些了,聲音慢慢正常起來。墨塵這才有所察覺,這小乞兒似乎是個女孩。
婦人終于睜開了眼,看看乞兒,又看看旁邊的幾人。她艱難地張了張嘴,卻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小乞兒忙把手里的半塊栗子糕往婦人嘴里塞,但是婦人卻搖搖頭,示意小乞兒自己吃。那乞兒急得淚水氤氳,卻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只一直說道:“娘,你吃吧,吃吧。”
“小蓮,去街上買碗豆漿來。”墨青云掏出錢袋,抓了些錢幣給小蓮。
小蓮接過錢便跑了出去。墨青云將婦人上半身抱起,墨塵見狀趕忙將周圍的枯草聚集起來,攏在婦人身下,使婦人上半身得以微微仰起。過了一小會,小蓮端著碗熱乎乎的豆漿走了進來:
“豆漿買來了。”
“嗯,好。”墨青云接過碗來到婦人跟前。他吹了吹豆漿,把碗湊到婦人嘴邊,小心地喂了些許,而后歇一歇,再喂些許,如此反復,給婦人喂下了大半碗。
那小乞兒守在婦人身旁默默看著,從焦急惶恐中漸漸安定下來。墨青云把碗遞給她,說道:“你喝吧,你娘暫時不能喝太多。”那婦人也把眼望著小乞兒,嘴唇翕張,似乎在吹促著她喝。
“嗯。”小乞兒哽咽著答道。她抬手抹了抹眼睛,接過碗喝了起來。
墨青云向小蓮和墨塵叮囑道:“你們在這里不要走,我很快回來。”而后便疾步離開了。
那小乞兒喝掉豆漿后,又把手里的栗子糕放到婦人嘴邊,婦人仍舊搖頭。
“你吃吧。”小蓮忙勸她。小乞兒這才開始吃起栗子糕來。婦人看著小乞兒吃東西,露出了欣慰的眼神。
過了一頓飯功夫,墨青云引著兩個醫館的伙計回來了。那兩個伙計見了婦人與小乞兒,有些愣神,皺了皺眉問道:“便是他們嗎?怎么……”
“嗯,就是她們。”墨青云解開錢袋,抓了一些銅板塞在他們手里。“還要辛苦二位了。”
兩位伙計得了錢,相互看了一眼,沒再多說什么。他們一個背起婦人,一個背起小乞兒,一行人很快出了院子,消失在窄巷中。
江寧城內,一家醫館的廊屋中。
滿面憔悴的婦人被安置在一張小床上,墨青云一行三人、小乞兒以及一位醫館伙計都圍在旁邊。一位郎中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另一位伙計的引領下走了進來,他看到床上蓬頭垢面的婦人和骯臟邋遢的小乞兒,不由得皺起眉來,但瞟了眼墨青云一行人后,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神色。
那郎中走到床邊俯下身,望望婦人的臉色,又摸摸婦人的額頭,隨后開始把脈。十數息后,郎中站起身來,也不說病情如何,反倒轉頭看向墨青云:“不知……這位是您老什么人?”
“她與我倒非親非故,但性命垂危,我豈能見死不救。”墨青云輕嘆。
“您老真是好心腸。”那郎中干笑了一聲,說道:“她這病乃是勞累過度兼饑寒交迫所致。拖延至此時,身體虛弱已極,不宜用藥,只能靜養。我能做的不過給她碗熱粥,剩下的……您老看著辦吧。”郎中搖搖頭,轉身準備離去。
“大夫,我們住在城外鄉下,若是帶她回去,這路上顛簸她恐怕吃不消。”墨青云見郎中欲走,連忙叫住他。
郎中聽了墨青云的話臉色一沉,正要說些什么,卻見墨青云拿出一張銀票遞了過來。“大夫,不知您這里方便不方便。方便的話麻煩您幫忙照顧幾天,替她調理調理身子,等她病好得差不多了我們再來接她。”
郎中眉頭一挑,露出驚訝的神色,他瞥了墨青云一眼后接過銀票。這是張一貫的寶鈔,鈔紙質地柔韌堅實,油墨顏色細膩飽滿,圖文印刷清晰精美,應當是張真鈔,郎中掃了幾眼后初步作出判斷。
“是這樣啊,本來我們這里是不留病人常住的。但既然您老有這份善心,這個忙我們還是要幫的。依她的病情,我看至少要調理半個月。”郎中故作矜持地說道。
“那可真是麻煩大夫了,您費心了。”墨青云又從錢袋里撿出一塊碎銀塞在郎中手里,連聲感謝。
“哪里哪里,您老才是菩薩心腸。”郎中面上綻開笑容,語氣輕快起來。
那郎中笑著和墨青云聊了幾句后,朝后院喊道:“秀鳳!”
“誒!”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聞聲跑了進來。她掃視了一圈房里的人,正想說些什么,卻被郎中打斷。
“喊王嬸把粥熱一下,再燒鍋水。”郎中朝她吩咐道。
婦人來回看著床上的婦人和床邊的乞兒,欲言又止。那郎中朝她使了個眼色,她會意沒多問,轉身出去了。
“我讓內人去準備了。等會先讓她們喝點粥再去洗個熱水澡。”那郎中轉過頭來對墨青云說道,緊接著又補充解釋。“這對緩解饑寒大有好處。”
“都依大夫的,那我去給她們準備些衣物。”
“撿兩件我家內人的衣物給她們穿上便是了,都是現成的,您何必破費。”郎中笑著說。
“大夫客氣了,她們衣物少不了的,還是我去買些來吧。”墨青云笑了笑,招呼小蓮和墨塵,抬腳向門外走去。
“外頭天冷,老先生喝杯熱茶再走不遲。”郎中說著便要喊伙計泡茶,墨青云婉拒。
墨青云三人再回到醫館時,小乞兒和她的母親都已不在前廳,小蓮便捧著幾套新買的衣物去了后院。墨青云爺孫倆則在大堂旁邊的廊屋中喝著醫館伙計泡的茶水。
郎中與墨青云還沒聊幾句,醫館內就來了客人,便告罪忙去了。墨塵捧著茶杯,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啜飲。在他手中一盞熱茶將盡之時,門口傳來了腳步聲。
爺孫倆抬眼望去,只見小蓮眼含笑意,拉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了進來。那小姑娘明眸皓齒,五官精致,身著水藍色小夾襖,神色中帶著幾分畏怯,卻更顯得惹人憐愛。
“你們看這是誰?”小蓮把小姑娘推到爺孫倆面前,捂嘴笑了起來。
墨青云明顯一愣,斷然沒想到那個瘦弱骯臟的小乞兒,一番梳洗打扮后竟是個如此可愛的小姑娘。墨塵更是看得有些移不開眼睛,盯著那小姑娘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才忽然回過神,趕忙埋下頭繼續喝茶。
“說真的,我這么多年,也是頭一回見著這么標致的小姑娘,真叫人想撲上去好好親近一番。”那位名叫秀鳳的婦人跟著小蓮邁步走進了房間。她的聲音雖有些尖利刺耳,但卻說出了在場眾人的心聲。
“來來,坐到這里來。”墨青云露出笑容,向小姑娘招招手。小姑娘輕抿嘴唇,有些不太自然地走到墨青云邊上坐下。小姑娘腳步明顯還有些虛浮,但氣色看上去很好,應當是剛洗過熱水澡的緣故。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墨青云語氣和藹地問。
“我叫蘇雪顏。雪花的雪,顏色的顏。”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地答道。她的聲音清脆純凈,聽起來舒服極了,讓人如沐春風。
“真是個好名字啊,是誰給你取的?”
“是我爹爹。”蘇雪顏捏著手小聲說。爹爹兩個字被她一帶而過,似乎不太愿提及這個稱呼。
“你爹爹……現在在哪里啊?”墨青云有些遲疑。他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不太如人意,但卻不得不問,因為這關系到這對母女的歸宿。
“我爹爹……他……死了。”蘇雪顏緊緊地抓著棉襖,說出了那個詞。
這個答案并沒有出乎墨青云的意料。因為倘若其父尚安,她們娘倆也不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
“真是可憐的孩子啊。”房間內陷入短暫的寂靜后,那位名叫秀鳳的婦人打破了沉默。“哎呦,對了,我都忘記了,我去給你們拿些零食來,香香嘴。”
“不用不用,您太客氣了,等會就吃中飯了。”小蓮忙說。
“要的要的,你們坐,我去拿去。”秀鳳說著便轉身出去了,剩下屋內四人。
“雪顏,你多大了啊?”小蓮坐到小姑娘身旁,輕輕按著她的肩膀。
“我今年八歲。”
“哎?那你和小塵一樣大誒!”小蓮露出驚喜的表情,看看墨塵,又看看小姑娘。墨塵有些不好意思,微微扭過頭。
在墨青云和小蓮的引導下,小姑娘慢慢放松下來,她手上被塞了一塊秀鳳拿來的柿餅,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
經過一段時間的交流,小姑娘蘇雪顏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拘謹,除了被動地回答問題,偶爾也會多講幾句。經過一點點地了解,墨青云等人逐漸梳理清楚了雪顏母女流落街頭的始末。
小姑娘蘇雪顏原本出生于江寧城中一個條件不錯的家庭,但是由于父親嗜好賭博,家中積蓄被輸光不說,還欠下很多錢,天天都有人上門討債。一家人在各個親戚家都躲藏過,卻總很快就被找到,親戚也對他們越來越嫌棄。
有一天,雪顏的父親被氣急的討債者圍毆了一頓,不僅腿被打斷一條,身上還受了多處重傷。由于無錢醫治,沒過多久,她的父親便因傷情惡化去世了。討債者在雪顏父親死后也沒有放過她們母女倆,風頭一過,又重新上門逼債,甚至對母女倆圖謀不軌。
雪顏的母親嚇得帶著雪顏連夜逃出家中,也不敢在親戚家長留,便尋了一間遙遠偏僻的小屋租住下來。雪顏母親靠著兼做數份零活以維持母女二人的生計,勉強度日。但生活的壓力致使雪顏母親長期疲累,身子日漸虛弱,終是積勞成疾。母女倆的生活自此每況日下,很快就無力支付房租,不得不搬入那處荒廢的院落。
窮困潦倒之際,雪顏的母親無可奈何只得帶著雪顏上街乞討維生。她本想回去將雪顏托付給親屬,然而食不果腹加之饑寒交迫卻使她的病情迅速加重,臥床難起。母女二人陷入絕境。雪顏一個人靠著乞討,照顧母親,她曾多次向路人求助,但其中最好心的,也不過拋下幾個銅板或一些吃食,搖頭離開,直至遇見墨青云一行。
雪顏說到傷心處,聲音逐漸哽咽,眼眶里水光氤氳,一眨眼淚水便滿溢而出,順著臉頰滑落而下,在她嶄新的夾襖上留下點點深色斑跡。小蓮的眼眶也有些發紅,她趕忙幫雪顏抹去淚水,抱緊小姑娘輕拍著她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都好了,不要擔心,你娘多休息幾天病就好了。”
雪顏泣不成聲,抽噎不止。小蓮一直抱著她,直到小姑娘逐漸平靜下來才松開手。
墨塵也聽得鼻頭泛酸,險些落下淚來。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隨后在果盤中挑了一顆又大又紅的棗子推到雪顏身前,小聲說道:“你吃。”想要安慰一下小姑娘。
說完他低頭擺弄茶杯,用余光注意著小姑娘的動作。那顆棗子安靜地躺在桌上一動不動,房間里一時陷入沉默,無人說話。
“我剛剛說話的聲音太小,她會不會沒聽到?”墨塵忽然覺得氣氛尷尬起來,想到小蓮姐和爺爺都看在眼里,臉上頓時有些發燒,開始后悔。如果可以的話,他愿意在寒風中吹上一個時辰,以換取自己不拿出那個棗來。
“謝謝。”忽然的應答聲,對墨塵來說猶如天籟。他瞥見一只小手輕輕將棗子拿起,恍惚間有種周遭空氣重新流動的錯覺,如釋重負。
“不客氣。”墨塵略有些慌張地回了一句。
墨青云和小蓮見此情景,相視一笑。
醫館后院的一間廂房內。雪顏母親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墨青云一行帶著雪顏前來辭別,在征得雪顏母親的同意后,墨青云一行帶著雪顏離開了醫館。
小蓮一路上特別關照雪顏,見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便問雪顏要不要,雪顏雖每每都是搖頭拒絕,但這般走了一路后,小姑娘神色自然了許多。幾人回到早晨下車的街口,等了一會后,車夫老楊如約而至,一行人坐上驢車緩緩離去。
自此,雪顏便在墨塵家住了下來,江家村的孩子們得知消息后欣喜不已。可惜雪顏極少在外走動,平常總是跟小蓮呆在一起,陪著她洗衣做飯。村里其他孩子們借著來找墨塵玩的機會,和雪顏打招呼,她也只是點頭示意,不怎么開口說話。正因如此,墨塵家最近這段時間成了焦點,孩子們有事沒事總喜歡往這里跑,認識這個漂亮的女孩成了大家最感興趣的活動。
孩子們聚到一起時,雪顏是繞不開的話題,而且每次談及此,墨塵總會因為和雪顏住在一個屋檐下而飽受調侃。雖然他極力回避,但還是經常被鬧得臉上發紅,惹得其他孩子們大笑。實際上,雪顏對他確實有所不同,至少每次墨塵主動和她說話,她都會開口回應,而不是保持沉默。
轉眼半個月過去,雪顏母親的病情好轉,虛弱的身體逐漸恢復,墨青云便將她接了回來。母女倆身無分文,也無處可去。雪顏母親只得帶著雪顏一番千恩萬謝,先在墨塵家住下。雪顏之母心靈手巧又勤快,平日里教小蓮做女紅,帶著她張羅各類吃食,各種家務一項不落,把里里外外掃灑得干干凈凈、打理得整整齊齊。
母親到來之后,沉默的雪顏一點點開朗起來。墨塵也與她逐漸熟絡,時不時和她講一些在外面玩耍的趣事。雪顏總是非常認真地聽著,點點頭或輕聲回應,不時露出會心的笑容。每當小姑娘展現那春花一般爛漫的笑容,快樂就會從墨塵心底深處迸發出來。
隨著冬意漸深,氣溫一路走低,昨天夜里江寧城周邊飄起初雪,紛紛揚揚落了一夜。房屋上、道路上、樹木枝椏上,凡目光所及處都積起了雪,放眼望去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仿佛上了一層銀妝。興奮的孩子們期待了一整晚,早上雪剛停,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門聚在一起。
葛青、秦宇、江佳逸等一幫人來找墨塵時,雪顏正在院子里幫著母親和小蓮清理積雪。墨塵聽到葛青的呼喊,跑出來和幾人匯在一塊。葛青卻朝他使了個眼色,看向雪顏,露出笑意眨眨眼。墨塵會意,猶豫了一下后,跑到雪顏身邊。孩子們頓時目光灼灼,滿懷期待。
“雪顏,一起出去玩不?”墨塵彎下腰對蹲在地上扶著簸箕的雪顏說道。
小姑娘轉過頭來明顯一愣,小蓮卻笑了起來:“雪顏快去吧,路上小心些。”
雪顏望向母親,見母親也露出笑容,于是她點點頭答道:“嗯。”
墨塵迎著孩子們的目光,領著雪顏走出了院子。孩子們頓時激動起來,七嘴八舌地朝雪顏打招呼。雪顏有些不好意思,臉色微紅,連連點頭回應。一路上孩子們圍著雪顏高聲談笑,不時和她邊上的墨塵說話,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雪顏有些怕生,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墨塵,一言不發。
墨塵頗為尷尬,幸好葛青及時發聲,提議道:“我們今天玩什么?去秘密據點烤紅薯不?”
“好啊好啊,好久沒去咱們的秘密據點了。”葛青的提議得到了孩子們一致擁護,成功地把大家的注意力暫時從雪顏身上轉移開來。
一行人不知從哪里掏摸出十來個紅薯,滕楊還拎來了一個烤火的炭盆。工具和材料都準備好之后,孩子們浩浩蕩蕩地出了村。
新落的積雪踩上去時發出動聽的陷落聲,腳底隨之傳來松松軟軟的觸感,對于孩子們來說,這是一段愉悅的行程。眾人踩著積雪七彎八繞,最終來到一處偏僻的土坡后。這里的灌木與枯草足有一人多高,隱隱能夠聽到草木深處傳來嘩啦啦的溪水聲。
幾個孩子熟練地撥開草葉,沒走幾步,前方豁然開朗。眾人來到一塊頗為平整的空地上,四周被草木圍得密不透風,只有一條潺潺的溪流從中穿行而過。
孩子們顯然輕車熟路,話不多說便分頭忙碌起來。滕桃和江佳逸蹲下來清理空地上的積雪,葛青、秦宇、譚龍野動手收集枯草枯枝,滕楊和墨塵將紅薯抱到小溪邊,敲碎溪面上一層薄薄的浮冰后,擼起袖子清洗起來。
雪顏跟著墨塵來到溪邊蹲下,墨塵忙提醒到:“這水很冰的。”
“沒事。”雪顏說著也拿起一個紅薯放到水里。雖然她的雙手很快就被凍得通紅,但洗得十分認真。
很快,柴火已堆至齊膝高,干凈的紅薯也整齊擺放在了石塊上。葛青在清理出的一圈地面鋪上層枯草,把陶盆里還未熄滅的炭火倒了上去。江佳逸隨手抓起身邊一大把草葉便往炭火上一蓋。
頓時,草堆里冒出滾滾濃煙來,嗆得周圍幾人趕忙逃開。
“剛下過雪,這草還是濕的呢!你一下放那么多!”滕楊用袖子掩著口鼻沖江佳逸喊道。
“我哪知道!”身材肥碩的江佳逸兔子似得跳了起來,逃到遠處后大叫。
譚龍野和葛青正對著那濃煙,冷不防吸了兩口,此時彎腰咳嗽不止。墨塵拉起雪顏急退,然后撿了根地上的枯枝,去挑那堆草葉。可惜這枯枝太細挑不動,秦宇見了抄起根木棒來幫忙,兩人合力,終于把蓋住木炭的一大堆濕草挑開,濃煙這才止住。
經過濕草一蓋,炭火熱力大減。眾人連忙挑了些干燥易燃的細草加上,好一陣賣力地煽風吹氣后,總算把火生了起來。在葛青、秦宇幾個老手照料下,火勢很快變得旺盛,滾滾熱浪撲面而來,驅散了周圍的寒意。
秦宇往火堆里加入粗壯耐燒的枯柴后,滕桃小心地把紅薯滾了進去。譚龍野用木棍把紅薯聚在火堆中央,墨塵又往上蓋了一捧枯草。至此,忙碌告一段落,只需靜靜等待紅薯熟透。
孩子們把草葉墊在地上,也不嫌濕,直接坐了上去。圍在篝火旁,大家興致高漲,開始談天說地。從前兩天發現的被困在村口水溝里的小刺猬,聊到傳言中深山密林里的猛禽異獸,從暢談如何花掉從天而降的巨額財富,到幻想大家一起飛天遁地騰云駕霧,從積極發言,到激烈爭辯,從面紅耳赤,到放聲大笑,大家都像是打開了話匣子,有源源不絕的話涌到嘴邊,根本停不下來,也沒有一個人愿意停下來。這熱烈的氣氛、融洽的氛圍令旁聽的雪顏也不由得露出笑容。
墨塵坐得離火堆太近,臉龐被洶涌的熱浪烤得干巴巴,不太舒服。他挪動身子,稍微離遠了一些。大家此時正爭論仙師究竟住在哪里,雪顏聽得十分投入,忽然察覺到身邊墨塵的動作,轉頭看來。她的臉龐被火光映得紅彤彤的,嘴角帶著些許笑意,那份無比純真的欣喜,擁有比火焰更澎湃的熱力,像是一道暖流,直淌入墨塵心底。
周圍的柴火逐漸用盡,葛青幾人起身撿拾枯枝,熱烈的氣氛這才漸漸減弱。
秦宇習慣性地抽了抽鼻子,提議道:“我看紅薯應該熟了吧?”
“我弄一個看看。”譚龍野說著用枯枝從火堆里掏出一個,扒開皮來一看,里面已經熟透了。
于是大家紛紛將炭火里的紅薯翻撥出來。有兩個性急的,把紅薯在雪里滾上幾滾,直接用手拿了起來,被燙得不敢久握,把紅薯在兩手間來回拋接不停。
墨塵替雪顏挑了個不大不小的,用木棍撥到她身前。雪顏看著地上那個炭黑的紅薯,一時不知該怎么下手。墨塵回身抓了一把雪,將紅薯用雪包好捧在手里輕輕揉搓,又在身后的雪地里滾了幾圈,待得紅薯表面溫度降下來后,他捏住紅薯蒂一掰,撕開炭黑的表皮,露出金黃色的紅薯肉,遞給雪顏。
“謝謝。”雪顏點點頭,臉色微紅。她學著樣子用雪搓搓手,接過紅薯輕輕咬了一口,只覺得甘甜軟糯,濃香撲鼻。雪顏瞥了一眼墨塵,忽然忍不住展顏一笑,孩子們循聲投來目光,她旋即低下頭吃起紅薯來。
坐在墨塵另一邊的葛青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可以啊。”
墨塵撓撓頭故作不知:“啊?”周圍頓時響起一陣意味不明的笑聲。
吃完紅薯,一行人收拾一番,心滿意足地踏上歸途。
雪顏走在墨塵身邊,腳步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