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么突然暴斃,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夕陽映紅半邊天,十幾道長影正圍著一具尸體,吵個不停。
“真不是我殺的!”
“別看我,也不是我殺的……我哪有這本事。”
黃玉青板著臉,本來想免這個人的酒錢,卻發現根本找不到人,她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怪事。
正當眾人疑惑不解之時,一個同樣穿著獸皮的高大男人已朝著這邊走來,大老遠的,黃玉青就忍不住開口喊道:“爹!你快過來看看!”
高大男人使出輕功,很快飛了過來。
“爹,你看吶,有人在我們客棧殺人了。”
“什么人殺的?”高大男人還沒看見尸體。
“我也看不出來是哪家的武功,你來看。”
黃玉青退開了半個身子,讓父親走近尸體瞧著,只見他也是同樣皺眉。
周圍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人人都等著她的父親開口解釋這件事,良久良久,他才“嘶”的吸了口氣,意味深長的說道:“我好像聽說過這種殺人的手法,嘶……對了,余州四大高手之一的葉楓陽就會這么一招,當時他好像就是用的這招殺掉的龍城少城主,慕英杰。”
此話一出,周圍都是驚呼聲和議論聲,有一酒客忍不住開口問道:“黃老板,你不會看錯了吧?余州離我們這里這么遠,他葉楓陽再怎么狠,也不可能跑那么大老遠來殺人吧?”
黃老板,全名黃正,江湖人稱“正刀手。”
他使的刀法在熾州一帶是出了名的狠,只一個漠城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又因他開了一家客棧,所以認識他的人都叫他黃老板,要是不這么叫,反而顯得生分。
黃正道:“怎么就不可能?你們認為不可能,只因你們對這個人不了解,我反正是聽過關于他的很多傳聞,無論是從哪一件事上看,他都有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聽他這么一說,各酒客紛紛四處張望起來,生怕他嘴里說的那個人突然就這么冷不丁的出現在眼前。
黃玉青早就聽說過這個人的大名,此時她也來了興趣,柔聲問道:“爹,他用的是‘蠱’嗎?”
黃正搖頭,道:“爹也不清楚,他若用的是蠱,那尸體里就一定有蠱蟲,你們剛剛可曾看見有蠱蟲爬出來?”
酒客道:“沒看見,我們在客棧里的時候,這個自稱‘柳五’的人恐怕就已暴斃身亡了,我們大家伙只聽見一聲慘呼,再跟出來的時候,他就這么樣躺得好好的,一動也不動,也沒見旁邊有其他人。”
黃正道:“原來如此。你們……都散了吧,今天提前打烊了。”
酒客們紛紛揖禮,道:“那祝黃老板生意興隆,我們就先回了。”
酒錢都放在了一張木桌上,一個子兒都沒少。
黃正最后看了一眼柳五的尸體,輕聲道:“把尸體就地掩埋吧,用不了幾天就會有‘食尸蟻’來把他的尸體啃干凈的。”
黃玉青道:“哦。那這柄細劍呢?”
黃正道:“給他留著。”
黃玉青驚聲道:“你是說……他會來?”
黃正點點頭,嘆了口氣,道:“應該會。”
黃玉青皺眉,扭頭又問,道:“那他也會殺了我們嗎?”
黃正道:“我們跟他無冤無仇,應該不會的。”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后背有些發涼,心里也很矛盾,她既希望見到那個人,又不太希望真的碰見那個人。
這種感覺很奇怪……
夕陽西下,沙鷹長鳴,漠虎漠狼,低低嘶吼。
剛入夜,各種兇獸便開始活躍起來,兇獸不愛主動攻擊人,但人要是在夜里主動經過它們的領地,它們就會瘋狂進攻。
此時的青年人正手握著長劍,在月色下斬殺著,一開始,兇獸愈來愈多,不斷的朝著他聚集。到后來,以他為中心的方圓五十里范圍內都不再有兇獸活動了。
“嗷——”的一聲,響徹天空,將這寂靜的沙海震動,震得人心惶惶。
他喘著粗氣,手中的‘赤陽劍’在滴著血。
他幾乎已筋疲力盡,卻依然咬著牙向前走著,終于……他看見了不遠處的燈光。
月色凄涼,寂靜無聲。
十九歲的黃玉青正托著腮,趴在窗前,望著外面的世界,她很少在夜里外出,也從未出過遠門,她幾乎每天都在幻想著,自己成為一代女俠,在外面的世界闖蕩,只不過她的爹爹從不讓她這么去做,因為她爹總說:外面的世界險惡,不是你想闖就能隨便闖的,你還小。
黃正看著二樓的房間里還亮著燈,輕聲道:“玉青,現在已經很晚了。”
“哦”的一聲,油燈也緊跟著熄滅……
“里面……有人嗎?”門外出現了人的聲音,聲音很厚重,黃正第一個睜眼,然后是黃玉青。
黃玉青又點燃了油燈,黃正把刀佩于腰畔,一手拿著燈,一手拉開了門。
“你…好。”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倚靠在門邊,喘著粗氣,身上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腥味,他的劍就背在背上,兩只手空空的,一雙深邃的眼睛動也不動的望著黃正,散亂的長發幾乎遮住了他的雙眼。
年輕人疲憊不堪,喉嚨不斷的發出“嘶嘶”聲。
“你……”黃正剛欲開口,卻不料眼前的年輕人已突然倒下,倒在他的面前。
身后傳來黃玉青的聲音,她輕聲道:“爹,這人是誰?”
“不認識。他看起來像是經歷了一場惡戰,恐怕已經不行了。”
“啊?又死一個?今天怎么這么倒霉啊!”
“哼”了一聲,黃玉青把手放到了他的唇邊,隱約的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氣息,她柔聲道:“好像還有氣嘛,我們要不要救他?”
黃正把門關上,把他抬上了二樓,道:“救吧。”
黃玉青穿著睡衣,看起來年輕了許多,她天真道:“那他要是個壞人呢?爹,你難道沒聽過‘農夫與蛇’嘛。”
黃正瞥了一眼她,厲聲道:“晚上涼,趕緊去穿衣服,否則你就去睡覺。”
“那我穿好衣服再來幫你……”
油燈的光芒照射在他的臉上,黃玉青正拿著一條毛巾,輕輕的擦拭著他的臉,借著燈光,她第一次看清了他的模樣,她以前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
他的臉不僅比常人白皙,也比常人光滑,五官也是那么的精致,還長得高高大大,他的腳幾乎抵在了床尾。
黃玉青看著他的臉,不禁有些癡了,她輕聲問向父親,道:“爹,你看他,他的皮膚怎么比女孩子的還要白凈啊……”
“一看就是北方人,若是沒有在大漠里曬過,也許會比你現在看到的還要白。”
“哦…北方人都長得這么白凈嗎?”
“大多如此。”
“哦!”
“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他比我想象的還要堅強。”
“你還站在這兒干什么?”
黃玉青朝著父親吐了吐舌頭,回到自己的房間里躺下。
窗外,漠北兇狼低吼,客棧周圍的風沙很大,時時有沙碩擊打在屋頂和窗戶紙上,這一夜并不寧靜。
天風輕輕地推開殘云,一輪烈日浮現于蒼穹之頂,夜里已涼透的黃沙又開始變得滾燙。大漠中的一顆枯樹上,一只幼鳥將窩中那兩枚尚未成熟的鳥卵推出了窩外,落到地上便只聽“嗞”的一聲。
“這層沙彷佛能把人烤熟啊……老子不想呆在這上面了,這狗娘養的主子……老子要是有本事,立馬就去剁了他!讓他也來嘗嘗這滋味兒……”不知從哪冒出來這么一句話,將一只火炎蜥蜴擾得睜了眼,很不情愿的挪了個地兒,露出不屑的神色,似乎在鄙視這個世界。
時過正午,日頭愈來愈毒,大地變得煉獄般可怖。
“他娘的,這什么破地方,外面連狗都曬得死!”
紅沙客棧一樓已來了許多酒客、茶客,幾乎人人都在埋怨這殘酷的生存環境,有人將上衣解開,有人直接脫盡,弄得整個一樓滿屋子的汗臭味。
黃玉青似已習慣了這種怪味,只像往常一樣把豹皮穿上,在各桌之間穿行著,白日里,她就像個潑辣的老板娘一樣,時不時的與客棧里的常客斗著嘴,一點天真氣息也沒有露出來。
二樓有很多提供給客人休息的房間,只要你給足了票子,那些空著的房間就可隨意占居。只不過,樓上卻有兩間房比較特殊,一間房門緊鎖,另一間似乎住了個狠角色。
“滾!”一柄布滿橙紅色花紋的長劍輕輕地抵在來人的咽喉處,鋒利的劍尖微微刺痛著他的神經,他的雙手高高的舉起,舉過了頭頂,一步步的向后退去,直到“嘣!”的一聲,這間房的門已緊緊的閉了起來。
關門的人是個青年人,青年人就是葉楓陽。
此時的他剛剛換上自己的衣服,把那套柔軟的獸袍整齊的疊了起來,坐到眼前的長凳上,輕輕地抖了抖桌上那模樣普通的劍鞘,只見那柄布滿橙紅色花紋的長劍就此被它吸了回去,“鏘!”的一聲,劍已入鞘,將人的心魂都震動起來。
木桌上擺著一只茶壺、幾只茶杯,還有一張白紙。
茶壺里裝滿了茶水,茶杯里外都很干凈,白紙上有一行黑字,上面寫著:嘿,北方人,你的傷還沒好,多喝些茶,對你有益。
他放下了紙,臉上并沒有過多的變化,只端起了茶壺,倒出了一杯清茶,茶還是熱的,很干凈,一片葉子也沒有見著,只一入口,便覺得口中溫潤,一絲甘甜,和一股女人般的清香,從他的鼻子里溜了出來。
葉楓陽的眉頭皺得很緊,他從沒有喝過這樣的茶,這茶不難喝,他很快就把它喝了個干凈,只在放下茶杯的時候,輕聲道:“好茶。”
沉重的腳步聲像蟲子一樣鉆入了他的耳朵,他知道門外有人已停下,也知道停下的那個人必定會敲門,因為在江湖中只有像“賊”那一類的人喜歡輕飄飄的走路。
門外的人,應該是個君子。他這樣想著,可結果卻出乎了他的意料,只聽一聲:“北方人,你醒了嘛?”她的聲音很柔和,很清脆,讓人一聽就可以斷定這是個俏女子。
他拉開了門,第一次看見了她的樣子。
黃玉青穿著一身豹皮衣,露著半個上身,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就這么直勾勾的望著他,幾乎只有十寸的距離,他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他的耳根一下子就紅了起來,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你是救我的人?”
“你醒了。”這兩句話幾乎同時說出來。
黃玉青端著一壺新茶,走了進來,門已閉上。她輕輕的把空茶壺換走,捧在手上,輕聲道:“我叫黃玉青,是這的主人。”
“謝謝。”葉楓陽微微點頭,道:“黃姑娘救命之恩,定當報答。”
“咯咯。”她笑了笑,似乎有意玩笑道:“怎么報答?以身相許嘛?”
葉楓陽只一聽,便正色道:“還請姑娘不要玩笑,我是個不喜歡開玩笑的人。你救了我,的確對我有恩,可也不能這般強人所難。自古以來說這種話的大抵都是男人,你這樣說,是把我當成了女人?”
“女人不好嘛?你這人真有意思,莫非你是瞧不起女人咯?”她又笑了笑。
葉楓陽扭捏著,道:“倒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這么陽剛的一個男人,被你這么樣玩笑,實在是尷尬得很,還請黃姑娘見諒!”
黃玉青“噗嗤”一聲,一只手捂著嘴,笑道:“你……陽剛?你想笑死我嘛,你自己出去看看,樓下的哪一個男人不比你剛強的多。”
此話一出,葉楓陽頓時滿頭黑線,閉上了嘴。
黃玉青見他不說話了,便開口來破壞這氣氛,道:“這茶是我們當地的特產,名喚‘女絲茶’只要是個男人,都喜歡喝這種茶,怎么樣?味道不錯吧。”
“還行。”他只說了兩個字。
黃玉青又道:“這女絲茶就像情人的心,你只要喝上一口,就會感覺甜滋滋的,你所思念的那個人便一定會出現在你的腦海中。看你長得這般英俊,一定不是獨身吧?”
葉楓陽的身子頓了頓,眼神中似乎出現了一陣虛無,他突然把茶壺放了下來,盯著木桌,頭也不抬,道:“這茶我不喜歡喝,你拿走吧!”
話音剛落,她只感覺面前這人怪得很,沒個好氣道:“你剛剛不是已經喝光一壺了嗎?怎么又說不好喝了,你這人真怪。”
黃玉青見他把茶壺遞了過來,便只好去接,他突然變得像個啞巴一樣,她也只好離開,臨走的時候,還忍不住回頭一問,道:“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一動不動,只淡淡的說出七個字:你最好不要知道。
黃玉青見自己碰了壁,只好無奈的走下樓去,心里嘀咕著,道:“這人怕不是有病吧,好歹老娘還救過他一命,兇巴巴的……最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人了。早知道就叫爹不救他。”
葉楓陽望了望窗外,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心里已動了要走的念頭,他的傷好得很快,只因他的體質異于常人。
夜幕降臨時,他終于收拾好了隨身物品,臨走之前也只是簡單的在木桌上留下一張白紙,上面寫到:救命之恩,終會報答。身不由己,勿怪!
他先是在距離客棧不遠處的一個沙堆上找到了“柳五”的尸體,又飛奔到前日大戰的地點,想著前一天斬殺的那頭‘漠北狼王’應該還沒有被人發現,肯定還有獸丹遺留下來,可當他到達那里的時候才發現,地上一具獸尸也沒有!
只怪自己當時沒有再忍耐一下,哪怕再忍耐半炷香的時間,那顆‘漠北狼王’的獸丹就是自己的了,可眼下……他只能坐在地上感嘆著。
“太可惜了……不知便宜了哪個王八蛋!”
柳五已經死了,葉楓陽心里總算舒坦了許多。
他殺柳五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兒,那一日他走到一間破爛的牛棚,聽到了那女孩的慘呼聲,柳五咧著嘴陰笑著,從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只留下一個痛不欲生的女孩兒蜷縮在臭烘烘的牛棚里哭,哭得不像個人樣,他想救她,可她卻已不想活,當他拿著一套衣服再次回到牛棚里時,卻發現女孩已經死了,手腕流出的血染紅了稻草……
他坐在無際的沙海中,呆呆地望著掛滿繁星的天空,似乎看見了那個女孩的笑臉,她竟笑得那么的純真,那么的無邪。
有時他想不明白,人活著到底為了什么?
他想不明白,卻一直在想,孤獨的走著,孤獨的想。
人已經殺了,此刻他終于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么了,他繞開了客棧,走在一條環山路上,山太高,輕功根本飛不過去,有人跟他一樣走在這條路上,只不過是相反的方向。
一群身披銀甲的鐵騎出現在五十米外,震耳的馬蹄聲驚得飛鳥四散逃離,夜色如墨,天上的月兒早已經被云層遮蔽,鐵騎上的人當然看不見那個獨身行走在山路上的青年人,因為青年人早已經躲了起來,就躲在山路邊的一塊巨石后面。
他根本沒有去看那群鐵騎,只是靠在巨石后閉著眼睛。這群鐵騎連成了一串又一串,就好像一條條蜈蚣,總共過去了五隊人馬,每一支隊伍都有近五十米長。
鐵騎已過,四周頓時變得死一般寂靜,葉楓陽剛欲動身,卻突然聽見大約六百米外的山路出口那邊傳來了一聲狂吼。
“弟兄們……給我殺!”
聲音響徹云霄,傳得整個山的周圍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葉楓陽停在原地良久,只待喊殺聲停止后,才輕輕的動身,只一動身,又猶豫著到底要不要過去瞧瞧那邊發生了什么事,畢竟,他要去的是北方,怎么可能扭過頭來往回走。
都說好奇害死貓,葉楓陽終究是‘冷靜’戰勝了‘沖動’,只頭也不回的向北奔去,他使著輕功,在空中滑翔著,心里嘟囔道:“能殺五隊龍城鐵騎的人,還是不要去招惹的好。不過也真是可笑,那龍城鐵騎本來是要來找我的,卻又被別人給殺了,豈不是對我極好?呵呵…慕英杰,是你先來殺我的,你該死!”
一段輕功,一段小跑。他拿捏得很到位,不是逼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是永遠不會把內息都用在輕功上的。
江湖處處險惡,內息就是武者的半條命!
熾州到余州,有著很長一段距離,不是說抵達就能抵達的,這一點他非常清楚。
當銀月即將落下的時候,他已進入一個小鎮之中,此時已聞雞鳴,有幾戶人家已點起了油燈。
葉楓陽走近了其中一家,只聽門外的看門犬不斷的吼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肥胖婦人偏著腦袋望了過來,厲聲道:“你是誰!跑到我家門口干什么?”
看門犬‘嗚嗚’的走到肥胖婦人的身邊,已不再狂吠,這時葉楓陽也開了口,他禮貌道:“晚輩連夜趕路,路過此處,想討個歇息的地兒,叨擾了大嬸,還請大嬸恕罪!”
聞言,肥胖婦人“哦”了一聲,故作好意道:“你想留宿?”
葉楓陽點頭。
婦人接著道:“唉……看你像個流浪的人兒,嬸也知你可憐,只不過我家就這幾間房,哪里還騰得出地方讓你住下,你還是到別處去吧。”
見對方不愿意收留,他只好道了一聲‘打擾’便走,此地竟連一家客棧都沒有?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好隨便找了個能躺的地方,閉上了眼。
“喂,年輕人,你睡在我的驢車上做什么?”一個滿頭白發的矮腳老人伸出他那干癟的手掌,輕輕的拍著他的臉,只一拍,他就突然睜開了眼,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道:“你想干什么!”
老人被他這么一抓,頓時發出“嘶”的一聲,罵道:“你這年輕人,坐在我的車上,還問我要干什么?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趕緊下來,不要欺負我這一把老骨頭不敢動手打你。”
話音一落,葉楓陽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昨夜黑暗,他只以為自己睡在別人家的稻草堆上,可誰知這稻草堆下竟然是別人的驢車。
見是自己的過錯,他只好充滿歉意地笑了笑,輕聲道:“晚輩昨夜太過疲倦,連自個兒睡的是您的驢車都不知道,還沖撞了您老人家,實在不好意思。多有得罪,還請老人家見諒。”
“唉……你既不是有意,哪怕是有意也對我無傷無損,罷了罷了,你走吧。”他的聲音嘶啞而滄桑,說出的話音竟帶著幾分傷感,讓人聽了心中也是忍不住感嘆歲月的無情。
葉楓陽點頭示意,揖禮拜別,然后扭過頭便依著鎮中的黃泥路走著,只是一邊走,他的心里就一直是思索著。
“這個老人家到底有什么毛病?為什么我走他就走,我停他就停……”他的眼神望著前方,但心里卻似乎有另一雙眼睛在盯著身后,走了一段路以后,他終于忍不住了。
他轉頭,眼睛里立馬就看見了這個怪異的老人,老人也同樣眼神直直的望著他,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他搶先一步開口,道:“老人家,您…為何一直跟著我?”
滿頭白發的矮腳老人一聽,霍然大笑了起來,扯著嘶啞的嗓子,道:“這個鎮就只有一條路,不是通向北方,就是通向南方,難道就允準你走得,我老朽就走不得?”
葉楓陽掃著他的眼睛,道:“晚輩不是這個意思。”
老人笑道:“你就是這個意思!”
他的心里直皺眉,只覺得這老人就像個陰魂不散的“鬼!”
良久說不出話來。
他不說話,老人就說話。
老人摸著下巴上那一撮拇指長的白胡子,瞇著眼,得意道:“嗯…難得見到這樣的年輕人,老朽此生足矣……”
“不知年輕人此番要去何處?”
“北。”葉楓陽只說了一個字。
“嚯喲,巧了,老朽此番也正是北上!”
“……”
“來來來…年輕人,快坐上來。既然所去略同,何不同車,路上也好有個伴兒,你說呢?”
葉楓陽注視著他那雙并不明亮的眼睛,想從中得到些什么,卻一無所獲,他總感覺眼前這個怪異的老人不像個普通人,可又看不出問題來。
心中已對他有所防范,只是嘴上不說,臉上不動。
矮腳老人和青年人都坐在驢車上,一人一邊,青年人注視著矮腳老人,矮腳老人也同樣注視著他,這一老一壯就這么耗著,良久良久,他才終于開了口,道:“敢問老前輩尊姓大名?”
矮腳老人見他已開了口,便道:“嗯…像你這么沉著的年輕人實在是太少了。你看我這么久,是想從我的眼睛里得到什么?”
葉楓陽坦率道:“我想知道你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
矮腳老人笑道:“哦?那你看出來了嗎?”
葉楓陽道:“沒有。”
矮腳老人接著道:“老朽是好人或是壞人,真就這么重要?”
葉楓陽正色道:“當然重要。你若是個惡人,而我又已經上了你的車,這么一來,你隨時都有可能會出手殺了我,而我離你這么近……你若真的出起手來,我定然是不好躲避的。所以你是好是壞,對我來說就變得尤其重要了。”
矮腳老人瞇著眼,垂著頭,長長的笑,一邊笑,就一邊咳嗽。
只一會兒,他的老臉就已通紅一片,于是他終于停止了笑,感嘆道:“像你這么誠實的年輕人,我老朽還是第一次見。你想問我尊姓大名,那你為何不先向我自報家門?也讓我先看看你的誠意不是?”
葉楓陽道:“晚輩姓葉,賤名楓陽。”
矮腳老人皺眉,譏笑道:“哦!原來你就是那個那個,被龍城鐵騎追著滿世界跑的兇手?”
他沉默著,只聽老人續道:“你能靠一手別人看都看不懂的陰招殺掉龍城的少城主,自然算是有些本事,既然你這么有本事,為何還要懼怕我這個老骨頭?”
葉楓陽道:“因為晚輩始終相信一句話。”
矮腳老人道:“哦?不知是哪一句?”
葉楓陽道:“人越老越妖!”
他說出這句話,面上始終露著笑容,矮腳老人聽了,也同樣笑聲連連。“人越老越妖”簡單的一句話,卻一直被這塊大陸上的武者奉為經典,因為在這塊大陸上,一個人若是不夠‘妖’,那他是活不長的,除非他獨身住在一個世外桃源之中,寧可孤獨一生也絕不碰刀碰劍。
矮腳老人始終笑著,好似永遠都笑不夠,他忽然嘆了口氣,從稻草中摸出一個瓦罐,只聽“啵”的一聲,一股酒香撲鼻而來,望著葉楓陽,道:“長路漫漫,酒不可缺,喝點兒?”
葉楓陽搖頭,他并不喜歡喝酒,可對方已遞過來一大碗,出于禮貌,他也只好接下。左手中指忽然摸到了碗口,一滴淡藍色的液體順著碗口流入,面前的老人已望向別處,他終于抿了一口酒,老人也忽然看了過來。
見年輕人喝酒就像喝藥一般,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似你這般喝酒,有誰愿意同你交朋友?酒是糧**,愈喝愈年輕……大口喝才有味道!”
“你說的很對,晚輩確實沒有多少個朋友,但也不是沒有,喝酒這種東西,本就是你情我愿,勸酒始終不是個好習俗,一個人嘴長在自己身上,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為何還要聽別人的?”說完,他又抿了一口酒,裝作很陶醉的樣子,咽了下去,臉上立馬浮現出一大片紅暈,熱熱的,渾身血液都奔騰起來。
老人只好點頭,又去摸他那把白胡,見年輕人不喝了,他便自顧自的痛飲,驢車走在田間小路上,搖晃著,車上的人似乎很舒服,昏昏欲睡,視線向著小道盡頭,那里竟已出現了一座座石屋,小道的盡頭有道石橋,石橋下有婦人的對話聲傳來,路邊的石碑上刻著三個大字:石板鎮。
“此地已是熾州和余州的交界地帶,老朽我就到這兒了,你請便吧。”矮腳老人翻身下車,葉楓陽也跟著下來,只見他掀開稻草,車上盡是些鮮嫩的竹筍,他拜謝老人,剛要離開,卻又扭頭回來,問道:“老前輩,您始終未曾告訴晚輩名姓,莫非是瞧不起晚輩?”
“咳咳…老朽早已忘卻自身姓名,你叫我‘老祥’就是了。”矮腳老人駝著背,捶了捶腰,把驢車上的鮮嫩竹筍裝入籮筐內,葉楓陽見他動作緩慢,便出手幫了幫忙,疑惑道:“老祥前輩,不知您準備把這些竹筍作何用途?”
老祥嘆了口氣,輕聲道:“老朽孤身一人,下無子嗣,不賣些山貨又能做什么?難不成等著被餓死?”
葉楓陽點頭,道:“前輩一把年紀還能自謀生路,確實可貴。”
老祥笑道:“唉……只不過是賣幾個錢混口酒喝,別無他求了,有什么可貴不可貴的。倒是你,年紀輕輕的,不食人間煙火氣,只知道殺與被殺,這輩子恐怕不會快活啊……”他意味深長的注視了他一眼,然后又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葉楓陽只是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只知道殺與被殺……”他一邊走一邊想,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老祥的模樣來,他說的確實很對,這句話豈非正中他的心窩。
葉楓陽已站在余州的對面,他的前方是一條寬約三十丈的河流,河面上有船,船夫正朝著他招手,喊道:“小兄弟,渡河么?”
葉楓陽道:“我倒是想,可我沒錢啊!”
船夫道:“不要錢,免費渡你。”
船近了,船夫的臉上掛滿笑容,臉上的灰黑色胡茬根根豎立,船上只他一人。看不到他的眼睛,他頭上的帽檐壓得很低。
他輕輕的躍起,落到船頭,身子搖搖晃晃,像是沒站穩,船夫見他腳下打滑,便攙扶了一把,輕聲道:“小心點,掉下河里可冷得很。”
葉楓陽臉上同樣掛著笑,伸伸懶腰,便坐了下來,船夫背對著他,兩只手只顧著劃槳,他喜悅道:“大哥專做善事,想來定是個大好人,真是太謝謝了。”
船夫笑道:“助人為樂乃余州人傳統美德,不須謝,不須謝……”他用力劃槳,船很快就到了河中央,葉楓陽閉上了眼,感受著河面上的微風,微風夾雜著余州的煙火氣,令人十分沉醉。
船速愈漸緩慢,船夫揉了揉肩膀,葉楓陽依舊閉著眼。
“天底下哪有免費的午餐。”他輕聲自語,船夫的人已不動了。
那枚銀白色的戒指上嵌著的一顆淡藍色寶石不斷閃爍著血一般妖艷的紅……
船夫咬緊牙關,忽地旋身甩出一點寒星,急忙倒飛出去,也不管是否擊中,頭也不回的跑了。
“叮!”寒星擊在劍身上,彈落水中。
“殺‘葉楓陽’者賞錢十萬!”
一聲怒吼從河對面傳來,葉楓陽忽地腳一蹬,人已高高躍起,懸在半空中,一柄布滿橙紅色花紋的長劍緊握于手。
“噗!噗!噗!噗!噗……”十幾道水柱猛然沖天而起,震得那艘小船翻了好幾個大跟頭,倒扣在河面上,蕩起片片漣漪。
每道水柱的頂端都立著一個人,水柱落下時,他們的人仍然懸在空中,這些人的手上雖看不見半寸鐵,但卻一個個都透露出一股濃烈的殺氣。“射!”十幾雙手同時揮動,一道道暗器閃爍著銀輝,劈頭蓋臉的朝著他打去,只一瞬間,被合擊的青年人突然極速地向下墜去,“撲通”一聲沒入到河水中,隨后只見平靜的河面上突然飛出一柄血紅色的長劍,“呲!”將一人擊中,打落下來,重重的摔在水面上,連慘叫都來不及。
空中的“暗器手”見狀,頓時改變方向,朝著水中猛地甩出幾把銀輝便退,退到那河對岸,只撤退的過程中就又死掉了兩人,其中一名暗器手驚呼道:“都后退!后退!后……”話還沒說完,便見他的胸膛已被一把匕首洞穿,顫抖著倒下。
“膽怯者,死!”
眼睜睜的瞧著自己的兄弟被主子殺死,其余的“暗器手”也不敢退了,只能硬著頭皮擋在河岸邊,戰戰兢兢的盯著河面,連捏著暗器的手心里都已布滿了冷汗,于是他們就捏得更緊,生怕滑了手。
“葉楓陽……你要臉嗎?只會躲在暗處殺人!有本事就出來!”
說話的是一個衣著華貴的青衣女子,她長著個圓臉,嘴唇微厚,一雙眼睛烏黑發亮,瓊鼻玉面,竟活脫脫的一副美人坯子。
“我不要臉?你就要臉了?”一個人突然浮現在河面上,只一震身,便將身上的水汽散得干干凈凈。他緊握著手中劍,一步步的在水面上行走著,就朝著青衣女子的方向逼近。
見他走近,女子便立即開口,道:“給我殺了他!”
一聲令下,卻只有一個“暗器手”動了身,只一動身便聽得一聲慘呼,那名“暗器手”忽然捂著手腕,跪在了地上,只見他的手腕和膝蓋上都深深的扎著一根筷子般粗的銀釘子。
河面上站著的人臉上似乎很平靜,對于這個青衣女子,他是再熟悉不過了。
“慕英杰殺我,我殺了他,我有錯?”
“如果換成是他殺了我,你也會像對我這樣去對他嗎?”
他連問兩句,等著青衣女子回答。
青衣女子顫聲道:“我不管你跟‘英杰’之間有什么過節,我只知道你殺了他就是錯!你敢回余州,我就敢殺你!”
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女人,他竟忽然覺得有種陌生感,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可眼下卻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讓他看不懂的人。
五年前,他跟她本是一對兒情侶,只是后來她變了,她說她愛上了別人,而那個人就是慕英杰。
慕英杰是少城主,他只不過是個平民,他知道自己給不了她幸福,因此選擇了放棄,本以為這種關系可以跟著“放棄”的念頭一同消散成煙,卻怎么也沒想到,別人只一句話就勾起了慕英杰的殺心,有人說:你得到的只是她的人,所以你只能殺了她的心。
于是慕英杰堅信不疑,想方設法的要去殺了她的“心。”
可‘殺與被殺’只不過是勝負之間的事,活著的人反倒是被當成了罪人。
葉楓陽無話可說,只能一步步的走向她,站在她的面前,淡然道:“莫碧憐,你對得起自己的‘心’嗎?你要殺我,好。我現在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只要拔出你的劍,只一刺就能讓我去死。”
被稱作“莫碧憐”的女子顫抖著,一雙眼睛似已被淚水打濕,她感覺眼中朦朦朧朧的,連看人都模糊起來。
“慕夫人,你還是回去吧,你殺不了我,我也不會讓你殺。”葉楓陽從她的面前經過,無情得頭也不回的走過去,一個背叛過自己的女人,只要是個男人都會嫌棄,無論她長得多么美麗,處境多么可憐,他也決不會心軟。
“你做你的少城主夫人……我做我的逍遙客,我只希望你就此收手。也請你轉告慕禹生,我對他不會像對你那樣,他若是要來殺我,我定要反殺他……因為我的命不歸任何人管。”
他的身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沒有人敢追來,他也不想多殺一個無辜的人,只是默默的離開。
面對一個無法接受的女人,他只能躲得遠遠的,只希望這輩子也不要再看見她。
此次回到余州,他也只不過是想最后再見一面那位老友,見完這一面,他就永遠的離開這個傷心之地,然后就去浪跡天涯,做一個不留名的俠客,孤獨卻快活的生存下去。
龍城,余州第二大城。
夜濃如墨,云層遮月,無燈火之處皆是一片黑暗。
葉楓陽穿著黑漆漆的緊身衣,落在一個身披銀甲、手持龍槍的青年人面前,輕聲叫道:“鴻韜,是我。”
被喚之人是龍城的左將軍,駱鴻韜。
駱鴻韜差點被這一聲呼喚驚丟了魂,拉著他走到角落,顫聲道:“你瘋了!不是讓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嗎?”
葉楓陽道:“我沒瘋,只是想見你最后一面。”
駱鴻韜低聲道:“好。現在你已見完我,可以走了!”
葉楓陽沉默片刻,囁嚅道:“我既連少城主都殺了,也沒有什么好怕的了,這次來主要是只想跟你說一句很重要的話。”
駱鴻韜急道:“說!說完趕快走!”
葉楓陽道:“那天夜里,我在不經意間偷聽到一句話,才發現他們要的并不只是我的頭,還有我的劍。”
駱鴻韜道:“然后呢?你到底想說什么!”
葉楓陽道:“你在江湖中已赫赫有名,名聲幾乎不亞于我,別人稱呼你為‘煉魂槍’,我想你該明白這種后果。”
駱鴻韜凝視著手中的龍槍,眉頭緊皺著,道:“你的意思是說……”
葉楓陽重重的抓了抓他的手臂,嚴肅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自己多加小心,這里的人都是瘋子!”
突聽得一聲“左將軍何在?”他的人已消失在黑夜里,只留下駱鴻韜一人,駱鴻韜的心情很復雜,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種擔憂,嘴里苦笑著,隨后深吸一口氣,向那來人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