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漢康打電話的時候,安楚正盯著坐她旁邊那位正在吃方便面的孕婦。看到伍漢康打完電話回來,安楚說:“好想吃方便面啊。”
“方便面?這個不健康。你要么吃點兒別的?住院部那個便利店里有盒飯、面包、三明治之類的。”
安楚搖搖頭:“我就是想吃方便面。一年多沒吃過了。”
伍漢康嘆了口氣:“一年多沒吃過,眼看馬上就要結束戰斗了,可別晚節不保啊。”
“我就要吃!”
“好好好。你要吃我這就去買。那個……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要看不?手機上下載個APP就可以看直播。”
安楚搖搖頭:“我就想吃方便面。”
?
伍漢康無奈地去便利店買方便面,還依安楚的指示,買了個老壇酸菜的。妻子一直都喜歡吃這個口味的。就算她不說,伍漢康也知道她肯定是要吃老壇酸菜。
?
等等,酸菜?為什么是酸菜,而不是甜菜、苦菜、辣菜、咸菜?這個酸字有點兒敏感啊。
?
若是放在平時,這個酸字可沒有什么特別的意味。但是一個待產的孕婦竟然想吃酸的,這就耐人尋味了。
?
“酸兒辣女”這個由來已久的說法不知道靠不靠譜。反正懷老大的時候妻子就喜歡吃酸的,生的果然就是兒子。
?
伍漢康把方便面泡好端回來的時候,看到妻子安楚正伸長脖子在看別人手機里的春節聯歡晚會直播呢。讓她看吧她不看,不看吧她又偷瞄別人的。
?
“調料你自己放啊。”伍漢康小心翼翼地把用開水泡著的方便面放在椅子上。
安楚手腳麻利地拆開了辣包往碗里倒。
“那是辣包,你少倒點兒。”
“我就是想吃點兒辣的。”
?
原來不是想吃酸的,是想吃辣的啊!伍漢康會心地一笑,吃辣好,想吃辣就吃辣吧。
?
伍漢康已經有一個兒子了,要是再來一個兒子,就相當于兩個“建設銀行”。這個壓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啊。要來就來個“招商銀行”吧。一兒一女,多好!
?
方便面還沒有吃完,安楚就有些坐不住了。
“要不,咱到車上去躺會兒吧。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呢。”伍漢康提議。
安楚點點頭。至少車上還能躺一躺,減輕些下腹的負擔。
?
還好伍漢康有先鑒之明在車上準備了一床被子。伍漢康把被子的一半墊在有些冰涼的真皮座椅上,讓安楚躺好,然后把另一半蓋在她身上。
?
安楚身體動了動,始終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
“你怎么當時不買個SUV?”安楚有些抱怨。
“這個轎車比較商務,接待客戶形象好點兒。”伍漢康呵呵笑道。
“你們快遞公司能有什么客戶啊?再說了,客戶又不是你們去跑。”安楚說。
?
伍漢康做快遞七、八年了,妻子安楚雖然對快遞行業了解不多,但是也知道快遞公司的客戶關系基本上是加盟商維護的。伍漢康作為快遞公司市級公司的總經理,除了維護加盟商的關系、維護本地區幾個大電商公司的關系外,確實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客戶可言。
?
聽安楚這么說,伍漢康也只是笑笑。幫助妻子調整好睡姿之后,伍漢康關上車門走到一個避風的地方打電話。
?
“人召集得怎么樣了?……你召那些人干嘛?我一個小時前剛走的高速。高速已經開始限制外地車進出了。你要叫就叫住在海城市的人,對了,他們要開車的話盡量開海城市車牌的車。別在路上被卡住……”
?
伍漢康一邊聽電話,一邊向車子那邊看看。既怕這個時候發作,又怕這個時候不發作。對于生孩子這種事情,男人確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
“……哎呀,火災的事情就別管了,火不是已經滅掉了嘛。這個節骨眼兒了還管個屁的火災啊。那些物資可是要運到江城去救災的。你看了新聞報道沒有?現在江城救援物資已經極度缺乏了。這可是救人啊!聽到沒有?現在是爭分奪秒地救人!和江城的疫情相比,我們這點兒小火災算個屁啊?”
?
伍漢康掛掉電話剛上車,手機又響了。他接起來一聽,結果手機自動地連上了車里的藍牙。
?
車載音響傳出對方的聲音:“伍總,又有新情況了。剛才客戶打電話過來說,這批物資必須要在明天早上8點前送到醫院。這些是那家醫院用來救治重癥病人的。”
“什么?明天早上8點前送到?”伍漢康把手機拿遠了些,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
?
伍漢康回頭瞟了一眼躺在后座的妻子,趕緊從車里出去。可是一到車外卻發現手機沒有聲音,聲音還是從車里的音響傳出來的。
伍漢康一邊手忙腳亂地設置手機,一邊問:“怎么現在才說要明天8點前送到?之前沒人知道嗎?”
“應該是哪個中間的銜接環節出了問題。”
伍漢康解決不了手機的問題,又鉆進了車里說:“我去!怎么會發生這種事?先不管這個,現在分揀的情況怎么樣?”
“有點兒懸。我們這邊物資還沒有到全,到貨的這些分揀的人手也不夠。得趕緊分揀完,從這里發車過去,最快也要8個小時呢。”
伍漢康說:“你趕緊想辦法解決。現在先把其它崗位的人全都調到分揀中心去,管理人員也別閑著,全部都去分揀中心幫忙。趕緊分揀!趕緊發車!一定要把這些重要救援物資在明天8點前送到醫院!我們耽誤的每一分鐘都是對生命的威脅!”
“好的。我這就去安排……那個,嫂子情況怎么樣?”
“看情況是馬上要生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發動,我們就在醫院呆著不敢走呢。”
“那伍總好好照顧嫂子吧。公司的事情交給我們處理就好了。”
“有事隨時打電話啊。”伍漢康關照一句,掛掉了電話。
?
伍漢康回頭來看看安楚。
?
“是不是公司有事情?”安楚問。
伍漢康這個電話打得安楚根本沒法休息。
?
“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先是發生了一場火災,一年只剩最后幾個小時的時候把咱全年的安全獎給整沒了。然后有一批要送到疫區的急用物資不知道為什么送到我們這里來了,得想辦法盡快送到江城去。”
“這還叫不是大事?”安楚把身體抬起來對伍漢康說。
?
伍漢康怕臨產的妻子著急,半帶戲謔地安慰著她,可心里的焦慮卻讓人完全無法戲謔。
?
全年的安全獎丟了,不僅意味著公司上百萬的獎金沒了,還意味著海城市公司在全公司的考核中被拉了老大一截。安全是紅線,這個考核分是所有考核項里最重的一項。這下得了,辛苦辛苦一整年,一夜回到解決前。闖入全公司前十強的計劃算是泡湯了。
?
但這些只是讓伍漢康感到遺憾,卻并不讓他焦慮。他真正焦慮的是這批送往疫區的救援物資。
?
據同事說,這是客戶向疫區發的加急件。按正規流程,加急件本來不應該走海城市公司,而是直接發到總部的。不知道是客戶發錯了還是員工弄錯了,這一大批加急件竟然和普通件混在一起送到海城市的分揀中心來了。
?
過年期間分揀中心積壓了大量待分揀的包裹。要不是發生火災導致分揀中心重新安排倉庫的快遞包裹,說不定直到現在還不知道這批發往江城的重要物資還躺在倉庫里等著排隊分揀呢。
?
江城的戰事緊啊!
?
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怎么能安穩地呆在車里什么也不做?
是陪產還是回公司處理急事?伍漢康陷入了心靈的焦灼。
坐在車里的伍漢康一遍又一遍地刷著微信。情況已經越來越緊迫了。江城不僅病人的醫療物資出現緊張,連醫護人員的物資都已經耗空了,為了做防護用具連垃圾袋都用上了。
看到醫護人員穿著垃圾袋做的防護服的照片,伍漢康既覺得好笑又覺得心酸。
當大批的人想盡一切方法逃離疫區的時候,無數醫護人員卻在生死狀上摁上了自己指紋,毅然踏上征程成為“逆行者”。
他們就像是一群天使,降臨被魔鬼圍攻的城池。
江城,這座遭受魔鬼責罰的城市,并不是要被上帝毀掉的索多瑪城。在這座城里,絕大多數人是無辜的受害者。
天使們現在面臨著彈盡糧絕的局面,沒有槍沒有炮,可是他們卻依然以手無寸鐵來頑強地對抗著病魔的肆虐。有些人在戰斗中倒下了,但是有更多的“逆行者”沖了上來。
當前方戰事吃緊時,后方的人卻正在安享天倫之樂。這種極度的反差讓人頗有些蒙太奇似的無奈。伍漢康靜靜地坐在車里,卻發出了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
“公司的情況是不是很緊急?”安楚在一陣宮縮之后問。
“還好。沒啥事兒。”
“要不……你還是去公司吧。”
“你說什么呢?那怎么行!”伍漢康馬上說。
生了老大之后,伍漢康就不止一次地聽安楚抱怨。別人家生孩子都是一家人的戰斗,我生孩子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單挑。別人家都是老公陪著老婆產檢,我們家每次都是我自己一個人開車去,你從來都沒陪過我。這也就算了,孩子出生那天你竟然還在國外考察。老婆生孩子,老公在國外游山玩水。有這樣的事嗎?
伍漢康也很委屈:“那次考察我是領隊,別人不去可以,我這個領隊怎么能不去?再說了,我考察的時間特意避開了預產期。還不是因為孩子比預產期早了一周出生的嘛。這誰能料得到啊?”
安楚說:“總之,快遞就是你的天職,老公只是個兼職。”
“瞧這話說的。老公也是天職。”
這一次懷老二,伍漢康雖然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時間陪妻子產檢,但是他信誓旦旦地摸著安楚的肚子對她表忠心表決心:“老二的預產期不正是春節放假期間嘛。這一回我一定要全程陪護,還要進產房看著咱們的孩子出生。”
“那萬一又比預產期提前了呢?”
“那我就請假回來。你生孩子那天我保證啥活也不干了。誰讓我去公司干活我跟誰急。我發誓,做不到全程陪護,我就是豬!”
本來今天一整天順風順水的。等妻子發動期間伍漢康還出去洗了個車、加了個油,回到家除了陪兒子玩以外無所事事。微信的同事群里雖然熱鬧但很安寧,除了互相拜年發紅包以外沒有任何讓人不快的消息。
這一切都為伍漢康全程陪護妻子生孩子創造了完美的條件。
非常完美!
但是,現在伍漢康覺得事情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完美了。全程陪護的信誓旦旦似乎有一道裂痕。伍漢康正在全力地握住這道裂痕,期望它不要再擴大。
同事群里的信息量很大,但是有用的信息幾乎沒有。得到通知返崗的人員人數并不多,而且大多數還在路上。
“我不躺了,我去醫生那里看一下吧。”安楚從被子里坐了起來。
“感覺疼得厲害了嗎?”伍漢康問。
安楚搖搖頭:“沒有。我想在急診室里待產。這樣你好回公司去。”
“這怎么行?”
“我知道你其實是想回公司的。我已經想好了,生孩子雖然是件大事,但是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是一件小事。江城的形勢那么兇險,你們又在負責后方的物資。就算是你陪我生孩子,你心里也會不安的。你是公司的老總,你決定著整個公司。我這邊只是生個孩子而已,就是個儀式感。再說了,你要是能幫我疼、幫我生也行,你又啥也幫不了。還非要在現場看笑話嗎?”
“可是……”
“不用可是了。你是怕不陪我,我讓你當豬?”安楚笑著說。
“哈哈哈。”伍漢康笑著,無奈地搖搖頭,把安楚的羽絨服遞過去。等安楚把衣服穿好又提醒一次:“戴好口罩!”
兩人走到急診室的門口,安楚轉身對伍漢康說:“我進去了。你就別進去了。又要測體溫又要簽字什么的,還要折騰一回。”
“這個……”
“別這個了……你同事在等著你呢。快去!乖!”
“那……我就去了。你加油!”伍漢康說著上前抱了抱安楚,然后蹲下身摸了摸安楚的肚子說:“寶寶,你也加油!”
安楚剛踏進急診室,又回頭對伍漢康叮囑了一句:“別著急。開車小心些!”
“嗯。你也保重!事情處理好了我就回來陪你。”
安楚點點頭轉身進去了。
在她轉身的那一霎那,伍漢康似乎看到了她眼角的淚花。
也許,那只是瞳孔的反光吧。伍漢康轉身往車庫走的時候這樣想。
伍漢康頂著最高限速疾馳在高架上往公司走的路上,開始用藍牙打電話。
“你到崗沒有?……還在確認?有什么好確認的?通知都白通知啦?趕緊來上班!”
掛掉一個電話又打另一個電話:“……這不廢話嗎?今天是春節,不是愚人節。通知上班不是開玩笑。看什么春晚?春晚沒有重播嗎?少廢話!趕緊到公司!”
另一個電話:“我說,你通知的人到底通知到位沒有?還特么的還得我一個個親自給他們打電話?你跟他們說清楚!這是命令,不是勸告,更不是建議。是命令!”
伍漢康剛把這個電話掛掉,想起來又撥了回去:“我剛才忘了,你跟他們說,分揀中心要處理的是救援物資,是要趕時間發往江城的。刻不容緩!刻不……好好,知道就行!趕緊的!我正在回來的路上……不用回來?碰到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回來?我們的口號是什么?一諾必達!”
將快遞包裹安全快速地送到收件人的手上,是快遞人的使命!
將緊急救援物資盡快送到疫區,更是有責任的中國人的使命!
我們一諾必達!
高架上的車非常少。畢竟今天是除夕。
倘不是為生計而奔波,誰愿此刻徜徉在這空蕩蕩的高架上?
雨又來了,勢頭比去醫院的路上碰到的那一場更加猛烈。
這不打招呼就恣意而來的雨,就如同今夜發生的諸多事情一般。你正以為局勢已經進入高潮了,可隨之而來的卻是另一個無法預料的巔峰。你正以為局面已經在掌握之中了,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你應接不暇。
妻子臨產,將要當另一個小家伙的父親了,這對伍漢康而言應該是一個多么美妙而溫馨的夜晚啊!
然而伍漢康卻完全沒法從內心深處美妙起來、溫馨起來。
他身上承受的是生命的重擔。不是一個小小的生命,而是無數個生命。
事情有點兒難。不,不是有點兒難,是非常難。
他既不是勇士、也不是戰士,只是一家普通快遞公司的普通管理人員而已。但他卻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被一個呼嘯而至的巨浪卷入了空中。當他跌下來的時候,迎接他的是海水?是沙灘?還是堅硬的礁石?他根本就無從知道。
現在的伍漢康,只能牢牢抓住一個快遞人的使命,甚至一個中國人的使命,披荊斬棘努力前行。
高架兩邊的路燈的燈光被雨絲一一打散,在擋風玻璃上串成一排排晶瑩的亮珠,像她送給妻子的珍珠項鏈。
“現在誰還戴這種珠光寶氣的項鏈?”安楚雖然這么說,但是卻欣欣然地經常戴著。
伍漢康雖然不是那種五大三粗的男人,但是給妻子送首飾,還真是破天荒地頭一遭。
不知道妻子現在怎么樣了。伍漢康按了幾下定速巡航按鈕把車速降下來,然后撥通了安楚的電話:“你怎么樣了?進產房了嗎?”
“還沒呢。還在急診室的大廳里坐著。”妻子安楚的語氣有些無奈。
“疼得厲害嗎?大廳里冷嗎?”
“疼得很厲害。不過是一陣一陣的,你不用擔心。這里不冷。你到了嗎?”
“沒有。還在高架上。又下雨了。”伍漢康正說著,旁邊一輛貨車以極快的速度超過伍漢康的車向前奔去。
車是輛普通的貨車,但是貨車后面的圖案卻并不普通。這是伍漢康無比熟悉的圖案,因為這是他們快遞公司的涂裝。看來這是一輛開往他的快遞公司的貨車。
“那你好好開車吧。有什么情況我給你打電話。”安楚說。
伍漢康關照妻子:“那你照顧好自己。有事情找護士幫忙。對不起寶寶,讓你受累了!哦對了,辦理住院的時候你去要一個單間。”
“單間?單間好像要3千塊錢一天呢。”
伍漢康說:“3千塊錢一天怕啥?你看生老大的時候住的那個三人間,大人小孩好幾天都休息不好。你生娃這么辛苦,我又有事不能陪你,這回必須要個單間!”
“好的,我知道了。我不跟你說了,好像要讓我進產房了。你安心開車。”
“好的。自己保重!”
雨下得更大了。
今年這個冬天簡直和梅雨季節一樣,晴不了幾天就開始下雨。長雨綿綿無絕期,平添了許多抑郁的氣氛。
透過車窗前快速擺動的雨刮,早已看不見那輛快遞公司的貨車。
這誰啊?比我還急!
哦對了,安全生產重如山。行車安全呢?到公司了得查查這個開貨車的家伙到底是誰。
伍漢康雖然對別人開快車有意見,但其實他在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典型的飆車一族。現在他變了,用業界的術語來說就叫“開車穩如老狗”。他開車變得如此佛系的原因只有一個——怕死。
關于怕死這事兒,伍漢康還被妻子安楚笑話過:“你怎么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了?”
“我不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是我認識你之后膽子才變小的。”
安楚奇怪:“這又是為什么?”
“因為我現在有了你啊。我總是想要是我哪天出了什么事,你一個人該怎么辦啊?”
安楚趴在伍漢康的胸前說:“想不到你還會說這種甜言蜜語。”
伍漢康正色道:“這可不是甜言蜜語,我這是肺腑之言。”
“我知道。”
伍漢康打開了車上的收音機。根本就不用選臺,現在隨便哪個頻道都在報道疫情。
“……自昨日江城封城以來,全國確診的病例已經突破1千例,死亡人數超過40人……”
“……此次肺炎較2003年的非典比,呈現出傳播速度快,但是致死率有限的特征……”
又一輛貨車超了伍漢康的車。這輛貨車既不是伍漢康公司的,也不是其它快遞公司的,不知道是拉什么貨的。貨車的車尾甩起的雨霧濺得伍漢康什么也看不見。
這些貨車司機都是這么開車的嗎?這幫英雄豪杰!惹不起惹不起。
這讓伍漢康突然意識到這個高架上除了貨車外好像根本就沒有家用車在開,除了他自己開的這一輛。
“……有專家指出,目前的致死率不高可能和這次肺炎的潛伏期較長有關。許多感染者尚未出現癥狀……”
“……不過還有專家認為,江城當地死亡率較高的原因在于突發病例太多,而江城醫護人員、物資極端缺乏……”
“……有醫務人員透露物資不足,導致他們連續在崗10多個小時,不敢吃飯、不敢上廁所。因為防護服是一次性的……”
“……急需醫療物資……”
“……一線物資缺乏……”
關于疫情的分析林林總總,然而對于一個老快遞人而言,伍漢康聽到的卻是“物資缺乏”這樣的關鍵詞。
江城的物資是否真的缺乏?伍漢康不知道,但是如果這些物資都像伍漢康的快遞公司今天發生的情況一樣,場地、車輛、設備各項資源都有卻偏偏沒有操作工,那么江城的物資為什么缺乏就可以理解了。
快遞快遞,不快那還叫什么快遞?
但是,快不快是和時間段相關的。
春節期間消費者們都在放假,但消費者的消費熱情卻沒有放假。春節雖然緊跟在“雙11”、“雙12”這兩大電商購物節之后,但是并沒有讓消費熱情回落,反而讓傳統的快遞旺季在春節期間又達到一個小高潮。
春節本來就有比淡季多兩倍的快遞量,可是人員卻比淡季少了一半多。活多而人少,兩方面的擠壓使得號稱“年中無休”的快遞公司根本就難以應付春節快遞量的高峰。
與此同時,快遞公司的現狀又反逼著電商平臺和商家一面忙著促銷,一面卻又忙著貼出告示:春節期間所有訂單的發貨時間延到節后某個時間點。
這是所有快遞公司最為尷尬的時期。而偏偏在這個時候,江城陷入了危急之中。江城急需的救援物資極有可能就卡在了各個快遞公司、物流公司的倉庫里,來不及分揀、更遑論發車。
在這個緊要關頭,首先要保障的生產資源就是一線的操作工。然而,今天卻正是家家戶戶闔家團聚的大年夜。外地的操作工早就回鄉了,本地的操作工也正在享受著假期。
雖然對那些對于返崗心存猶疑的同事生氣歸生氣,但是伍漢康也十分理解。這些管理人員都是扛著“雙11”、“雙12”的重擔煎熬了幾個月才撐到春節放假回家休息的。
今天是除夕,是春節七天假的第一天。這頭一天的假還沒有過完整,又通知他們趕緊來上班。任誰也受不了。
不過,今天這個事情非比尋常,這可是救人的物資啊!疫區的江城每天都在死人。如果按專家的說法,等到高峰期來臨的時候就不是每天死人了,而有可能是每個小時都會死人。
還有什么事比人命關天更緊迫的?
雨終于停下來的時候,伍漢康也終于把車開下了高架,停在匝道外的十字路口。
這個平時都嫌長的紅燈,正在從110秒悠哉游哉地倒數。數得伍漢康覺得時間似乎都凝固住了。
也不知道公司里人員調配得怎么樣了,也不知道產房里安楚怎么樣了。說是二胎生起來很快的,進產房到現在已經過去半個小時了。該不會是已經生了吧?
伍漢康按了下手機的指紋解鎖,翻到安楚的聊天記錄。安楚并沒有發來新信息。聊天記錄里最后一條信息是安楚下午在家里的洗手間發給他的:“下面流的血已經變成鮮紅色的了,好像要發作了。你快去準備!馬上去醫院!趕快!!!”
紅燈終于變綠了。
伍漢康向左拐了個彎,不遠處八個紅色的字在雨后的夜空中十分顯眼——“迅電快遞,一諾必達”。
一諾必達。一旦承諾,必定送達。
伍漢康在迅電快遞工作的這幾年,已經把“一諾必達”四個字滲入了自己的骨髓。
車剛剛駛進分揀中心,一個人從辦公大樓向伍漢康快速跑來。
“伍總,您還真來了。怎么不在醫院陪嫂子?”
“醫院的醫生和護士比我專業,不用擔心。公司里的事情這么緊急,我怎么能在醫院呆得住?秦主任,到了多少人了?”
秦主任幫伍漢康扶住車門說:“已經到了12個人,還有十幾個在趕來的路上。”
“那批物資呢?”
“正在分揀中心分揀。”秦主任陪著伍漢康往分揀中心一路小跑過去。
?
分揀中心是快遞公司最重要的操作場地。所有快遞的卸貨、裝車、建包、拆包、分揀分類、倉儲都在這里進行。快遞公司所有的職能也是圍繞著分揀中心的功能而設置的。分揀中心可謂快遞公司的心臟。
迅電快遞的分揀中心內燈火通明。所有的分揀傳送帶全部投入了運轉,有限的人員也分成了幾組正在把從倉庫拉出來的物資進行分類。
?
“這個分揀速度太慢了。能不能再快些?這些物資要明天早上8點前送達江城的醫院啊。”伍漢康看了會兒,轉頭問秦主任。
“這個……”這個叫秦川閣的主任只是總經理辦公室的負責人,主要職責是公司內部事務的管理,而分揀中心的管理是由副總經理江岸負責的。
“江岸人呢?”
“那不是?”秦川閣往傳送帶對面一指,只見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人正對著一群人說著什么。
?
伍漢康走過去,拍了拍江岸的肩膀:“老江,這樣搞法要搞到幾點了?什么時候能發車啊?”
“伍總,我也知道時間很緊,可是人手實在是不夠啊。能調的人全都調過來了。這還不光是人手不夠的問題,好多人對這個分揀不熟悉,快不了。”
?
快遞公司的傳送帶的速度是可以調整的。通常這個工位上安排的都是一些加入快遞公司時間相對較長的員工。所以傳送帶的速度、分揀的速度都很可觀。倘若站在高處往下看,傳送帶縱橫交錯、傳送帶上的包裹快速穿梭,場面可謂是蔚為壯觀。
?
但是今天,因為一線操作的員工大多都不在海城,無法及時返崗,所以每一條傳送帶上的主力都是管理人員、客服人員、財務人員、人事行政人員這些業余選手在操作。非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速度當然快不了。
?
而且除了操作效率不高外,對操作不熟練的人員很容易出現誤操作,常常會將發往一個地方的包裹錯分到發往另一個地方的格口里。如果這樣導致錯分,這些錯分件又得重新再分揀一次,白白浪費時間。
?
即便是把錯分件再分揀一次浪費了時間,也還算不是最壞的情況。最糟的是這些錯分件沒有被及時發現,結果真的被送到了錯誤的地址。有時候兩個不同的地址可能會相隔幾千公里。這樣一來一回耽誤的時間就不可估量了。
?
“這樣搞法肯定不行。從這里發車到江城最快也要8個小時。而且今天還下雨,車子跑不快,8個小時都未必能到。”伍漢康問江岸,“你能不能想辦法從其它的快遞公司弄點兒人過來?時間太緊迫了。”
?
江岸是從另一家快遞公司跳槽到伍漢康的迅電快遞公司的。他和老東家屬于和平分手,所以和很多前同事關系都還不錯。
?
江岸的老東家有個分揀點就在迅電快遞公司附近。如果能調人過來,也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
“好!我馬上聯系。”江岸說著掏出手機搜索聯系人。
?
伍漢康又轉身對秦主任說:“你打電話再催!讓他們放下手里的一切事務,務必馬上趕到公司!事情十分緊急,絕對不能拖延!”
?
吩咐完畢,伍漢康拿出手機查看行業群里的消息。他早在醫院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分揀中心需要分揀操作工的求援消息發出去了。
他用了一堆“刻不容緩”、“十萬火急”、“懇請支援”等等大標題。伍漢康覺得自己幾乎要把學生時代學到的那些表達緊迫、表達感激的詞匯都用光了。用到最后,頗有些黔驢技窮的感覺。
現在是快遞全行業都面臨用工荒的時期,根本無法抱有多大的希望,但伍漢康還是想試一試。現在他不光使用詞匯已經黔驢技窮了,招募人也是一樣。這種情況下,他能怎么辦??
“公司所有人員,除了門口的保安以外,必須到分揀中心聽從江總安排工作!不得呆在辦公室里!”
分揀中心辦公樓各個樓層的喇叭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喊話。
?
海城市婦嬰保健院。
待產室里,伍漢康的妻子安楚正捂著肚子在床上扭動。安楚的宮縮越來越頻繁,疼痛也越來越厲害。她想打開手機看看電影分散注意力,但是待產室里其他孕婦發出的呻吟聲讓她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
?
一位護士過來把安楚的胎心監護的紙帶拿起來看了看,對安楚說:“看起來數據還是不太好。”
安楚擔心地問:“那是不是還得下床走動一下?”
“這不是下床走動的問題。剛才醫生不是跟你說了嗎?胎動情況不好的話,怕胎兒有缺氧的危險。要么現在就打催產針提前生產。不想打催產針的話,要真是碰到危險情況就得剖宮產了,到時候會不會出危險還不知道。”
“那……能不能把醫生叫過來,我再問問她?”
護士回答:“醫生現在比較忙。要問的話得等一陣子。”
今天是除夕,婦產科的醫生也罷、護士也罷人員都比平時要少一些。她們各個忙得團團轉,沒法照顧到每一個孕婦。
安楚想了想說:“那……我再等等吧。”
“那也行。要么你還是下床走一走,過一會兒胎心監護我再給你做一次吧。”
?
安楚在護士的攙扶下艱難地下了床,一步一挨地在待產室里走來走去,偶爾按護士教的方法做一些運動。
?
陣痛對女人是一個重大考驗,那種痛感是人類難以承擔的。
安楚以前看過一個電視節目,用一個儀器來讓男人們體驗女人生孩子的疼痛強度。結果無論多么彪悍的男人都忍受不了那種痛苦。
伍漢康當時邊看邊笑著對安楚說:“這要是讓連刮骨療傷都不怕的關公來體驗一下,估計他也疼得像張飛一樣呱呱亂叫。”
安楚笑道:“你現在知道我生老大的時候多痛苦了吧?”
伍漢康抱著安楚說:“寶寶,在我們家,你才是真的漢子!”
“去你的!我只想當弱女子。可惜你不能生孩子。就算我負責生孩子、你負責疼也行啊。”
伍漢康向安楚一抱拳:“女英雄太抬舉在下了!在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待產室里的孕婦們用盡了方法來分散疼痛的注意力,可謂奇招百出、精采紛呈。
安楚經過一個床位時,看到那張床上的孕婦正在和她的丈夫語音聊天。安楚也想和伍漢康聊天。她踱到自己的床位拿起手機,猶豫了半天又把手機放下了。
?
安楚深知自己的丈夫現在也許剛剛到達公司。公司的事情千頭萬緒,丈夫要盡快解決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工作,是無法分心的。
與時間賽跑的是人,大量的人!
時間不緊不慢地健步如飛,但是與它同場競賽的選手們竟然還沒有完全到場。全場的觀眾密切注視著賽場的戰況,心中卻已然料定了比賽的結果。
“伍總,別的快遞公司都沒有人手。”副總經理江岸向伍漢康報告。
這和伍漢康得到的情報是一樣的。他在行業群里發的求救信息也石沉大海,收到的回復只有同行們的安慰。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個時候大家連抱團取曖都做不到,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每一家公司只能各家自掃門前雪。
這無關世情冷曖,而是快遞行業在春節期間面臨的殘酷現實。伍漢康失望之余,也抱以理解。倘若這個時候別家找自己出人手幫忙,自己也是一樣的愛莫能助。
時間越來越緊迫,而且時不時地來一場雨。在這樣的天氣情況下,從海城出發8個小時根本就開不到江城。
時間不多了,可是分揀依然是不緊不慢。
伍漢康真有一種想沖過去把傳送帶的速度調到最快的沖動,但是他知道這個時候絕不能蠻干。讓這些不專業的分揀人員忙中出錯,只會耽誤更多寶貴的時間。
可是現在到哪里去找人?到哪里能找到傳業的分揀操作工?
昨天江城封城的消息舉國震驚。江城以外的城市人人自危。這個時候誰也不愿意出來做臨時工,何況又是除夕。就算是窮瘋了也不會在一年干到頭的日子里再出來掙這份外快吧。就算是想出來掙外快,呆在城市里送外賣不香嗎?大年夜誰愿意跑到郊區的快遞公司去做分揀?
行業群里還是沒有消息,人力資源經理發來的消息也都是讓人失望的——這家勞務派遣公司沒人手,那家勞務派遣公司沒人手……
活兒都是人干出來的,現在連人都沒有怎么干活兒?
伍漢康望著疲憊的江岸,知道他也盡力了。
伍漢康從地上拿起一件快遞包裹,這個快遞包裹不大,份量也不重,一只手就可以很輕松地拿起來。伍漢康把包裹上的運單看了看,又彎腰拿起另一件包裹看運單。這兩件快遞一個是發往江城的,就是客戶要求明天8點鐘必須送達的。另一個卻是發往另一個城市的。
這就是問題所在。
如果所有的快遞都是發往同一個地址,根本就不需要進行分揀,一起裝上車盡快往江城送就可以了。即便不是發往同一個地址,發往同一個城市也算好。這樣可以先把貨送到目的地城市,然后在當地進行分揀。分揀出一批送一批。就算不能保證所有的快遞都能按時送達,至少也可以按時送達一部分。
然而,最頭疼的偏偏是發往所有方向的包裹全都混在了一起,而把所有的包裹都分揀好需要花大量的時間。
“發往別的城市的貨也要求明天8點鐘送達嗎?”伍漢康問江岸。
江岸回答:“那倒不是。雖然那些也是加急件,但是時間沒那么緊迫。”
“如果時間趕不及的話,我們就把所有的物資全部發往江城,就地分揀,先保證明天8點前送到醫院急用,然后再把別的地方的貨從江城轉發出去會怎么樣?”
江岸想想說:“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我有兩個擔心,一是要查一查從海城發往江城,再從江城中轉到別的城市,能不能達到客戶的時效要求。更重要的是,江城是疫區,昨天剛剛封城。物資在江城中轉還能不能出來也是個問題。”
江城接下來對于人員進出、物資進出是否還會有新的限制,誰也不確信。而且客戶明確要求所有的物資都是加急件。不僅發往江城的物資是急用的,發往別的地方的物資也是同樣。這批物資中的任何一件都不能耽誤。
“那有沒有解決的方法?”伍漢康問。
伍漢康其實在提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想到了江岸提的那兩點問題,但他明知道這樣做有難度還把這個問題提出來,是想看看江岸在他的啟發之下有沒有別的應對之策。困難已經擺在面前了,但是辦法總得人去想。問題沒有辦法多嘛。
伍漢康拿這個問題問江岸,是因為江岸在快遞運營方面比他更擅長。
伍漢康是個空降下來的干部,擅長企業的經營管理,但是對于快遞的運營細節并不是很專長。而江岸卻是從快遞員干起,一步一步干到快遞公司市級公司的副總經理的職位,是個實打實的快遞運營行家。
現在這個快遞運營行家江岸面對伍漢康的詢問,并沒有馬上作答。伍漢康也深知這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
伍漢康低頭看著地上的物資。這批物資攤在地上其實也沒占多少空間,但是每一個包裹都是一個小小的獨立包裝。看著并不多的物資,論件數來算的話其實數量還不少。
快遞雖然也叫物流,但是快遞因為運營的模式和物流有很大的區別,所以不特指的情況下,物流指的就是大物流,以示與快遞的區別。
快遞與物流的區別,從流程最前端的訂單開始就完全不同。物流通常是一整批貨一個訂單,有可能一整輛車算一個訂單,有可能十幾輛車算一個訂單。而快遞不論批次,而是論件計算。
消費者如果從網上下單買20件同樣的商品,對快遞公司而言這算一個訂單還是20個訂單,就看商家貼了幾張快遞面單。
一般來說為了節省快遞費,商家會將發往同一個地址的20個訂單用一個快遞面單發,當然其前提是商家得把20件商品全部放進一個包裹內,這樣對快遞公司而言20件貨就是一個訂單。但也有商家把20件商品貼20個面單的情況,對快遞公司而言那就是20個訂單。
通常情況下前者居多,但有時候也會有后者的情況出現。今天碰到的情況就屬于后者。看來這個客戶為了趕緊往江城發貨,并不介意快遞費用的問題。對快遞公司而言這樣發貨雖然賺的錢更多了,但對分揀是一個大考驗。
這批物資的小包裝雖然數量不少,如果按照平時的工作效率早就分揀好了。可是今天……
伍漢康望向面前的傳送帶。每一條傳送帶上工作的人員都非常努力、非常勤勉。在這種情況下,懈怠是無處立足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清楚他們面臨著什么樣的情況,他們擔負著什么樣的職責。
盡管他們對分揀快遞并不是很專業,但是他們每一個人卻是無與倫比的敬業。不,這不是敬業,而是在爭先恐后地與時間賽跑,為了遠方飽受病魔折磨的同胞,為了挽救無數的生命。
伍漢康正要對江岸說話,眼前突然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