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三十年,景朝,東山路,高陽縣,縣衙內堂。
知縣李懷德坐在桌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拽著自己本就十分稀疏的胡子,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最近高陽縣內有幾件大事,讓李懷德茶飯不思,夜不能寐。
其一,是城東黑松林內,有一只猛虎出沒。沒人知道這條猛虎從何而來,最近三個月內已經有不下十人喪生虎口,且死者大多無全尸。
作為地方官,李懷德早在得知虎患的第一時間,就組織了大量的衙役,帶著城中幾位老獵人進山找了五天,可惜一無所獲。這只老虎仿佛成了精一樣,獵人們設置再精巧、再隱蔽的陷阱,它從來沒有上過當。
不僅如此,這只老虎還專挑落單的行路之人下手,僅有的幾次目擊記錄,還是幾位樵夫結伴進山砍柴,遠遠地看見一團黃影從林間一閃而過。
費了那么多人力物力不見效果,虎患還越鬧越兇,這件事讓整個高陽縣民眾都是人心惶惶。
其二,是高陽縣及周邊幾個縣,最近有一伙強人作亂。雖然這伙人人數不多,也就兩三個人,但犯下的案子已經多達十余起。他們并不是打家劫舍,而是專門擄掠幼童,尋機勒索,哪怕家里人湊齊、交付了贖金,失蹤的幼童也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沒有出現過。
本來還只是周邊幾個縣偶爾傳來有幼童被擄走的消息,但就在八天前,高陽縣有名的絲綢巨商,孟海桐家的獨子,年僅四歲的孟天云被人深夜從家中擄走,房中兩位侍女均被一刀封喉,僅留一下了一封信。
信上要求孟家須在十日內準備紋銀三千兩,遲一天切孟天云的一只手,遲兩天再切一條腿,遲三天那就人頭不保,報不報官無所謂,只要孟家舍得用獨子的命去冒險。
碰巧出事兒的那天孟海桐去外地進貨,出事兒第二天才返家得知獨子被人擄走。本來應該直接封鎖消息,但出了這么大的事兒,還鬧出兩條人命,又哪里是他想瞞就能瞞得住的,整個孟府在他回來之前就已經鬧的雞飛狗跳,很快就傳的滿城皆知,孟海桐的老母親因為這事兒在過去的幾天里已經上吊三次了,不得已孟海桐只能一邊喬裝打扮私下來到衙門報案,一邊緊急籌集贖金。
別說孟海桐和李懷德有著多年的交情,就算素不相識,身位知縣,對保境安民這種事兒李懷德也肯定是全力以赴。只可惜這伙賊人的狡猾程度比起那只成了精的老虎可謂是不遑多讓,縣衙內所有捕快全部都散出去打探消息,至今仍然沒有任何結果。
這其三,就是李懷德的幼子,李昂。
李懷德是元熙八年中的進士,當時他的策論還在金殿上被景仁帝親口褒獎為“言之有物,可堪大用!”他更是因此直接在戶部任職,官居正六品朝議郎,可謂魚躍龍門,青云直上。
奈何李懷德年輕氣盛,頗有些恃才傲物,加上為人倔強,看不慣官場內爾虞我詐的糟心事兒,在各個場合內多次譏諷同僚,頂撞上官,沒多久就被人找了個由頭,趕出了戶部,貶往靈州路。
得知李懷德此人在朝堂上并不受待見,靈州路大小官員對他也是陽奉陰違,多方排擠,兩年之后,李懷德更是被從靈州路貶往了東山路,出任高陽縣的知縣。
按理說,知縣應該每過四年一輪換,為的就是避免官員與當地勾連太深,但李懷德是被人有心壓在這窮鄉僻壤,他自己也早就認命,所以上面不管,他也不提,在高陽縣這一待就是十幾年。
經歷了如此大起大落,李懷德年輕時的野心早就隨風而去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自己妻子身上。李懷德中進士那年,娶了自己的結發妻子,謝氏。夫妻二人十幾年來舉案齊眉,關系極其融洽。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謝氏多年無所出,婚后十年都沒有一兒半女,且身體柔弱,一年中有小半時間都是患病在床。為此,她多次勸李懷德納妾,延續香火。李懷德此人倒也是個情種,一顆心全都拴在了謝氏身上,無論她如何勸說,李懷德從來都是嚴詞拒絕。
或許是二人真情感動了上天,元熙二十四年,也就是二人婚后第十六個年頭,謝氏終于身懷有孕,十個月后誕下一子,取名李昂。只可惜好景不長,謝氏因為常年體弱多病,又是高齡產婦,生產過程中元氣大傷,生下李昂后沒多久,就因肺疾離世。
雖然謝氏的不幸辭世讓李懷德郁郁寡歡、借酒消愁了好長一段時間,但好歹還留下了李昂。老來得子的李懷德對李昂更是寄予厚望。
李昂小時候著實是聰明伶俐,無論是走路,奔跑,還是說話,識字,都比同齡的孩子要早上許多,在高陽縣神童的名頭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只可惜天有不測風云,一年前,縣衙因雷擊而發生大火,年僅四歲的李昂被大火堵在了屋里,人雖然沒有怎么燒傷,但到底是吸入了過多的煙氣,等火滅后救出來時已經深度昏迷,人事不省。
李懷德愁的一夜白頭,四處求醫,附近各縣的多位名醫前來看診,卻又都搖頭離去,表示無能為力。
最終,李懷德從一個游方郎中處求得偏方,好歹算是把李昂救活,可活是活了,人卻傻了。李昂再不復往日的聰明伶俐,整日只知癡癡傻笑,飯來知道吃,屎尿隨地拉,話都說不完整。
李懷德無奈,只能找了兩個上年紀的婦人,專門照顧李昂的衣食起居,卻再不準李昂踏出縣衙后宅半步。
想到這一樁接一樁的愁事,李懷德長嘆一口氣,對侍立在旁的吳師爺道,“吳兄,坐,陪我喝兩杯。”
師爺姓吳,本名吳輝,自幼就與李懷德相識,為人機敏,心思縝密,但出身貧寒,一直未能考取功名。李懷德中進士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將吳輝接到身邊,為其出謀劃策。
吳輝雖然比李懷德年長,但卻也有自知之明,多年趕考不中,原因無非兩點,其一是自己學識算是還不錯,但遠沒有到能夠在如此多的考生中出類拔萃、讓主考官眼前一亮的地步,二則是出身貧寒、沒錢向上官打點。正門擠不進,偏門沒錢走,吳輝本已絕了這番心思,幸得李懷德提攜。李懷德對他也算是禮遇有加,因此吳輝感念知遇之恩,對李懷德倒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哪怕這些年李懷德從京中到這偏遠的東山路高陽縣,一貶再貶,他仍然不離不棄,所以二人私交甚好,私下里一直以兄弟相稱。
聞聽李懷德此言,吳輝上前一步,按住了李懷德剛要拿起的酒壺,沉聲道:
“李兄,我知你心煩意亂,胸中苦悶,可酒這個東西,當真是多喝無益。自從弟妹走后,你便常常喝的酩酊大醉,李昂病后你更是日日借酒消愁,這樣下去,身體怎么能受得了……”
李懷德掙開吳輝的手,將壺中殘酒倒進酒杯,低頭無奈苦笑,“受得了如何,受不了又如何?都是大夢一場,無非是早幾年晚幾年罷了……”
“……如果你就這么輕易把自己醉死,李昂的后半生怎么辦?”
李懷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喃喃地說,“哪有什么怎么辦?可憐我那癡兒,自幼喪母,又突遭大病失了心智,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吳輝剛要再說什么,忽然一位衙役急匆匆地沖進后堂,氣喘吁吁地跪在桌前,向二人稟報。
“啟,啟稟大人,那伙強人現身了!”
吳輝聞言一驚,從桌上拿起茶壺給那名衙役倒了杯水,遞到他身前,寒聲道:“把氣喘勻了,從頭慢慢說!”
那位衙役接過茶杯一飲而盡,這才喘勻了氣,回復道:“謝大人,兩個時辰前,我在……我在凌家賭檔……打探消息。”
話音未落,李懷德就瞪了他一眼,“李三兒啊,本縣可記得你跟你老娘再三保證過,再不踏足那些銷金蝕骨之地,況且今天你還是在當值,你這狗膽可真是越來越大了!”說完,把手中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先說正事,回頭再收拾你!”
李三兒聞言,冷汗當時就下來了,“大人,小的去賭檔真是打探消息……我見賭檔中有一人面生,面皮白凈,中等身材,看相貌、談吐,絕不是本地人,且出手闊綽,就暗自留了心。那人許是今天手氣不好,一個時辰就輸了三百多兩銀子,最后輸紅眼了,從懷里掏出來一個長命金鎖,扔在了賭桌上。”
說罷,李三兒從懷中掏出一枚長命鎖,“小的眼尖,一眼看出這很可能是孟家獨子,孟天云的貼身物件,上面還刻著字,請大人過目。”
李懷德接過長命鎖,見上面果然刻著“長命百歲”、“天云”等字樣,看來十有八九就是孟天云的貼身之物,點點頭示意李三兒繼續。
“小的當時就留了心,暗中記住了那人的相貌,溜出賭檔去找趙捕頭,想請他帶兄弟來圍了那家賭檔,叫那賊子插翅難飛。誰成想,等我們剛回到賭檔門口,正碰上那賊人從賭檔里出來,身邊還有另一人,是個黃臉黃發的漢子,賊眉鼠眼,一看就不像是好人。弟兄們在大街上和那兩個賊人直接照了面兒,他二人直接就動了手,幾個兄弟都受了傷,多虧趙捕頭神勇,亂戰之中一棍打中那黃臉漢子的腳踝,另一人見狀,直接躍上房頂,跑了……”
“那賊人呢?”
“已經在押回大堂的路上了,小的腿快,先回來給大人報信兒!”
“好!好歹你小子也是有功勞的,算你躲過這一遭,下次再敢上賭桌,我把你押到你老娘面前,親自打折你雙手!”
李懷德站起身來,向吳輝點點頭,寒聲道,“升堂!我倒要會會這伙喪盡天良的賊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威~~~武~~~”
隨著一陣喊堂威,李懷德轉出屏風,坐在了大堂正中。
兩排衙役在大堂兩側排班肅列,中間有一黃臉漢子,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身后兩個差人擎著兩根水火無情棍,狠狠壓在他肩膀之上。
見李懷德出來,那黃臉漢子嘿嘿冷笑,一口濃痰吐在了地上。
李懷德面無表情,冷冷地看著那黃臉漢子良久,才開口出聲。
“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呸,狗官!你不配知……”
話還沒說完,他身后差人一腳踩在了黃臉漢子受傷的腳踝上。黃臉漢子慘呼一聲,冷汗直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爺爺我叫張敬宗,承蒙道上兄弟抬愛,人送外號‘黃須鬼’是也!”
聽到這,一旁站立的趙捕頭眉頭緊皺,快步走到李懷德和吳輝身邊,耳語起來。
“大人,小人聽聞,最近東山路綠林道上來了一伙賊人,自稱‘凌江三鬼’,分別是‘黑髯鬼’‘黃須鬼’和‘白面鬼’。好像是從凌江路那邊流竄而來,干的都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當。最近附近幾個縣的幼童失蹤一案,十有八九就是這伙人做的,從剛才在街上交手情況來看,他們武功算不得太高,倒是李三兒發現那人輕功還算不錯,估計跑掉的那個就是白面鬼。”
李懷德點點頭,看向地上跪著的張敬宗,冷笑道,“‘凌江三鬼’?黃須鬼?”
“不錯,就是你爺爺我!”張敬宗梗著脖子惡狠狠地道,“今兒落在你們手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有一點,你可別讓我活著出去,否則,爺爺喊齊了兄弟……”
說道一半,他身后的衙役聽不下去了,又是狠狠一腳踹在了張敬宗的腳腕上,低聲怒喝道,“跟誰爺爺、爺爺地喊呢?看清楚,這是縣衙大堂,再撒野當心敲碎你滿嘴狗牙!”
張敬宗回頭狠狠地瞪了那衙役一眼,憤憤地不再說話。
李懷德又道,“高陽縣有個絲綢巨商,叫孟海桐,家中有一獨子叫孟天云,八日前失蹤,可是你們做的?”
“哼!那姓孟的果然夠膽,竟然敢報官。嘿嘿,也罷,反正結果都一樣,既然報官了,那就怪不得我們兄弟回頭從那孩子身上卸下點兒物件了,哈哈哈哈……”
這時,一名丫鬟急匆匆地從后堂出來,到吳輝和李懷德身邊耳語起來。
“大人,不,不好了,少爺他,他……”
李懷德神情一凝,低聲吼道,“少爺他怎么了?說話!”
“少爺他失蹤了,兩個老媽子都被迷昏了,人現在還沒醒,房間里,房間里留了字條……”
李懷德一把從丫鬟手中搶過字條,只見上面寫著:“狗官無德,擒吾弟兄。今掠汝子,乃禮尚往來。但敢對吾兄用刑,必在令公子身上加倍奉還。明日午時,南城驛站,你親自攜吾兄前來交換,但見官兵二人以上,必斬汝子項上人頭,勿謂言之不預也。”
張敬宗跪在堂下,他武功稀松,但耳力還算不錯,加上慌亂之間,丫鬟聲音也不小,聽了幾句,眼珠一轉,倒是明白了其中關竅,知道是自己人來營救了,于是放聲大笑。
“哈哈哈,報應來了!狗官!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放了我,不然,嘿嘿,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李懷德狠狠地將紙條攥進手里,擺擺手制止了剛想說話的吳輝,朝堂下喊去,“來人,去醫館請大夫來!”
“是!”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但還是有差人領命而去。
“哈哈哈,怕了吧,狗官?現在才想起來給爺爺我治傷?晚了……”
李懷德看向張敬宗的目光猶如地獄惡鬼一般,寒聲道,“是,我是怕了,我怕沒有大夫,你活不到明天午時。來人,把他給我按住了,嘴堵上,打折他的四肢!我倒要看看,幾個毛賊又能翻出什么浪來!”
李昂用被捆縛的雙手強撐著坐起身,開始觀察起屋內的狀況來。
看陳設,這里應該是一座荒廢的破廟,墻上有兩座沒了頭的羅漢像,地上還能看見破舊的黃色蒲團,蓋滿了塵土,格外地陰森詭異。
他抬起雙手,仔細看了看手腕處捆著的繩子,冷笑了一聲。
估計是這兩個歹人知道李昂是個傻子,隨便捆了捆,雖然很緊,但繩結并不算復雜。李昂觀察了一下,就低下頭嘗試著用牙去咬繩子頭。
屋內的其他幾個孩子看見李昂紅腫的臉和嘴角的血,紛紛往屋角躲去,眼中還滿是驚恐。卻見其中一個小男孩慢慢地挪到李昂身邊,悄悄地說:
“別解繩子,讓他們發現,會打的更狠的……”
說完,還指了指墻角那兩個孩子的尸體。
李昂哼了一聲,“怕了就過去躲著,無論解不解,那兩個人多半是不會留活口的,左右是個死,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那男孩兒湊近了,仔細瞧了瞧李昂,猶豫道,“我……我好像認識你,你是李家哥哥嗎?你這臉……”
李昂嘴里繼續咬著繩子,不耐煩地回道,“要么就幫我解繩子,要么就一邊兒呆著去,我沒空廢話……”
這孩子撓了撓頭,“我聽家里人說,你不是變成傻……?”說一半兒才反應過來,連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叫孟天云,咱們之前還見過幾次,家父和令尊很是熟絡,令尊也經常來我家做客。”
李昂沒接茬,咬開了手上的繩子,又去解腳上的,一邊解一邊低聲問孟天云:“他們有幾個人?”
孟天云想了想,掰了掰手指,“應該是三個……三個壞人……”說著眼圈就紅了,“王哥哥和李妹妹就是因為解了繩子要跑,被那黑臉壞人抓回來,當著我們的面活活打……”
李昂剛剛解開腳上的繩子,眼看孟天云要哭出聲,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別哭,去角落里躲著,我會想辦法救你們出去的!別怕,一切有我!”
說完,躡足潛蹤走到門邊,順著門縫向外面觀瞧。外面日頭很高,估計是正午時分,他左右看了幾眼,大概明白了這座破廟的構造。
他們所在的地方應該是間偏殿,那兩個歹人應該在正殿內休息,隱約還能聽到他們的說話聲。破舊的木門外面掛了一把銅鎖。他試了試,發現不破壞木門的話,沒辦法從里面輕易撬開,又轉身走進屋內,四下打量起來。
李昂心知,眼下這具身體充其量也就是四五歲的樣子,身高也就一米左右,還沒有那黑臉大漢的腿高,力量方面更是沒有辦法和成年人相比。
哪怕他被惡魔賦予了一些特殊的能力,但那也只是代表了他有著更大的潛力,僅此而已,對目前的狀況并沒有任何幫助。
想到這,李昂摸了摸自己的身上,果然,什么都沒有。腦袋上的頭發也只是簡單用細繩挽了個團兒,摸了摸繩子的粗細和質地,完全沒有任何攻擊力。
他四下望了望,心中不禁懊惱,這該死的破廟中連個能當武器的東西都沒有,突然,他看了看角落里的幾個孩子,眼神一亮,趕緊快步走向那幾個孩子,原本就在縮在角落里幾個孩子看見李昂過來,嚇得擠成一團。
李昂在一個小女孩兒身前停住,放緩了聲音說道,“別怕,我會救你們出去的,相信我。小姑娘,借你頭上簪子一用!”
那小女孩兒看李昂并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畏畏縮縮地拔下頭上的一根細木簪,扔進了李昂手里。
李昂摸了摸手里的木簪,這只是一根很普通的木簪,一頭刻成蝴蝶狀,另一頭打磨地很圓潤,遠遠談不上鋒利,但聊勝于無,處理一下還是可以用一用的,總比用破蒲團、舊桌腿和兩個悍匪肉搏更靠譜一些。
想到這,李昂找了個相對干凈的地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只手緊緊地攥著木簪開始在地上狠命地打磨起來,
這一磨就是近兩個時辰。
屋里其他的孩子看著低頭干活、一言不發、渾身散發著冷意的李昂,一句話都不敢說,又餓、又累、又怕,沒多久就紛紛睡著了。
李昂直到將圓頭木簪生生地磨成了鋒利的三棱狀才停下,只覺得渾身肌肉酸痛、手腳發麻,索性直接向后躺倒,大口喘著氣。
歇了好一會兒,他用手指試了試木簪頭的鋒利程度,心覺滿意,便將木簪收進了袖子里。
他推醒了正在迷糊著的孟天云,低聲問道,“那些壞人一天給你們送幾頓飯?你們吃什么?”
孟天云正在迷糊著,嘴里還嘟囔著要去找爹爹,被李昂推了推,睜眼看到推他的是李昂,這才渾身一個機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琢磨著李昂的問題,孟天云歪頭想了想,“有時一次,有時兩三次,不一定……”
“你們上次吃飯時什么時候?”
“約莫是辰時……李家哥哥,你有吃的嗎?我……我餓……”
“別怕,等脫了困,我請你吃三天三夜都可以。你再想想,一般送飯來是幾個人?”
“大多是那白臉壞人送來的……辰時他從門縫里扔進來兩張餅,就那么扔在了地上,上面全是土……他們幾個餓的比我久,我怕他們餓壞了,就大多分給他們了,我就吃了一小塊……”
“看不出來,你小子還有點兒意思,想去找你爹爹嗎?”
“想!”
“那你就聽我的!”
說完,李昂就拉著孟天云耳語起來。才聽了幾句,孟天云就大驚失色,連連擺手。
“不行,不行,我不敢,他們會打死我的……”
李昂一把拉過孟天云,雙手掰著他的腦袋,“看著我的眼睛,小子!我給你簡單的算一筆賬。看看地上那兩個孩子,你也知道這伙人沒有人性!不反抗,你們所有人都死定了,跟我干,你們說不定還能活!一個必死無疑,一個九死一生,傻子都知道怎么選,你是傻子嗎?”
孟天云明顯還是被這幾天的囚禁生活給嚇的夠嗆,還是很猶豫,“可是我……”
李昂抬手就在孟天云的小臉兒上來了一巴掌,“閉嘴!按我說的做,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面!聽懂了嗎?”
眼見孟天云捂著小臉,眼窩里已經有淚水開始醞釀,李昂一把拽住他的前襟,斬釘截鐵地說,“相信我,只要按我說的做,明天這個時候你就能回到家了!”
此時已是日薄西山,破廟正殿之內,篝火燒的正旺。
那黑臉漢子正在打呼,鼾聲震天,地上擺了一堆空酒壇。白面中年人則是靠坐在柱子上,從兜里摸出幾十枚銅錢,一個一個地細細擦拭著。
這兩人分別就是“凌江三鬼”中的“黑髯鬼”張敬邦,“白面鬼”張敬賢。
說起這“凌江三鬼”,家中本是凌江路仁武縣一個小村落中的獵戶,以打獵、種田為生。
張敬邦、張敬宗乃是嫡親兄弟,相差兩歲,為一母所生,其父名叫張元興。張敬賢則是二人的堂弟,父親是張元興的親兄弟,名叫張元奎。
張元興、張元奎是自幼在村中長大,家里雖有幾畝薄田,但僅靠種田遠遠無法維持家中生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生活所迫,兄弟二人成年后,學會了進山打獵,主要以販賣獵物、皮毛為生。
正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眼見著村周圍的山里獵物越來越少,日子就要過不下去,兄弟二人就把目光放在了山野間的行路之人身上,私下里干起了攔路搶劫、殺人越貨的買賣,這一干就是三四年,手下的人命也有了十幾條。
雖然有失蹤者的親人家屬去官府報案,但因山路偏僻,密林眾多,當地官府查了幾次卻沒有頭緒,也就懶得多生事端,所以那些失蹤人口大多都被官府認定是喪生獸口,往往不了了之。
村中生活窘迫,沒有姑娘愿意嫁到這窮鄉僻壤來,兄弟二人索性就從幾十里外的村里搶了兩名女子為妻,平日里對她們呼來喝去,非打即罵。待到張敬邦、張敬宗和張敬賢先后出生,兩位女子早就不堪凌辱,神志瘋癲,沒幾年也撒手人寰。
上梁不正下梁歪,指望張元興、張元奎能教出什么好孩子來,明顯不太現實,所以張敬邦三兄弟打小就跟著父親進山打獵,偶爾也在打劫的時候幫著望風,十歲出頭的時候手里就沾了人命,就這么又挨了十幾年。
老話說,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夜路走多了總能遇見鬼。
許是這些年打劫都沒出過事兒,張元興、張元奎有些過于麻痹大意、得意忘形,終于在一次搶劫中,一不小心放跑了活口,不僅如此,他們兄弟二人還被認了出來。
轉天,大量的官兵就圍住了他們村子,踹開了張家兄弟的大門。他們二人負隅頑抗,可又哪里是源源不斷官兵的對手,最終,張元興負傷被擒,張元奎則被直接打死在了當場。不僅如此,官兵還在他們家中地窖內發現了不少失蹤者的隨身財物,所以沒過多久,張元興被仁武縣判了個秋后問斬,尸身最后都不得安葬,喂了野狗。
也是張敬邦三兄弟命大,官兵圍村那天,三人碰巧進山打獵,等回村的時候,家中已經是一片狼藉,問了村里人才知道,不僅張元奎身死、張元興被抓,連家里的一切都被官府抄沒,地都被充了公。這下村里是不能待了,兄弟三人找了點兒干糧,連夜倉皇出逃,直接一路跑到了二百里外清平縣。
為了躲避官府通緝,兄弟三人更名換姓,在清平縣一家鏢局找到了活計。因為從小在山中長大,體格健壯,手上也有力氣,老鏢頭看著兄弟三人底子不錯,就好心傳授了他們幾手的拳腳功夫,其中張敬賢資質最好,輕功練的遠在兄弟二人之上。
可沒多久,三人本性又暴露無遺,老大張敬邦好酒,經常喝的酩酊大醉大耍酒瘋。老二張敬宗好色,手里有點兒閑錢都交待在了妓院里,還時常騷擾調戲鏢局中女眷。老三張敬賢不僅好賭,且手腳還不干凈,平日里經常小偷小摸,最后竟然打起了押鏢紅貨的主意。幾年下來,整個鏢局對這三人是怨聲載道。眼見三個禍害越來越猖狂,忍無可忍的老鏢頭便憤憤地將這三人便被掃地出門。
沒了生計的三人繼續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自號“凌江三鬼”。
隨著三人在凌江路內的惡名越來越大,官府也開始把注意力放在了他們的身上,為了躲避官府越來越頻繁的追擊,兄弟三人一合計,索性離開了凌江路,來到了東山路。
這其中,屬老三“白面鬼”張敬賢的心眼兒最壞,就是他把主意打在大戶人家的孩子身上,近期高陽縣及周邊各縣的案子,就是他的主意。
此時,張敬賢正在細心擦拭著懷中僅剩的幾十枚銅錢,腦子里還在想著干完孟家這一票,要拿多少銀子去賭檔里翻本兒,忽然聽見關押孩子的偏殿內傳出了一陣哭鬧聲。他咧嘴笑了笑,本不想理會,誰知旁邊睡的正香的張敬邦被哭鬧聲吵醒,罵罵咧咧地翻了個身,向張敬賢道:
“老三,你他媽去看看那幫小崽子鬧什么幺蛾子呢,老子覺都睡不成了!”
張敬賢摸了摸鼻子,訕笑道,“估計是餓的狠了,一天都沒吃東西了……不用管他們吧,反正過不了兩天,能活下來的也是要賣掉的,死了往林子里一扔也就罷了,何必浪費糧食……”
張敬賢因為不是張敬邦的親生弟弟,所以打小便被張敬邦、張敬宗兄弟聯手欺負,這么多年下來,要說夜深人靜時心里沒有些許怨恨那是假的,但也確實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張敬邦一腳踹在了張敬賢腿上,“滾過去看看,讓他們消停兒點,再敢哭鬧就把他們的嘴都堵上,煩死我了!”
“得,得,我這就去。”說完,張敬賢便將手里的銅板重新揣進懷里,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主殿。抬頭看看,太陽已經偏西,眼看著天就要黑了。
張敬賢從懷里掏出半張已經發硬的面餅,快步走到偏殿門前,一邊開鎖一邊向屋里喝罵道,“叫什么叫?號喪啊?真要著急死,我現在就送你們上路!”
打開門一看,今天剛擄來了李知縣的兒子躺在門右側的破炕上,繩子還捆在手腳上,一動不動。
張敬賢打量了李昂一下,低笑道,“傳言果然不虛,這孩子果然是個傻子!”又看向坐在床下角落里,不住嚎哭的孟天云,惡狠狠地說道,“把嘴給我閉上!”
孟天云聞言果然不敢再大喊,緊咬著小嘴還在一下一下的抽噎。
張敬賢走到孟天云身前,一把揪住衣領,把孟天云從地上拎了起來,恨聲說道,“嚎什么嚎?想死嗎?”
卻沒發現,身后的床上,一個瘦小的身影已經抖掉了手腳上的繩子,悄無聲息地站起,一雙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他的背影。
李昂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就是用孟天云做誘餌,他從身后暴起偷襲。只要來的只有一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他有很大把握能能直擊要害。
當然,現在的他僅僅是個普通的孩子,憑手中木簪的硬度和他目前的力量,想直接刺穿顱骨是完全沒可能的,哪怕是頸椎骨也很難保證成功率。
因此,除非有機會能夠直接從耳道或者鼻孔刺進顱內,否則李昂只能對著脖子上的大血管或者氣管下手。
想到這里,李昂給孟天云使了個眼色,重重地點了點頭,重新躺回床上,用繩子虛捆在腳腕和手上。
看李昂躺下,孟天云緊咬著嘴唇,鼓足了全身的勇氣,開始大聲哭喊起來,本來只是假哭,但這幾天又累又餓,時刻擔驚受怕,心中更是無比想念疼愛自己的爹娘,哭著哭著竟然停不下來了。
李昂凝神靜聽,果然沒一會兒,一陣腳步夾著喝罵聲就從門口傳來。他緊閉雙眼,放松手腳,調整呼吸,等“白面鬼”張敬賢進屋拎起了孟天云,他輕輕抖落了手腳上的繩子,悄悄從床上爬起,趁著背對著他的張敬賢毫無防備的空當,用力一躍,跳到了張敬賢的背上。
左手死死的抓住張敬賢的頭發,右手緊緊地攥住木簪,掄圓了胳膊,狠命地向張敬賢脖子刺去。
只聽“噗”的一聲,木簪斜著捅進了張敬賢的脖子,從右側頸動脈刺入,從中間的氣管中穿出。
張敬賢是真的沒有防備,冷不丁脖子上傳來一陣劇痛,他下意識地反手一抓,抓住了李昂的衣服,向旁邊狠命一甩,沒想到李昂的手仍然緊緊抓著木簪,在張敬賢全力爆發甩飛李昂的同時,木簪也從他脖子上直接被拔出。
“嘭”的一聲,李昂被狠狠地甩在了墻面,跌落回床上。還沒等他喘過氣,只見一片濃稠的血霧從張敬賢的脖子噴出,正正地噴了他一頭一臉。
只見張敬賢右手死死按住脖子,緩緩轉過身,滿面驚恐,嘴里還拼命地發出“咯咯”的聲音,剛走了兩步,就膝蓋一軟,跪倒在地,開始緩慢地抽搐。
李昂知道這一下成功了,雖然被甩在墻上撞的渾身仿佛散了架,但活動了一下,發現并沒有太重的傷,不影響接下來的行動。
他跳下床,緩步走到還在抽搐的張敬賢身前,看著他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脖子,血沫仍然不住地從指縫和口鼻中涌出,知道這個歹人肯定是活不成了。
李昂低頭攥緊張敬賢的頭發,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他能感覺到面前這個人渣的恐懼,以及恐懼之下隱藏的那個骯臟的靈魂。
看了一會兒,李昂用微不可聞的聲音緩緩開口,“你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張敬賢本就白凈的臉上因為大量失血,此時已經幾乎沒有一絲血色。聽到李昂的問話,他瀕死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掙扎。
李昂也不管他有沒有聽清,繼續說道:
“我攢了八輩子的人品,才換來這一世的咸魚資格,你懂八輩子是什么概念嗎?但是剛到這邊就碰見你這種惡心的渣滓!還有那黑臉的孫子,呵呵,別著急,一會兒他就會下去陪你!”
說到這,李昂用木簪一點一點地從張敬賢的鼻孔里捅了進去,一邊攪一邊淡淡地說,“記住,你們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該來惹我!”
直到感覺張敬賢手上再也沒了力氣,瞳孔也已經擴散,李昂才把木簪拔出來,扔在一旁。但還沒等李昂松開張敬賢的頭發,一股微不可見的深紅色霧氣從張敬賢尸體的七竅中飄了出來,直接被李昂吸進了身體里。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李昂狠狠地皺了皺眉。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惡魔和他的交流過程,多少有些明白了惡魔所說的罪惡收集者的含義。
感覺到靈魂中多出來的這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感,李昂喃喃自語,“這就是你所說的靈魂囚籠的效果嗎?如果對手是這樣的人渣,替你收集一些罪惡的靈魂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我得先能活下去……”
想到這里,李昂不再猶豫,嘗試著調動、吸收靈魂囚籠內的能量,一股陰冷晦澀的能量自李昂體內的靈魂囚籠內散發出來,緩緩地匯聚在了他幼小的身軀之內。
還沒等他搞清楚這力量的用法,一股劇痛突然間自眼部傳來,李昂痛苦地捂住雙眼,悶哼一聲,卻不料這痛苦轉瞬即逝。
等李昂再次睜開雙眼,眼前的世界明顯有了很大的不同。他能清楚地看到房梁上蛛網清晰的脈絡,能看到地上舊蒲團中伸出的爛草葉的紋理。這已經明顯超出了一般人類的視力范圍。然而他卻不知道,此時他的雙眼深處,竟然散發著一股幽深的紅光。
而等李昂把目光轉移到那幾個孩子身上,能隱隱看到他們身體輪廓上散發的淡淡的白光,地上那兩具孩子的尸體則是一片詭異的虛無。
李昂皺了皺眉,又看向腳邊張敬賢的尸體,能夠清楚地看到一抹已經十分暗淡的紅色也正在快速消散,幾分鐘后也同樣歸于一片虛無。
李昂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對這能力的效果有了初步的判斷。大幅增強視力固然是一方面,但幾個孩子和腳下尸體截然不同的顏色,應該就是因為靈魂的污穢程度有著很大的差別。
想到這,李昂再次自嘲一笑,喃喃自語道,“果然還是惡魔風格的惡趣味,要讓我成為獵人,就得先給我一雙能夠辨認出獵物的眼睛。雖然不是我眼下急需的能力,好歹也算是聊勝于無,但這種不可控的隨機強化方式就有點兒惡心了……”
屋里其他的孩子都被這一幕驚呆了,一個個張大了嘴,驚恐地看著李昂。徹底回過神來的李昂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其實擦不擦區別都不大,一擦之后滿面血污,在昏暗的房間中更是瘆人。
估計也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形象對屋里的孩子們沖擊力有點兒大,李昂“嘿嘿”一笑,用手指擋在嘴上向這些孩子比了比,只見他們一個個都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哪怕是跟他一塊執行計劃的孟天云,此時也遠遠地躲向了屋角,一聲不敢吭。
李昂沒再理會他們,開始搜起張敬賢的身。一個錢袋里內含幾十枚銅錢,一把匕首,兩張油紙包著的大餅,一包不知道什么成分的白色粉末,一把粗大的銅鑰匙,以及兩顆骰子。從領口一直摸到腳踝,搜出來的東西就一件件擺在床邊。
等徹底搜完,李昂打開油紙,撕下一塊餅塞進嘴里,把剩下的遞給孟天云和其他幾個孩子們,柔聲說道,“別出聲,慢點兒吃,沒有水,別噎著。”
說完,拿起那把匕首,借著夕陽的余暉細細端詳。
這把匕首雙側開刃,長約15厘米,刀顎是銅的,握柄上纏了十幾圈粗布,看上去有些年頭了。用張敬賢的衣服試了試,倒是非常鋒利。
李昂心說,“看來,就得靠它來解決那個黑臉大漢了。”
他扭頭看向孟天云說道,“你們都別出去,就在這等我,除非是我喊你們,不然絕對絕對不要出來!等我解決了外面那個人,就想辦法帶你們回家!”
幾個孩子正在吃餅的孩子紛紛點頭表示明白。
李昂來到屋外,回身關上了偏殿的門,躡手躡腳地來到主殿門外,微微探頭向屋內看去。只見那個黑面大漢正躺在一地空酒壇之間,翻來覆去,很明顯沒有睡實。不出意外,在李昂眼中,黑臉大漢身上的紅光比之死在他手下的張敬賢要更加刺眼。
李昂想了想,借著主殿高高的門檻遮擋,小心翼翼地爬到了門另一側的陰影中,安靜地趴了下來。不一會兒屋內就傳出那黑臉大漢悶雷般的吼聲,“老三!老三!干什么呢?死哪去了?”
見喊話沒人答應,張敬邦也是翻身坐起。睜了睜醉眼,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大殿。在他的兩只腳剛跨過主殿門檻的一瞬間,只覺得左右腳跟腱處先后一陣劇痛,腿上瞬間失去了力道,整個人直直地拍在了地面上。
他驚醒地回過身,只見門檻下的陰影里,趴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滿臉血污,身上的綠色錦袍更是被不知什么東西染成了大片的黑色,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向他嘿嘿冷笑,手里還拎著一把帶血的匕首。
張敬邦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腳上劇痛使不出力,只能靠膝蓋和雙手趕緊爬了幾步和李昂拉開距離,伸手摸了摸雙腿跟腱處的傷口,心說大事不妙。
如果說平時,哪怕是三五個壯漢拿著兵刃,在他有防備的情況下也很難討的了便宜,可現在偏偏被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偷襲得手,還直接挑斷了雙腿的腳筋,加上這孩子看著詭異又滿是血污的面容,渾身酒意登時化作涔涔冷汗。
他用雙手強撐起上半身,定睛看向已經站起走出陰影的李昂,恨聲問道,“你就是知縣家的那個傻兒子?你怎么……我兄弟呢?”
李昂走到他身前兩米處就停住腳步,沖張敬邦亮了亮手里的匕首,低笑道,“你覺得呢?”
張敬邦一看匕首,就知道是自己三弟的物件,哪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兒,氣的嗷嗷亂叫,膝蓋和雙手同時發力,狠命地向李昂撲抓過去。
李昂則從容地圍著張敬邦兜起了圈子,雙手背在身后,就靜靜地看著張敬邦在地上拼命地爬。
繞了幾圈,張敬邦明顯是累了,加上雙腳劇痛,不得已停下大口喘著粗氣,向李昂吼道:
“小兔崽子,有種你別跑!別讓我抓到你,否則我生生撕碎了你!”
李昂聞言,面容一沉,忽然從背后抽出雙手,單足站立,擺出一副“白鶴亮翅”的架勢。
張敬邦看著一驚,以為李昂懂得武功,看著架勢,倒像是個練家子,可這是什么招式,怎么從來沒見過?
只見李昂足足擺了十幾秒,突然向張敬邦勾了勾手指,口中大喊:
“你過來呀!”
張敬邦此時哪里還不明白李昂的意思,氣的三尸神暴跳,怒火中燒,他用盡全力,拼命向李昂撲去。
只見李昂目光一凝,在張敬邦抓到他衣服前的一瞬間,向左一步躲開他的雙手,在空中用匕首對著張敬邦右手手背、手腕、手肘和肩窩處連刺數刀,只見張敬邦落地之后抱著胳膊開始痛苦哀號。
趁他病要他命,眼看黑臉大漢已經被廢了雙腿和右手,李昂再不猶豫,繞道他背后合身撲上,對著張敬邦的膝蓋四周和僅剩的左臂又是一陣猛割,最后狠狠一刀捅進了張敬邦的左肩膀,直至沒柄。他所切的地方,沒有太多大血管,但是各種肌腱、韌帶組織都是異常密集,非常適合快速削弱張敬邦的行動及反擊能力。
等李昂停手跳出戰圈時,張敬邦已經像一坨爛泥一樣躺在地上,四肢主要肌腱都被生生切斷,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無論如何是治不好了,就算僥幸活下來,也肯定是個終身殘廢。
看著地上手都抬不起來的張敬邦,李昂心中沒有絲毫同情,他踩住張敬邦的肩膀,拔出匕首,又從他身上割下一大片衣服,死死地塞進他仍然叫罵不停的嘴里,便不再理會這個將死之人。
他來到偏殿門前,推開木門,屋內的幾個孩子還不清楚屋外的情況,一開木門打開,都被嚇得瑟瑟發抖,直到看見進來的是李昂,才紛紛喜極而泣。
李昂挨個挑開他們手腳上的繩索,將他們帶到了主殿之內,給他們分了那兩個賊人剩下的糧食和水,吩咐孟天云好好照顧這幾個孩子,就帶上了殿門,來到院子里。
等李昂回到和張敬邦交手的地方,剛剛還躺在地上裝死的黑臉大漢已經不見了,地上還殘留著一大灘血跡和爬行的痕跡。
李昂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那把匕首,背著手哼著口哨,順著血跡繞到了大殿側面的陰影里。果然,此時的張敬邦還在艱難地用腦袋和胸腹像毛毛蟲一樣拼命地向后院爬著。
等他意識到身后詭異的口哨聲已經近在咫尺的時候,一道陰冷的低笑聲就在他耳邊響起,“朋友,這么急著走,想去哪啊?”
“朋友,這么急著走,想去哪啊?”
耳邊傳來如猛鬼催命一般的低語,張敬邦嚇的大吼一聲,正要掙扎著翻身看向李昂,后腦的頭發就被李昂一把狠狠地揪起。
李昂這一下的力氣用的著實不小,而這一動再次牽動了張敬邦肩部的幾個傷口,疼得他張開嘴就要痛呼,還沒等他喊出聲,李昂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把匕首捅進了他嘴里,一轉一挑,一大塊猩紅色的舌頭伴著噴濺而出的血液就從張敬邦的嘴里吐到了地上。
也許是這疼痛來的太突然,讓張敬邦毫無防備,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嘴里斷舌的痛苦已經把他瞬間逼到了崩潰的邊緣。
費力地把瀕臨休克的張敬邦翻過身,李昂無奈地搖了搖頭。果然,太久沒有親自動手,還是有些生疏了。
想到這,李昂果斷用匕首淺淺地刺入了張敬邦的腋窩處,一股截然不同的疼痛頓時讓張敬邦想要張大口喘息,但滿嘴的鮮血卻嗆的這個貌似彪悍的大漢鼻涕和眼淚一起噴了出來,只能艱難地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著。
李昂平心靜氣地騎在了他胸口上,等張敬邦稍微緩過一口氣,眼神多少恢復了一些清明的時候,才緩緩地開口。
“我上輩子是個不折不扣的暴君,直接或間接死在我手底下的人數以百萬計,那其中固然有很多無辜或者罪不至死的人,但更多的,就是像你這樣不可救藥的渣滓。要知道,在我親手頒布的法律里,敢對孩子下手的,都要在王都的廣場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兒被人用大鐵錘先把四肢一點兒一點兒砸成粉碎,然后才會被剁掉腦袋。相比之下,你這已經算是非常痛快了,真應該感覺到幸運……”
眼見張敬邦的眼神仿佛像是看瘋子一樣看著李昂,李昂不由得自嘲一笑。
“要知道,即便曾經罪惡如我,多少也是有底線的。和你們這種對孩子動手的渣滓中的渣滓多說一句話,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像是被污染了一樣,你明白這種惡心的感覺嗎?”
說完,李昂用匕首從張敬邦的下顎里狠狠地捅了進去,同時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咬牙切齒地說道,“說那么多其實都是屁話,我這次真的只想當一只快樂的咸魚,但架不住你們在作死的路上越跑越遠。記著,白癡,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應該主動來招惹我!”
看著張敬邦眼神中的光芒逐漸暗淡,李昂再次深一口氣,一股幽暗而晦澀的紅色霧氣從張敬邦的七竅中破封而出,進入了李昂的身體里。
隨著眼前最大的危機得以解除,李昂也就沒再急著吸取新的罪惡之力。
看著罪惡之眼中,張敬邦的身體逐漸由紅色變成虛無,李昂用腳把尸體的腦袋踩得偏向一邊,調整好角度之后伸手將插在尸體下顎中的匕首飛快地拔了出來,一股暗紅色的鮮血隨即噴涌而出,將地面染紅了一片。
在尸體身上將匕首上的血跡擦干,重新揣進懷里,李昂看著腳下的尸體發起了愁。不是因為別的,為了確保他在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盡可能不被人發現,眼下這座破廟中的現場肯定是需要好好處理一下的,但他現在的身體畢竟還是個四五歲的孩子,卻要拖動腳下這接近二百斤的尸體,真是想想都覺得累。
等李昂處理完張敬邦,費勁全力將尸體拖進偏殿中和張敬賢擺在一起,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了,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他檢查了一下兩具尸體上的所有東西,發現并沒有什么可用的,想了想,只把那包疑似石灰粉的白色粉末包好,連同幾張銀票一并揣進了懷里,再從偏殿破炕上扒下一張全是窟窿的破草席,將角落里兩具死于非命的孩童尸體蓋住。
主殿內,幾個孩子驟然從死亡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臉上都露出了輕松的表情,正圍坐在殿內的火堆旁邊小聲說著什么。
見李昂走進屋中,幾個孩子頓時嚇得渾身顫抖,急忙擠做了一團。
孟天云顫顫地問,“李……李家哥哥,那個壞人他……”
李昂低聲道,“放心吧,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在你們面前了,現在你們徹底安全了!”
聽到這話,幾個孩子明顯長出一口氣,隨即又低低抽泣起來。
孟天云湊近了仔細瞧了瞧,“李家哥哥,你有沒有受傷?還有……你的眼睛,怎么變成紅色了?”
李昂看了看孟天云和其他幾個孩子臉上混著泥土的淚痕,心知這些孩子這幾日必然吃了不少苦,但關于眼睛顏色的問題,他不想多說什么,也沒得解釋,索性岔開話題,問道:“孟天云,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
孟天云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小聲答道,“不知道,我從來沒來過這里。”
李昂想了想,“主殿門口上還有塊牌匾,上面寫的,好像是‘松溪寺’?你聽說過嗎?”
“松溪寺?”孟天云聞言一驚,“我沒看見牌匾,倒是聽過‘松溪寺’這個地方……”
“哦?”
“我聽小時候聽爹爹說過,在高陽縣東邊,距離不算太遠,有個‘松溪寺’。因為寺廟建在松林深處,林中還有十數條小溪,因此而得名。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這里好像早就沒有僧人了……我爹平時都不讓我上街,更別說來這里了……嗚嗚嗚,我想起來了,傳說……傳說這里還鬧鬼!”
此言一出,幾個孩子都是滿面驚恐,眼看著就要一個個都嚎哭起來。
李昂伸手在孟天云腦門使勁兒一彈,疼的孟天云“嗷”的一聲,捂著小腦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別瞎說,哪有什么鬼?你在這這些天了,見過鬼嗎?比鬼都可怕的歹人都被我宰了兩個了,你有啥可怕的!再哭,再哭我打你了啊!”
廢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這幾個孩子,李昂索性拉過屋里的孩子開始給他們挨個檢查身體。這些孩子都是最近才被從高陽縣及周邊擄走,時間還都不算太長,但被囚禁的這些日子,免不了受了歹人的拳打腳踢,身上多處青紫。
萬幸沒有骨折或者嚴重的外傷,不然以這里的醫療條件,李昂還真不知道如何處理。至于饑餓和脫水,剛讓他們吃了些食物,喝了些水,總算能補充一些,等脫困后回家養些日子,應該也就沒有大礙了。
眼見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李昂帶著幾個孩子,在主殿中央清理出一塊兒干凈地方,讓這些已經疲憊不堪的孩子挨個睡下,并答應他們明天一早就想辦法帶他們回家。
李昂解開衣服,仔細看了看自己這具身體的受傷情況,不出所料,都是些青紫的皮外傷,并不算嚴重。就在他剛和衣而臥躺下時,寺廟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響動,緊接著喊殺聲、打斗聲由遠而近。
李昂神情一凝,感覺真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剛解決了兩個人販子,又遇上了意外情況。
月黑風高,荒郊野嶺,正經人誰會來這種地方火拼,如果只有李昂自己,倒是可以從容離開,有多遠躲多遠,但廟里這幫孩子好歹是自己剛從火坑里救上來的,扔在這風險太高,帶著走卻又根本沒有可能。
思來想去,李昂還是決定孤身前去看個究竟,畢竟聽聲音那伙人明顯離破廟并不遠,如果等他們真的打上門來那就太被動了。先行出去查看一下,憑借自己的身手……好吧,這身體目前沒有什么身手可言,但好歹在生死之間摸爬滾打了那么多年,基本的戰斗意識和戰斗經驗還是有一定幫助的。
說干就干,李昂翻身坐起,推了推孟天云。沒辦法,其他幾個孩子連跟李昂說話都不敢。
孟天云才剛睡著就被李昂推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眼見叫醒他的是李昂,知道應該是有要緊事兒,不過他也沒敢問,只是靜靜地等著對方說話。
李昂貼著孟天云耳邊低聲說道,“廟外樹林里有人在打架,不清楚是敵是友。一會兒我溜出去看看,你負責照顧他們,一旦聽見有人闖進廟來,你務必第一時間帶著他們躲到佛像身后,聽懂了嗎?”
孟天云看對方說的鄭重其事,也清醒了幾分,重重地點了點頭。剛剛經歷了這輩子最驚心動魄的一天,現在孟天云對眼前這個“李家哥哥”有著一種莫名其妙地信任。
李昂躡足潛蹤,溜出主殿,打開院門來到廟外,在廟門口凝神靜聽了片刻,順著打斗聲傳來的方向悄悄摸了過去。
今晚的月光十分微弱,沒有火把的情況下一般人很難看清腳下的情況,但李昂剛剛得到了“罪惡之眼”的加持,視力大大強化,縱然比不上當年身為吸血鬼伯爵時血族那變態的黑暗視覺,但也比普通人要強出太多。
可即便如此,李昂也將速度放的極慢,每邁一步都仔細觀察許久,生怕不小心踩到什么枯枝碎葉發出聲響暴露了自己。足足用了七八分鐘,也就走出五六十米左右,就見前面的林中有著晃動的火把光芒,打斗喊殺聲也越發激烈。
李昂慢慢趴在了地上,一點點向火光方匍匐著挪去,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又爬了五分鐘,爬到一顆兩人合抱粗的巨大樹木后,身子藏在樹后的陰影中,微微探出頭去仔細觀瞧。
只見幾米之外,有四五名黑衣人在圍攻一個道士,地上散落著幾個火把,影影綽綽能看到七八具黑衣人的尸體倒在周圍。
那道人看上去約莫五六十歲,花白的頭發在腦后挽成了一個發髻,一身藏青色道袍已經布滿了大大小小十余處傷口,鮮血大片大片的滲出。
道士的左腿很明顯受了重傷,腳踝外翻,大腿上還插著一根黑漆漆的弩箭。他背靠一顆大樹,左手擎著一根已經快要熄滅的火把,右手一柄精鋼長劍,舞的虎虎生風,在場面上倒并不算是落得下風。
黑衣人中有三個用的是長刀,刀身明顯做過處理,通體漆黑,在黑夜中劈砍起來尤其難以分辨。
其他兩名黑衣人中,一人好像是胸腹中劍,靠坐在離李昂不遠處的一顆樹下,正在掙扎著用傷藥和繃帶處理傷口,但作用不大,在李昂的位置都能很清楚地聽見他傷口中時不時傳來“呲呲”的血液噴濺之聲,看來是傷到某根動脈,很明顯命不久矣。
還有一人,在場中負手而立,就這么定定地看著三人與那道人拼死纏斗,既不上去幫手,也不去幫那重傷黑衣人,身份明顯有所不同。
李昂躲在大樹后的陰影中,仔細打量著場中的幾個人。不出意外,每個人身上都有或深或淺的紅色光芒在縈繞,看顏色比破廟中那兩個人販子還要濃重的多,可想而知,這些人都是常年在刀頭舔血的人物。
雖然面前這些人身負的罪惡靈魂都是潛在的“獵物”,但李昂完全沒有獵人的自覺,穩穩地把自己藏進陰影中大氣都不出。不是說李昂對惡魔的要求和自己的力量毫不在意,實在是他現在的身體完全不具備成為“獵人”資格,如果條件允許,李昂甚至希望自己能在這個坑里熬到所有人打完收工,并且絲毫不覺得丟人。
他依然記得當年引他加入兄弟會的那位刺客大師第一天給他上課所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天才僅僅是代表成長潛力,不一定是即時戰力。沒有機會成長起來的天才,和廢物毫無區別。”
李昂現在的身體雖然未必是什么習武奇才,但身負惡魔給他打造的靈魂囚籠和可吸收的、經過萃取凈化的罪惡之力,李昂的神秘側戰斗力成長潛力還是非常可觀的。
他甚至有過初步的判斷,只要放得開手去狩獵身負罪惡的靈魂,敞開了吸收所謂的罪惡之力,不用到成年李昂就可以在這片大陸上橫著走了,前提是這個世界沒有掌控超自然力量的人或者其他生物。
當然,按照惡魔的說法,那么狂野地吸收罪惡之力,代價必然是非常巨大的,甚至很可能會再次扭曲他自身的靈魂,那就相當于這一世又變成了之前噩夢的輪回,意志被邪惡所支配,這是李昂寧死都不愿意看到的。
就在李昂在陰影中默默觀察著場中局勢的時候,那幾個黑衣人和道士的戰斗陡然激烈了起來。
插招換式之間,道人身上又添了幾道傷口,逐漸開始氣喘,體力隨著失血飛快地下降。眼見身前三名黑衣人一直刻意游斗,絕不冒險近身,已經廢了一條腿的道士面色陰沉,心知局面正向著不利于自己的方向發展,短時間內卻也沒有找到任何破解辦法,只能苦苦招架,等待機會。
突然,道人似是瞅準了時機,爆喝一聲,“呔!”,只見他左手猛地甩出火把,右手掄起長劍,向一名黑衣人劈去,那黑衣人急退兩步,將將退出長劍劈砍范圍。
見此情形,道人眼中一寒,右手按動劍柄上的機關,長劍劍身如同一道白虹,猛地從道人手中脫出,直直地插進那黑衣人胸口,將他直接釘在了身后的樹上。
原來道人手中這柄看似普通的三尺長劍竟是一柄子母劍,銀白色劍身脫手甩出后,露出了內里藏著一柄一尺長的銅色短劍。
正在纏斗的另外兩名黑衣人被道人這突如其來的一招驚得登時一愣,眼見機會難得,道人使盡全身力氣向前飛撲,右腿甚至地上踏出了一個淺坑,手中銅色短劍直奔敵人咽喉而去,左手猛然推出一掌,帶著勁風狠狠地打向了第三名敵人的胸口。
“噗”的一聲,銅色短劍在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上透頸而出,道人握劍的右手卻被那黑衣人臨死之前使出全力死死抓住。另一名黑衣人面對道人來勢洶洶的一掌,竟然也是不閃不避,舉刀自上向下猛劈,看這架勢竟然是奔著同歸于盡而去。
道人左手勁力狂吐,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那黑衣人的胸腹之上,一陣骨骼碎裂聲在幽暗的林間響起,哪怕是李昂也聽得清清楚楚。
李昂眼睛瞬間睜大,他完全沒想到場中幾人的力量水平,竟然遠超地球上軍隊中普通士兵的平均等級。要知道,地球上一個正常的五十歲成年男子,在大量失血且一條腿完全無法發力的情況下,僅憑一只手,一掌將另一個成年人胸骨打成渣的事兒,絕對不合常理。
僅從眼前看到的情況來看,那老年道人剛剛爆發出來的力量至少相當于艾澤拉斯一名成年獸人的徒手全力一擊,這還是他已經身負重傷的情況下。
看來這個世界果然有自己獨特的力量體系,在沒有足夠的自保之力之前,還是要絕對的小心謹慎,不能大意,沒有什么比陰溝里翻船更讓人鬧心的事兒了。
枯木道人這一擊雖然勢大力沉,但黑衣人臨死前的反擊也不容小覷,道人右手仍被死死擒住,無法躲閃,眼見黑色刀鋒向自己腦袋破風而來,情急之下只能一偏頭,躲過頭部要害,卻被刀鋒直直劈中左肩,饒是那黑衣人先中掌力,渾身力氣泄了大半,但這一刀仍然入肉一寸有余。
與此同時,空氣中突然響起了“咻”的一聲,一道黑影向著道人胸口急速飛去,原來是場中一直站著的那名黑衣人出手了,他的武器竟然是一把約有成年人兩個手掌大小的精鋼手弩。
這手弩和弩箭均是通體漆黑,那道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跟身前幾名黑衣人生死搏殺之上,倉促之間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弩箭直直射入胸口,強大的力道打的他向后飛了出去,面朝下翻倒在地上,沒了聲息。
那黑衣人冷哼一聲,將手中輕弩重新上好了箭,瞄準地上道人的身影,開口道:“枯木道人,我知道你還遠沒到油盡燈枯的時候,這個時候裝死想引我近身,怕不是太小瞧我了吧?”
他聲音沙啞,仿佛是聲帶受過重創,每說一個字就像是貓用爪子撓著黑板,讓人不寒而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聽他這句話,枯木道人沒有任何反應,仿佛真的死透了一般。
見此情形,黑衣人不再猶豫,又是一箭直直地射進了枯木道人的右膝后方,齊根沒入,箭頭竟然從膝蓋前面刺出,可枯木道人受此一箭仍然毫無反應。
黑衣人皺了皺眉,又再次射出第三箭,黑箭直接從枯木道人的后腰射入,透體而出,插進了他身下的泥土里。那枯木道人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許是怕那枯木道人真的死了,黑衣人收起手弩,從腰上摸出一把銀色軟劍,繞了個大彎走到了枯木道人的面前,距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仔細觀瞧。
遠處的樹林中漆黑一片,只有場中地上散落的幾根火把閃爍著微弱的光。借著微光,黑衣人看見枯木道人雙目圓睜,面帶驚恐,鮮血從嘴角流出,右手還牢牢地抓著胸前的弩箭,一動不動。
他想了想,全身戒備,擎著軟劍架在身前,一步一步向枯木道人挪去。等挪到枯木道人身前不過一米時,他腦后一陣發寒,意識到仿佛有哪里不對,想都沒想突然全力抽身急退。
地上的枯木道人在他將退未退之時,忽然動了,右手猛地揮出,帶起一片殘影,一個黑色小箭瞬間脫手而出,直直地刺向黑衣人的咽喉要害。
黑衣人反應也是極快,倉促之間猛然用出一招鐵板橋,上身猛地向后倒去。眼見著黑色弩箭擦著臉頰飛入密林,竟是硬生生地躲開了這致命一擊。
他剛要挺起上身,還沒來得及慶幸,就看到枯木道人已經飛撲過來的身影。情況危急,他來不及反應,下意識地運起全部內力,揮拳應向枯木道人的身影。
只聽“嘭”的一聲,一陣勁風從二人拳掌相交之處爆發開來,枯木道人被巨力甩飛,狠狠地砸到了身后一個大樹上。那黑衣人卻是僵在原地,半晌沒有動作,仍然保持著揮拳相擊的姿態,過了許久,他一口血“噗”的噴了出來,將臉上蒙著的黑色面巾都吹落在地。雙腿緩緩跪倒,不住喘息。
蒙面黑巾掉落,露出那黑衣人的真容,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鷹鉤鼻子,目光冷硬,一道巨型傷疤起于左耳下方,劃過咽喉,一直延伸到右側鎖骨位置,像一條巨大的紅色蜈蚣趴,看著好不瘆人。
“哈哈哈哈……”一陣冷笑從枯木道人口中傳來,“我還以為是什么妖魔鬼怪,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原來是你,左禪左將軍!”
說完,只見枯木道人捂著胸口,緩緩坐起,將一面已經變了形的護心銅鏡從懷里掏出,扔在了地上。剛剛就是靠著這鏡子,他才能有驚無險地擋下那致命的一箭。
另一邊,那黑衣人則是顫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個褐色瓷瓶,打開瓶口將里面的丹藥全部送入口中,同樣坐下開始運功調息。
聽到枯木道人的話,黑衣人同樣還以冷笑,沙啞怨毒的聲音再次響起,“你認識我?”
“十年前,北疆戰場有過一面之緣,你這疤著實讓人印象深刻。”
“呵呵,不愧是枯木道人,果然名不虛傳,到底是武林前輩,當真不可小覷。”
枯木道人用右手抓住右膝上的弩箭箭頭,順著弩箭穿出的方向狠命一拔,一股鮮血順著傷口瞬間噴出,可他卻面不改色,緊點兩下大腿上的穴道,出血立刻就緩了下來。他將黑色弩箭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又仔細端詳了一下,開口道:
“左將軍,你出身東山路驚神軍,怪不得能動用這神機弩。如果朝堂上那幫大老爺們知道軍中最重要的管制利器被用于江湖仇殺,怕是早就該鬧翻天了吧?呵呵,只可惜,你到底還是不夠狠,沒在箭上涂毒……”
左禪冷笑道,“還是我大意了,我剛走近你身邊才意識到,以神機弩的威力和弩箭的長度,如果真的射中你胸口,早就應該齊根沒入,又哪來的箭尾可以讓你握著?這分明是你引我上鉤的伎倆罷了……”
“想明白了?哈哈,怕是也來不及了,咱們現在全身氣息不穩,經脈重傷,都是動彈不得,比的就是誰能先緩過氣來。這可是我拼著又挨了你兩箭才換回來的機會,說到底,你也不算太吃虧……”
“呵呵,機會?你現在雙腿盡廢,左肩那一刀也傷的不輕,就剩一只右手還能用,不知后面你打算如何逃走,以你現在的情況,又能逃得到哪去?
“逃?哈哈哈,老夫如同喪家之犬,被你們天機閣追殺了快二十年,我早就不想逃了,左將軍,想必你在天機閣內身份也不低,老夫今天能和你同歸于盡,也算是值了,哈哈哈……”
聽到這里,左禪伸手抹了抹嘴角的血,仿佛自嘲似的笑了笑。
“呵呵,天機閣何其龐大,我這種人,也只是其中一個無名小卒罷了,又哪里談得上身份不低呢?”他一邊運功,一邊繼續道,“倒是你,紫霄觀的最后傳人,你要是死在了這荒郊野嶺,你們紫霄觀怕是真正絕了傳承吧……”
枯木道人聞言,低頭恨聲道,“紫霄觀的門派傳承,早在二十年前你們天機閣將我們滿門屠滅的時候就已經斷了!我一身所學還不及紫霄觀傳承中的十分之一,剩下的早就被你們一把火燒光了!”
左禪嘶啞著冷笑道,“是很可惜,二十年前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還沒加入天機閣,倒是無緣目睹那烈焰滾滾、尸山血海的盛況了……話說回來,給紫霄觀引來滅門之禍的人,不正是你自己嗎?”
“荒謬!狗屁!不要跟我說什么‘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那不過是你們這幫狼子野心、滅絕人性的家伙給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枯木道人說著,又咳出兩口血來,“天機閣不就是盯上了我無意間在找到的那《命玄神功》殘本嗎?如果想要,那你們倒是說啊!我知道天機閣勢力龐大,我惹不起,哪怕把這殘本交給你們,換我們紫霄觀一個平安,對我來說并不是不能接受。可你們呢?你們問都不問我對這張破紙的態度,二話不說直接滅了我們紫霄觀滿門!”
“要怪,只能怪他們命不好罷了!”
“呵呵,狗屁!我回到觀中,入眼所見只有尸山血海和殘垣斷壁,當時我師父還有口氣,他渾身筋脈盡斷,臉也被燒的不成樣子,躺在我懷里哀號了三個時辰才含恨而去,臨死之前嘴里一直念叨著,讓我給他們,給我們紫霄觀上下五十九條人命報仇!左禪,你說,這筆賬如果不算在你們這幫畜生頭上,難道算在我自己頭上嗎?”
說及心中最大的仇恨,枯木道人雙拳緊握,眼中仿佛要滴出血來,已經狀若癲狂。
“枯木道人,往事已矣,今天只要你交出手上的《命玄神功》,我承諾留你個全尸,并將你送回紫霄觀舊址,將你和你的同門合葬。”隨著藥力緩緩發揮作用,左禪感覺手腳已經有了一些力氣,開始嘗試著緩緩站起。
枯木道人聞言,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少放狗屁!想要你就自己過來拿!我早已在紫霄觀同門的墳前磕頭立誓,必讓你們天機閣付出十倍、百倍、千倍的代價!這二十年里,你們天機閣與其說是對我追殺,可哪次不是排著隊上我這來送死?你又有什么信心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呢?”
左禪面色蒼白,用盡全身力氣,又往神機弩里塞了一枚弩箭,對準枯木道人說,“多說無益,你到底交是不交?”
枯木道人面色青白,仿佛放棄了最后的希望,緩緩地靠在了身后的樹干上,笑而不語。
左禪皺了皺眉,忽然大喝一聲,“那邊的朋友,看夠了吧?藏頭露尾,到底是何居心?”
話音剛落,一甩手,神機弩瞬間擊發,只聽“咻”的一聲,一枚黑色小箭瞬間釘在了李昂腦袋旁邊的大樹上,箭尾還顫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