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牽動人心,一時間,口罩成為了每個家庭的必需品。面對疫情發生后市場上出現的口罩供不應求的情況,常德澧縣城頭山鎮黃河村村民郝進一次性捐出了15000只醫用防護口罩。
郝進去年曾在一家口罩生產工廠務工,“后來工廠效益也不好,我就辭職了。當時工廠發不出工資,就給了我價值兩萬元的口罩用以抵工資。”郝進回憶,之后便將這批醫用口罩放在家中,“都是一次性醫用口罩,放在家里也就忘了這個事了。”
今年春節前后,郝進從新聞上了解到疫情緊急,口罩十分緊缺,“就想到把這批口罩捐給那些有需要的人,希望能發揮它更大的作用和價值。”向村里反映情況后,郝進將家中留有的約15000只口罩全部予以捐贈,“村里先給每位村民免費發放了一部分,其余的就都給縣里了,自己只留了幾個供家里人使用。”
——2020年1月28日《瀟湘晨報》
楊明萬用手摸了摸已經禿頂的腦門,然后抄起桌上的黑色皮包,朝腋下一夾,抬腿向辦公室門外走去,腳還沒跨出去,就迎頭撞見了氣喘吁吁的王大強。
王大強站在門口,下意識地平舉著雙臂——這樣一來,就攔住了楊明萬的去路。王大強的神情有些堅定,讓楊明萬不由得感到了幾分心虛。
楊明萬將手里的車鑰匙揣回褲兜,抬眼看著王大強:
“大強,你這是——”
王大強硬著著脖子,好像得理似的,歪斜著看了楊明萬一眼,然后又扭頭看了看他的身后。
楊明萬只聽得門口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從那聲音判斷,不只一兩人,而是一群人。
果然,很快,門口擠進來幾顆熟悉的腦袋:蘇貴生、張小婉等七八個,都是工廠里的工人。
在這七八個人中,從外貌看,最醒目的就是張小婉。
張小婉有個特征,就是一年四季都戴著口罩。
在車間戴口罩,這是廠里的規定,大家都可以理解;可即使不是上班時間,張小婉也戴著口罩。她也從不在食堂吃飯,因為一吃飯就得摘下口罩。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不過久而久之,口罩廠的人來來去去的也很多,就沒人在意這件事情了。
這下,楊明萬想出去也沒辦法了。他索性站定,想看看這群員工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他開口,蘇貴生就大聲說道:
“老板,今天都臘月二十二了,你拖欠咱們的工資,也該結算了吧!”
楊明萬就料定他們是為這事兒來的。最近一個月來,他很少來廠里,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擔心工人們來鬧事。今天特地沒開車,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只為回辦公室來拿一把車鑰匙——那是家里的一輛面包車,老婆說要回老家,面包車更能裝東西。沒想到如此隱蔽還是被工人們發現了。
蘇貴生的話,得到了其他員工們的附議。
有說硬話的:
“國家都規定了,禁止拖欠農民工工資!你今天要是再不給,咱就打市長公開電話舉報了!”
有說軟話的:
“老板,你瞧咱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這下半年整整半年,除了每個月一千塊的生活費,你都沒給咱結算過工資。咱一家老小,都等著這點辛苦錢過個年哩!”
看來不給大伙一個交代,今天是很難走出這辦公室了。楊明萬只好退回辦公桌前,一屁股在老板椅上坐了下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今天這事兒,怨不得工人們。
這點道理,楊明萬還是懂的。
既然自己不在理,那就不能硬撐。
楊明萬兩手一攤,為難地說道:
“我楊明萬平時對大家怎么樣,相信大家心里都清楚——哎,那個——張小婉,你說說,你老母親在農村患了高血壓住進了醫院,我不也送過三千塊錢嘛!”
話音剛落,人群一陣騷動。蘇貴生提高了嗓門:
“一碼歸一碼!你對咱的好,咱都記著,但欠我咱的工資,這得給啊!”
王大強也附和道:
“就是啊老板,咱也是沒辦法啊,咱平時也沒像今天這樣……你是老板,你總得想想辦法啊!”
楊明萬將頭一仰,眼睛望著天花板,心里有一萬個苦不知道該怎么說,員工們只知道干活要工資,可咱公司也沒賺錢啊!眾所周知,楊明萬口罩廠今年整整一年,單筆超過10萬個的訂單就沒幾個,更何況,現在各行各業都不景氣,上游漲價,下游壓價,生產商哪里還有啥利潤?眼下公司遇到了困難,員工們為啥就不能體諒體諒呢?
想到這里,楊明萬的內心便多了幾分憤憤不平。他用手指關節重重地敲擊著桌面,語氣里夾雜著無奈、憤懣和責難:
“我能想啥辦法?我該想的辦法都想了!賣出去的口罩,渠道商還拖著我好幾十萬的款不結,我找誰去?賣不出去的口罩,都在庫房里堆著!我能有啥辦法?”
見老板一副“要錢沒有,要命一條”的樣子,蘇貴生當時就火了。他“砰”地一拳砸在老板桌上,茶缸的蓋子都彈跳起來,發出哐啷的響聲:
“老楊!你今天識相點,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
說完,情緒激動的蘇貴生朝前走一步,帶著挑釁的目光看著楊明萬。那眼神分明在說:
“今天不給錢,就別怪我動粗!”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連空氣都好像要爆炸了一般。蘇貴生兩道犀利的目光,猶如兩把利刃,直刺楊明萬的心。
四目相對,足足有十秒鐘。
在這場“眼神交鋒”對決中,最終,楊明萬敗下陣來。
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站起身來,自嘲地將桌上那已經移位的茶缸蓋回歸原位,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皮耷拉著,語氣也軟了下來,無可奈何地說道:
“那你們說咋辦嘛?”
見老板軟了,蘇貴生的態度卻一寸一寸地硬了起來,他義正言辭地說道:
“我們說咋辦?難道不是你說咋辦?憑什么讓我們說咋辦?!”
楊明萬連看都沒看蘇貴生一眼——這個動作,很顯然是在表達極度輕蔑的意思,就好像蘇貴生那么大一個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端起桌上的茶杯,自顧自地喝起來,又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氣氛陷入了僵局。過了半晌,楊明萬的目光盯著桌子上的茶杯,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說了,我楊某認賬不賴賬。只是眼下,的確拿不出錢來。”
此時,就連蘇貴生都覺得沒轍了。
你能把他怎么樣?痛揍一頓?痛揍一頓他也拿不出啊。
但好不容易逮著的機會,豈能輕易放過?蘇貴生堅定地說道:
“反正從現在起,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你吃啥,我就此啥;你睡哪里,我就睡哪里。不信你就等著瞧!”
楊明萬的嘴角裂開一絲表示毫不在意的笑意,內心卻猶如翻江倒海一般。他相信,這家伙是說得出來做得出來的。
雙方爭執,就好像兩個武俠高手過招,你一招過去我一招過來,都希望能夠取勝。可是,眼下這件事情,從道理上說,名萬口罩廠的老板楊明萬就輸了。這也直接決定了這場戰爭的勝負。
雙方安靜下來。蘇貴生找過一個凳子,故意緊挨著老板楊明萬坐了下來,擺出一副“死也要追到底”的架勢。
七八個工友,也全都閉口不做聲了。
半晌,王大強從人群里擠了出來,對楊明萬說道:
“老板,我在廠里干了三年了……這三年多虧你收留和照顧,我才沒……被餓死……”說到這里,王大強的聲音哽咽了,往事像一列火車,隆隆地駛過他的腦際。
從川東小山村出來的他,母親早逝,下面還有3個弟妹,父親務農,全家人生活的重擔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他初中沒畢業就出來闖蕩了,最困難的時候,曾經在墳地里睡過覺,在下水道里撿過食物,在垃圾桶里撿過垃圾,趁別人吃完飯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時候拿走客人吃剩下的食物……
王大強接著說道:
“可是老板……我這次回家過春節后,就不出來打工了……父親病重,還等著我回去照顧……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來找你要工資……但凡有點辦法,我也不會這樣……”
人群中,張小婉愣愣地看著王大強的背影,忍不住偷偷地擦了擦眼淚。
楊明萬看著王大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楊明萬這人,服軟不服硬。見王大強說得如此可憐,他摸出錢包,當著眾人的面打開,取出一疊鈔票,數了數,一共800塊。他將800塊錢遞給王大強:
“大強……我……對不住你……說句實在話,到現在我也只剩下這800塊了……你們都覺得當老板好,可是……你們誰知道老板的難處?哎……算了,說這些你們也不會懂……大強,這錢你都拿去吧……欠你的工資,我資金周轉過來一定給你打過來……”
不等王大強說話,坐在旁邊的蘇貴生一把按住錢包,對大伙說道:
“800塊,咱這剛好8個人,一人100!咱都等著錢用,憑啥你就單獨只給王大強一人?”
楊明萬側頭看著蘇貴生:
“蘇貴生!你還有點人性沒有!”
蘇貴生嗤笑一聲:
“哧——你給我談人性?你要有點人性的話,就趕緊把錢還了!”
雙方再次陷入僵局。
就在這時,王大強站出來,說道:
“哎,老板也不容易……人家好歹這么大個老板,過年也只有800塊錢……往年經濟效益好的時候,老板也沒拖欠過工資,年終獎也是很大方的……算了,老板……這800塊錢我不要了……你……以后效益好了,再把工資給我吧……”
不等楊明萬說話,蘇貴生就將矛頭對準了王大強:
“王大強,我算是看透你了,當初說好一起來找老板要錢的,第一個帶頭找老板要錢的人是你,現在第一個當逃兵的也是你……王大強……你……你太讓我失望了!”
王大強默不作聲,也不爭辯,擠過人群,朝外走去。
就在這時候,楊明萬突然大喊了一聲:
“王大強!”
王大強回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楊明萬。
楊明萬站起身來,說道:
“大強,多謝你的理解……我庫房里積壓了很多口罩,你看……如果你愿意的話,就用口罩來抵……你的工資……如何?”
這話一出,蘇貴生就立即表示反對:
“哈,用口罩低工資?虧你想得出來!你那口罩就是一堆垃圾!現在誰要口罩?嗯?難道你想讓我們自己把口罩賣掉?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王大強卻不這么認為。
眼下已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有貨總比沒貨強,說不定……萬一……還能將口罩賣掉呢?那豈不就等于工資拿到手了?
王大強朝回走幾步,問道:
“老板,你打算給多少貨?”
楊明萬坐在椅子上,抓過旁邊的一個計算器,按了一會,抬頭看了看王大強,本想張口說什么,然后又低下頭,在計算器上按了一陣,伸出三個指頭:
“三萬個!”
人群中一陣騷動。
楊明萬接著說道:
“本想給你兩萬個的,但我認你這個兄弟!給三萬個!”
隨后,楊明萬又轉頭看了看其他工人:
“凡是同意用貨抵工資的,每人都可以拉走3萬個口罩!凡是不同意的,那就請各位在再寬限我兩個月,等過完年,我回了款就給大家結算工資!”
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楊明萬接著說道:
“三萬個口罩,現在藥房的零售價格是2塊錢一個,3萬個口罩就是6萬塊!你們便宜一點賣給藥方,最低也能賣到1.5元一個,3萬個口罩,就是4萬5!這些口罩,我想是可以抵得上你們的工資了。”
蘇貴生指著楊明萬的鼻子罵道:
“楊明萬!老子算是跟錯人了,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現在給我一堆口罩,讓我們自己去賣了換工資,虧你想得出來……你你……你這個……王八蛋!”
楊明萬也不跟蘇貴生計較,說道:
“你可以自愿選擇嘛,我又不是強迫,對不對?”
蘇貴生怒目圓睜:
“你……你這個賴皮!”
楊明萬閉嘴不做聲了。
王大強走過來,說道:
“我是過了春節就不回來上班了……所以,我選擇用貨抵工資……老板,你給我三萬個口罩吧!”
楊明萬說道:
“你可不許反悔啊!”
王大強堅定地說道:
“你放心,老板,只要你給我這批貨,我絕不找你麻煩。”
楊明萬又轉頭看看其他人:
“你們……還有哪些人要口罩的?”
蘇貴生心想,眼下好歹還能有3萬個口罩在手,萬一這家伙哪天關門溜之大吉了,到時候連口罩都落不到一個,那可就真正地白干了!哎,先甭管那么多,有貨就先把貨拿到手。
蘇貴生說道:
“我要!”
楊明萬點了點頭:
“好。”
他又轉頭看看其他工人:
“你們呢?”
楊明萬的目光落在張小婉的頭上:
“張小婉?”
張小婉低聲說道:
“我春節不回家……還等著節后上班呢……”
楊明萬點點頭:
“好,好!”
張小婉的家,在蘇北農村,家里還有一個生患高血壓的老母親。本想回家看看的,但一來,已經半年沒拿到工資了,囊中羞澀;二來,回家又得花掉一大筆開支,春節在廠里,還有宿舍可以住宿,宿舍也可以做飯,又能節約一大筆。現在,她只盼望這個春節早點過去,工廠的效益早點好起來,這樣她就能盡快拿到屬于自己的那份工錢了。
從老板的辦公室回到宿舍,張小婉獨自一人躲在員工宿舍,背對著門口,給60歲的母親唐大鳳打電話。唐大鳳說今天都臘月二十二了,動身回家沒?張小婉找了個借口,說工廠的效益很好,連春節都不停工,還有三倍的加班工資呢。
唐大鳳問女兒的終身大事怎么樣了,找男朋友沒。張小婉嘆了口氣,說就快了,追她的人一大堆呢。唐大鳳讓她趕緊找個靠譜的人結婚。
掛上電話,看著雜亂的單身宿舍,再想想眼下的困難,張小婉不由得落下淚來。
生活,為啥就這么艱難呢?
她站起身,給窗臺上的一盆多肉植物澆了一點水,心里覺得好受些了。這綠色的多肉植物,胖乎乎的,帶著綠意,也帶給她在艱難困苦環境下的希望。
正在這時候,突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張小婉一愣,趕緊戴上口罩,問道:
“誰啊?”
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是我,王大強——”
張小婉打開門,王大強站在門口,一臉興奮。
王大強說道:
“小婉,我是來通知你,晚上一起吃個團年飯的。”
張小婉一愣:
“團年飯?”
王大強說道:
“是啊。你看馬上就春節了,你又不能回家,我呢……過完年就不再回來上班了,大家同事一場,算是聚聚吧!”
張小婉被這個主意溫暖到了,同事一場,聚一聚,是應該的;更何況,馬上就是春節了,其他同事個個都回家與親人團聚,只有她,獨自一人守在這空蕩蕩的廠房,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連朋友都沒有,想想就知道有多難熬了。
可是,她……她卻不能答應。
張小婉搖了搖頭,說道:
“算了……你們聚吧……我……我晚上還有點事……”
王大強的臉上寫滿了失望:
“啊?你……你晚上還有啥事兒?就在工廠食堂,菜都是我們幾個自己湊錢買的,自己動手做的!我是特地過來叫你的。你是不是……怕我們看見你……不戴口罩……”
話音未落,張小婉就急切地打斷了王大強的話:
“胡說!”
說完,張小婉砰地一聲把門關上了。
門外,響起了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屋內,張小婉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工廠食堂內,王大強、蘇貴生和其他幾個工友樂呵呵地忙個不停。
王大強笑著吆喝道:
“來來來,咱一人一個拿手好菜!我是毛血旺!”
每做好一個菜,王大強都要偷偷地將菜分一點出來,裝在另一個碗里。
兩張簡陋的拼接而成的桌子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蘇貴生大喊一聲:
“開飯咯——”
王大強在人群外貓著腰喊了一嗓子:
“啊呀,我上個廁所就來——”
說完,一溜煙地跑開了。
蘇貴生抬眼望去,只看見王大強的背影。
張小婉宿舍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
張小婉一愣,快步走向門口,打開了門。
門口一個人影都沒有。張小婉疑惑地四處張望,最后一低頭,發現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個竹籃。
她彎下腰,將竹籃那進屋內。打開蓋子一看,滿滿都是冒著熱氣騰騰的飯菜。
張小婉把這些飯菜一個一個地端出來,放在桌子上。
當她端到最后一個碗的時候,突然發現籃子下面放著一個盒子。
張小婉驚訝地拿起盒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
“春節快樂!”
沒有署名。
她打開盒子一看,里面是一個音樂盒。音樂盒的燈光一閃一閃的,還傳出了歌聲:
“財神來敲我家門
娃娃來點燈
新夜紅包加鞭炮聲
多財又多福……”
張小婉聽著這歌聲,眉眼笑開了。
張小婉心底的那根弦突然動了一下,像春雷滾過大地,似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人之初,大約都是最美妙的情感。
她低低地說了一聲:
“傻瓜!”
就著滿桌的飯菜,聽著耳畔喜慶的音樂,張小婉獨自一人在單身宿舍里,吃了一頓團年飯。
食堂的飯桌上,王大強用牙齒咬開一個啤酒蓋,與其他工友“碰瓶”:
“新年快樂——”
這熱情的呼聲,幾乎要將食堂頂上的鐵皮給掀翻。
這一年,是農歷己亥年;這一天,是臘月二十二。
吃完這頓團年飯,大家就各奔東西,千里迢迢地,去與家人團聚。
這是中國人千百年來的優良傳統。
無論多么遙遠,無論身在何處,回家的路,總是記得的。
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車流越來越小;
高樓大廈的窗戶里,燈光越來越少。
名萬口罩廠這桌特殊的年夜飯,也到了快散場的時候。王大強已醉意闌珊,他雙手放在桌子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又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剛走幾步,就一個趔趄,差點一頭栽倒在地,引起工友們的一陣哄笑。
四下漆黑,只有一兩盞昏暗的路燈還亮著。
起風了,將地上的碎紙屑吹得到處打旋。
王大強步履踉蹌,一步一步走向張小婉的單身宿舍。
遠遠地,他看著張小婉那扇緊閉著的門。
屋內已沒有燈光,想必張小婉已入睡。
他一屁股坐在冰冷地板上,就這樣定定地望著那扇門。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
張小婉出現在門口。
她第一次沒有戴口罩。
那是一張美輪美奐的臉。
張小婉帶著笑意,緩緩地走向王大強,然后,她溫柔地蹲下身,與王大強溫柔地擁抱在一起。
王大強閉著眼睛,陶醉在這美妙的愛情里。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打破了黑夜的寂靜。
王大強睜開眼睛一看,四周除了昏暗的路燈,什么都沒有。
原來,剛才只是一場幻覺。
王大強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就在這時候,王大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王大強一愣,摸索了半天,才將手機摸出來。屏幕上,顯示來電人是“爸爸”。
王大強接起電話:
“爸——”
王大強的父親王開貴在電話里說道:
“這大半夜的,沒打擾你吧?”
王大強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沒……你……怎么……還沒睡?”
王開貴說道:
“啷個說話結結巴巴的了?你搞啥子了?”
王大強說道:
“喝酒了……團年……今天團年……”
王開貴不高興地說道:
“你都還沒回屋,團啥年?”
王大強說道:
“哎呀……不是回來跟你團年……是跟廠里的同事……團年……”
在王開貴的認識里,只有跟家人團聚,那才叫團年。
王開貴說道:
“哦哦……這樣啊……這都臘月二十二了,你今年到底還回不回來啊?”
王大強說道:
“要回來,要回來……”
王開貴問道:
“今年還是一個人回來啊?”
王大強支支吾吾地說道:
“今年……還是……一個人……”
王開貴嘆了口氣:
“哎……看來,我是看不到抱孫子那一天了……”
王大強一驚:
“爸,你啷個了?”
王開貴說道:
“就我這身體條件,你還不知道嗎?沒事,你回來吧。”
王大強:
“爸,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我?”
王開貴說道:
“沒有,沒有。你趕緊回來吧,票買好了嗎?”
王大強:
“還沒呢,我明天一早就去火車站買票。”
臘月二十三,凌晨五點半。
天還沒亮,王大強輕輕地走出單身宿舍,走向名萬口罩廠的大門。路過生產車間的時候,他縮頭縮腦地朝里望了望,他擔心昨天老板承諾的3萬口罩不翼而飛,那可是他辛苦了大半年的血汗口罩。他推開門走進車間,擰亮了墻上的開關,雪白的燈光下,一箱一箱的口罩碼放得整整齊齊,上面用毛筆字龍飛鳳舞地寫著王大強的名字。
王大強心滿意足地點點頭,用腳踹了一下裝有口罩的箱子,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貓下腰去,拿出一個口罩,左瞧瞧又看看,給自己戴上,然后返身走出了工廠的大門。
大門旁邊的街道上,一個穿著制服的清潔工正低著頭,在昏暗的路燈下,“唰唰”地打掃著衛生。
晨風吹得人身上陣陣涼意,王大強聳著肩,貓著腰,裹緊了身上的羽絨服,干咳了兩聲,快步走向附近的公交車站。
遠遠的路燈下,一輛公交車的發動機低沉的悶響著,雪白的車燈亮著,透過車上的燈光望去,公交車上除了司機,已隱隱約約的有兩三個乘客。王大強一溜小跑,在車輛即將關門的一剎那,跳了上去。
這是凌晨第一趟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司機看了看王大強臉上醒目的口罩,隨口問了一句:
“喲?戴口罩?”
王大強帶著笑意,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甕聲甕氣地說道: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口罩太多用不完。”
司機把這話當成玩笑,也跟著笑了笑,喊了一嗓子:
“都坐好了,發車了啊!”
公交車一陣轟鳴,甩了一個大彎,朝前駛去。
大約40分鐘后,王大強的身影出現在火車站排隊購票的人群里。售票窗口前,已排起了長龍。
到處都是拖著大箱子、扛著大包、行色匆匆、睡意朦朧的人群,年關將近,人們都在忙著回家過年了。
王大強一邊排隊一邊用手機上的小程序購買火車票,但都顯示沒有票了。他仍不甘心,一遍又一遍地刷著手機。
這時候,旁邊走過來一個戴著鴨舌帽的小伙子,靠近他輕聲地說道:“兄弟,你到哪里啊?”
王大強警惕地看了看他,將頭扭向一旁,不用問,這就是“黃牛”。
見王大強不搭理,黃牛又說道:
“兄弟,這都啥時候了,你怎么這個時候才來買票?票早就被搶完了,手機上都沒票了,你到售票窗口更沒票了。”
王大強嘟噥了一句:“我愿意!”
黃牛一愣,繼而樂呵呵地說道:
“行行,您樂意排隊就排隊吧!”
稱呼的時候,故意用了一個“您”字。
王大強瞪了他一眼,繼續排隊。
售票大廳墻壁上的掛鐘已經指向7點15分。前面的隊伍越來越短,王大強摸出手機,打開微信,幾次打開張小婉的微信窗口,想說點啥,又刪除了。刪除的內容有:你起床了嗎?……我在火車站買火車票……估計沒票了……
7點30分,終于輪到王大強了。王大強遞上自己的身份證,說道:
“給我來一張去萬市的。”
售票員說道:
“啥時候的啊?”
王大強愣了愣,說道:
“今天的。”
售票員頭也不抬:
“今天的沒了。”
王大強又愣了愣:
“那……最近是啥時候的啊?”
售票員說道:
“最近的是大年初三的。”
這話把王大強嚇了一大跳,心想都大年初三了,年都過去了,我還買票干啥?他心有不甘地問道:
“最近一兩天都沒有票了嗎?站票也行!”
售票員說道:
“站票也沒了。”
這時候,站在王大強身后的一個中年人早就急不可耐了,伸著脖子,擠上前來,不耐煩地問道:
“你還買不買啊?不買就請讓一讓!”
王大強只好不甘心地退了出來。
買不著火車票,遠在五六百公里外的家鄉就回不去。
這個真著急啊!
就在他垂頭喪氣走出排隊隊伍的時候,突然,他感到肩膀被人碰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剛才那個戴著鴨舌帽的黃牛。
黃牛的臉上帶著得勝似的微笑,那意思好像在說“怎么樣?被我說中了吧?”
王大強看了黃牛一眼,耷拉著眼皮,低垂著目光,自顧自地朝前走。
黃牛不依不饒地走過來,臉上依然帶著笑,不過這時候卻是另外一種笑,是那種油嘴滑舌、嬉皮笑臉的笑:
“哎,兄弟,到萬市,走不走?最后兩張票啊,今天下午就上車!”
王大強再也無法淡定了,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鋼針,直接扎中了他的心臟和要害。第一,這家伙竟然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萬市,說明他非常不簡單;第二,“今天下午就上車”這句話太有吸引力了,正好契合歸心似箭的王大強。
王大強有所不知,這個老黃牛,常年混跡于火車站,就靠倒賣車票吃飯,當王大強聚精會神湊在窗口與售票員對話的時候,黃牛就貼在他旁邊,將他的目的地、想要出發的時間等信息掌握得一清二楚。
王大強愣了,如果說,先前他還對黃牛比較反感、厭惡的話,那么現在,竟然有了那么一點好感了。
黃牛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臉苦笑地打起了“親情牌”:
“兄弟,咱掙這個錢也不容易,你看這清晨八早地,還得時刻提防那些警察、保安……不容易啊……誰不想回家?我也想早點回家呢!”
說話的工夫,兩人已經走到了售票大廳的門口。雖然買票心切,但王大強還是擔心受騙,于是問道:
“現在火車票都實名制了,你們怎么搞得到票?騙子!”
黃牛嘻嘻一笑,也不惱,用一種“說了你也不懂”的眼神,看了看王大強,說道:
“兄弟,這你就不管了,反正我保證把你送上車,怎么樣?”
王大強問道:
“你怎么保證把我送上車?”
黃牛拍著胸脯說道:
“你跟著我啊,難道我還跑了不成?”
王大強是真的動心了。他仿佛聞到了故鄉褐色土地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問道了父親灶膛里飯菜的香味,聽到了熟悉的鄉音,聽到了父親親切叫他的乳名“強娃子——”
他摸了摸自己不太鼓囊的褲兜,問道:
“到萬市多少錢?”
黃牛伸出一個巴掌,也就是五根指頭:
“500塊!”
王大強嚇了一大跳:
“這么貴?那平時只要100多塊呢!”
黃牛嘻嘻一笑:
“兄弟,這都啥時候了?今天都臘月二十三了!你還想100多塊回去?算了,你不走算了,別耽誤我做生意!”
說完,黃牛轉身走掉了。
好不容易出現的希望,又幻滅了。王大強心里一顫,小跑兩步,跟上了黃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