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風雪滿天。
大朵的雪花打著旋兒飄落,攪入車輪當中。再卷起時已經變成了黑泥,濺向四面八方。
年關將至,出來辦年貨的人奇多。
人群走在馬路兩旁,小心翼翼的躲避著過往車輛隨時會飛濺出的泥點子。
李飛白夾在人群中央,慢吞吞的隨著大流向前蹭。
他在調解情緒。
朋友們在市中心最豪華的KTV訂下了包廂,備下了他最愛的比利時啤酒,正等著他。
可是老媽季平卻在下午把他心愛的座駕帕納梅拉給沒收了。
理由是他沒有在工作單位爭取到轉正的機會,被延長了試用期。
為此,季平很生氣,李飛白很心痛。
沒了車,還叫他如何閃亮登場?
調節了半天,李飛白終究是意難平,拿起手機給季平發了一條微信:“媽,就沒什么要對我說的?”
語氣很是嚴肅,他相信季平看到這條短信,一定會同樣嚴肅對待。
果然,幾分鐘后,李飛白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故意沒有第一時間接起,直到電話響了第三遍,這才「不情愿」的接起:“說說吧!”
“你都知道了?”電話那頭傳來季平不太冷靜的聲音。
“……”
李飛白一愣,什么叫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什么了?
管他知道什么,就是知道了!
于是悶悶的說了一聲:“嗯。”
季平心口一酸,沉默了。
兒子沒經過大事,自己的情況一直也不敢跟他說,就怕他無法承受。
事到如今,終究是瞞不住了!
于是嘆了口氣,問道:“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可多了!”李飛白撒嬌的語氣,笑嘻嘻的開口了:“我知道我親愛的媽媽不忍心寶貝兒子在雪地里挨凍,所以一直想找個借口把車還給我呀!剛好我知道了你的心思,就趕忙給你找了個臺階!”
“……”
季平一口老血差點兒沒吐出來:“你知道個屁!”
這個小混蛋,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想著這些?!
“我……”
劈頭一句怒罵,李飛白嚇了一跳,多少有些意外。
不給就不給,至于這么生氣嘛!
“你給我聽著!”兒子嚇得不敢吭聲,季平又于心不忍了。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這才壓下火氣:“回去向你們科長道歉,接下來的半年好好干,爭取轉正。”
語氣冰涼,不帶任何感情,比天上的雪花還要冰冷,李飛白非常不適應。
他覺得季平有些反常,有點……傳說中的更年期反應。
不過,他的情緒也不太好。
“我跟他道歉?”李飛白冷笑連連,青春期的我也是有脾氣的。
“這次您兒子我可是一點責任都沒,您叫我干嘛我就干嘛來著……”
“所以我現在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兒那么多廢話?”季平粗暴地打斷他:“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么?多大了還什么事都靠著我,萬一我改天不行了,你怎么辦!”
“媽,別鬧了。”聽出季平確實生氣了,李飛白語氣立刻放軟:“激勵我就激勵我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干嘛呀,呸呸呸!”
“小白!”電話那頭的語氣接近歇斯底里。
“行行行您別生氣,這不還有半年,我好好表現還不行么。”
李飛白不敢真惹怒老媽,否則她一怒之下再停了自己的零花錢,那他可就徹底傻了。
她叫自己去向科長道歉,無非是不想讓別人認為她季平的兒子太渾。
作為兒子,他有責任維護老媽的面子。
“您放心,我明早就去道歉。”
果然,李飛白一服軟,那邊的季平也溫和了不少:“你總要自己長大,媽不求你出人頭地,但總得有能養活自己的本事。”
“是是,您說的對。”
“你要聽話。”
“一定的。”
電話那頭沒了聲響,李飛白以為季平說完了,剛要掛斷,卻又聽她輕喚了一聲:“……兒子。”
“啊?”
“……沒事,你要好好的啊。”
“好嘞~”
“掛了。”
電話掛斷。
“別是真的更年期了吧?”李飛白收起手機,縮著脖子喃喃自語。
太冷了,得趕緊打個車!
李飛白沒耐心再跟著人群磨蹭了,看準了前方的路口,大踏步向前走去。
卻不想,不小心差點兒將一個雙手提滿了年貨的中年婦女給撞倒。
李飛白趕忙回身,伸手將她扶住:“阿姨,沒事吧?!”
“沒事沒事,快起開。”婦女不耐煩道。
還以為婦女生氣了,李飛白立刻擺出招牌式的的溫和笑容,柔聲道:“手里的東西,我幫您拎吧?”
明目皓齒,溫潤如玉。
這樣一個帥哥又是道歉又是要主動幫忙,按說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該是消了氣的。
哪知這個婦女更加不耐煩了:“都說讓你起開了!”
李飛白無語了,你又沒怎么著,我好心幫你,你怎么能這么說話?
“阿姨,您……”
“哎呀!你擋著我鏡頭了!”
“鏡頭?!”
李飛白一頭霧水,回身張望,并沒看到什么人在拍她。
剛要說話,卻見一個包裹嚴實的年輕女孩從斜刺里走了出來。
婦女走上前,焦急的抓過女孩的手機,邊看邊嘟囔:“本來走的好好的,他這一搗亂……”
看了一半,把手機伸向李飛白,說道:“看吧!你這大腦袋擋了我好幾秒!”
“我……”李飛白哭笑不得,這才知道他們是在拍攝手機短視頻。
最近各大短視頻平臺大火,許多人記錄生活點滴,或是上傳一些搞笑的段子,都會獲贊無數,從而成為網紅。
想必眼前這位,也是個懷揣網紅夢的阿姨。
“小姨,沒事。”
正不知道如何解釋,身旁的女孩開口了。
聲音很是好聽,一下子吸引了李飛白的注意力。
李飛白轉過頭時,她已經把圍在臉上的厚圍巾拉了下來,露出精致的臉蛋兒,正一臉抱歉的望著自己:“不好意思,我們在拍一些素材,叫你誤會了。”
說話時,姑娘長長的睫毛撲朔,滾落了幾粒雪花。
“沒,沒事……”
此情此景,竟叫李飛白生出了一絲心動的感覺。
他有點眩暈,自己也算是閱女無數,但是長成這樣的,又有如此清冽氣質的美女還真是少見。
想要聯系方式。
“烏云!”小姨一見李飛白兩眼放光,忙騰出一只手把姑娘臉上的圍巾重新拉起,“咱快走!”
翻了個不友好的白眼,不由分說的護著她左沖右突,甩開李飛白老遠。
就好像他是個色狼似的。
「烏云」
李飛白原地咂么半晌:“網名兒么?回去搜搜。”
————
KTV的超大豪華包廂里,十幾個青年男女圍坐一圈,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好不熱鬧。
嘭!
包廂門被大力推開,一個清俊的身影出現在包廂門口。
原本熱鬧的人群不約而同的望向門外,就連全情投入唱歌的王小雷都停下了動作,將下半句的歌詞吞進了喉嚨。
“我去~什么情況?”李飛白被這陣仗嚇了一跳。
冷靜了三秒鐘,立刻就看明白了。
瞧這架勢,這群狗人一定是憋著壞想罰自己遲到這事兒。
可不能著了他們的道兒!
否則自己今晚怕是都回不了家。
畢竟自己和他們不一樣,明天可是要早起上班的!
于是心思一轉,就近抓過一姑娘手里的酒瓶,一口氣「咕咚咕咚」全干了。
之后,抹了一把嘴,這才開口:“兄弟來晚了,自罰一瓶聊表歉意!”
說完,一臉微笑著等待在座的十幾號人起哄,并且向他投來崇拜的眼神。
哪成想,都過了好幾秒,也沒等來應有的場面。
“嗝~”
李飛白打了一個夸張的酒嗝用來緩解尷尬,還以為大家是嫌自己誠意不夠故意不配合,于是彎腰,想再去拿一瓶啤酒。
然而,彎腰的瞬間,卻瞥見一旁站著的王小雷正瘋狂在給自己遞眼色。
王小雷穿的花里胡哨,像是個非主流藝術家似的。
不過遞眼色樣子,卻是活活糟踐了這身行頭。
“白癡——”
李飛白有些莫名其妙,罵了一嘴,又拿過一瓶酒,「嘭」的一下拉開瓶蓋,向著座位上示意。
酒瓶都要到嘴邊了,他們還是沒有反應。
李飛白更納悶兒了。
正在糾結該不該喝下去的時候,只見一個身材高大,肌肉發達的男人從沙發正中央起身,目不斜視的踱步至點唱機旁,將兀自推向高潮的伴奏給按了暫停。
之后轉身走近,對著王小雷抱歉一笑:“雷子,待會兒唱。”
“哎哎,好嘞好嘞。”王小雷點頭哈腰,狗腿至極:“都聽進哥的。”
來者不善!
李飛白心中警惕,不動聲色的把舉到嘴邊的酒瓶放了下來。
這人叫周進,在一家小額貸款公司做清收,「很社會」的一號人物。為人不端,專門混二代們的圈子,為的就是找機會給他們放點「零用錢」。
二代們多是小綿羊,總是很輕易的就被套住,對他是又恨又怕。
李飛白煩透了他,加上自己從不缺錢,一直離他遠遠的,甚至還篩出了一小撮人遠離了之前的圈子,組成了新的圈子。
今天,李飛白參加的就是新圈子的聚會。卻沒想到,周進竟然又混進來了。
包廂昏暗,李飛白剛進門時并不知道周進也在。要是知道他在這,打死他也不會過來的。
于是偏過頭,對著笑的一臉諂媚的王小雷一頓怒視,氣他不想著提前給自己報信。
王小雷明白他的意思,比了個手勢,表示自己是無辜的。
瞪歸瞪,李飛白也不是真怪他,畢竟周進想來,誰也攔不住。
“兄弟,聽說你一直躲著我?”周進看著李飛白,因為塊頭夠大,襯的一張方臉兇神惡煞的。
“哪能啊,進哥。”李飛白笑嘻嘻的。
煩歸煩,卻是打從心底不敢得罪這種人。
同時心里暗驚,瞧這架勢,聽這口氣,好像真是沖自己來的?
沒道理呀!
我又不欠你錢!
“那就好。”周進也笑,可是滿臉橫肉,笑的極其瘆人:“可別像你媽似的,到處都找不到人。”
無端帶出自己老媽,李飛白笑容頓斂,問道:“你說什么?”
周進派頭十足,才站了一會兒就有人給他搬來椅子。他也不客氣,大剌剌的坐下之后,翹起二郎腿,抬眼看著李飛白道:“母債子償,這么說能懂吧?”
“……”
「母債子償」。
說的好像老媽欠他錢似的。
這怎么可能?
李飛白笑了。
自家企業向來運轉良好,別說不用借錢,就算是資金出現短期問題需要周轉,也不可能會借到周進所在的這家小額貸款公司頭上。
小額小額,這點小錢兒他們家還真看不上。
長年催收,周進很擅長揣摩別人的面部表情,李飛白這么純良無害的一笑,他就知道,季平家這個傻兒子還被蒙在鼓里。
“你可能還不知道,今天法院凍結了你媽名下的房產、車輛和存款。”
李飛白心里咯噔一聲,想起自己被沒收的愛車,端的有些害怕。
嘴上卻是一點不信:“進,進哥,你別鬧了。”
周進聽聞,臉色一沉。他最恨別人質疑他的話。
“誰鬧了?你媽欠我錢,跑了!”
李飛白雙眼迅速布上一層紅色,一字一句的道:“進哥,咱們說話歸說話,請你不要詆毀我媽。”
這下周進樂了:“不信?你問他。”
“……”
王小雷一臉便秘的表情,心里直罵娘。
被帶來的妹子出賣了不說,還被這個周進當場對峙。
就好像自己是個多么背信棄義,喜歡出賣兄弟又喜歡隱瞞的人似的。
看著李飛白正雙眼血紅怒視著自己,王小雷左右兩邊頰上各自流下了一道冷汗。
干咳了一聲,走過來摟住李飛白的肩:“小白,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我爸不讓我說……”
“……”
原本還以為是惡意的詆毀,卻被王小雷一錘定音。
周進說的竟然是真的?自家財產被凍結了?老媽還欠下了高利貸?并且還找不見人了?
那下午接到的電話怎么回事?
老媽的反常,竟然是因為家里出事了?
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們把我當成什么了?
傻子嗎?!
……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風雪并沒有停下的意思。
室外將近零下十幾度,KTV的豪華包房里卻是溫暖如春。
周進等人都穿著半袖T恤,襯得李飛白身上的羽絨服格外突兀。
一萬多的始祖鳥,比一般的羽絨服更保暖。
此時李飛白后背已經濕透,一半是被自家的消息驚的,一半是被周進嚇的。
王小雷他爸王琨,青城市商業圈里的頂級大佬,一言九鼎。
打死王小雷也不敢拿他爸開玩笑。
所以自家破產是真的,老媽欠周進的錢,可能也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究竟欠了多少。
周進灌了幾口啤酒,瞧著李飛白道:“一百萬,對你來說不多吧?”
“……多,多少?”李飛白的臉上已經變換了好幾個顏色,這會兒周進問他,他滿臉的不可置信。
周進舉起一根手指:“一百萬。”
看到李飛白微微發抖的雙腿,周進笑得一臉玩味,呵呵,別是嚇尿了。
確認過后,李飛白卻是極其輕蔑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
“笑你。”李飛白絲毫不加掩飾。
“……”
“你特么敢笑話進哥?”不等周進說話,他身后的跟班華子先怒了,沖上去一把抓住了李飛白的衣領。
華子的塊頭也不小,只是年紀看起來比周進小,一張不太成熟的臉上強行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模樣。
就像是偷穿大人西裝的熊孩子一樣。
李飛白有點兒不太怕他。
“哎哎哎,干嘛呀,松手!”李飛白一邊掙扎一邊沖著周進喊道:“進哥,我話還沒說完怎么就要動手了?!”
周進眼神陰厲,抬了抬手。
“有屁快放!”華子松手時用力推了一把,李飛白連著退了好幾步,差點兒一屁股跌坐在地,好在王小雷拖住了他。
王小雷趁機低聲在李飛白耳邊罵了一句:“你笑個屁啊!找死么不是?”
李飛白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撫。起身整了整衣領,面不改色的對周進道:“進哥,你是不是有點太瞧不起我了?”
“是。”周進一聲冷笑。
我憑什么瞧得起你?你家都破產了我為什么要瞧得起你。
李飛白也不生氣,笑著說道:“你覺得,一百萬對我來說算是錢么?!”
“以前可能不算,現在算。對你不算,對你媽算。”
“對誰也不算,什么時候也不算。”
李飛白重新抄起剛剛打開的那瓶酒,同周進碰了一下,說道:“咱先喝一個,邊喝邊說。”
王小雷也湊上來:“來來來,一起喝,一起喝。”
周進卻不動,冷眼看著李飛白:“錢的事兒沒說明白,這酒喝不下去。”
李飛白瞇了瞇眼,獨自灌了一口酒,極不情愿地開口了:“進哥,有些話我真不想說,說出來吧,傷人,會拉開彼此的距離。”
“別特么廢話了,就說錢的事兒!”華子再次不耐煩起來,“再扯沒用的,揍死你!”
李飛白不理他,看向周進,仍是不提錢的事兒:“進哥,你在我們這個圈子里,待了也有些日子了吧?”
“……嗯。”周進有點不自在。
這話說的不中聽,就好像自己死皮賴臉往他們圈子里湊似的。
雖說事實確然如此。
“哎,”李飛白輕輕嘆息,“但是你有沒有感覺到你根本融入不進去,有種徘徊在邊緣的感覺?”
周進想了想,小綿羊們對他都極其恭敬,從不敢主動邀請自己玩,每次出來玩,都是自己主動找場子。
這叫什么?敬而遠之。
就是有些太過恭敬了。
“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還是你來說吧!”
周進沒有回答,這種話自己說出口未免有失身份。
一定得是從別人口里說出來。
李飛白目光凌厲,居高臨下的說道:“因為差距!你并不了解真正的有錢人是什么樣的。”
“放屁!你們這幫「有錢人」求著進哥借錢的還少了?!”華子又怒了,火氣大的就快要把自己燒死了。
“他們頂多算是暴發戶,算不得真正的有錢人。你看我借過么?小雷借過么?沒有吧?!”
周進低頭啜了一口酒,強行壓著心里的火氣:“你媽借過。”
一個破產的負二代,怎么就這么好意思來跟我秀優越?!
還對我進行一系列的疑似「人身攻擊」?
李飛白舔了一下嘴唇,心里問候了一句周進的祖宗之后,笑著說道:“進哥,咱們還沒說到這兒呢!咱先剖析你的問題。”
“那你說吧!”
周進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好奇他所謂的有錢人究竟是什么樣兒的。
哪知李飛白卻根本不識抬舉,一臉高深莫測:“哎,盤根錯節的,事兒可多了。我覺得我就算說了,你們也不一定聽的懂。畢竟有些東西是需要親身感受的,你們恐怕這輩子都沒這個機會。”
“噗!”王小雷一口啤酒噴出,為自己的處境憂心無比。
這么說話,是很容易挨揍的啊喂!
你挨揍了不要緊,連累了我可怎么辦?!
果然,華子再次上前揪住李飛白的領口:“耍我進哥?想死?”
我進哥都虛心求教了,你竟然這么不知好歹?!
“你能不能懂點規矩?!”李飛白比他還生氣,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眼里還有沒有進哥了?他還沒說話,你就三番五次跟我挑釁,還當不當他是個人了?!”
“我!”華子氣的目眥欲裂,卻因為有了顧慮,悄悄松開了手。
周進不傻,看出李飛白是在離間,卻沒表現出什么。
他有他的辦事規矩,雖說他此刻也很想親自動手揍他一頓,可越是這種情況,就越不能表現出什么。
否則太有失身份。
于是大度的揮揮手:“別和他一般見識,說你想說的。”
“嗯。”李飛白再次整理了一下衣領,開口了:“太深入的我就不說了,咱們就說說這錢的事兒。”
周進點頭,早就該說了,再不說我可真沒耐心了啊。
李飛白仰頭,又喝下半瓶酒,清清嗓子,說道:“其實小雷我們倆對錢沒概念,畢竟家里條件太好,錢隨便花。”
“……”
周進真的有些生氣了,秀優越沒完了是吧?
李飛白渾然不覺,繼續說道:“尤其這幾年長大了,就更沒人管了。可是有一陣子吧,我倆花的太狠了,家里就有點擔心了。倒不是怕我們花錢,是怕我們這錢花的不是正道兒。進哥,正道兒,你懂吧?”
“……嗯。”
“然后家里面就清算了我倆的賬單,結果一看,哎呀,那金額我們自己都嚇了一跳,真不知道那么多錢都怎么花的!”
“多少?”
“具體數額我就不說了,反正你這一百萬比起那個數,就是個零頭。”
“……”
“進哥!”華子再次忍無可忍:“你就讓他這么繼續吹下去?!”
傻子都能聽出來,這小子在耍弄周進。
“看到沒?就說會拉大我們的差距。”李飛白搖頭嘆道:“我所說的是你們沒有見識過的生活,正因為沒見過,所以才會認為這不是真的。”
“……”
“一句話,貧窮限制了你們的想象力。”
王小雷一旁越聽心越虛,真想找個借口遁了。
你可真敢吹呀!
咱們兩個人卡里的零花錢加一起,什么時候超過5位數了?
哪次跟家里要點錢,不都跟扒一層皮似的?
“既然這樣,那我就放心了。”周進怒極反笑:“李公子這么有錢,就把我這點零頭還了吧!萬一法院把你的卡也凍結了怎么辦?”
“急什么啊!今天封了,明兒也許就解了!再說,我媽是我媽,我是我,他們憑什么封我?”
“是,他們不封你,趕緊還錢吧。”
“進哥,我說這么多,就是想告訴你,把心放肚里,兄弟我不差你這點兒錢!”李飛白伸出酒瓶:“良辰美景的,別浪費啊!來來來,先好好喝上幾瓶!”
“……還錢。”
“……”
李飛白有些頭疼,自己都這么說了,周進怎么還是不肯喝酒呢?
看來把他灌醉趁機逃跑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皺眉思索對策的功夫,王小雷顫顫巍巍的給周進開了一瓶酒,遞了過去。
看到王小雷,李飛白立刻又生一計:“進哥,我看出來了,你這是不信任我呀!”
“你不值得信任。”
“那你信任小雷嗎?”
“嗯。”周進點頭,看著王小雷的肥臉:“至少他爸沒破產。”
“……”
王小雷很氣,想勸周進把李飛白打死算了。
“那就行。”李飛白一臉信任的看向王小雷:“我倆十來年兄弟,我就真拿不出的那天,不是還有他么?!”
“……”
交友不慎啊,交友不慎!
王小雷都要哭了,我特么哪兒給你弄一百萬去!
“雷子,”周進沉吟片刻,問道:“你能替他還錢么?”
“我……”
看著王小雷吃癟的模樣,周進算是全看明白了。
敢情這小子滿嘴跑火車,一直耍我呢這是。
于是起身,抄起兩瓶酒,利落的打開,塞進李飛白的手中:“行了不說了,喝酒吧!”
“呵呵,好說,好說。”看著突然間殺氣騰騰的周進,李飛白有點發怵。
“混了這么久,我只知道有錢人都財大氣粗。所以你就代表有錢人,給我現場演示一下吧。”
“啊?”
“兩瓶一起干了。”
“……”
見得李飛白不動,周進對剛剛被他痛罵的華子說道:“幫一把。”
華子聞言,快步走到李飛白的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雙臂。
“你要干什么?!”李飛白慌了。
“看看有錢人的氣,究竟有多粗!”
周進說著,左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噸噸噸——」
兩瓶酒全都灌進了李飛白的口中。
「咳咳——咕嚕咕嚕——咳咳」
兜頭而下辛辣的液體流進口鼻,嗆進氣管,咳出來的又順著嘴角流進衣領當中。
李飛白痛苦至極,兩只手臂不能動彈,只得以一種極其滑稽的姿勢猛烈的咳嗽著。
李飛白趁機哭了。
堂堂青城市著名女企業家季平的兒子李飛白,二代圈子里以瀟灑倜儻著稱的李大公子,今夜吹破了牛皮,當著所有朋友的面,被一個叫周進的混蛋羞辱了。
淚涕當中,他看到了王小雷那雙不安分的大腳在地上前前后后的蹭著,盡顯他想過來說情又不敢的慫包氣質。
剩下的那些酒肉朋友們都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別說站出來攔一攔,個個兒連喘氣聲都不敢有。
他明白,周進這只是一個開始,是在給自己一個警告。
接下來自己只有兩條路可選,要么乖乖還錢,要么跪下求饒。
跪下求饒之后該還錢還是得還錢。
“看來也不怎么樣嘛,破產的有錢人氣粗不起來。”周進松手,重又坐下。眼中是獵人捉到獵物后,將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滿足:“剛才的節目不錯,再來點別的!”
看著狼狽不堪的李飛白,王小雷心里罵了一聲活該。
叫你耍滑頭,這下騎虎難下了吧!
“雷子,”正咬牙切齒著,周進卻開口叫自己了:“你倆不是總在一起玩么,他的絕活兒你熟啊!這樣,你報節目,他來演,怎么樣?”
說完,眼神又掃向沙發:“愣著干嘛,鼓掌啊!”
“啪,啪,啪……”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一群人木訥的配合著。
“進哥,我……”王小雷支支吾吾,冷汗涔涔。
“報!”
王小雷原地站了會兒,想給李飛白點首歌。于是抬頭,征求周進的意見:“進哥,唱首歌行么……”
可一對上周進陰鷙的眼神,立刻慫了:“不行,再換個……”
「騰!」
周進像是突然沒了耐心似的,猛的起身,雙手扶上腰間的褲帶,越過王小雷走到李飛白面前,陰森森的說道:“對不住啊兄弟,剛多喝了幾瓶,尿急。”
這話一出,華子立刻會意,屈膝在李飛白腿窩一磕,按著他就跪了下來。
臥槽!
王小雷暗呼一聲。
他初中時在狗血小說里看過這樣的橋段,一個人在侮辱別人的時候,通常會先灌酒,再灌尿。
周進這個動作,很明顯是有這個打算。
王小雷自認很慫,但也是有底線的慫。好歹李飛白和自己做了這么多年兄弟,他決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受到這樣的奇恥大辱。
于是上前一步,攔住周進:“進哥,給我……爸個面子!”
周進眼神微凜:“你爸能替他還錢?”
“……”王小雷再次猶豫,兜里揣著幾萬塊的他,實在是應不下這上百萬的債。
“既然不能,還不快點讓開?”
王小雷杵著不動。
周進咧嘴,森然一笑,“想一起么?”
「嘭!」
包廂門再次被推開,一個中年女人出現在門口。
“小姨?”周進手忙腳亂的扣上將將要解開的褲帶,很是吃驚,“您怎么來了!”
“小姨也是你叫的?!”中年女人冷冷的開口道。
“趙總好。”周進立刻改口,恭恭敬敬的叫道。
“趙總好!”華子也大聲喊了一聲,全然忘了手底下還按著一個狼狽的李飛白。
“在做什么?”趙總一腳踏進包廂,凌厲的目光盯著周進。
身后的門應聲關上,周進唯唯諾諾的回答道:“來和兄弟們唱唱歌,喝喝酒。”
趙總走到李飛白身前,伸手指了指:“跪著喝酒?這什么新玩法?”
“呵呵,他耍滑頭,我……就小小的懲罰他一下。”
“耍滑頭?”趙總坐在周進先前坐著的椅子上,冷笑道:“那是該罰。”
“是啊,趙總您是沒看見,他有多過分!”華子無比認同的道:“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是真不知道進哥的厲害!”
“閉嘴吧你!”周進恨不得現場割了這個華子的舌頭,怎么就這么看不出火候?
沒看到趙總的臉色比外面的天氣還冷嗎?
“還不趕緊給兄弟扶起來?!”
華子是周進的跟班,雖然不明白老大為什么這樣,但是收到指令,仍是立刻松開李飛白,躬身想要扶起他。
卻不想,李飛白卻像是脫力一般,一頭栽倒。
那羸弱的樣子,就好像才遭受過多么非人的折磨一般。
華子心里又氣又急,自然是死命去拉。可越是用力,李飛白就越像是一灘泥似的,黏糊糊的糊在地上。
「刷!」
華子一氣之下,扯掉了李飛白的羽絨服。
李飛白順勢蜷起身子,猛烈的咳了起來。
“進哥,你看他!”
“……”
周進偷瞄著趙總的臉色,心里愈發的虛了。
這位趙總是自家老板趙唐的親姐姐,名叫趙棠。平時很少來公司,更不過問公司的事務,但是趙唐卻是怕她怕的要死。
老板怕的人,他自然也是要怕的。
之所以叫她小姨,是因為他聽趙唐的司機叫她小姨,為了顯示親近,他也叫她小姨。
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是姐姐,卻被叫成是小姨。
不過這下倒是不用知道了,以后應該都不用再叫了。
“先別咳了。”趙棠被聒噪的咳聲吵到,很不耐煩的看向李飛白。
“哦。”李飛白也是聽話,趙棠一句話,說不咳就不咳了。
“說說吧,怎么回事?”
“他說我媽欠他一百萬,他找不到我媽,就來跟我要錢。因為我沒有單憑他的一面之詞乖乖的還錢給他,他就開始折磨我。”
“趙總,您別信他的!”周進趕忙澄清道:“我哪有折磨他?就是叫他喝了兩瓶酒而已!”
“有沒有一目了然。”李飛白氣若游絲,眼睛紅紅的。
趙棠眼神重又看向李飛白道:“看樣子,你受到了很嚴重的人身傷害?”
“是的,很嚴重,咳咳。”
“所以你想怎么辦?”
“……賠錢吧!”
“賠多少?”
“一百萬!”
“我不建議你這樣做。”
“那您建議我怎樣做?”
“報警。”
“……”
李飛白眨巴眨巴眼睛,沒搞錯吧?
這位趙總不是周進的老板么?
哪有老板建議別人報警抓自己手下的?
再怎么說,周進來催收也是在為公司做事,如果他被警察抓了,那么她作為老板,不是也會受到牽連嗎?
“趙總——”周進一聲慘叫,連滾帶爬的來到趙棠面前,“我錯了,您可千萬別報警啊——”
趙棠看也不看他,依舊詢問李飛白的意見:“怎么樣?”
李飛白一臉懵比:“您認真的么?”
“我像是在開玩笑么?!”
李飛白皺眉,同樣認真的思考了一番。
看著周進龐大的顫抖不已的身軀,低聲說道:“還是算了吧。”
“為什么?”
李飛白翻身坐起,抱著膝蓋無不委屈的道:“他這種程度的傷害,就算被抓進去,最多關上幾天就沒事了。我欠著他錢,他以后還得找我,我要是再落到他手里,可就不是灌酒灌尿這么簡單了!”
“他倒是敢!”趙棠眼神如刀,望向周進:“他當自己是上海灘的許文強么?都什么年代了?還容得他胡作非為!”
“不敢不敢,以前不敢,以后更加不敢!趙總我錯了!”周進疊聲道歉。
“趙唐的名聲就是被你這種人敗壞了!”趙棠指著周進咬牙切齒:“就算他還不上,公司養著一整個律師團隊,他們不會想辦法么?哪一個求著你跟這兒暴力催收了?”
“沒有人沒有人!完全是我個人的行為!趙總我真的錯了!”
“說句難聽的,公司留你這種人,完全就是多余!”
“是,不是啊——”周進兩行熱淚齊齊流下,我為趙總拋頭顱灑熱血,您竟然說我多余。
“要不是看在你救過趙唐。”趙棠語氣柔和了不少,她也不打算忘掉他這份情義。
“區區小事,不足掛齒……”周進暗自嘆了口氣,你記得就好。
“……”
聽著兩個人談起舊事,李飛白想死。
敢情剛剛叫自己報警,是逗我玩呢!
人家真正的目的,是在教育浪子回頭吶!
「咕咚」
李飛白萬念俱灰,一頭栽倒在地。
愛怎么著怎么著吧!
“怎么?”趙棠結束與周進的談話,轉頭看向李飛白。
李飛白嘆了口氣,哀哀的說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要殺要剮就趕緊的吧!”
“這話哪兒來的?誰要把你怎么著了?”
“你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今天確實不能把我怎么著。但是以后他趁您不在的時候找上我,我橫豎還是一死。與其戰戰兢兢等著他來報復,不如現在死了干凈。”
“趙總——”周進更想死。
這小子誠心跟我過不去啊!
好不容易要圓過去了,他這么一說,豈不是又勾起了趙棠的怒火?
果然,趙棠冷冷的盯了他三秒鐘,指著李飛白道:“這小子不出事,你還是趙唐的人。要是他出了任何事被我聽到,你看我會不會饒你!”
“他一定不會出事!”周進忙不迭地答應。
“想清楚了再回答!”
“我……”
周進一愣,沒敢立刻回答,琢磨著趙棠的話,心里直畫弧兒。
這小子要真的還不上錢,我大不了就從公司層面走法律程序,私下里不再找他就完了,有什么值得想清楚的?
可轉念一想,趙棠說的是「這小子出了任何事」。
「任何事」,可不僅限于自己搞出來的事。
這個節骨眼上,他家里出了事,他的嘴又那么賤,就算我不欺負他,搞不好也有別人來欺負他呀!
如果他萬一被別人欺負了出了事,難道也要怪我頭上?
想到這里,周進忍不住瞄了李飛白一眼。
卻見這小子正滿臉竊喜的望著自己。
于是恍然大悟——
趙總這是,讓我保證他不出任何事?
難不成叫我給他當免費的保鏢?!
憑什么啊?!
滿心不甘的望向趙棠,卻從她毋庸置疑的眼神中,確認自己的猜想是正確的。
我靠!
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王小雷怯怯的聲音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滿懷期待的看向趙棠。
趙棠側頭:“什么?”
“剛才進哥,啊不,周進也差點兒讓我人身受到嚴重傷害來著……”
“然后呢?”
“我想問問,我以后要是有事,他能不能也一起負責了?”
“你也借貸了嗎?”
“……沒有。”
“你家也破產了嗎?”
“……沒有。”
————
KTV外,趙棠的專車旁。
李飛白連連道謝,感謝她的救命之恩,感謝她沒逼著自己還錢,還感謝她給自己找了一個便宜保鏢。
雖說沒能抵掉一百萬的負債,但是這樣一來,他心中的擔憂也還是少了不少。
畢竟如果老媽在別處也欠下高利貸,再來個什么王進、李進的,自己應付不來的時候,周進或許還能替自己擋一擋。
哪知趙棠卻并不接受他的感謝。
“您說什么?您并沒想救我?”
“我為什么救你?”
“那您究竟是做什么來了?”
“抓現行,整治公司內部問題。只是很湊巧,沒想到又遇到你了。”
“……”
是的,這位趙棠,就是下午李飛白在路邊撞到的那位中年婦女,也是叫李飛白心動的那個網名叫「烏云」的姑娘的小姨。
起初見到她,李飛白整個人都懵了。
還以為是認錯人了。
畢竟下午的趙棠穿著樸素,拎滿了年貨,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脾氣不太好的中年婦女。
而剛才出現在KTV里的趙棠,則是一個穿著羊毛大衣腳踩高跟鞋氣場全開依舊脾氣不好卻判若兩人的趙總。
后來看到她痛斥周進,又叫他來幫助自己,便滿心歡喜的以為她是來救自己的。
畢竟老媽季平在青城市也是有名有姓的。
她兒子落難,找朋友來救,多么熱血的一件事。
沒想到就是湊巧而已。
感覺自己有點兒太不受重視了。
……
可不管怎樣,她確實是救了自己。
如果沒有她,自己今晚可能會被周進埋進雪地里。
所以不管她是為何而來,自己必須要感謝她。
最重要的,是她半句沒提那一百萬的事兒。
“算了,如果非要感謝,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
“您說,別說一件,就是百八十件,只要我能做到,我就都答應您!”
“你倒是先有了那么大本事再說!”
“……那您還是直接說事吧!”
李飛白覺得扎心,甚至都有點不想感謝她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不小心走了狗屎運在以后的某一天見到了烏云,不能對她提今晚的事。”趙棠拉開車門,一臉無所謂的道:“不過,或許這可能永遠只是個如果。”
「嘭!」
車門關上,趙棠的豪華奔馳揚長而去。輪胎下卷起的雪花,揚了李飛白滿身滿臉。
“……”
我看起來就這么差勁么?!
————
走在雪地里,李飛白渾身發抖,脖頸間被酒打濕的衣領變硬結冰,凍的脖子麻麻的。
可是對于此刻的他來說,這點皮肉之痛又算什么呢?
家中破產、老媽失聯,這才是真真的徹骨之痛呀!
「你要好好的。」
這是老媽下午在電話里的囑咐。
“你要我怎么好好的啊!”李飛白對著漫天大雪無聲咆哮。
你這才出事,我就被人給欺負了!
回想這二十幾年來,自己就像是藤蔓一樣,攀附在季平這棵結實的大樹上。借著大樹的偉岸,他得以直立行走,得以望到更高更遠的風景。
如今大樹抽身而去,留下他這樣一團雜亂無骨的藤蔓,如何是好?
「咕咚!」
李飛白腳下一滑,一頭栽進雪地里。
他有點不想起來,就這樣任由熱淚一股接著一股的從眼底冒出,混進雪水,結成堅冰。
我媽不要我了。
我熬不過這樣的寒冬。
「嘶——」
李飛白覺得雪地里還是太冷了。
自己細皮嫩肉的,根本扛不住這樣的寒冷。
他以為憑著自己此時的傷心絕望,身心都已經麻木的狀態,根本就不會感知到外界的寒冷的。
哪知電視劇里都是騙人的。
簡直都要冷死了好嗎?!
于是起身,李飛白打了個車回家了。
他希望周進和王小雷剛剛也是在騙自己,是合起伙來向自己開了一個惡毒的玩笑。
就因為太嫉妒他有錢有貌了。
于是,帶著一絲絲渴望被欺騙的期待,李飛白回到了自家的公司。
公司總部就設立在工廠院內,也是他的家。
當初季平建廠,說要以廠為家。
所以他們這么多年就住在工廠的大院里。
「廠在家在,廠破家敗。」
這是她常對別人說的一句話。
而如今那句話就像是一句讖語,當真應驗了。
直到親眼看見白紙黑字的封條貼在自家大門上,李飛白這才相信,原來命運是真的放棄了他們母子。
門衛黑漆漆的,院子里黑漆漆的,往日熟悉的建筑,仿佛一棟棟猙獰的怪獸,張大了嘴等著吞噬自己。
李飛白怕死了,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給季平打電話。
他希望季平能站出來給自己解釋一下,究竟家里發生了什么事!
為什么一夜之間,自己竟然都無家可歸了?!
然而,季平的電話已經處于關機狀態。
絕望,又一重的絕望。
雪天路滑,李飛白的家又地處市郊,出租車司機出車不情不愿的把他送到之后,早就揚長而去。
走到馬路上,李飛白感受到了十級孤獨。
仿佛天地之間,除了自己,就只有漫天的雪花。
不知走了多久,又餓又累的李飛白看到了一家網吧的招牌忽明忽滅。
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到了一絲亮光。
出于對溫暖的本能追求,李飛白一頭扎了進去。
地處市郊,這個網吧里的設備比起市中心那種堪比賽級的電腦來說,可以說是簡陋不堪。
好在環境還算整潔,最重要的是特別暖和,有人氣……還有煙火氣。
不少人就坐在禁止吸煙的牌子下叼著煙卷吞云吐霧。
李飛白心中嫌棄,不過還是決定在這里湊合一晚。
拿出身份證到吧臺登記,一個滿頭臟辮兒的女孩正捧著一碗紅燒牛肉面吃的正香。
「咕嚕嚕——」
女孩抬眼的時候,李飛白的肚子很配合的叫了起來。
“包夜還是計時?”
“包夜吧!”
“包夜十五,加一份泡面套餐,一共三十!”
“泡面就算了。”李飛白嚴辭拒絕。
自己金枝玉葉,能來這種地方已經是破格降低了自己的底線。
要是再來一碗泡面,自己的自尊心受不了。
女孩沒所謂的一笑,指了指桌角的二維碼,“掃碼吧!”
李飛白掏出手機,按下了支付金額,剛要按下確認鍵,只聽女孩又開口了。
“好心提醒你一句,想吃趁早,十二點之后我就要打游戲了,沒時間給你泡面!”
李飛白的手一頓,摸了摸自己干癟的肚子,最終還是修改了金額,支付了三十元。
強買強賣!
趁火打劫!
李飛白心里很是不爽。
最重要的是,要是被人看見自己在網吧吃泡面,豈不是成了圈里最大的笑話?
不過想想,他們又怎么會來這里呢?!
收款提示音響起,女孩咧嘴一笑:“好嘞,泡好了給你送去~”
李飛白點點頭,找了一處角落的電腦前坐了下來。
打開英雄聯盟的界面,王小雷也在線,不過他正在和別人一起打排位賽。
李飛白切進去觀戰了一會兒,憋屈的又退了出來。
王小雷還是一如既往的手殘,連個輔助都打不好。
沒有自己,他就是個送人頭的。
呵呵。
李飛白的眼眶突然紅了。
王小雷的昨天和今天沒有任何區別。
而自己的人生卻是從此要天翻地覆了。
游戲打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人生的敗局又不能像游戲里一樣,可以逆風翻盤。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人生連基本的補兵技能都沒太完全掌握。
……
面很快就泡好了,臟辮兒姑娘扯著嗓子吼了一聲:“李飛白——面好了!”
瞬間把他從自憐自艾的情緒中拉了出來。
這丫頭還有沒有點兒素質?這么大嗓門兒叫人聽見多難堪?!
“李飛——”姑娘沒耐心等著,再次開口。
李飛白在她喊出最后一個字前,趕忙起身招呼:“這里!”
臟辮兒姑娘白了他一眼:“一個大男人,還這么磨磨嘰嘰的!”
李飛白的眼眶再次紅了,為什么連她都要取笑我?!
我不就是在網吧吃了一碗面么?
果然還是受到了嘲笑!
卻不敢再磨蹭,趕忙接過坐下。
泡面的碗熱氣騰騰,撲面而來的香氣讓他忘記了一時的不快。
“兒子,媽最多再干個五年,你就回來全盤接手吧!”
“兒子,你要收收心了,媽是真的干不動了。”
“你個小兔崽子……還是好好兒找份工作吧!媽托了人,你下周就去報到。”
“你要有養活自己的本事……”
————
原來不是老媽有意瞞著自己,而是自己粗心大意,從沒有認真理解過她的話。
但凡自己稍稍敏感一些,多問老媽一句,即便改變不了最終破產的結局,起碼還能在她面臨巨大困難的時候,陪在她身邊,同她多說幾句話。
而不是夜夜笙歌,荒廢人生。
“我這種人,活著還有什么價值?!”李飛白喃喃自語,低頭嗦了一口面。
“就連這碗面,都不該吃!”
“因為你不配!”
“……”
不知不覺中吃完了一碗面,無滋無味。
王小雷已經新開了一局,游戲是不能再上了。
關掉游戲界面,李飛白百無聊賴的翻看著網頁,屏幕上跳出了一連串的推送消息。
「晚上九點,新晉網紅準時開播啦!」
「云上網吧,攜新老會員為你瘋狂打call!」
「老鐵們,鮮花禮物刷起來!」
“云上網吧?”李飛白聽著名字耳熟,抬頭看了一眼,才發現竟然就是自己所在這家網吧的名字。
搞什么啊?
現在網紅的路子都這么野了么?
都會線上線下聯動了!
出于好奇心,李飛白點開了彈出的鏈接,戴上耳機。
直播間的名字也叫云上。
直播還沒開始,就已經有不少粉絲翹首以待了。
留言的彈幕占據了大半個屏幕,屏幕那邊卻沒有人,是黑夜里漫天的雪花。
看到這些,粉絲的留言是這樣的:“哇,好美的雪~我的女神是不是也像雪花一樣,純潔美麗呢?”
“我說我沒見過雪,女神就立刻滿足了我的心愿。可我想說,我沒見過女神真容,能不能連這個愿望也一并滿足了呢?!”
“好期待一睹芳容!”
“……”
聽著語氣,不用猜就知道是一群直男粉絲。
等了一會兒,屏幕前有了動靜,一只小土狗跌跌撞撞的闖進屏幕中。
憨頭憨腦的樣子,倒是挺招人憐愛。
屏幕上又是一陣激烈的留言。
這次的語氣看起來像是一些妹子,文藝的不得了。
“哇,好可愛的狗狗。”
“女神姐姐過的就是許多人向往的神仙生活。”
“這才是真正的歲月靜好,超然物外。”
“……”
李飛白有些好奇,這位網紅究竟是播什么的,男女通吃不說,留言還這么一點指向性都沒有?
「小白——」
一聲清脆的呼喚自遠處傳來,李飛白頓時一個激靈。
還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
「小白——」
再一次的,呼喚由遠及近。
李飛白這下聽清楚了,聲音來自屏幕那端。
這是什么情況?
她在喊自己么?
網紅竟然認識自己并知道自己今晚會看她直播?!
備受重視的感覺!
李飛白有些莫名期待,凝神盯住屏幕,等著驚喜出現。
「呲溜~」
屏幕上的小狗似乎對拍攝它的東西很感興趣,伸出舌頭輕輕的舔了一下。
冰涼涼的,有趣!
「呲溜~」
小狗又舔了一下,不小心把攝像頭舔歪了。
李飛白瞧著也是有趣,跟著屏幕的旋轉歪起腦袋。
這時,屏幕前一雙穿著雪地靴的雙腳急急的跑了過來,停在小狗身旁。
一雙纖纖素手向下一撈,直接把小狗撈出了屏幕。
接著雪地靴沒做停留,轉身向回走,邊走邊嗔怪的說道:“小白,這么冷,你怎么跑出來了?快回去媽媽的身邊!”
“……!”
李飛白都想罵街了,剛剛的期待化作無端的憤怒。
怎么人倒起霉來這么無休止呢?
連一條狗都來占我便宜!
小白竟然是條狗!
是剛剛那條傻狗!
是剛被那個聲音好聽的網紅抱走送去媽媽身邊的憨狗!
李飛白想砸了屏幕。
同樣被叫做是小白,自己都不如一條傻憨狗!
人家傻憨狗都能回媽媽身邊!
……
看到網紅出現在屏幕中,即便只是看到一雙腳,彈幕也仍舊瘋狂起來了。
「啊啊啊啊啊——」
「嗷嗷嗷嗷嗷——」
粉絲們仿佛喪失了語言功能,集體以一種尖叫、怒吼的方式表達著心中的興奮。
呵呵。
李飛白嗤之以鼻。
這個世界瘋了么?
心中雖是嘲諷著,李飛白卻因為無所事事,和那群狂熱的粉絲一起,等待著接下來的直播內容。
屏幕里的雙腳極其忙碌,剛抱走一只傻憨狗,過會兒又出現了。
這次是半個身子出鏡,只見她手上抱著一個大紙箱,跑過來對著鏡頭給大家展示了一堆臟兮兮的雞蛋,并附加解釋說明:“今晚下了好大的雪,雞寶寶不能再呆在原來的房間了,我得抓緊時間給他們搬到更暖和的屋子!”
說完,呼啦啦又跑了。
「女神快去忙吧!」
「別凍壞了雞寶寶!」
「女神自己也不要冷到!」
彈幕上盡是善解人意的安慰。
于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位網紅女神來來回回的,分別又搬了「豬寶寶」「豆苗苗」「小枝枝」「大花貓」……
她確實很忙,忙的連扶正屏幕的時間都沒有。
卻有時間在路過屏幕前時,細心的跑過來解釋一番。
然后粉絲們清一色的選擇諒解。
好不容易等她忙完了,屏幕前卻突然一片漆黑。
——直播結束了。
連一句再見的話都沒有說。
真是個沒有素質的主播!
李飛白扶正了自己差點兒僵掉的脖子。
博眼球!
博同情!
作秀!
套路!
現在的人啊,為了圈錢簡直是什么招都想得出來!
甚至不惜給小狗起名叫小白!
李飛白尤其對主播那條傻憨狗耿耿于懷。
……
屏幕上沒有了其他推送,李飛白又回到了不知道做什么的狀態。
干脆雙眼一閉,縮進寬大的椅子里,想要睡覺。
可是腦子里卻不得安寧。
自家公司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狀態,老媽究竟欠下了多少債,她是暫時失聯,還是出了什么別的事……
一切的一切,他都一無所知。
甚至他都不知道明天天亮以后,自己將要去哪里,可以做些什么。
“烏云!”不知道過了多久,吧臺前響起臟辮兒女生的聲音。
李飛白嗖的一下彈起身子,向前張望:“烏云?”
“你怎么這么晚過來了?不是在直播嗎?”
“山里停電了,小姨也不在家,我有點兒害怕。”一個穿著巨大棉襖的女孩一邊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邊輕聲回答道。
“趕緊趕緊,脫下來,進來暖和暖和!”臟辮兒女生把烏云拉進吧臺里,為她脫掉厚重的外套。
再次聽到烏云的聲音,李飛白的腦中電光火石,瞬間有種穿越的感覺。
難怪聲音那么熟悉!
原來剛才的主播就是烏云?
她和下午自己見到的烏云竟是同一個人?
天底下竟然有這么巧的事兒?!
……
吧臺里的兩個女孩還在說話。
“我給你泡碗面吧!我隊友今晚都不上線,你來的正好,一會兒陪我打游戲!”
“嗯。”
“等著啊!”
臟辮兒女孩輕車熟路的扯開泡面,忙活了起來。
“你好,美女。”
開水剛倒進去,吧臺前走過來個人影。
“有事?”臟辮兒女孩抬頭。
“那個,我想來碗泡面。”
“不是剛吃過么?”
“看直播看餓了……”李飛白說話的功夫,眼睛瞄向坐在她身后的烏云。
臉蛋還是下午在路邊看到的那張臉蛋,嬌艷無邊,小巧精致。
身上穿的還是剛剛出現在直播鏡頭里的那身衣服,不是商場里的品牌,質樸無華。
真好看。
一聽他說起「直播」二字,烏云就立刻低下了頭。
作為一個不露臉的主播,在任何一個粉絲面前保持神秘,是最基本的職業素養。
不過做直播的人千千萬,這個人看的也不一定是自己的直播。
實在是沒必要過于敏感。
想到這里,烏云的頭稍稍抬起了一些。
只聽臟辮兒女孩噗呲一笑,明知故問道:“什么直播還能給你看餓了?”
“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就是有個人走來走去,我看著累,就餓了。”李飛白一邊掃碼,一邊說道:“下次推送些有營養的。”
“切~愛看不看,你當我們網吧什么直播都推薦么?”
“多聽聽受眾的聲音,否則還怎么提升人氣?”
“啪!”臟辮兒女孩將泡面和火腿扔給李飛白,“水在那邊,自己泡去!”
李飛白笑笑,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烏云,轉身走了。
“海蘭,你說我做的事情在別人看來就這么沒意義么?”
李飛白走遠后,烏云立刻拉著這個叫海蘭的女孩問道。
“怎么會!”海蘭攪開泡好的碗面,坐到烏云身邊:“真正愛你的粉絲,都是那些刷屏的,看他們愛你愛的多么瘋狂。”
她知道烏云是聽到李飛白的話,多心了。
做直播這條路是自己幫著她選的,所以必須要堅定不移地支持她。
“就剛才那種人,一臉頹喪,指不定過得有多不幸福呢!你理他的話干什么!”
“其實他說的也有道理,人人都有發表意見的權利,”烏云接過泡面,小心翼翼的啜了一口湯:“這樣會鞭策我前進。”
“……那我把他叫來你們當面鞭策鞭策?”
“說什么呢!”烏云紅著耳朵嗔怪道:“我怎么可能和粉絲見面?!”
“……”
海蘭撇了撇嘴,人家明明說自己只是個「受眾」,你倒好,還自作多情把人家當粉絲了!
————
李飛白并不餓,不過是想找個借口去吧臺,好進距離確認一下,這個烏云是否就是趙總所說的,自己可能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再見到的烏云。
沒想到還真是她。
老天爺在開什么玩笑呢?
一天之內,各種不可能的事情竟然都發生了。
李飛白沒有泡面,正坐在椅子上發呆的功夫,只見海蘭大大咧咧的拉著有些不好意思的烏云走過來了。
“嗨,帥哥。”
“嗨,兩位美女。”李飛白笑笑。
烏云不會是也認出自己了吧?
“開黑嗎?”臟辮兒女孩手指比劃了一圈,“都玩著呢,看你一個人閑著,不如一起吧?”
“我不太會。”李飛白有些失望。
“沒事兒,你只要會基本操作就行,我們倆帶你飛。”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