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如水的南下河原正悄悄迎來草長鶯飛的二月天時,遙遠的朔北還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紛紛揚揚的大雪乘著極地北原吹來的寒風,漫過淵雪天脈的高嶺,如同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占領了朔北的廣袤土地,致使天地一色萬物同衣,不禁讓人望而生畏,感嘆自然偉力。
淵雪天脈在云州之北,云州在中原九州之北,其東起于無盡之海,西臨流金廣漠,峰高勢險,橫亙延綿,擋住了極地冰原的寒流大雪,亦擋住了生活在冰原上的異族鐵蹄,是絕嶺,亦是天塹。
天脈下有一城,名曰朔方。
朔方城坐落淵雪天脈之下,爬山而建,統攝天脈外圍的三關十六寨,北可仗其險抵御外族侵擾,南可望天子王畿維圣朝安危,是歷代中原帝族不得不重視的一處軍事重地。
當今圣朝,異族活動頻繁,這一塞上要城更是受朝廷重視,以至任命當朝第一武將,鎮遠將軍常年駐守此地,防范異族侵襲。
在這近蠻荒而遠中原的嚴寒之地,朔方城一年內多是冰封雪飄,雖常有內地文人雅士來此觀瞻天地一色的茫茫雪景,但均待不了二三日,便受嚴寒所迫只盼早歸。對于生老此地的百姓來說,這些天寒地凍早已算不得什么。
此城作為軍事重地不比他城繁榮似錦,沒有碧瓦朱樓、酒綠燈紅、鶯歌燕舞,因而也無甚達官顯貴,多的是市井人家、凡夫俗子。
兩條東西向和南北向的主道簡單地將城市分成了四個區域。東北方是將軍府,西北方則是軍營,校場等軍中設施。民市、驛站在西南城區,而東南方則是一些民宅。
因嚴寒之故朔方城無耕種農事,全城百姓多以捕獵采藥為生,天脈以奇獸仙草見長,常有內地商賈來往走商,這些商人一面販賣內地的五谷食糧,一面購進當地特產銷往內地,方為這座邊陲要塞帶來了生機,溝通了南北。
朔方城建于此地防御異族入侵不知有幾世幾代,戰爭的洗禮與歲月的磨礪非但沒使這只塞上巨獸殘敗低糜,反而兇威更盛,虎視曠宇。
今日,這座龐大的朔方城依舊佇立在冰天雪地之中,守城士兵各持長槍挺立城頭,絲毫不畏削肩而過的寒風。北方校場不時傳來的陣陣操練聲,仿佛可以撼動天地。
百姓們無一不知,無一不曉,朔方城之所以有如此氣勢,全得歸功于那位皇上親派的鎮遠大將軍。
此時正值卯時三刻,正是群星未隱,天際將明之時。一群鐵騎自將軍府奔來,停在城門口。
“吁!”一人勒馬對城門守兵叫道:“將軍出城狩獵,速開城門!”
“是!”
城門應聲打開,黑夜中一匹匹鐵騎飛奔而出,漸漸消失于遠方山色。
這時,城門邊突然傳來一個低沉急促的聲音:“快,趁現在溜進去!”三個奇怪身影順著墻根,躡手躡腳打算偷偷混進城內,卻還是被一守城士兵橫槍攔了下來,嚇道:
“是何人鬼鬼祟祟,竟敢偷闖入城?!”
三個身影頓時停了下來,為首的一人說道:“小哥息怒,老道連夜自南方趕來,想進城找家店暫住歇息,望小哥行個方便!”
“不行!時候未到,不得開門放人!爾等辰時再來。”遂向上喊道:“關城門!”
黑夜中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沒法子了,猴子,上!”
話音剛落,一個身形似猴的黑影一躍而起,也不知做了什么,只聽低聲悶哼,守城的士兵便搖搖晃晃地倒在了為首那人的懷里,被他輕放在雪堆上。
同一個聲音又小聲催促道:“老頭,快走!還有猴子,干嘛呢?別磨蹭了!”就這樣,三個奇怪的身影便在欲明未明之際悄悄混進了城去。
天剛亮。城門外三個士兵圍著一個呼呼大睡的士兵,喊道:“守城的,快起來!快起來!不好好守門,怎么還睡上了!”
中間那人按了按腦袋,冰天雪地里猶自覺得頸后一陣火辣辣的痛,疑惑道:“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有只毛猴子給了俺一拳,俺就暈了,咦,俺的頭盔嘞?”
那士兵臉色一黑,像丟了寶貝似的急忙向四周尋去,不過多久就在墻角下找到。他拿起頭盔,格外鄭重地往里面掏了一掏,于是臉色更黑了。
辰時已過,城門大開,朔方城在晨曦中開始了一天的運作。街道漸漸車水馬龍,來往的商人,販賣毛衣、棉鞋的小廝,開門營業的各色店鋪,無不使這座城市增添了幾分活力。
說回剛剛那三個混進城的奇怪身影,現已大搖大擺地走在城中。為首的是著一身淡黃色玄袍,遠望去飄然若仙的鶴發老道。仔細近看,若不是多了那三千白絲也不是特別顯老。
只見他左手撫須,右手持竿,竿上掛有寫有“天官賜福,百無禁忌”字樣的黃旗。另有一行小字寫著“辟邪驅鬼,招財入寶,藥治百病”。
令周圍人大感奇怪的是,寒冬臘月穿得如此清爽,難道不會覺得冷嗎?再一想,大概只有那些能呼風喚雨的修行之士才能有此風度,不禁對其漸生青睞,增添了許多仰慕之色。
再看向一旁少年則正常了許多,腳上穿著毛鞋,身上裹的是白荏棉襖。少年名叫小江,十歲出頭的模樣,看上去生的面目清秀,可能是連續幾日趕路的緣故,臉上粘了些灰塵。
除這一老一少外,最引人注意的莫過于坐在少年肩頭,正饒有興趣地刨他頭發的猴子,想來應該是無聊著在找虱子。除去背上長了點與它處不同色澤的毛外,與天下猴子也一般無二。
這兩人一猴正走在街道上,老頭拿出不知哪兒來的錢袋,回頭對著猴子樂滋滋地說道:
“瞧,為師說的沒錯吧,這些士卒一般都把錢藏在頭盔里!嗯,還不錯,估摸著有十來兩,夠我們在這住上好多天了!”
“哼,不過是想把那守門的敲暈好早點入城,誰知這猴子跟你處久了,盡學些順手牽羊的伎倆。”小江不屑地說。
“什么叫順手牽羊?不過是物盡其用,不用白不用!”老道反駁道。
小江沒好氣地擺擺手:“打住打住,懶得跟你扯這些。我們還是先找家店落腳,把正事辦了,然后趕緊睡覺。接連趕了這些天,又盡碰上些個破事,早累了。”
瞧他兩眼沉重發黑,的確像是累極倦極。
“我看那家客棧就不錯!不如就住這吧。”
老道朝小江所指方向看過去,正是一家名為“北聚四海”的客棧。
此際客棧剛開張不久,廳內無甚食客,唯有一名戴著氈帽的中年男子在柜臺算著賬本,應是此店掌柜。他瞧見進店的一老一少一猴,上前迎道:
“兩位師父不像是北方人,不知是哪里人士?來此是打尖還是住店啊?”
老道作揖道:“貧道攜拙徒四方游歷,行無定所,早聞云州朔方大雪浩瀚、天地同色,有心來此一堵奇景,近日所見甚是壯觀,確是不虛此行。煩請掌柜開間上房,貧道與拙徒接連趕路,有些體累神乏了。”
掌柜見那老頭須眉羽白,大雪天里衣著清秀,倒是有幾分脫塵仙氣,不敢怠慢,恭敬道:“仙師樓上請。”
掌柜帶著兩人上樓,邊說道:“仙師來的正是時候,這幾日朔方連降大雪,數年罕見。要是晚來幾天可就要開春了,想再看大雪就只能等到來年了。”
小江左右環顧客棧,不經意回頭,正瞥見客棧外面一位敲著青竹竿的女孩緩步走過,看去像是位盲人,稍作遲疑后便回頭跟了上去。
掌柜帶他們來到一間坤字號客房,推開門就能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蘭麝香氣。屋內放有一株株綠景盆栽,似是不受此地寒氣影響而長年青翠。
“這間客房寬敞透亮,打掃得干凈,里外各有床塌。靠近院內日里清靜的很,仙師與小師傅盡管靜心歇息。”
老道朝東南西北四面各瞧了瞧,捋捋胡須道:“不錯。”
交代幾句后掌柜帶門離開了,那老道放下包袱朝小江使了使眼色,小江心領神會,輕推開門探出頭去左右看了看,確保無人后方又關上了門。
老道打開包袱,從雜七雜八的東西中掏出來一扁寬狀木盒。
木盒長寬均五寸有余,看起來已經有些年代,盒面只隱約看得清“山河盤”三個古文字樣,而其余小字則已在時間的刻磨下變得模糊難認。抽出盒蓋,可見內部保存完好無缺。
盒蓋中央飾有山河圖,其北有古文標注“極地冰原”,東方有“無盡之海”,東南方有“明珠群島”,西方標有“流金海”,南面有“隱國古林”。
再看木盒內部,刻有一組先天太極八卦圖紋。太極居中,周圍八卦,有:乾,坤,震,巽,艮,兌,坎,離,相與排列,共成六十四卦。
老道將木盒放在桌上,神情愀然,自是沒有忘記他們不遠千里而來的目的。
他右手對著木盒凌空一點,看似樸素無華的木盒異象突起!盒內刻紋間泛出點點藍光,既而如幽冥潮水般覆蓋了太極圖案。而在其上方,憑空凝成了一幅緩慢旋轉的太極圖盤,模樣與盒中之圖別無二致。
老道只手撥弄,太極圖周圍的卦陣也跟著漸漸旋轉起來。飄渺無實的幽光在圓盤上衍生出各種奇幻景象,或為山川河岳,或為鳥獸蟲魚,或為日月星辰,或為花草樹木。
圖陣旋轉得越來越快,景物變化得也越來越快。而后隨著老道口中一聲輕喝,舉袖一揮,適才之景盡數如煙散去,僅余下了茫茫冰原。
“哈哈哈,定是那兒沒錯!”小江高興叫道:“和之前看到的一模一樣!”
老道微微點頭,卻沒有多么驚喜,雙目仍盯著山河盤里的景象,感覺不太對勁。若是他推測的沒錯,山河盤顯現的地方應是淵雪天脈的一處死寂之地,浩瀚冥海。
中原大地自古分為九州六地。九州受人族掌轄,乃檀州、木州、云州、滄州、澤州、海石州、辰州、蕪州、望州;六地則為妖獸聚集棲息之地,乃幽篁絕嶺、垂星十谷、天心水國、淵雪天脈、罹難死沼和幻海擎天林;
若天下有十分地,則九州獨占其九,六地僅占其一。然而就是這一分天地,千百年來人族唯有繞之避之,不敢越雷池一步,更莫說有何覬覦之心。
淵雪天脈即為妖族六地之一,其極高極廣終年白雪,以三關十六寨為界,分為內外圍。
天脈外圍大多只是皮糙肉厚的飛禽走獸,尋常獵戶與鎮守關塞的守卒都能應付,相對來說還算安全。過了三關十六寨的防線就進入了天脈內圍,不再歸于圣朝管轄版圖。
此間妖獸縱行,身俱百年甚至上千年修為的兇獸隨處可見,絕非一般百姓能敵。
而在這延綿群山之中有一處冰湖,因其浩瀚無垠,不見盡頭,稱之為海。又有傳說湖底通往冥都鬼界,是死人居住的地方,故稱之為冥海。
在之前幾次探測中老道就隱隱有了這種不對勁的感覺,但由于距離太遠,并不真切。這一次應該是離那里不遠了,那種若有若無的感覺變得格外真切。
他現已經可以斷定,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源自于窺探。他在通過山河盤窺探那里時,那里也在窺探他。
老道口中念起咒文,右手繼續撥弄,山河盤上景像又出現了變化。冰層慢慢變大,變得模糊、黑暗、空曠,小江出神地盯著,他知道這是冰湖的下面,他們這半年來一直追尋的東西可能就在冥海湖底!
終于,山河盤光影一凝!竟是一座恢宏巨塔!
畫面剛剛凝成,山河盤突然抖動起來,幽明的藍光時斷時續,原本清晰的圖像也開始模糊不清。老道眉頭一皺,試圖穩定圖像,腦內卻突然炸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呼嘯,他身子一顫,圖像剎時消失!
小江驚問道:“怎么回事?!”
老道眉頭緊皺,一屁股倒在身后一把椅子上。嘀咕道:
“沒道理啊,怎么會這樣?!”
在小江眼里這山河盤只是個用來探測靈寶的普通道家法寶,實則來歷并不一般。此盤原是取東方棲鳳靈木塑以盤形,紋天下山河、刻古神八卦,能測天下聚靈之物,非尋常探寶之物可比。
如今竟然會有連山河盤都難以測定的靈物,究竟是什么來頭?還有那記如龍吟般的咆哮聲,竟好似依著山河盤這絲絲靈力反察到老道,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道?”
小江輕聲呼喚。那老道仍自沉思著。
“師父?”
小江又輕聲呼喚。
“死老頭!”
見老道獨自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想些什么,非但沒有回他話,還時而皺眉,時而邪笑,小江委實忍捺不住,喝道:
“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你別只知道坐在一旁發笑,快給我說說那湖底巨塔里究竟是什么東西?”
老道回過神來,瞥了眼旁邊心急火燎的小江,一邊收拾起山河盤和包裹,一邊不屑道:“哼,瞧你那樣。還能有什么,當然是寶貝了。”
小江也哼道:“我自然知道是寶貝,要不然咱們冒著大雪,翻山越嶺來這里干什么。我就想知道那湖底藏的是什么。”
老道攆了攆胡須,也有些納悶,自言自語道: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呀。可這次山河盤不怎么靈光了。只能探出大致方位,看不出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不過應是比以前尋的那些個物什都要好。總不至于又撿只破猴子吧?”
一旁的猴子:“嘰嘰?”
聽罷小江頓感不好了。
遙想一年多前,同樣是為著一寶物在各地兜兜轉轉足有半年,最后摸定一片不小的古林。可巧不巧,山河盤也如今日這般不太靈光,既測不了具體方位,也不知道林子里究竟藏著什么。
忙活了大半年總不能就這么翻篇了吧,于是在之后兩月里,他們師徒二人三進三出將林子摸了個遍,結果半件稀罕物也沒找著,山河盤還一度被偷了去。
而偷那山河盤的也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那灰毛長臂的猴子。后來二人又歷經近半月的時間,各種下套埋伏引誘,才從那猴子手中搶回山河盤。
再之后二人也沒心思去找那寶物,但老道突然一口咬定寶貝就是那猴子,便又用盡各種手段將之誘拐出了林子,直到現在……
見小江一臉的失落,老道指著那猴子道:
“為師不是跟你講過許多次了嗎,你怎么就是不信為師么。這猴子可不是普通的猴子,它是有身份有來歷的!
為師曾在一本古籍中看見過有關記載,這猴子叫乾元通寶猴,是上古異獸,天生對寶物有靈敏的嗅覺,能尋到世間一切大大小小的稀世奇珍,可謂神奇!”
一旁的猴子:“嘰嘰?”
小江道:“是是是,徒弟自然相信師父。這猴子哪能不神奇呀,跟著您老人家沒幾天就將您那些順手牽羊的功夫學得爐火純青,教徒弟哪能不相信。”
那老道聽到自家愛徒竟如此嘲諷他這個當師父的,教他仙師面子往哪擱?當下氣得欲抄起山河盤向愛徒砸去。
山河盤剛拿在手里,想了想便又放下,罪過罪過,怎么能使這么貴重的寶物。隨后一把抄起身旁的乾元通寶猴朝他砸去,以治其大不敬之罪,并道:
“去將定魔符,鎖魂符,五行符各抄一百張,抄不完別想睡覺。”
說完,老道撐了個懶腰走進里屋,一邊寬衣解帶一邊嘀咕:“小毛孩還數落起為師來了。為師身困體乏,就先休息了。愛徒你慢慢抄符吧。”
小江在身后白了他一眼:“抄就抄!”遂翻出筆墨符紙,輸人不輸陣。
他自包袱里摸出一沓黃紙,又從一木盒里取出幾張成品。分別是定魔符,鎖魂符和五行符,均出自老道之手。持筆蘸了蘸墨,臨摹起來。
他這個師父雖然愛財、吝嗇、摳門、愛說大話擺架子,但不得不說,一手符箓之術還是可取的。
雖然這些年小江也沒怎么見過其他江湖術士,更勿論那些仙家大派。反正就老道自己的說辭,什么絕冠古今、獨步天下,什么首屈一指、無人能出其右,天花亂墜的不知有幾分可信。
不過就事實而言,若非是老道的符,這幾年他不只是已死上多少次了。
師父這么厲害,徒弟應該也不是吃素的吧。事實卻并非如此,事實是他已經摹了兩年符了,但還從未自己制過一張符。
原因無非是老頭不肯教他,總是說著萬丈高樓平地起,基本功還需打得扎實的空話。
這幾年老道要么教他一些易理,要么空談一些天道,更多的還是教他如何在這險惡的世間防人欺人。
至于看家底的符術,憋不住小江吵鬧有時也會傳一兩句口訣。至于如何完完整整地制符箓,擺陣法則絕口不提。
有時他畫完一張符,再與師父的符兩相對比,明明無所差別,就算重在一處都能嚴絲合縫。屁顛屁顛地拿給師父看,師父瞇著眼睛看完道:
“不錯!已有為師一分模子,但匠氣太足,連那一分的好模子也被毀了。”說完,不知從哪又摸出了一沓黃紙,讓其繼續臨摹。
可能是自己遇人不淑,偏偏拜了個天字第一號吝嗇師父吧,小江有時心想。
時間緩緩流走,不知不覺間小江已摹了一半,此時老道的鼾聲大起,猴子早不知跑去了哪。
五行符是很久以前就開始臨摹了,小江不用細看下筆自來。定魔符和鎖魂符是最近才開始摹的,筆法還顯生澀。
他看著桌上一張張墨跡未干的符文,好似想起了什么,嘀咕道:這三種符不是能組成五行鎖魂陣嗎?莫非此行又有上次那號怪物?
想到此處,小江摸了摸他脖子上掛飾的一個物什,取下來仔細端詳起來。
那是一塊橙紅通透、內部有金絲游動的紅玉,握在掌心則有陣陣暖意。
“這塊玉到底有什么用呢?”小江心想。
時間追溯到一年之前,那時他們還沒遇到猴子。
那次尋寶算不上是多么美好的回憶,甚至現在回憶起來還有些后怕和疑惑。
時值傍晚,他與老道跟著山河盤的卦象顯示來到一處荒山。這荒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山上處處是孤墳、碎石碑,密密麻麻的有名氏無名氏堆在一簇,殘香四棄,黃元紙飄飛,是處年歲已久亂葬崗。
他們到時已日薄西山,暮色四合。兩三只寒鴉從遠處飛來,立在枯枝上嘎嘎地叫,沒叫幾聲又都離枝飛走,清靜下來荒山更顯幽寂。
“這亂墳崗遠近無人,尸體都葬得隨意,有的甚至都沒入土,不像是有陪葬之物的墓地啊。我們不會找錯地方了吧?”
老道環顧四周,確如小江所說,眉頭微凝道:“先找找吧。”
小江跟著老道混了多年,與死人打交道是常有的事。況且世間珍寶就數死人墓里最多,別說是撬人家棺材板,就是人嘴里倆大牙他都是掰過的。
那些物主生前不舍得花費,死后還帶了去,在老道看來簡直是暴殄天物,自私之極,有傷陰德!勿論世間珍寶,就算是一兩真金一兩銀,留給生人造福百姓都是好的,帶到棺材板里能有什么用?
物主既然不愿造福世間,那就只有他們師徒二人擔此重任了。
山河盤最后顯示的是孤崗上的一株枯樹,這荒山除了墳頭碎石就是些雜草黃土,無甚遮擋,不一會就讓他們尋到那株枯樹。兩人在枯樹下刨了一陣,露出一個漆黑的土洞。
洞口兩尺來寬,僅容得下一個人通過,明擺著是一個墓室盜洞。
小江疑道:“難道是這下面葬了個有錢的主?”
“我們要尋的寶物應該就埋在這下面。不過這墓室既已經被打了盜洞,顯然早有人來過。但山河盤還是顯示此地有靈寶,只怕之前下墓的人無功而返是小,命喪此地是大,這墓里說不得藏著個兇煞之物,我們須得小心一些。
不過為師也做足了準備,各類靈符都準備了不少,也不懼那些個邪祟。”
說罷他與小江先后燃了卻塵符、避瘴符、定神符、護心符、開目符等等,功效各異為保萬無一失。然后紛紛滑下洞去。
洞內不見光亮,黑暗無比。老道隨手扔出幾張明光符定在前方四壁,發出幽幽藍光,配合開目符倒也看得清個大致。墓室里陰氣過重,猶忌明火,所以他們沒有準備火具。
盜洞下去沒走幾步就接上了一間墓室,墓室前方連著一條墓道。這個墓室由青石砌成,六個面,每個面上掛著一幅丈高經幡,寥寥草草不知寫的是些什么。
中間則是一個八卦臺,卦陣已被破壞。二人圍著墓室饒了一圈,見許多鎮邪的符咒皆已脫落,小江不禁道:“難道這里真是個兇墓?”
老道頷首:“應該沒錯,而且瞧著架勢還不是一般的兇物。走吧,再往前看看。”
二人沒走多久即是另一間墓室,墓室里除了八卦臺上已被破壞的卦象,在尺寸、布置各方面均與之前的墓室如出一轍。
再往前走,有第三個,第四個墓室,均是如此布置。若非墓室間只有一條通道,小江簡直懷疑他們一直在原地踏步。
要說還有什么發現,就只剩下甬道里一些被觸發的機關和死骨了。據老道估計,這些盜墓賊已作古有數百年時光了。
過了第五個墓室,小江越發覺得奇怪。
這盜洞打得甚是奇特,洞向筆直,每隔一定步數就會轉過些許角度,前三道均向右折轉,第四、五道又往左折轉,像是打盜洞的人刻意要造出個圖形,可這折來折去的能是啥圖形?
他突然發出一聲驚疑,立定不前,老道回身看向他。
“北斗七星!這個盜洞是對應北斗七星鑿建的!”
老道會意一笑道:
“不愧是我徒弟,還是有點眼力勁。不過這可不是盜洞,而是一座建在山腹里的困陣,名叫七星鎖生陣。
之前我們走過的每一道折轉墓室均是一處陣眼,分別對應天上北斗七星。如今已走過了七星的前六星,最后一星天樞即是困室。你看看洞頂兩邊。”
小江隨老道指向看去,借著明光符幽光,終于看清那兩側黑線實則是密密麻麻的陣法符文!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這七星鎖生陣,布陣之人難道是想借北斗星辰之力斷人生機?”
老道頷首道:
“這墓室里鎮壓的主怕不是什么善輩,不然也不會動用此等大陣。之前那些墓室分別是瑤光、開陽、玉衡、天權、天璣、天璇的陣眼所在,看那樣子是被不在行的盜墓賊破壞了,這七星陣缺一即損,缺六嘛則如同虛設,我們要小心為上。”
小江嗯了聲,跟上老道。雖然七星鎖生陣的名頭聽起來嚇人,但既然老道沒說撤退,他也就沒什么好怕的了。
誰知他剛這么想著,就撞上了前者的后背。而前者正顫巍巍地指著不遠處一堆枯骨,枯骨背后的石壁上寫著兩字:天尸。
那兩字是用指頭蘸著鮮血寫的,極為潦草凌亂,最后幾筆已殘缺不全只能依稀辨別。顯然是死前遭逢大變慌亂所書,可能是想告訴留在地面上的同伴,見著兩字趕緊逃命吧。
“天尸?難道也是一種尸變?”
老道搖搖頭:“天尸……算是也不算是吧。你還記得為師講過的那十八種尸變?”
小江道:“當然記得。生靈死后尸體因積怨戾氣無法消除,可能產生十八種異變,有僵尸、血尸、玉尸、毛尸、醒尸等等,但沒有天尸這一說啊。”
老道說道:“確實沒有。為師與你講的那十八種尸變只是尋常尸變。這些尸變均無甚可怕,不過是稍具些尸毒,會食人血肉,吸人精氣,尋常道士扔出幾張滅尸符也就搞定了。
可怕的是在這十八變上還是地變、地王變、天變、天王變。一個比一個厲害,一個比一個難纏,天尸就是其中一類。”
老道徐徐講道:“在此類罕見的尸變中地尸尚好應付,只比普通尸體多了些靈智,懂得藏身避敵,專挑好下手的獵物。但其靈智最多也就相當于飛禽走獸,比起人之靈智還差的有十萬八千里。
唯一值得小心的是,地尸一般不會單獨出現,一旦發現地尸痕跡,不遠處應該就會藏著數十上百的地尸群,非一人之力可以解決。”
“往往在數百個左右的地尸群中有一個地尸會再次發生尸變,成為他們的王尸,也就是那地王尸了。”
“地王尸的靈智與人類別無二致,甚至會比人類更狡詐多變。
他們不僅身體強硬,尸毒難解,尋常道符佛法于之無用,一般都還會有自己的領地,深居不出。一旦有生人闖入,就算是各宗各派的一流高手闖入,都難以活著回來。
不為別的,就為其翻手之間便能操控數百地尸發起攻擊,自己則安坐帳中不動分毫,就像是群尸中的將軍。”
小江聽此喉結一滾,小心問道:“地王尸都如此厲害了,那天尸豈非是無人能敵了?”
老道攆了攆胡須道:“天尸嘛,天尸其實已不算尸類,而應算是人類。
地王尸在積聚大量靈力后,即可產生第三次尸變,在這次尸變中要經受天心雷,地心火的考量,于其中攥取一絲陽之本氣。
與此同時,他們若還能放下尸氣中那郁結的前因后果,就有一絲幾率破繭成蝶,打破天道約束,重化為人。
經此一變,尸體憶起前塵往事,心中積怨再無。在由生及死,由死回生之間勘破生死界,既是破格天道又是證悟天道。可以說是尸類中的修成正果吧。”
小江聽得瞠目結舌,難以置信:“這些個怨氣附體,毫無生機的尸體還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重新做人?這起不破壞了天道輪回,人人死后都去尸變得了,說不定哪年哪月哪日又做回人,然后家人團聚和睦融融,豈不美哉。”
老道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哼!天道輪回豈是你一個毛頭小子能懂的?
你可不知,這天尸所化之人非但與人無異,以前尸身所屯聚的天地怨氣、戾氣還會轉化成人之靈力,且身體能力也一并留了下來。修為高出以前不知幾何。
但是地王尸能夠蛻變成天尸畢竟是少之又少的情況,大多數時候他們只會在天雷地火中形神俱滅,練成一堆灰,風一吹就散了。怎么,是不是羨慕的很?要不要為師現在就成全你?
哎,其實尸類每一次尸變都是朝死亡更近一步。可惜他們靈智不全,直到成了地王尸才明白這個道理。
可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就會發現天地戾氣會不自主地向他們流去,他們的尸身也會不自主地去吸收戾氣,怎么擋都擋不住,而且吸收的速度只會越來越快,加速他們的死亡。”
小江又道:“那照你所說,天尸都修成正果重新做人去了。那為什么這里還有一堆白骨用血寫著天尸兩字,為什么還會被人家用七星鎖生陣給困了,你還怕成那樣,大家都是人類,坐下來好好談談不成嗎?”
老道一愣,正色道:“愛徒說的哪里話,為師什么時候害怕了。再者,你好好看看那石壁上寫的究竟是四個字還是兩個字。笑話,為師怎么會懼怕小小的天尸。”
小江不去理會老道的貫口大話,走近石壁細瞧。那天尸兩字寫得凌亂無章,尸字更是殘血不全,哪還有兩字?
他又走近了些,定睛細看,果真后頭還有兩字,不過是用指甲扣出的細紋,難以發現。那兩字寫的是:鬼嬰。
四字合起來是天尸鬼嬰!
老道見小江愣在那里,得意道:“不知道這天尸鬼嬰是個什么東西了吧。你想想既然天尸已是人類無疑,那天王尸又是從哪來的,又算什么呢?”
小江搖搖頭。
老道說道:“這天王尸就是由天尸鬼嬰長大而來的。億萬具尸身里難出一個,為師適才也只是有些震驚,我們竟然能遇到千年難遇的鬼嬰,實在是稀奇中的稀奇。
那些個地王尸在天雷地火中形神俱滅,可體內囤積的大量戾氣、怨氣、惡氣去哪了呢。戾氣是天地本源之氣,無法被煉化。非但不能被煉化,機緣巧合之下還會去蕪存精,脫卻纏繞的怨氣、惡氣等渣滓,重塑尸身凝成小嬰孩。
這個暗合天道,由萬物戾氣凝結,天雷地火助其成形,奪自然之造化,承三界之本源的小嬰孩就是天尸鬼嬰了,長大后就是傳說中的天尸王了。
到了這一步,他們也已經不能再算為尸類,當然也不能算作人類,如果硬要歸與一類,可能就是自然萬物本身吧,是本源一類。”
小江心想:“鬼嬰就鬼嬰,叫這么親切干嘛?”怪聲問道:“那敢問師父,這個天尸小嬰孩究竟是好孩子還是壞孩子呢?能不能與我們商量商量,不吝賜些寶貝物什呢?”
老道又攆了攆胡須,沉思了小會,道:
“天尸小嬰孩是氣之本源,無好無壞。然本源之氣都有一特性或是本能,那就是聚集。也可以說是掠奪,無差別的掠奪。
為師猜想,這些死骨就是在破壞封印時,被天尸小嬰孩瞬間奪取了戾氣,解離了血肉而剩下的。
這種本能雖然恐怖,但等它長大些便能控制。其后成為天尸王,好壞各異吧。至于能不能與我們坐下來談談,為師覺著,應該是不能的。”
“不能還有什么可說的!你說的那么厲害,我們趕緊從哪來回哪去,我可不想變得和那群骷髏一樣。”小江沒好氣道。
老道打住他:“徒兒慌甚?為師可有說過不行嗎?天尸小嬰孩再厲害,為師又何曾懼他。況且,為師已經想出了一條妙計。”
小江配合著問:“不知師父有何高招?”
老道答曰:“你我二人只需悄悄地進去,拿了東西,然后再悄悄離開,神不知鬼不覺,堪稱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