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顯的時空錯亂感。
思緒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拉扯著,肆意地蔓延到了無限遠。
伴隨著輕微的頭痛。
純粹的、精神撕裂一般的疼痛。
似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袁立陽忽然睜開了眼睛。
久睡之后的唇干舌燥。
不遠處有個綠色的小燈亮著,時明時暗,似在呼吸一般。
深吸一口氣,袁立陽下意識地翻身,從床頭柜上摸到了手機。
按亮,凌晨兩點四十八分了。
這個時間,當然應該繼續睡覺。
袁立陽此刻的腦子有點迷糊,思維滯澀,足足思考了好幾秒種,他才判斷出來,自己應該繼續睡覺——但眼睛剛剛閉上,又忽然睜開。
不對!
他猛地踢開被子,翻身下床。
想了想,返身打開了燈。
臥槽!
這里是……
咽下一口唾沫,稍稍滋潤了一下干燥的嗓子。
眨眨眼睛,甩甩腦袋。
沒錯,這是一個大約不足二十平方的小臥室,室內溫暖如春。
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那小綠燈還在呼吸般一明一暗。
這玩意兒叫啥來著……
大道艱難,自當舍棄一切可以舍棄的煩擾。
實在不舍得舍棄的,至少也該壓制起來,不至使其影響了自己的道心。
但是當某個熟悉的事物出現,還是足以喚起一點點的熟悉感,更何況多年來囈夢成癡、已經是近乎被烙印在生命最深處的渴盼?
然后,當你沿著這一點記憶,去打開那早已塵封的日歷……轟的一下,腦海里似乎炸開了雷。
對,那是電腦顯示器。液晶的。
去年暑假剛趕時髦換的。
轉身,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
諾基亞。
很熟悉的直板造型。
袁立陽伸出手指,近乎條件反射地點開……
感覺有點別扭。
自己應該是用過更先進的東西,因為內心似乎下意識地就感覺它是個老古董。
不對……諾基亞?
千年修行的泰山崩于前而心無所拂的道心,頃刻間幾近崩潰。
少年人尚顯稚嫩的臉上,露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樣。
臥槽!
我居然真的回來了?
艱苦修行數百年,為的就是得證大道之后能夠穿梭時空回到這里,已經決定了要放棄且一死了之之后,反倒是就這么回來了?
而且還是回到了更年輕的時候?
趕緊再拿起手機按亮。
上面的時間顯示,現在是2004年2月19日,周四。
所以,也就是說,現在自己應該是正在讀高三,還有大概一百天,就要高考了——也就是說,距離自己死掉之后靈魂穿越,還有十幾年的時間。
這個……多少有點亂。
會不會,其實過去種種,如夢幻泡影,都是自己剛才做的一場夢?
但是不該呀,如果是夢,那也太真實了吧?
且不說接下來十幾年的人生,是如此的真切,即便是自己在大瀾星界度過的那上千年的歲月,也是至今都歷歷在目!
深吸一口氣,袁立陽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去感知,同時,他緩緩地抬起自己的右手——足足半分鐘,他睜開眼睛,已是有些愕然。
什么都沒來。
還真的只是一場夢?
可是剛才真的感知到靈氣,也感知到回應了呀!
忽然,他的耳朵捕捉到一抹極細瑣的聲響。
那是翅膀閃動的聲音。
袁立陽稍稍愣了一下,旋即快步繞過床尾,嘩啦一聲拉開了窗簾。
一只通體淺灰色的鴿子,正在窗外撲閃著翅膀,無處可落。
袁立陽打開窗戶,那鴿子撲閃兩下,飛進來,輕巧地落在了他的肩膀。
伸手一引,它便乖巧地飛到手掌棲下。
咕咕。
袁立陽笑了笑,心滿意足地伸手把它往窗外一送,道:“去吧!”
失去了“召喚”的牽引,重歸自由,那鴿子撲閃著翅膀,很快飛走了。
目光追著它的身影,一直到它徹底消失在夜空中,袁立陽忍不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臉上再次露出一抹輕松的笑意。
直到此時,他才注意到,外面正在下雪。
此刻雖然連路燈都早已熄滅,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卻分明地映襯出了那熟悉的樓下花壇、對面樓的隱約墻體,以及更遠的地方,那城市的霓虹燈。
這是我熟悉的那個世界。
這是叫我魂牽夢縈了一千年的那個世界。
是了,真的回來了。
即便過去匆匆,都只是黃粱一夢,又能如何?
關鍵是我真的回來了呀!
而且現在看來,它們可并不是黃粱一夢!
…………
站在窗口,袁立陽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外面冰涼的空氣,又緩緩地吐出來——恩,不知道是不是下雪的緣故,今天的空氣質量好像還可以。
隨后他才意識到,2004年的時候,似乎霧霾還不怎么嚴重?
記憶都有些混亂了!
袁立陽關上窗子,回到床邊坐了片刻,勉強壓制住內心躍動的情緒,但隨后卻再也克制不住——拿過衣服,飛快地穿上,隨后他拿著手機打開了臥室的門。
時當午夜,老爸老媽應該睡得正沉。
袁立陽沒有開燈,只是借著敞開的臥室里傳出來的光,仔仔細細地把客廳打量了好幾遍。
撒泡尿,洗把臉,最后還沒忘了穿上羽絨服,然后,他打開房門,走出了這個家。
…………
外面的積雪已經有大約一公分厚。
還在下著。
踩上去是咯吱咯吱的聲音。
四周安靜到只有這咯吱咯吱的聲音。
說不出的好聽。
出了小區,很快就走上一條熟悉的街。
只有少數招牌的霓虹燈還亮著,映到雪地上,是紅色的黃色的光。
街口處偶爾會有一輛車小心翼翼地開過去,大燈雪亮。
袁立陽就這么咯吱咯吱地踩著雪,一步步走過去。
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
漫無目的。
這附近并不是什么太過繁華的地方。
五年前,他們家搬了家,從市區里老舊的小區搬出來,搬進了現在這一百三十多平的大房子,但位置就偏僻了些。
還好距離市一中依然不算遠。
記憶中,這里是宿陽市規劃出的新區,但應該是才剛開始建沒幾年,要再過幾年,這一片才會真正的繁華起來。
但它卻已經不再是幾年前城鄉結合部的模樣了。
這里,是城市。
是人類現代社會的城市。
曾經,在帝都打拼好幾年之后的袁立陽,開始討厭一棟緊挨著一棟的高樓大廈,討厭那日復一日的霧霾,永遠擁擠的地鐵和公交,但如今,重新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走到某個街角處站定,張開雙臂,袁立陽卻滿心里都是說不出的歡喜。
莫名有一種葉落歸根的踏實感。
仰頭。
雪花輕柔地落到他如今尚顯稚嫩的臉上。涼絲絲。
一輛車以龜速滑行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從他的面前駛過。
應該是老桑塔納。
與十年后的宿陽市到處都會堵車不一樣,在這個年代的宿陽市,有車,還是有錢的象征之一。
積雪有些厚,以至于一路走來,旅游鞋的鞋幫似乎已經被打濕了。
他笑笑,緩緩地閉上眼睛,隨后忽然一下,徹底舒展開自己的雙臂。
深吸一口氣。
就在這一剎那,就連幾公里之外的靈氣,都好像是得到了某種強大的召喚,倏然向著他的身體奔涌而來。
僅僅只是一瞬間,以他為圓心的方圓五六公里之內的靈氣,便被他直接抽吸成了近乎真空的狀態。
于是,更遠處的靈氣受到牽動,也開始奔涌過來。
但僅僅只是兩三秒鐘的工夫,袁立陽便已經收回雙臂,睜開了眼睛。
下一刻,他卻不由得轉身看向了西面。
如果說地球上居然有靈氣存在,會讓他有些詫異的話,那么當他施展神通,轉瞬間便納萬千靈氣入體,宛若為體內焦渴的經脈引入了一條溪水之后,這詫異,倒并不足以怎么攪動他的心神了。
但是……那邊的陣法是怎么回事?
剛才吸納靈氣入體的時候,他清楚地察覺到,就在幾公里之外,似乎有一處地方,被什么人布置了某種聚合靈氣的法陣,以至于當自己去吸納靈氣的時候,四面八方的靈氣無不奔涌而來,卻唯獨那法陣的范圍之內,靈氣兀自不動。
宿陽市依山傍河,市郊西邊,就是鶴齡山國家森林公園。
號稱是“宿陽之肺”。
一念意動,他下意識地轉身四下看了看,卻發現現在的街上,似乎并沒有攝像頭,于是他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下一刻,他的身形忽然憑空消失了。
上一世的時候,袁立陽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一路遵循著絕大部分同齡人的軌跡,上學、上學、上學,然后就業、被催婚,如此而已。
他不知道這個星球上有靈氣,當然也不覺得會有什么修真者——那難道不是只會出現在網絡小說里的設定嗎?
但現在,他卻清楚地知道,就在自己原本生活的這顆星球上,居然也有靈氣!甚至還有陣法!
那可想而知,肯定也有修真者嘍?
…………
一步邁出,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現在另一條街。
不過三秒鐘的時間,他已經出現在市郊。
不遠處,就是鶴齡山了。
山腳下寬闊的大路,分出了一條岔路,不寬,但修得平整漂亮。
路延伸向鶴齡山腳下的密林深處,在那里,有一片很漂亮的別墅區。
當袁立陽的身影出現在那片別墅區之外的時候,他特意看了一眼,發現那別墅區的外面,掛著牌子——鶴齡山度假酒店。
他抬眼往上看。
鶴齡山并不太高,山勢也并不算陡峭,畢竟,出現在地理課本上,管宿陽,以及宿陽以西的這一片山區,叫做丘陵地帶。
此刻的山頂,大半樹木都已掉光了葉子,但還有一些樹,哪怕頂著一樹雪花,也依然蒼翠逼人。
又是一步邁出,下一刻,袁立陽已經到了半山腰。
那里,有一片修葺精美的屋舍。
屋舍之外,有一處涼亭,正建在可憑欄遠眺之處。
亭子里,有人。
在袁立陽的身影忽然憑空出現之前,趙文輝正在發呆。
面前是剛剛沖好的一海熱茶。
察覺到身旁有異動,他下意識地扭頭看過去,正好看到袁立陽一步邁出、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模樣。
當即悚然一驚。
下意識做出一個戒備的姿勢,但抬眼認真地看過去,卻發現忽然就憑空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這人,有著一張看上去很是稚嫩的臉。
大約應該是還不到二十歲!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下身是運動褲加旅游鞋,個子不矮,乍一看相貌平平,仔細看卻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相貌上像學生,但氣質又不大像。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人竟然在沒有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忽然就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且還是這樣子似乎一步從虛空中走出來的姿態!
年近七十的趙文輝,踏上修行這條道路,已經超過四十年,在宿陽市本地的修真界,更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卻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猶如電影特效一般的情形——此前倒是聽說過,據說修真界有頂級大能,是真的能夠實現中國古代道教典籍里描述的那種“縮地成寸”、“一日千里”之類的大神通的,據說也有“隱身術”,但他卻從來都沒有機會親眼目睹過。
至于他自己,道行還差得遠。
現在忽然見到面前的這一幕,他心中的驚駭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他腦子里冒出來的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有人要殺我!”
但還好,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沒有冒然出手。
因為他馬上就想到了——能夠在自己完全察覺不到的情況下,忽然就這樣憑空出現在自己身旁的人,如果要殺自己,自己是毫無反抗之力的!
或者說:如果對方要殺自己,剛才直接出現在自己背后,一刀就夠了。
就在這個時候,趙文輝只來得及粗略地打量了一眼從虛空中走出的這個年輕人,腦海里既驚且怕的念頭也就剛剛轉了一圈,便發現這個年輕人剛一出現,目光便第一時間朝自己看了過來。
出于一個修行者對危險的敏銳的直覺,那一瞬間,趙文輝近乎下意識地低下頭,轉開了目光。
但下一刻,他就感覺自己被鎖定了!
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在好奇地探查著什么,趙文輝直覺地意識到,對方應該是正在觀察自己,而且他能感覺到,對方似乎只用了一眼,就將自己渾身上下內內外外的虛實,看了個通透!
直若掌上觀紋般容易!
那一瞬間,趙文輝不由得亡魂大冒。
但偏偏,那目光有若實質一般落在身上,自有一股淡漠卻不容忽視的壓力隨之而來,一時間,竟使得趙文輝莫說做些什么,竟是連一絲別樣的念頭都不敢有。
不過很快,似乎是已經看清了自己想看的,那目光所帶來的壓力,忽然間消失了,但目光還依然落在自己身上。
趙文輝忽然覺得自己的大腦又能活動了。
有一種下意識地想要松口氣的感覺。
這時候,許是感覺到危險退去的緣故,也許是潛意識里認為對方對自己似乎沒有惡意,趙文輝內心那份身為修真者的驕傲,使他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想要也打量這個忽如其來的年輕人一眼。
于是四目相對。
趙文輝當即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整個人如同被點了死穴一般,登時便渾身僵硬,非但一動都不敢動,甚至也一動都不能動了。
那眼神似乎清澈如水,卻又偏偏帶著一抹不類人間的冰冷的漠視。
如同人類看向螞蟻一般的俯視的冷漠。
鄙夷?嘲笑?蔑視?譏諷?
不,那甚至連一絲的情緒都沒有。
是最純粹最冰冷的漠視。
而更關鍵的是,通過這一個眼神,趙文輝忽然感知到一股宛若洪荒巨獸一般強大無匹的威懾力。
那種感覺,似乎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只傳說中的上古巨龍!
沛莫能御!
近乎直覺的,他知道,那是對方在位格上對自己形成的絕對的壓制。
雖然那只是一瞬間的匆匆一瞥。
神龍之威,可能只是無意間露出了那么只鱗片爪而已!
不過還好,對方似乎無意于怪罪自己的這一次小小的挑釁,反而露出了一個微笑,隨后便轉身看向遠處被大雪覆蓋的蒼茫山巒。
而他所帶來的那種壓制,也很快就隨之消逝無蹤了。
這讓趙文輝頓覺渾身都為之一輕,但他卻仍是當即垂下頭來,不敢再看。
“他要殺死我,可能比我去碾死一只螞蟻,還要來得更加容易!”
這一刻,趙文輝的心中有各種各樣的想法此起彼伏。
他心里比誰都清楚,如果剛才算是一次無聲的交鋒的話,那就已經不是輸贏的問題了,而是自己連絲毫的反應都沒有,就直接被對方碾壓成了塵土!
那種位格壓制所帶來的絕對鎮壓,實在是令人靈魂都為之震顫的大恐怖。
“只是不知道,這人到底是什么人,忽然來我這里,又是為了什么。如果他是要來取我的性命的話……”
趙文輝心中滿是苦澀地想著該怎么應對接下來的危機,或者說,他其實是在考慮萬一對方真的是來殺自己的,自己該怎么才能不牽連到家人,但就在這個時候,他卻聽那年輕人忽然嘆了口氣。
近乎下意識地,趙文輝偷偷抬頭瞥了一眼。
只見那年輕人正面朝山外,目帶深情地凝視著遠處的山巒與田野。
當然,現在別管哪里,都只是白茫茫一片。
片刻后,那年輕人語帶感慨,說:“這里風景不錯。那么多年,我居然都不知道宿陽還有這樣可以看風景的地方。”
這是……本地話!
趙文輝愣了一下,正好此時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心念電轉之間,他當即抬起手,向后擺了擺。
腳步聲很快停下,隨后再沒有動靜。
“是啊!”
趙文輝附和了一聲,也是本地話。
盡管他努力保持聲音的平靜,試圖不卑不亢,但是話一出口,卻連他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此時此刻,他來不及多想什么,近七十年的人生經驗,使他第一時間隱約地感知到,對方雖然強大到自己無法想象的程度,但是,他對自己卻似乎是并沒有什么惡意的!
至少是直到這一刻,自己仍然感知不到什么惡意。
于是心念電轉之間,雖然對方正在專心看山賞雪,根本就不曾留意自己,但他卻下意識地微微躬身,畢恭畢敬地道:“這里尤其適合賞雨和賞雪。”
“嗯。沒錯!”
他居然真的回應了!
而且說出口的,依然還是本地口音!
語氣很隨意,如同閑話家常一般。
雖然心里清楚這并不代表什么,但趙文輝仍是心中一喜。
他當即道:“聽口音,先生似乎是本地人?”
“你叫我……先生?”
那年輕人忽然轉身,趙文輝近乎下意識地趕緊把腰躬得更深了些。
那道淡漠的目光,當即又落到了身上。
頃刻間,那種生死之間的大恐懼,再次襲上心頭。
但偏偏,被鎖定在這道目光里,趙文輝甚至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
不過片刻之后,那種被壓制、被鎖定的感覺,忽然就又消失了。
趙文輝心里愣了一下,忐忑難安。
“嗯,先生這個稱呼……其實我才剛十八歲!要不,你就叫我小兄弟吧!這個不算占你便宜了哈,我總不能比你矮一輩,對吧?”
“呃……”
趙文輝遲疑不敢答。
“我來的冒昧,沒嚇著你吧?”
“哦,沒有……呃,不會不會。”
年輕人點點頭,很認真的樣子,“那就好!那……你要不要請我喝杯茶?”
趙文輝聞言,訝然地抬起頭,足足愣了半秒鐘,才露出一副大喜過望的模樣,當即趕緊道:“當然!當然!先生……呃,小……小先生,請坐!”
聽到“小先生”這個古怪的稱呼,那年輕人愣了下,但是想了想之后,他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卻并未再出言訂正什么。
隨后他便踩著雪,一步走進了亭子。
亭子里有燈,很明亮,但四下并無遮攔,只能堪堪擋住雪罷了,其實在這樣的冬日里,并不比外面溫暖半分。
一張不大不小的方桌,四把椅子。
看得出來,桌椅用的木材都不錯,沒有任何雕工,很素,但處理得勻稱精致。
這種素,年歲越長的人,就越會感覺舒服。
桌上有一整套的精美茶具,茶海中,是剛沖出不久,還冒著熱氣的茶。
除此之外,主人身前的桌角處,還擺了一個小木盂,水不多,里面斜斜地躺了幾支梅,看上去像是剛折下來不久,很鮮的樣子。含苞待放。
見那年輕人進來,很隨意地坐下,趙文輝翻開一個洗凈扣好的茶杯,執起茶海,輕手輕腳地給他倒上了一杯茶,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回身坐下。
他自負修有仙法在身,本不畏寒暑,因此,雖然外面大雪紛飛,山間異常寒冷,而這涼亭又是四下里并無遮蔽,他卻仍是穿著一身單薄的老式排扣褲褂,坐在這里賞雪喝茶,但此時坐下,被冷風一吹,他覺得身上似有些寒意,這才忽然驚覺,原來自己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濕了。
這個時候,那年輕人居然很有禮貌地說了句,“謝謝!”
趙文輝愣了一下,才有些僵硬地道:“不客氣,小先生請用茶!”
那年輕人欣欣然端起茶盞,聞了聞,一副很陶醉的樣子,然后一口飲盡,呼出熱氣來,“啊……舒服!”
然后,他的目光轉向趙文輝,笑道:“好茶!”
趙文輝勉強笑了笑,又執起茶海,給他倒了一杯。
這一次,年輕人倒是沒有急著喝,道了謝之后,反倒是饒有興趣地在趙文輝身上上下打量了幾眼。
這幾眼,頓時又讓趙文輝心里緊張起來。
但隨后,那年輕人卻笑著問:“怎么大半夜了不睡覺,在這里喝茶?”
這一問來的無稽。
因為問話的人也是大半夜不睡覺,到處溜達,還悄無聲息地跑到了別人的家里去。甚至將主人家嚇得冷汗一身一身的出。
但偏偏此時,趙文輝心里卻并不覺得這問題來的無稽或無禮。
他想了想,畢恭畢敬地回答說:“我……上歲數了,睡眠淺,而且晚上老是咳嗽。反正也是睡不著,就出來閑坐著,喝茶,想點事情。”
這語氣,雖然因為是本地話,額外多了些活潑與親切,卻依然態度端正得如同小學生在回答課堂提問。
年輕人點點頭,面對趙文輝的恭謹姿態,倒也怡然自得,似乎并不感覺怎樣別扭,且很隨和地道:“那正好,那我就借你這寶地,坐一會兒!”
頓了頓,他又道:“放松點兒……我沒你想的那么可怕!”
這態度,親切和善地如同面對一個多年老友一般,如話家常。
跟他剛才所展露出來的驚人的神龍之威,簡直不似一人。
而事實上,趙文輝此刻處在驚懼之中,感知格外敏銳,此時他也的確感知到,對方似乎已經是收了神通,剛才他身上那種強大的威壓氣息,此刻已經消逝無蹤。
換個說法就是,他感覺坐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終于像個“人”了。
趙文輝心中的驚懼當然不會隨之消失,但他畢竟已經不是個毛頭小伙子,年近七十的他,這一生還是見識過許許多多的大場面的。
于是這個時候,他強自鎮定,想了想,露出笑容,問:“那小先生您呢?怎么也不睡覺?”
年輕人聞言笑了笑,很隨意的樣子,又有點高興,甚至可以說是雀躍,“我倒是跟你正好反過來,我是夙愿得償,太高興了,所以也睡不著。”
“哦。”趙文輝陪著干笑。
頓了頓,他還一臉誠懇地說:“那恭喜小先生了。”
年輕人聞言笑笑,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第二杯。
他滿足地嘆息。
趙文輝趕緊給這位“小先生”又倒上一杯。
那年輕人卻是看都不看,竟是將目光又轉向了遠處的群山,與蒼茫的大地。
良久,他嘆息著,輕聲呢喃一般地,說:“回來真好啊!”
趙文輝心有不解,但不敢搭話。
于是涼亭之內,一老一少,就這么安靜地坐著。
年輕人極目遠眺,長時間地、深情地看著腳下的這片山巒,與這片田野。
老年人則低著頭,安靜地看著茶海上方裊裊騰起的熱氣。
都目不轉睛。
也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忽然,那年輕人回過頭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你的肺里的確是有點問題。積火了!”
趙文輝聞言愣了一下。
想了想,他賠著笑,說:“主要是早年間受過一點傷,當時沒當回事,以為已經好了,后來發現不對勁,也看不好了。”
年輕人聞言笑笑,不置可否,卻擺擺手,道:“轉過去,我給你看看。”
趙文輝聞言心里當即咯噔一聲。
那一瞬間,心里有無數個想法、無數個推測此起彼伏,但也就兩三秒鐘的工夫,他還是賠著笑,點了點頭,說:“好啊,那……多謝小先生了!”
年輕人不說話,而他在椅子上原地轉過身去。
很快,一只手落到了后背上。
趙文輝心里一緊的工夫,忽然就覺得似乎有一股氣流沁入了自己的胸腔。
涼絲絲的,頓時鎮住了肺里的涌火。
他的手掌已經握成了拳頭,手臂上肌肉賁起,腰背緊繃且僵直,但是卻偏偏一動都不敢動。
兩只手都按上來了,似乎沒有什么規律的在自己后背上摸拍了幾下,正當趙文輝甚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張開嘴!”
他下意識地張開嘴,忽然兩只手掌在自己后背肩胛下輕輕一拍。
幾乎不受控制的,他的身體一個前涌,只覺胸口處一陣鼓脹,似有一團火熱的東西在涌上來,近乎作嘔一般,他“哈”的一聲,頓時便將那感覺一口吐了出去——一道火熱的氣流,正好噴到了桌角的梅花插枝上。
整個身體頓時覺得輕松了起來。
低頭看時,他卻驚愕之極地發現,那數枝新折的梅花,竟在眨眼之間褪去了粉紅,染上了鉛灰一般的死亡顏色。
那雙手已經收回去了。
他愣了片刻,愕然地轉回身去的時候,見那年輕人正端起杯子,將杯中茶再次一飲而盡——“茶涼了!”他說。
“這……這……”
一呼一吸之間,感覺到肺部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的輕松與舒爽,趙文輝一時間驚訝地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身為修行之人,他哪里會不知道,剛才這年輕人竟是愣生生將自己胸腔、尤其是肺部的積火,直接給逼了出來!
半生已過,修行也有數十年,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天下竟有這等神術!
“敢問先生……呃,小兄弟……”
沒等他把話說出口,年輕人已經放下杯子,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
隨后,他竟是直接站起身來,笑著說:“我該走了,謝謝你的茶!”
倉促之間,趙文輝趕緊也跟著站了起來,但還沒等他開口說話,那年輕人又想了想,道:“哦,對了,肺里只是表象,你真正的問題,在肝。也不是你說的受傷之類的,是你修行的功法有問題。自己想想該怎么解決吧!”
趙文輝愣了一下。
“呃,先生……”
年輕人笑笑,說:“走了。”
沒等趙文輝再開口,面前的年輕人忽然就消失了——如同他來的時候一樣。
剩下的話,盡數噎了回去。
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忽然提高聲量,大聲道:“先生可否留個尊號?”
聲傳山谷,流溢群山。
但是,無人回應。
片刻后,身后再次傳來腳步聲。
這次是兩個人。
一個看去約有六十歲上下,另一個也有約莫四十歲左右了。
他們一個叫佟春山,是跟隨在趙文輝身邊多年的老人,另外一個叫孫建成,是趙文輝唯一一個稱得上入室弟子的徒弟,這些年來,一直都是他的司機、助理、管家兼保鏢的角色,陪在趙文輝身邊的時間,比他的兩個兒子都多。
兩個都是體己人。
近些年來,趙文輝夜里只能睡三四個小時,長夜漫漫,身邊自然不能沒有人服侍,便一般都是他們兩個人輪班。
剛才發現有人侵入,便是輪值的佟春山要過來,卻被趙文輝制止了,而隨后,他便通知了孫建成,兩人剛才一直都躲在別墅的門口,見這邊的情況似乎沒有惡化,他們便聽命地沒有過來,但是卻一直都關注著這邊的情況。
當然,別墅門口距離涼亭這邊,足有三四十米遠,使他們只能看清涼亭內兩人的大致動作而已,卻聽不清兩人在說什么。
而偏偏,一向討厭人打擾的老爺子,竟似乎是絲毫不惱對方的忽然到來,反而做出一副要與那年輕人促膝談心的模樣,甚至屢次彎腰,一副態度很是謙恭的樣子,自然是讓他們心中愈發疑惑不解。
但也只是疑惑不解而已。
他們并不怎么擔心老爺子的處境。
他們兩人,一個追隨老爺子時間最久,一個則是老爺子最信重的弟子,自然對老爺子的實力有著絕對的信心——在宿陽市,別說對老爺子產生威脅,就連夠資格跟老爺子以對等的身份說幾句話的人,也不過三二人而已。
而即便是放眼全國,能贏老爺子的人當然有,實力足以當面擊殺老爺子的人,自然也有,但卻絕不會是一個看去面相稚嫩的年輕人。
但隨后,他們卻親眼目睹了那年輕人的身形忽然消失的一幕。
于他們而言,這自然是極大的震駭!
這樣奇詭驚悚,且又滿滿都是震撼的一幕,當即將兩人驚得愣在那里,以至于連老爺子隨后大聲喊的那一句“先生可否留個尊號?”,他們都沒有反應過來。
當世之上,竟有人能做到這一步?
這是什么?
縮地成寸?一步千里?還是……別的什么?
忽然之間,他們好像是一下就明白,為何剛才老爺子會有那些奇怪的舉止了。
別管那是什么功法,只那年輕人忽然消失在虛空中的那一幕,就是他們這些年來莫說見,簡直是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師父……”
“老爺……”
兩人此刻疾步奔來,進了涼亭,卻見趙文輝正面朝山下,四處眺望。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無奈地嘆了口氣,回身癱坐。
“師父……”
孫建成正要說話,趙文輝卻忽然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話頭,隨后他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默默地運功,去感受自己體內的情況。
孫建成見狀,不由得與佟春山對視一眼。
那年輕人來得突兀,又走得奇詭,剛才那一下憑空消失,又顯示出那人雖然年輕,但實力卻絕非他們此前推斷的那樣,此刻他們心中自是不免驚疑不定。
不過看老爺子的樣子,似乎并沒有受傷,這才心中稍安。
過了好大一陣子,趙文輝終于睜開了眼睛。
下意識地扭頭向山外看了一眼,他忍不住嘆口氣,一副無限感慨的模樣,道:“神仙中人!真是神仙中人啊!”
孫建成問:“師父,剛才那人……”
趙文輝又嘆口氣,終于是道:“你們都看見了?都坐吧!坐下說!”
佟春山與孫建成依言左右坐下。
這時,趙文輝才道:“此人修為之高,是我平生僅見!不過……他沒有惡意。”
兩人聞言先是一驚,隨后又緩緩地松了口氣。
頓了頓,趙文輝又說:“非但沒有惡意,那位……那位小先生,反而出手治好了我肺里的頑疾!”
說話間,他下意識地深呼吸兩口,感受著冷空氣進入肺部時那種清涼舒爽的愜意感覺,見孫建成與佟春山都面露驚疑,便笑著伸手一指桌上的那數枝梅花,道:“呶,你們看!”
兩人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這才發現,原來擺在桌角的新摘梅花,竟不知何時已死去——它們已經變作死灰般的顏色,卻仍保持著含苞欲放的模樣,看去有些莫名的吊詭和怪異。
“這……”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驚駭。
“這是師父您肺里的火氣?”孫建成問。
趙文輝肯定地點了點頭。
于是孫建成與佟春山盡皆失語。
肺里的火氣,被直接逼出來?戕死了新摘的梅花?
這……
同樣聞所未聞!
簡直神乎其技!
過了好一陣子,佟春山才又沉聲問:“老爺,剛才他也是這么忽然而來?”
趙文輝點了點頭。
佟春山眉頭緊鎖,片刻后,又問:“您確定他不是……”
趙文輝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道:“他對我并無敵意!這一點,我無比確定!否則的話,你們以為我還能坐在這里跟你們說話?”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加重了音調,道:“我剛才就說了,此人修為之高,是我平生僅見!他若是想殺我,我毫無還手之力!”
兩人聞言當即倒吸一口涼氣。
僅憑自己的判斷,他們也能知道那面相稚嫩的年輕人,應該的確如老爺子所說,修為極高,但聽老爺子把他推許到此種程度,他們還是不由得再次被震到了。
此時,孫建成又低頭看了一眼那幾枝梅花,緩緩道:“師父自身就是國醫圣手,這些年來又一直潛心研究,更是不乏求醫問藥,但這肺里的頑疾,卻一直難以醫治,此人竟能輕易幫師父將這病火逼出體外……”
說到這里,他忽然停下了,意思卻是不言自明。
片刻后,佟春山也緩緩點頭。
“是厲害呀!”他嘆息道,不過很快,他又說:“不過,他既然對老爺并無惡念,而且還出手幫老爺治病,那這就算是……好事?”
趙文輝聞言開心地笑了起來,“當然是好事!”
但是話說完了,趙文輝卻又忽然想到那人剛出現時身上的驚人之威,想了想,逐一看向孫建成與佟春山,露出一副鄭重的神色來,道:“剛才的事情,不管你們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多少,都要爛在自己肚子里,一句都不許對外說起,此事只能咱們三個知道!懂嗎?”
兩人都愣了一下,但又都很快鄭重點頭。
他們都是趙文輝最信重的人,此時見他們點頭,趙文輝自然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便也點了點頭,似乎想說什么,卻又猶豫,最終,他嘆了口氣,道:“只可惜,此人來如驚鴻,去若……”
話說一半,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目光當即落到弟子孫建成身上,問:“我記得你此前說過,山上裝的這些監控攝像,能二十四小時錄像?那就應該能拍到剛才那人?”
孫建成愣了一下,點頭,道:“應該能。”
趙文輝道:“那就去看看錄下了什么,最好能把他的照片弄一張,弄清楚點兒,看能不能根據照片找找人……要悄悄的,越少人知道越好!明白嗎?”
孫建成點了點頭,瞬間會意,道:“明白!”
但他很快又道:“但是他……”
趙文輝似乎早已明白他的擔心,當即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他的口音是本地人!甚至我可以確定,他就是咱們宿陽人!”
這一下,孫建成的眼睛也忽然就亮了起來。
袁立陽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
情緒已經平復了許多。
在房間里又很是新奇地到處轉悠了大約二十分鐘,摸摸這里摸摸那里,他才終于心滿意足地洗了腳,回到床上躺下了。
叫他不曾想到的是,此時再躺下,竟忽然覺得異常疲憊,一下就睡了過去。
因為自醒來到現在,這短短不足兩個小時的時間內,無論是情緒上的沖擊,還是靈氣對身體的沖擊,都實在是不算小。
而他現在的身體,其實本質上還是普通人。
這一覺睡得異常香甜。
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能聽到外面有些零星散碎的聲響。
等到基本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摸過手機看了下時間:居然才剛七點零三分,也就是說,自己剛才只睡了不到兩個小時。
但是卻已經覺得精神相當飽足了。
清醒了片刻,定了定神,他抬頭看著天花板,禁不住下意識地想:“看來是真的回來了?這就開始了?”
然后他抬起雙手,不斷地虛空抓握,感受著這具年僅十八歲的身體的活力,不由得臉上就慢慢露出笑容來。
腦子里開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
十八歲呀,人生剛剛開始。
十八歲的時候,都該做什么來著?
哦,對了,我現在還在讀高三,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
還有……現在這個時間,貌似早自習已經結束。
也就是說,我曠課了。
嗯,很好,嶄新的人生,從曠課開始,貌似也不錯。
正在開心地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門外似乎有什么聲音。
他愣了一下,翻身下床,習慣性地套上背心大褲衩。
但是,手剛剛搭到門把手上,他卻又忽然愣住了——那一瞬間,似乎是一下子就意識到了一點什么。
本來很是平靜歡悅的心,忽然就又砰砰砰砰地劇烈跳動起來。
似乎要從心腔里蹦出來一樣!
這個時候,門外的聲響次第落入耳中,水流聲,老爸洗臉的“噗噗”聲,老媽好像在說著什么……
一分鐘前的習以為常,卻在此刻忽然就有了別樣的意義。
推開門,就能見到他們了。
修持千年的定力,在頃刻間近乎崩塌。
深吸一口氣,他總算控制住自己。
但依然心砰砰地跳,握住門把的手,很快就生了一掌的潮汗。
“呼……”
徐徐地吐出一口氣,他盡量淡然地打開了門。
“……她還不就是仗著有關系嘛,我們副院長的侄女!我們科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啊。你說這些當官的,真當大家都是傻子,那小姑娘剛來幾個月啊,她懂什么?這就讓我往上報,你說我這要是報上去,大家該怎么看我?關鍵那丫頭還整天勁勁兒的,跟全世界都欠她錢似的,真是……”
“正常!別說你們那兒,私企又能好到哪兒去,人類社會嘛,共性……哎,陽陽?你怎么……沒去早自習呀?”
再次深吸一口氣。
然后,眼神對上了。
他的拳頭倏然握緊。
按說千年歲月已過,有什么事情、何等記憶,能禁得住這么長時間的人世滄桑的洗磨?
但面前的這兩個人,卻是他道心的最后一處裂痕。
在大光明頂閉關那會子,幾百年的歲月,閑的蛋疼,各種想法都冒出來過,他也曾想,要是自己一直都沒死、沒穿越,活個五十六十七老八十的,守在病床前伺候著二老都歸了西,再把他們都送到土里,大哭一場,然后才穿越過去,那修行的路上,興許就沒有這份執念了。
當然,想過之后,他馬上就嘲笑自己:到時候的執念,怕就該是老婆孩子兒子孫子之類的了——人嘛,這是寫在基因里的本能。
等到把這些都脫去,也就算是脫種了,就成神了。
所謂太上忘情……呵呵。
忘不掉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執念。
執念,即情。
你就是會想,翻來覆去的想,夜不成寐的想,歇斯底里的想,痛哭流涕的想,黯然神傷的想。
念而不得,于是成癡。
“你怎么沒上課去?生病了?”
老爸的胡子剛剃了一半,下巴上還帶著一圈剃須沫子,見兒子傻乎乎地站在臥室門口,先就走過來,聽到他的話,老媽的話也不說了,放下手里的東西,擦著手快步過來。
濕乎乎的手搭到額頭上,呆了片刻。
“不燒啊!”
袁立陽沖老爸笑了笑,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他。
“哎……哎……沫子、沫子……這孩子……”
他抱得很緊。
袁媽媽正走過來,看得很是詫異,也把手伸過來,微踮起腳尖,摸額頭,“這孩子,怎么了這是?燒糊涂了吧?”
“爸,好久不見!”
良久,松開,老爸一臉懵。
下巴上的剃須沫子少了一大片。
“多久?不是一晚上嗎?”
袁立陽忽然笑起來,轉過身去,直接把老媽又抱住。
“哎……哎……”
老媽支著手,手上還有水,“這孩子……”
“媽,好久不見。”
他依然抱得很緊。
抱了好久。
“哎……哎……”有人撥他肩膀,“松開,別抱那么緊,這是我媳婦兒……”
袁立陽笑著松開老媽。
面對的是兩人疑惑不解的目光。
老媽的手又摸上額頭來,“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袁立陽聳肩,張開手臂,臉上帶笑,“我昨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穿越了,在那里過了好多年呀,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兩口子聞言對視一眼,然后齊齊扭頭走開。
“以后不許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穿越小說!你快高考了自己知道不知道啊!別心里沒數啊!真是的,發癔癥……”
“什么呀,他就是睡過頭了!找借口!你聽他瞎扯……”
…………
袁立陽的老爸,叫袁偉平,大學畢業之后被分配回本地建筑局上班,不過早幾年前就已經辭職了,現在在一家建筑設計事務所上班。
袁立陽的老媽,叫周慧珍,中專畢業,學的護理專業,現在是宿陽市第一人民醫院心腦血管科住院部的護士長。
他倆結婚主要是因為袁立陽的爺爺和姥爺,當年就是老戰友,他倆算是硬配對的,說是娃娃親也不為過。
當然,袁立陽覺得很大一個原因可能是自己老媽長得比較漂亮。
但是很可惜,自己的長相明顯隨老爸。
…………
“爸,你比我記憶中矮了一點,不過年輕了不少,臉上居然沒什么褶子……”
“哦……”
“媽,我記憶中你可漂亮了,怎么現在一看……”
“嗯?繼續……繼續……你媽怎么著?”
“哈哈哈哈,現在一看,我媽居然真的那么漂亮!”
老爸冷笑。
拿毛巾擦著臉走出洗手間,倚在廚房門口,他跟袁媽媽說:“哎,你說他這個既不要臉又不怕死的勁兒,還真是跟我那時候挺像的哈?”
老媽鼻孔出氣,“呵……跟你那時候像不像,我不好說,我倒是覺得,你剛才說這話時候不要臉的勁兒,倒是比驗DNA還靠譜。……袁立陽,你是在家吃還是去學校吃?”
袁立陽舉手,“在家吃!”
“在家吃那記得把今天的早飯錢退回來啊!”
“媽,我想吃雞蛋攤餅!”
“美得你,沒工夫!自己看看都幾點了!怎么著?放棄高考了?”
“沒……那咱吃什么呀?”
“昨天晚上剩的米飯,我打個雞蛋炒炒,再熱個饅頭。”
…………
然而袁媽媽到底還是做了雞蛋攤餅。
這是袁爸爸和袁立陽的最愛之一。
其實原材料特別簡單,就是蔥花面糊,打個雞蛋撒點鹽攪勻了,油鍋里攤成薄餅罷了,甚至沒雞蛋都行。
只是得一張張的弄,而且不敢大火,怕糊鍋,所以比較耗時間。
老媽親手做的,而且一千年都沒吃著了,那可想而知,香的不行。
看他吃得那個香甜勁兒,袁爸爸甚至都沒舍得下筷子。
“媽,你做飯真好吃!”
“呵……那你以后少氣你媽幾回唄?”
“嗯!好!”
“真不容易,又拍馬屁又裝乖的,可能是真穿越了?但是……別以為我忘了!今天的早飯錢呢?拿出來!”
…………
一家人吃過早飯,已經來不及收拾碗筷,因為外頭積雪不小,摩托車是騎不成了,袁立陽的爸媽都得抓緊去趕公交車。
但一起下樓之后,袁立陽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
因為樓下一共就只剩下三輛自行車了。
當然,他并不著急,甚至壓根兒也沒打算去學校。
一頓早飯吃完,他好像是徹底找到了自己的魂。
那是一種內心所有美好的愿景,一下子都落到了實地的感覺。
充實,飽滿,幸福,安定。
于是心情說不出的陽光燦爛。
昨天晚上浮光掠影,心情亢奮之下的他,只是走走走,其實連個人都沒怎么看見,所以今天,他準備騎著車子,在城里頭好好地轉一轉、看一看。
看看這座闊別千年的城市。
現代化的城市。
自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