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萬里長空不見一絲云彩。
“你感覺可好些了?”劉述把藥碗放在小桌上,看了一眼蜷在被子里的男孩。
“好多了,謝謝你。”云青聲音顯得比之前元氣足些,他抬手掀開被子,坐起身,“阿芒呢?”
劉述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這個來歷頗為古怪的孩子。相貌平平,氣質普通,就和普通市井人家的孩子一樣。走到人堆里一下就會被淹沒,絲毫不能引起人的關注。要說有什么特殊之處,那一定是他那雙不曾睜開的眼睛。
“你眼睛……?”劉述忍不住問道。
“……那些賊人盯上我們的時候看出阿芒不凡,于是在上游下毒,想要放倒阿芒。”那孩子微微一怔,馬上答道,“可惜阿芒身體壯實,根本沒受影響。反倒是我,受不住毒性,漸漸看不清了。”
劉述注意到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是這么一種平平淡淡的語氣,仿佛普通家常一般。這讓劉述莫名覺得這孩子有些詭異,就像他那雙未曾睜開的眼睛一樣,誰知道他安靜而脆弱的神情藏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從頭到尾,那大漢都表現得十分狂顛,顯然是感覺到情況危急。其實現實情況也確實如此,雖說是風寒,但這孩子體弱,指不定再拖個半天就得準備喪事了。
可是這孩子的表現卻與那大漢截然相反,他身上完全感覺不到驚慌,從逃脫到求救于九鳴城,無一不是妥當的。阿芒對他也有種不合理的信任服從。
若是這種心性出現在什么世家子弟身上,倒也好解釋,但這云青分明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劉述正胡思亂想著,云青卻從床上跳了下來,向門外走去。
“等等!你去干嘛!”劉述被他的動靜一驚,趕忙攔住他。
“去找阿芒啊!”阿青理所當然的說道,語氣中有種孩子特有的任性。
“不許出去!”劉述趕緊攔下他。
“為什么?”云青抬起頭,表情有些茫然,眼睛依然沒有睜開。
“這……”劉述也講不出為什么,他還沒得到宋統領的指令,自然是不方便放他走。
“我要去找阿芒!”云青見他愣住了,頭也不回就向軍醫帳外跑去。
沒想到迎面撞上一人。
“何事?”宋統領被云青撞了一下,皺著眉問道。
“我要去看看阿芒。”阿青揉了揉額頭,說道,”我們得接著趕路了。”
“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宋統領上上下下打量了云青一番,嚴肅地說道。
云青點點頭,然后問:“什么問題?”
“你是何方人士,此行要做些什么?”
阿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是從南邊十萬大山中一個小村落來的。對了,就叫云家村。我這次是從家里出去找我父親的。”
“你父親?”宋統領皺眉。
“父親在都城一戶官宦家當差。我想去看看他,所以拉著阿芒出來了。”阿青神色依然平平淡淡,這讓人覺得不太對勁,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
“你是離家出走的?”
阿青訝然道:“自然不是,家中只有我和父親兩人,怎么算離家出走?”
宋統領實在不能從他神情中看出任何破綻,只得側身讓他出去。
阿青歡快地跑出去找阿芒了,剩下帳內兩人卻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擔憂。
“十萬大山不是……?哪兒來的村落?”劉述有些忌諱地問道。
“他看樣子實在不像說謊。大概是大山附近的村子吧。小孩子懂得少……”宋統領面色沉著,“將他們送出城,這件事不要再管了。”
“是是是!”劉述低頭,連聲說道,他也知道十萬大山的事情不是他們這等人能沾的。
午時一過,阿芒和阿青吃得飽飽的,從北城門離開。
這荒城冷清得很,也無人相送。阿青騎上宋統領私下贈的一匹老騾子,阿芒輕輕松松地跟在他身后。
正要上官道,卻聽見身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呼喚:“小娃娃……留步!”
阿青回頭一看,一個穿著破舊衫子的老人家提著把小茶壺在后面招著手。此人正是九鳴城的茶老舅。
“怎么了?”阿青沒往回走,騎在騾子上歪著腦袋看這糟老頭兒。阿芒也有樣學樣的歪著腦袋看他。
“老家伙我想問一句,這十萬大山……現在可還好?”茶老舅瞇起眼睛,走了過來。
阿青笑起來:“自然是好的。只是這秋季到了,獵戶們都開始為冬天準備糧食,山里打獵的多了些,血腥味也重了些罷了。”
茶老舅嘆了口氣,搖搖頭,看見這孩子一幅沒心沒肺的笑臉不由問道:“你倒是不愁這冬天找不著吃的。”
“我冬天已經在都城了,山里的事與我何干?”阿青還是笑嘻嘻的。
“哎……也是。”茶老舅又嘆了口氣,將手里的小茶壺遞了出去,“你們一啞一盲不容易,這茶壺便送娃娃你了。”
“你怎么知道阿芒是啞的?”阿青沒有伸手去接,而是摸著頭發問道。
這大漢雖然一路嚎哭不止,事實上卻沒說過完整的一句話,茶老舅此時突然點破,原來他是個啞巴。
“都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娃娃你自己小心。”茶老舅沒回答,把茶壺往阿芒手里一塞,蹣跚著轉身離開了。
“哈哈哈,真有意思。”阿青伸手去摸阿芒的頭,阿芒比坐在騾子上的孩子高一大截,順從地低下頭讓他摸。
“阿芒,我們走。你把壺掛在脖子上吧。”
一個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的孩子,一個滿臉憨傻的大漢,一頭慢吞吞的老騾子。不緊不慢地向著北方前行。
九鳴城像是屹立在南方的一座孤島,周邊連個大一點的鎮子都沒有了,更不用說城池。南方的城與城之間似乎總是隔得很遠,不如北方來得繁華。從九鳴城一出來,云青和阿芒就一直走著山路,連條平整些的官道都見不著。
此時他們正走在閑花城外的一座小山上,阿芒開路,云青騎著騾子走在后頭。
林中已有些秋意,葉梢微微染著霜紅,葉根卻還是青翠欲滴的,這紅綠交映間讓整個林子顯得生機勃勃。
空氣中生機散盡、殺機涌起僅在短短一瞬間。
有一白衣人立在樹葉之上,隨著葉落翩然而下,朝著云青俯沖過來。他面容僵硬冷峻,眼中沒有一點神智,只有**裸的殺.意。
云青似乎毫無所覺,臉上還掛著淺淡的笑意。
一聲巨響轟然炸開,那白衣人被阿芒一只手攔了下來,俯沖的力道將阿芒撞出去一段距離。阿芒撞翻好幾棵百年巨木之后,晃了晃腦袋,又呆呆愣愣地站了起來,竟然毫發無損。
“阿芒,你還好罷?”云青從騾子上跳下來,立在樹林陰翳之中,看不清神色。
白衣人被阿芒揪住脖子,掙脫不開,這大漢是下了死手,若是普通人指不定脖子已經被扭斷了。白衣人被這么揪著,卻是連表情都沒有任何變化,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琉璃小盞,單手摩擦了一下。
琉璃小盞發出點點白色微光,然后那白衣人竟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把東西交出了,饒你不死!”那白衣人下一刻就出現在云青身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毫無起伏地語調讓人毛骨悚然。
云青痛苦地咳嗽了幾聲,開口時卻帶了點笑意:“十萬大山的人難道只會用這句話問好?”
“把東西交出了,饒你不死!”
白衣人手里的力道收緊,云青臉色越發難看,但語氣中笑意不減:“蠢物,你可知有多少和你一樣的白衣使死在我手里了?”
云青手里不知何時也出現了一個琉璃小盞,她也沒什么動作,就這么消失在白衣人手中,與剛剛白衣人從阿芒手里脫身一模一樣。
白衣人見他消失,反應慢了一拍,當他重新捕捉到云青的身影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就擋在了他面前。
阿芒一直有些呆傻的臉上露出猙獰而憤怒神情,他發出痛苦無比的哀嚎,一把抓住白衣人雙臂,生生將其撕了下來。
“阿芒。”云青聞著血腥味了,不由皺了皺眉。
阿芒聽了,神色越發痛苦慌張,他一把碾碎那琉璃小盞,將白衣人甩到地上,重重地朝他腦袋踏了下去。
“走吧。”云青重新騎上那受驚的騾子,捂嘴咳嗽,“不然又要被追上了。”
厚厚的落葉下,那白衣人的殘軀、血液一點點化作虛無。
越往北,溫度雖是愈發低了,但秋日的蕭索意味卻越來越淡。
鏡國是從北方一路用鐵蹄踏過來的,越靠近北方鏡都便越是繁榮。這南方的小城小鎮里都還留著戰火的味道,不僅人心麻木,連景色也不如北邊。
就算在這官路上,也不是時時都太平的。
“吁!”一聲馬嘶打破寧靜,一個拿黑巾蒙面的漢子立馬路中央。道上的人紛紛駐足,不知所措。
這條路是九鳴城通往北方大城的唯一一條官道。路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常在南北方行走的商隊,還要就是從南方遷往北方的散戶。商隊的人看上去十分冷靜,想來是看多了這種截道的家伙。那些散戶卻有些躁動不安。他們大多拖家帶口,身上帶著大半輩子的積蓄,就為去北方大城過個好日子。誰愿意在這緊要關頭被攔路打劫?
“他在干什么?”云青混在這些行人之中,有些好奇的問道。
他知道前面有座閑花城,在這南邊也算繁榮,于是便帶著阿芒從山里出來上了官道,想要去那兒看看。沒想到剛上道兒呢,就碰見這種事情。
云青這聲音在一片肅靜的官道上顯得格外突兀,他身邊那戶人家嚇了一跳,連忙走得離他遠了些。云青前面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此時聽了他的話,轉過頭來笑盈盈地說到:“這是在祭路呢!”
“祭路?”云青好奇問那少女。那少女一身水藍錦緞裁的長裙,身材高挑,容顏秀美,眼睛里不時劃過狡黠的光芒。云青雖然看不見,但他覺得這少女的聲音聽起來舒服得很。
那少女索性站到他身邊來,給他解釋道:“祭路本是大軍進發前祭祀土地的儀式。不過現在這道上打劫也叫祭路。其實意思都差不多,也就是留下財物,保你平安。”
云青點點頭:“你不怕嗎?”
“你也不怕嗎?”少女伶牙俐齒地反問道。
云青笑了起來,對這少女似乎頗有好感:“我叫云青,你呢?”
“我叫朱玉,字無暇。比你大些,你不如就叫我玉姐姐吧。”自稱朱玉的少女扭頭看阿青。
“珠玉無暇,姐姐名字真好。”阿青閉著眼,卻也感覺得到對方的視線,他笑容加深了些。
就在兩人相談甚歡的時候,前面卻躁動起來了。
“那盜賊不守規矩……看來是要吃虧了。”朱玉話中笑意微冷。
一般來說這官道上,打劫的也不敢做得太過分。每人留下些錢財便放行了,不可傷及性命。可是這次打劫的家伙看來是個新手,緊張得很。剛剛一個學過些武的平民想要奪路而逃,他下意識抽刀砍了過去,那人頓時身首分家,血流了一地。
就在盜賊發愣的時候,行人間尖叫不停,好幾人都沖過了那盜賊的封鎖,奪路而逃。剩下的人也是群情激奮,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那盜賊見勢不妙,翻身上馬,正要收拾銀兩走人,卻被一聲清喝制止:“殺人者,人恒殺之!”
接下來,他只感覺脖子上一涼,死前只看見自己無頭的尸體坐在馬上。而眾人只聽見一聲少女清喝,然后一道藍光從人群中閃出,那盜賊就人頭落地了。
那藍光轉了一圈,回到人群中。眾人這才看見站著云青的騾子邊上,輕輕吹著劍鋒的美麗少女。
“仙……仙人!”一個人撲通跪了下來。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不一會兒便跪了一大片。
“哈哈哈,仙人?”朱玉笑容譏誚。
“他們在叫你?”云青有些不明白。
“是啊,原來你是瞎子!”朱玉有些訝然,她一直沒認真瞧這男孩。
“嗯。”阿青也沒生氣,“他們為什么這么叫你?”
“哈哈哈,我又不是他們,我怎么知道?”朱玉又笑起來,笑容除了之前的狡黠還帶一絲張狂。
她看了一眼跪拜的人們,又看了看北邊,對云青說道:“我趕時間,接下來就不與你同行了。到鏡都再見!”
云青點頭。
朱玉踏上那柄藍色長劍,身化劍光,消失在北面的天空之中。
“玉姐姐路上小心!”云青大聲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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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花城。秋雨綿綿,似是無窮無盡,非要把這小城給淹沒一般。
閑花城一條深巷中。一名大漢牽著一頭騾子,騾子上坐著一個小男孩。
“阿芒,你說那玉姐姐是什么人?聽那些商戶說……她會飛呢!”阿青摸著騾子,有些向往地說道。
“阿芒,阿芒,會飛的話是不是就能一拍翅膀,跑到這云上去啊?”
那大漢神智低下,只是癡笑著看他,也不回答。
“阿芒,你會飛嗎?”阿青把放在騾子頭上的手擱到阿芒臉上,感覺到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哈哈哈,好吧,不問你了。”阿青在他腦袋上安撫似的摸了幾下,神色邈遠,“我想像玉姐姐一樣飛啊。”
“珠玉無暇,玉姐姐一定是很厲害的人。”
正在云青自言自語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在這寂靜深巷中響起。
“朱無暇?小屁孩,你說的可是破滅天魔宗的無暇姑娘?”這聲音文弱卻欣喜,透著濃濃的激動意味。
阿青被這聲音驚動,騎著騾子在深巷里繞了一圈,愣是沒有找出除了他和阿芒之外的第三個人。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小屁孩,不,小公子,你快來!”
一個桃核從高高的院墻內被擲了出來,發出脆響。阿青循著聲音扭過頭去,阿芒見了牽起騾子,帶著他到了那道高墻下。
這墻和周圍那些磚墻不同,是用整塊整塊的大石頭砌成的。這堅固無比的石墻上,此時卻有一個圓溜溜的小洞,大概有小孩脖子粗細。那個文文弱弱的聲音便是從墻里發出來的。
“小公子?”墻里的人湊到那個墻洞前說道,“你見過無暇姑娘了?”
“如果你說的是笑起來很好聽的玉姐姐,那便是了。”阿青答道,手順著發出聲音的地方摸去,差點戳到貼墻那人眼睛。
那個人哎喲一聲:“別亂動!你且跟我說說她現在如何了?”
“她殺了個祭路的盜賊,然后就飛走了。現在估計在趕路呢。”阿青老老實實地跟他說道。
“還有呢?”那人焦急地追問。
“沒了。”阿青仔細想想,他與那朱玉相識不過短短一盞茶功夫,哪里說的出更多。
墻里那個人聽他說得干脆利落頓時頗受打擊,半天都不出聲了。
“哎……”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發出一聲長嘆,“無暇姑娘……”
“小公子,我是謝家七少,名叫謝遙……”
還沒等他說下去,阿青便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叫瀉藥?這名字比起珠玉無暇可是差遠了。”
那人好不容易醞釀起滿腔傷感被阿青一下子笑沒了,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道:“閉嘴!臭小子!我自知是不如無暇姑娘的……”
他一說到這里也有些傷感了,阿青也沒亂打岔,聽他細細講了下去。
要說這謝遙也是天祝國的書香世家。只可惜上一任家主似乎骨頭不夠硬,大鏡的騎兵剛攻破西北十三障第一道,他便反水了。不過也借此保下了謝家的根基,使其在大鏡立國之后得以在這南方小城安心繁衍。
謝遙是謝家第七子,他的故事和普通的話本小說一樣,有些俗氣,有些離奇。
春景繁華時,謝遙在舊氏族一次宴會上偶然見到朱玉,可謂是驚為天人。那時的朱玉從流連河的河岸上踏水而來,立在他們舉行宴會的船舷上,漫天楊花飛絮中笑意盈然。在座的貴族公子哥兒們都看傻了,但無一人敢上前搭訕。
這美人輕輕挑眉,煞氣一現,便一劍取了其中一人的人頭。那人是鐘家獨子,素來高調,不知糟蹋過多少良家女子。這美人一上來就殺得船上鮮血四濺,把這些公子哥給嚇傻了,紛紛四散逃開。
唯獨謝遙膽大包天,迷迷糊糊間竟吟詩一句:“春光飛絮水流連,一劍驚破艷陽天。”
“你不怕嗎?”那美人此時的笑容不帶一絲煞氣,謝遙愣愣地點頭。
阿青聽到這里,突然記起朱玉對他也說過這句話。
謝遙反應過來立馬作揖:“在下謝遙,字道遠。請問仙子如何稱呼?”
朱玉輕笑出聲:“仙子?我乃破滅天魔宗執法弟子,道號無暇。你是凡人,稱我朱玉便是。剛剛那家伙我看不順眼,便把他殺了。若是別人問起,報上我名號就是!”
她似乎有要事在身,留下這幾句話便御劍飛離了此處。
此事過后謝遙茶飯不思,只想著求仙問道,希望能與那朱玉再次相逢。他的父母不相信這些神仙妖魔之類的異談,只盼著他好好讀書,將來振興家族。謝家人將謝遙關在這高墻院落之中,別說求仙,就是出門看看街景也是癡心妄想。
謝遙就這么從春天熬到了秋天,正心灰意冷之時,卻聽見了墻外一稚嫩聲音說起他朝思暮想的無暇仙子。這才有了現在這么一出。
“哎……”謝遙長嘆一口氣,“若是我能從這兒出去就好了。”
“世上真的有修道之人嗎?”阿青不管他的失落,自顧自地問道。
“自然是有的!”謝遙有些激動,又把臉貼上那洞口。
“他們都能像玉姐姐一樣飛?”阿青皺眉問道。
“這……修道之人也有境界差別。像無暇仙子這樣的高手自然沒問題!”其實謝遙對修道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
在他對朱無暇一見鐘情之后,他在自家藏書庫里找了許多古代典籍,對這修道之事也有些皮毛的了解。但是凡人的典籍多對此報以不太相信的態度,說得玄之又玄。
“若是我能從這兒出去,說不定能尋訪仙山,得入仙門,成為足以和無暇仙子相匹配的存在。”謝遙幽幽嘆道。
“我放你出去,你能帶我去看看這修道是怎么一回事嗎?”云青沉默了一下,突然開口道。
“嘁,你省省心吧。我花了半年才在墻上挖出這么小一個洞。你怎么可能把我弄出去。”謝遙雖說心中煎熬,但是理智還在,完全不信云青的話。
“你先答應我。”云青執拗地說道。
“好好好,我答應……啊!!!”
謝遙敷衍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自己倚著的墻突然向里面倒了下來,他向后退了幾步,差點跌在地上。
謝遙看見那堵倒坍的墻后站著一個大漢。那大漢穿著獸皮衣,比常人高上一大截,肌肉勻稱,細看之下五官也英武冷峻。可是那大漢雙眼中卻沒什么靈智,只有一股野獸般的兇悍之氣。
“走吧。”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那大漢身后傳來。
謝遙看見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閉著眼睛,騎著頭騾子從那大漢身后出來。
“你……你你你!”謝遙指著那男孩半天說不出話。
“我叫云青。”那個男孩子笑了笑,從騾子上下來,那大漢抱起他。
云青指了指騾子,對謝遙說道:“我們走吧。”
謝遙沒想到命運轉折點就這樣猝然間擺在他的面前。他早想逃離這里,可是當這樣一個機會擺在他面前到時候他卻突然迷茫了。拋卻父母至親,拋卻紅塵世俗,跑去追尋這么一個虛無縹緲的道,究竟值不值?
他恍惚間記起那個陽春三月,鋒芒畢露的美麗少女站在船舷上問他:“你不怕嗎?”
“我不怕……”他丟下這句遲來的回答,跳上那頭老邁的騾子。
“走吧!我知道哪里有仙人洞府!”他對阿青說道,然后騎著騾子,沖出了這個幽暗的深巷。
“我們去鏡都,鏡都西面乃是毋宣山,隔絕西北大荒的一道天塹。十三障的最后一道。根據典籍記載,那上面有著修道者門派。”
謝遙思路漸漸清晰,他一邊對云青解釋,一邊騎著騾子向北市走去:“我們不能走官道,謝家勢大,在官道上有不少眼線。”
“此行向北,需要做些籌備。我們先去北邊街市買些補給物,然后趁謝家沒反應過來從北城門離開。”
“你安排就是……如果需要打架,阿芒可以出手。”云青坐在那大漢肩頭,輕易就跟上了那騾子。
“說起來……我還沒問過你呢,你為何要修道?”謝遙看著這個與自己相遇不過短短半天,就把自己從謝家解救出來,而且要行走千里之遙帶自己尋訪仙道的孩子。他心里覺得這孩子來歷恐怕有些古怪,忍不住問了出來。
“我想看看這青云之上到底有什么。”阿青笑嘻嘻的回答。
謝遙目瞪口呆。
這么一個符合孩子好奇心的理由反倒讓他不能反駁,只是他心里隱隱覺得這個“青云之上”所指的非同一般。
誰也不知道仙道究竟存不存在,誰也不知道滿腔熱血的背后會不會是一場鏡花水月。但是踏出了這一步,就沒有人愿意回頭。
“啊啊……不行了!我要喝水!”謝遙癱在騾子上,有氣無力的說。
他們正在閑花城北面的一座不知名小山里。
在閑花城北市,他們弄到了身份證明,幾件換洗的衣服,還有大量干糧。
離開官道之后,沒有驛站,沒有客店。可以修整的地方不是荒村農舍就是山里的獵戶小屋,因為大部分時間穿梭在野外,所以食物是必須的。
很遺憾,雖然謝遙考慮到了食物,但他完全忘了水這回事。他們走了快一天,雖然阿青沒什么表示,謝遙卻已經哀嚎著不行了。
阿青想了想,從阿芒脖子上取下那個陌生老人贈與的茶壺。
“我聽見水聲了,前面應該有溪流。用這個給你打點水吧?”
謝遙聽了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他也快二十了,連喝水都要個小孩子照顧怎么可以。這一路上阿青不言不語,也沒露出過受不了的表情,反倒是他這個提出旅程的人各種添麻煩。
“把壺給我,我去倒水吧。”謝遙說道。說完謝遙就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在征求這個孩子的意見。
“阿芒。”云青點頭,然后在阿芒耳邊輕喚,“你護著他吧。”
阿芒一動不動,眼睛盯著謝遙。
謝遙被他看得毛骨悚然,連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好了!你一個人呆在這里不安全……”
“阿芒。”云青又叫了一聲,他的語調很平靜。但是阿芒卻痛苦地吼了一聲,輕輕地將他從肩上放下來。
然后他一把撈過謝遙,頭也不回地朝著水聲傳來的地方走去。
云青獨自站在幽暗的樹影中。黑發微微擋住面孔,神情莫測。
“出來吧。”他朝著密林某處漠然道。
除了風吹草木婆娑的聲音,什么都沒有。現在快要日落,加上古木遮蔽日光,林中暗得看不見自己的腳。
云青嘆了口氣:“阿芒不在我身邊。你可以出來,我們單獨講。”
“方寸無垠。”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
突然間草木的聲音消失了。不僅僅是草木,所有的聲音,風聲,獸嚎聲,溪流聲,全部都消失了。
這一方小小天地仿佛從自然中被割裂開。
“把東西交出來,饒你不死!”那個聲音漸漸清晰。
云青面前的是一個白袍人。不染塵埃的白色長袍拖曳在地上,卻有種輕飄飄的失重感。
“你能飛嗎?”云青突然問了一個毫無關聯的問題。
“把東西交出來,饒你不死!”白袍人機械地重復這句話。
“我聽說境界高的修道者都能飛。”云青面朝著白袍人的方向,眼睛依舊閉著,“要是你愿意帶我去看看青云之上,我就把東西給你。”
白袍人似乎沉默了一下:“殺了你一樣能得到那個東西。”
云青嘆了口氣:“為何十萬大山里的家伙都像你一樣……不可愛。”
白袍人不再說話,衣袂微揚,如同風中落葉一般翩然飛起,這小小空間里充斥著他帶來的浩蕩靈氣。
“孽障受死!”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白衣化影,無蹤無跡。
一道道刺目的白光爭相亮起,在這白光掩飾之下,白袍人真身猛然襲向云青。
“哎……”云青輕聲嘆息,站在原地不動。
可是本以為手到擒來的刺殺并沒有成功,白袍人失去意識之前看見的是那個男孩漆黑如點墨的雙眼。
過了一會兒,阿芒提著謝遙回到原地。
云青坐在樹下,有些疲憊的樣子。手里還把玩著一個琉璃小盞。
“給我倒些水吧。”云青將那個小盞遞給他們。
謝遙很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來人就一定是他們兩個,而不是什么壞人。他接過那個小盞,用壺倒了一些溪水進去。
溪水在小盞中蕩起微妙的光澤,這種光芒與原本盞上的線條交織著,形成兩個繁復的古體字。由于光線的不斷變化,這兩個字還微微顫動著,像是活著一般。
“方寸……?”謝遙將這兩個字念出來,“這和那個壺是一套嗎?我剛剛清洗的時候看見壺上也寫著這樣的字。”
“嗯,方寸盞和天地壺。是一套的。”阿青笑著點頭,抿了口水。
“做工如此精致……簡直……此物只應天上有啊!”謝遙贊嘆道。
“有緣人相贈……咳咳……”阿青沒有多說,他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先去找一處落腳的地方……”
謝遙只以為他被水嗆著了,牽起騾子向山腰走去。一般這種地方都會有獵人為了臨時落腳所建的小木屋。
阿芒抱起云青,他擔憂而焦慮地看著云青指縫間緩緩滲出的血絲。
“沒事,沒事……方寸盞傷不到我。”云青拍拍大漢的腦袋想要安慰他,可是更多的血從他嘴角溢了出來。
大漢表情極為慌張,張大嘴想要發出嚎叫聲,卻被阿青制止了。
“真的沒事,阿芒別著急……咳咳……”阿青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也一如既往地平淡,“天書尚未與我完全契合。須時時與自然相聯系才能穩定……所以剛才方寸盞隔絕天地時我受了點波及……”
“我得找到修道的方法……不然可不單單是瞎掉的問題……”
“阿芒,你可明白?”云青講完這么一大段話,微微喘不過氣。
阿芒撕下一塊獸皮,給他擦了擦血,然后將獸皮收好。
“謝謝。”云青閉著眼,溫聲道。
“這兒!就是這兒了!想不到這么近啊……”走在前面的謝遙興奮地叫起來。
他指著一座簡陋的木棚屋子,對兩人說道:“這是獵戶小屋,獵人常常在此處過夜。里面說不定還能找到些肉食呢!”
“先看看周圍有沒有陷阱……”云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困倦。
謝遙被他這么一提醒才想起來,獵戶呆的地方為了防野獸八成是有許多機關陷阱,他這么貿然沖過去恐怕兇多吉少。
他對這小孩突然有種類似于敬畏的感覺。謝遙睜大眼睛在地面上用木棍戳戳點點,還真發現幾個藏在落葉下的大坑和捕獸夾。
他清掃出一條安全的小道,讓阿芒抱著云青先過去。然后他又把那些陷阱給藏好了,這才一步步走進小木屋。
小木屋門一打開,一股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咳咳……咳咳!”云青被這煙塵一激,咳嗽得越發厲害。看那架勢肺也要咳出來了。
謝遙被他嚇了一跳,連忙揮著袖子扇來扇去。
“灑水……咳咳……”云青一邊咳嗽一邊說了幾個模糊的字,他一只手捂著嘴,一只手指了指掛在阿芒脖子上的壺。
謝遙手忙腳亂地摘下壺,把剩下的水撒灑滿這木屋地板。
“……呼。”他撒完長出一口氣,這才有空仔細看這木屋。
剛剛塵土彌漫沒看清,這會兒一看這木屋實在是怪得很。
沒床沒桌沒椅子。空蕩蕩的。正中間擺著口大爐子,爐子上有個黑乎乎的鼎。四面墻壁上有些木架。不知之前是放什么的。房間四個角上分別有一個燭臺,燈身臟得要命,墻角也被熏得烏漆麻黑。
房間里始終彌漫這一股朽爛的氣息。給人一種很壓抑的感覺。
“有些冷。”阿青皺了皺眉。
室內竟然比外面林子里還冷。一種陰寒的氣息源源不斷地從周圍襲來。
“把爐子點起來吧。我們明天天一亮就走。”謝遙也覺得這木屋有點古怪,可是荒山野嶺也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只能將就一下。
“阿芒你去弄點木頭,我們得搭好睡的地方。”
阿芒不太情愿地將云青放在稍微干凈一點的地方,讓他面對著爐子,等會兒也好暖暖身子。
謝遙開始滿屋子轉悠找撥火棍。引火的工具他們買好了,可是撥火的東西只能現取。
結果這屋子真是空得可以,好像除了這鼎就什么都沒有了。謝遙找了半天,在墻角蹲下,那燭臺細細長長,勉強也可以用。
他伸手想要拿起這燭臺,卻突然發現燭臺被牢牢釘入地下。這下謝遙感覺越發詭異了,誰家會把燭臺釘到地底下啊?莫非是獵戶用作特殊用途的?
可是眼下管不了這么多,山里日夜溫差很大,現在快晚上了,溫度驟降。云青身體似乎一直不好,他也談不上健壯,要是有人再這個節骨眼上生病那是萬萬不行的。所以必須得把這爐子點燃。
他用力扯著燭臺,左右搖晃它,花了半天功夫一點點把它給拗斷了。
“哧……!”一個火焰噴射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謝遙站在墻角,手里拿著半根準備用作撥火棍燭臺,茫然回頭。
那點火焰微弱而黯淡,可是它就這樣穩如磐石地懸浮在爐中。那種幽深到讓人難以拔出視線的藍色怎么看都玄異無比。
謝遙一愣,可是馬上反應過來,那火焰燃得毫無預兆,這么憑空出現在廢棄木屋里的東西,恐怕有大麻煩。他手里還拿著那充當撥火棍的燈臺,此時也不知該將它插回去還是用它打滅那藍火。
方才他一拗斷這燭臺,那藍火便燃了起來,指不定兩者間有什么關系。他雖然平時志怪小說沒少讀,可實際卻沒遇上過這種破事兒。他一時間不敢輕舉妄動,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求助般地看向了云青。
云青疲憊地坐在剛剛的墻角,閉目咳嗽,手里還端著那個小盞,仿佛完全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
謝遙收回目光,簡直想抽自己幾下,他快二十歲了,居然遇事沒半點主見。剛剛還想依靠這么一個盲眼的孩子。這時候不是應該自己保護他嗎?
這么一想,謝遙那種骨子里的文人正義感被激發出來,一咬牙向前走了幾步,近距離盯著那火。
那點豆大的藍色火苗周圍也沒有可燃的物什,就這么虛飄在黑乎乎的爐子里,說不出地詭異。加上這屋子冷得不尋常,謝遙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謝遙僵在原地看了半天,感覺除了比剛才還冷點,似乎這火也沒什么壞處。謝遙見沒有異狀,心里微微松了口氣,但也不敢放下警惕。
他想趁現在趕緊帶云青離開這屋子,可是一回頭卻發現云青已不在原處,而是抱著一壺一盞在那墻角的燭臺處查看什么。
雖然他眼睛看不見,甚至是背對著謝遙的,可他卻像知道謝遙在看他一般,沉靜地說道:“你退開。等阿芒回來再解決那個家伙。”
那個……家伙?
謝遙倒是沒關心云青對屋里情況的了解,而是抓住了他話里的某個詞。
這里除了他和云青莫非還有別人?
謝遙環顧四周,隱隱覺得有雙看不見的眼睛把視線釘在自己身上。他此時也顧不得這些了,立馬幾步跑到云青所在的角落里,擋在他身前。
“沒事的。火中有人,等會兒讓阿芒澆點水熄了它便好。”云青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聽不出什么起伏。
謝遙覺得自己對這孩子的“敬畏”多半是“畏”多于“敬”的。云青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都能知道這短短靜默中發生了什么,還能這樣有恃無恐。這孩子莫非和無暇仙子一樣是修士?
“我不是修行者……只是因為摸到這燭臺上的紋路才推斷出一些東西。”云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謝遙覺得自己背后全是冷汗,能看穿人心的云青比起那藍火帶來的壓力還大。他咽了下口水,問道:“那上面有字?我怎么沒看見?
“看這些凹凸不平的痕跡,這是冥文。”云青指著地上那燭臺說道。
燭臺上確實有些紋路,完全看不出是字。謝遙初看只以為是什么粗陋的花紋。這些花紋艱澀卻連貫,布滿整個燭臺,甚至一直沒入地下部分。
“冥文……那不是……”謝遙磕磕絆絆地說道,“寫給死人看的……?”
“嗯。”云青點頭,他的臉色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有些陰郁,“我只摸出個大致意思,應該是講永墮地獄、百鬼噬體之類的咒言。”
其實云青眼盲的時間并不長,用手辨別文字的能力也不熟練,因此在對這些刻痕的判斷上不怎么細致。不過現在有個大致判斷也足夠了。
永墮地獄、百鬼噬體。
這兩個帶著滿滿惡意,同時用冥文書寫的詞被云青輕描淡寫地說出來。謝遙雖然害怕,卻奇異地被云青這種冷靜的情緒感染了。
“這是在詛咒,還是在鎮壓?”謝遙細細揣摩這兩個詞。
“多半是詛咒。若是鎮壓,用梵文不是更好么?”云青皺著眉解釋,說著又是一陣咳嗽。
“這……詛咒,到底是個什么情況?”謝遙見他咳得厲害頓時緊張起來。
“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等阿芒回來把火澆滅就沒問題了。”云青道。
“一定要等阿芒嗎?我去怎么樣?”謝遙覺得呆在這地方不安全,可是見云青似乎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也只能陪著。
“……咳咳,”云青似乎在努力穩定呼吸,他想了想,把手里的小壺遞給謝遙,“你想試就去吧。”
那壺只有巴掌大,是雨后晴空一般的澄碧色,清透得仿佛茶水要滲出來一般。謝遙忐忑不安地把它握在手里,這么小的壺,水一定少得很,真能澆滅那團藍色異火么?
“別猶豫。”云青的聲音里透著深深的疲憊,卻依然淡定果決。
謝遙一咬牙,上前一步,將那小壺里的水傾倒而下。晶瑩剔透的水珠滾落塵埃,竟讓人心生不忍。
“這位小姐,還望您高抬貴手。”一個優雅溫文的聲音從火中傳出。
謝遙目瞪口呆地看見那些水珠聚而不散,匯于盈盈一握間,折出幽藍的火光。
一個身著青衫,作書生打扮的青年從火爐中躬身出來,衣角還燃著那火焰。
“等等……你說,小姐?”謝遙轉頭看向云青。
云青一手撐著墻壁,一手捂嘴劇烈地咳嗽著。殷紅的血絲從指縫間慢慢滲出來。
“喲,這位小姐看上去身體不適啊……”那書生打扮得正經,說話卻有種油滑猥瑣的感覺。
“云青!你沒事吧?”謝遙見了那抹血色心下一緊,也沒空理會男女的問題了。
“無妨。”云青的眉梢染上不悅之色,這還是謝遙第一次看見他略帶怒意的表情。
不,也許是“她”才對。
“對付這種魑魅魍魎還不需要我出手。”
仿佛回應云青的話一般,一個龐大的身影咆哮著砸破木屋頂,直接降落在那火爐之上。
正是阿芒。
碎裂的木板和厚重的灰塵紛紛揚揚地落下。謝遙一時避無所避。
“來我這里。”云青揚手,方寸盞灑落一片清輝。清輝所籠罩的方寸之間,固若金湯。
謝遙狼狽地逃到云青身邊。他臉色蒼白,嘴角的血還沒弄干凈。
“你不必多猜疑。我的確是女兒身。”云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謝遙尷尬地說道:“我不在意,我不在意。”
“哎呦,怎么就急著動手了呢。”那青衫書生狼狽地閃避著漫天飛舞的木板碎屑,神情卻異常輕松。
“哦,莫非還等你破開詛咒再動手?”云青冷淡地說。
謝遙很少見著她這種咄咄逼人的樣子。一路走來云青雖然身上疑團重重但性格還是很單純溫和的。不過自從那個詭異的書生點破她女子身后云青似乎就有點暴躁了。
謝遙觀察著對峙的兩人,心知自己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也不做聲。
“話不是這么說。”那書生抬手,撐出一片盈盈的藍光將阿芒擋下,在這短暫的僵持中抽空和云青辯解道。
“詛咒我自然是破不開的。”那書生神情微肅,“可我確實有事相求……嘖,你這女娃娃好生兇悍!”
他在這邊嘮嘮叨叨,云青卻是冷笑不語。果斷手一揚把盞中剩下的水都撒了出去。那水一碰到書生護身的藍光居然燃成一片藍色火焰,與之前爐子里冒出的那幽幽藍火極為相似。
那書生尖叫一聲,揮著袖子躲開,卻被阿芒抓住機會一巴掌拍出去老遠。**碰撞在土墻上的聲音轟然作響,謝遙一下就懵了,這不是殺人了嗎?
阿芒身材高大健壯,一掌過去這書生單薄的身體就跟被折斷了似的,以一種不合常理的角度扭曲著。
謝遙看得心中一悚,云青雖然能辨人心,但好歹也能說得上理。可這怪漢一看就是個沒腦子的野獸,殺人不眨眼,這書生連話也沒講完就被他拍死了。而這兇人在云青卻面前溫順乖巧如斯,可見云青絕非常人。
“還沒死?”云青皺眉看著那書生一動不動的身體。
“這,這般力道,要是頭牛也早該涼透了……”謝遙結結巴巴地說道。他雖然滿腦子游仙任俠的想法,但到底是個深院里的貴公子,這般場景出生十幾年也就見過一次,也就是遇見無暇仙子那次。他心底還是不希望云青背上人命的,所以聽云青這么說居然有點欣喜。
“已死之人……如何再死第二次。”沙啞的聲音中夾著疼痛,那書生居然扶著墻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謝遙瞠目結舌。離那書生最近的阿芒毫無畏懼地再次抬起手,正要揮下,那書生立馬尖叫道:“且慢!我所求之事將以一段仙緣相換!”
“夠了,阿芒。”云青在阿芒的手碰到那書生之前阻止了他。
“你既已看出我們所求,早說這話不就省下我許多麻煩?”云青摸著手里的方寸盞,神色柔和。
那書生和謝遙都被她變臉的功夫弄出一身雞皮疙瘩。
“且聽你說說仙緣吧。”她也不在乎,只顧手里的小盞。
“哈哈哈,沒想到我宋離憂竟栽在你這丫頭手里。”那書生嬉笑著說,手拂過剛剛撞壞的地方,眨眼睛就恢復了原狀。
“既已決定坐下詳談,那我便先講講自己出身吧。在下宋離憂,是北川大陸伽耶皇族的采詩人。還未請教過兩位的名字?”
什么北川大陸,伽耶皇族,謝遙從未聽過。不過他在各種神怪小說中曾讀到,世上不止他們所在的南風大陸這一片人族聚居之所。想來那北川大陸也是其中之一。
“在下謝遙,鏡國閑花城人士。”謝遙也是文人,不過看上去就比這宋離憂多了些正氣。
“我叫云青,自十萬大山而來。這是阿芒,我的家人。”云青還是第一次言明阿芒的身份。本來謝遙以為他是云青的家仆之類的,沒想到云青說是家人。
“十萬大山……!?”宋離憂猛地抬頭盯著云青看了很久,“原來如此,這怪漢子力道也確實像。在下之前多有失禮,還請小姐勿怪。”
謝遙還是沒聽明白。這宋離憂八成猜出了云青的身份因而態度大變。
“莫再拖延,我只想知道你說的仙緣是什么。”
“既然小姐是十萬大山的人,那想必也聽過隱天山別離宮吧?”宋離憂干脆地把消息抖出來。
云青沒什么反應,沉默了一會兒才皺起眉來:“這里是離宮遺址?”
宋離憂聽了這話直接從地上跳了起來,眼睛睜得老大,簡直驚駭欲絕:“你是如何知道離別宮被拆解為離宮和別館的?!”
謝遙看了他這表情心中突然平衡了不少,看來不止是他,就連這神秘無比的宋離憂也被云青這仿若無所不知的樣子嚇得不輕。
“十萬大山果然底蘊深厚,在下輸在你手里也不算太出乎意料。”宋離憂皺起眉頭,一直以來有些油滑輕佻的表情微微嚴肅起來。“我為伽耶皇族采詩二百六十年,取風部三萬零八首,取雅部二百四十七首,取頌部四首……”
“抱歉……”謝遙尷尬地舉手,打斷他的話,“請問采詩官是什么?”
“……”宋離憂一臉怒容地瞪著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是伽耶王朝的一種官職。”云青一邊低頭思索一邊說道,比起回答謝遙的問題更像是自言自語,“伽耶王朝的官職采用古制,也就是三公九卿制。而采詩官獨立于三公九卿之外,游走四方,觀天下民俗,知政治得失。民意借歌詠而發,歌詠則由采詩官獻給伽耶天子。”
“采詩之人大多知曉世情,多才多藝,是伽耶天子在民間的耳目化身。”云青抬頭,眼睛雖未睜開,宋離憂卻感覺到她注視著自己,“這么說,你來頭確實不小。”
“你!”宋離憂覺得云青這話字字帶刺,他咬牙切齒地說道,“比起十萬大山自然不算什么。”
謝遙正想問問十萬大山有是什么,可云青已經上前一步揪住了宋離憂的衣領:“只須告訴我離宮之事,其他別再多說。”
云青只有十歲出頭的樣子,身形瘦小,揪住一個比她高大許多的成年男子顯得有些違和。
“放……放開!女娃子怎么……怎么這么不知禮數!”宋離憂掙扎著,袖子甩得呼呼作響。
“莫再與我迂回,否則弄得身死道消可就不好了。”云青松開他的衣領,臉色難看地站在他面前。
謝遙隱隱覺得這個什么“離別宮”的消息對云青很重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失控到這地步。
“……小小年紀就狠毒至此,十萬大山果真不容小覷。”宋離憂憤然道。
“之前說到,我采詩近三百年,走遍了北川每一片土地,聽過北川每一支歌謠。后來,在一次深山探訪中,我不慎迷路,深夜突降暴雨,我只得躲進一座古墓中……”
“古墓?”
“不錯,夜雨沖掉山坡上的泥土,我倉皇間看見了露出的封墓石門。那石門上有個破洞我便鉆了進去。”宋離憂仿佛陷入了當年的回憶,“之間發生的種種異狀暫且不去提它,自我入古墓以來便發現它不同尋常。待我突破重重障礙見到墓主正身時才發現回頭之路已經消失。”
躲雨就算了,這宋離憂居然還想著去墓里探查,多半不安什么好心。謝遙聽得有些不屑。
“墓主棺槨上繪著些奇異紋路,我猜多半是古字什么的,采詩官的本性一起便什么都不顧了。我爬上那棺槨,想將這些紋路摘抄下來,沒料到手下突然一空,棺材蓋消失了,我跌入棺內就到了此處。”
“這與離宮何關?”云青依然只在乎那個所謂的仙緣,離宮。
“這關系馬上就要來了。”宋離憂這回沒再生氣,而是鄭重地說道,“我跌入棺內,迷迷糊糊中感覺自己從很高的地方跌落,再醒來時,竟是一個與那古墓相似的地方。我是說,也是一座古墓。”
“那是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來到另一方大陸,只以為那是墓主人設下陷阱使我落了下去。于是點起火看看周圍的環境,這陪葬之物中竟有許多古籍,我將之前記下的奇異紋路與古籍對照,竟發現一樁驚天秘史。”
“我不想聽秘史,你只須告訴我離宮何在。”
“……幾千年前,青帝身隕天隱山。后人也有求仙者,四處尋訪這天隱山,可是沒有一處與典籍記載一致。世人都以為天隱山只是神話,卻不知這天隱山被一分為二,一半在北川,一半在南風。”
“你是說……”云青微微頷首,“這里是天隱山遺址?”
“沒錯……天隱山已沉入地底,當年于天隱山巔浮空而建的離別宮,今日也觸手可及了。”宋離憂面有喜色,“若是你助我脫困,我便帶你去離宮遺址。”
“雖說你實話不多,但多少管點用。且帶上你吧。”云青思索了一會兒,應道。
謝遙聽得云里霧里的,這什么青帝啊,神山啊,還有離別宮啊,他都不知是什么情況。可看云青的意思是要去里面探險一番了。本來他想去的是毋宣山,那兒是傳說中的修真圣地,相對要穩妥些。這天隱山離別宮一聽就是傳說中的東西,而云青自己都說了宋離憂這個幾百年的老妖怪說的話根本不靠譜,此行恐怕小命堪憂。
“道遠?”云青溫和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謝遙的臆想。
“啊?何、何事?”謝遙問道。
“我方才讓你將壺遞給我。”云青有些無奈,“你可是怕了?”
謝遙將手里的天地壺小心翼翼地交到云青手上,這才錚錚有聲地說道:“我是怕。可是仙道渺茫,若是這次不抓緊,下次不是何時才能見著這一縷仙緣。興許也就平凡一世了。”
“若是平凡一世,我還怎么有臉去見無暇仙子。”
“嘁,沒想到你這等孬人還是個癡情種子……啊!!”宋離憂嗤笑著,突然尖叫起來。
云青動作麻利地將天地壺里的水依次澆到封印上,熊熊藍焰從房屋四角燃起,封印不斷被溶解。
宋離憂痛不欲生地哀嚎著,長發遮掩下的目光怨毒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