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山生晦,腐草化螢,斷竹續竹,鐘石變聲。”
........
高聳的山岳,茂密的林地,飛翔的大鳥,還有蹲在自己腳邊上嗚咽的狗子,當然也少不了....圍觀的族人?
“醒了,醒了!”
“都一旬(十天)了,上蒼垂憐我赤方氏。”
有老人哭泣起來,而周圍的族人也都是喜極而泣。
妘載醒來了,睜開眼睛,聽到的聲音都是“族人”們的,但是看到的,卻是一雙充滿了鄙夷的眼睛。
一只....山羊?
妘載眨了眨眼,而山羊這時候也被老族長抓走推開。
“誰把‘羔子’帶來的!搗什么亂,這不是胡鬧嗎!”
名為羔子的山羊被族人罵罵咧咧的帶了出去。
妘載的手抓了抓,掌心的觸感告訴他,自己躺在兩三層毛皮上。
他整理了一下翻滾的記憶,自我的認知逐漸恢復。
而后,猶如閃電劃過心靈,另外的,大片大片的其他記憶開始注入認知內。
那是巫的知識,是上一代已經死去的老巫給予的傳承。
“我是....載?”
云旭?妘載?后面的,是他新的名字!
載者,承負也,亦為“年”,“歲”的意思。夏曰歲,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載。
“時代.....”
妘載努力的吐出氣,他支撐著坐起來,在整理記憶的同時,下意識的喃喃自語,而老族長把他攙扶起來,激動地熱淚盈眶。
妘載半響沒有回過神來。
在墜入銅鈾云母坑洞之后,自己沒有死,在那璀璨的光芒吞噬了自己之后....
穿越了!
是的,穿越了,一個神道未滅,山海宏偉的時代!
“時間.....帝陶唐六十六年!”
“顓頊帝絕天地通二百年!”
這是五帝的時代!
憑借腦子中的傳承記憶,妘載可以得知,這個世界并不是洪荒流的世界,而是更接近原本歷史中的上古年代,這個世界,真正有神,有帝,有山海,有異獸,有法,有馭天地并乘風雷者!
而他,不再是新時代的五好青年,作為部族中上代老巫的學徒弟子,也是最年輕的,僅剩的擁有神靈血脈的巫!
赤方氏,妘載。祝融氏之苗裔,縉云氏之支族!
不過來頭歸來頭,祖上的關系已經很淡,也只剩下這一個所謂的名頭了.....
載直起了身子,盤膝而坐,稚嫩的臉孔與其余人并不相同,神人的血裔讓他的容顏不染風霜。他想起來了,他們強渡大江,又穿越深山,來到這片廣闊的大野,路上因為南方的濕熱以及山路的難走,已經死了很多人。
而他,在部族渡過大江之后,便開始生病,發燒,一直不退,陷入昏迷與瀕死當中。
部族的遷移還沒有結束,按照老巫死前留下的指引,還在繼續遷移!
占卜過后,要他們抵達閼之澤的南部,眼下已經快要到了。
但很巧合的是,在他們部族以人力銜接,泅過大江之后,沒有多久,洵山氏的使者恰好碰見了他們。
他們從洵山區域而來,于是赤方氏在洵山下等了幾天,等到了洵山氏的回應。
“閼之澤南部那塊地歸你們了。”
這是洵山氏的答復,雖然看起來只是想要把他們攆的遠遠的,但又恰巧和老巫的占卜不謀而合,故而老族長便給全體族人下了命令,一定要走到閼之澤南部。
妘載整理了一下腦中的記憶,雖然剛剛被羔子打亂了節奏,但妘載很快就接受了新身份,他沒有空閑時間思考自己穿越前的問題,畢竟世上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了,還有一點,那就是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因為這個簡陋的獸皮棚子里,包括老族長在內的很多人,都眼巴巴的看著他。
他是新的巫,更是部族的主心骨。
“渡江之后,還有多少族人?”
“還有一千三百人,去掉老弱.....壯者只有四百。”
老族長神情恭敬,也并不掩飾他的哀傷。
在泅渡大江的時候,部族中僅剩的幾位高等戰士,拼盡全力,抵抗著洶涌的大江流水,把所有的年輕族人,以及老幼婦女都送過了岸,而他們則被大江女神奇相收下,變成了沉淪江水中的亡魂。
失去了神靈庇佑的赤方氏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他們在與龍滌氏發動的戰爭中撲街,然后舉族從“中原”逃遁到這里,他們已經一無所有,老巫在途中逝去了,而唯一剩下的,擁有神人血脈的妘載,就被推舉為了新的巫。
但妘載太年輕了,他在老巫死去之前,都沒有覺醒神靈的力量,巫者乃溝通神明者也,上通天下達地,老巫的巫術就是馴百獸以驅使,來自于縉云氏的傳承。
但妘載畢竟是赤方氏里面,唯一一個還有神人血脈的孩子了,他必須擔任新的巫。
在這個年代,部族毀滅是常有的事情,互相之間傾軋征戰,為了爭奪有限的資源而進行攻擊,戰敗者要么被并入戰勝者的部族,要么就冒著生命危險與淪為周遭巨獸血食的恐怖,而進行遠遷。
這是古早以來就有例可循的,當年顓頊帝戰勝了少昊氏,白帝從東夷處西遷,自我放逐,至此把萬鳥的圖騰帶去了西方。
妘載消化了所有的傳承記憶,這時候,外面的嘈雜聲也因為內部的安靜而清晰的傳入進來。
“族長,怎么回事?”
妘載向老族長詢問,老族長喘息了兩下,似乎在壓抑什么,對妘載道:“是侔洪氏的人,這幾日他們常來侵擾,欺我部族無巫,要我們交糧。”
老族長指著外面:“此地是洵山至柴桑山,閼之澤邊緣,由洵山神氏與柴桑神氏統轄,這侔洪氏自稱洵山神氏下屬,正逢著要給洵山神進貢上糧,而主祭之部乃是告師氏。”
“侔洪氏欺我等是中原敗逃之氏族,以無巫之緣由,要求我等繳納糧食,言辭之間,說是‘上貢’。”
“但若是真的給山神部族上貢,倒也罷了,只是這我赤方氏糧食只剩下二百余石,部族之人的口糧尚且不夠六十日所食,那上貢的糧食,這侔洪氏開口就要千石!”
“我赤方氏過去,在祭祀中原山神,一年也不過上交百石糧食,這侔洪氏開口便是千石,莫不是南方山系眾神皆如此貪婪?竟以十倍為之?”
好么,這就是等于明搶,妘載的記憶也告訴他,祭祀山神,侍奉其部族,如果需要用到糧食,那么最多不會超過百石,哪怕再退兩三步,這一千石也不正常。
這足足是百千人部落一到三月的糧食,如果所有部族都要交這一千石糧食,也就是說,這一二三個月小部族都要喝西北風,而靠著打獵是不足以養活所有人的,所以千石糧食用來祭祀,這是不可能的。
傳承記憶告訴妘載,這個世界的糧食計量單位以及換算,和原本前世的歷史中,戰國至秦漢時代的度量衡差不多,于是就可以套用秦漢的單位,換算成前世的現代單位,有此可以得出準確的結果。
妘載吐了口氣:“呵,他們是不想交糧食,所以看我們現在衰弱,好欺負,來搶劫的。”
“真是龍游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赤方氏乃是祝融氏之苗裔,縉云氏之支族,當年在中原雖然說不上大族,但也是相當厲害的中等部落,人口鼎盛時期有足足三萬人。”
“這南方山系小部族,居然也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
老族長苦笑:“山海的規矩,弱者卑伏而強者亢盛,過去的輝煌已經過去。”
他給妘載講解:“這洵山屬于南方第二列群山之一,這南二眾山,從柜山起到漆吳山止,一共十七座有神大山,十七山總,全長七千二百余里,諸山山神皆乃龍身禽首。他們的祭禮是把畜禽和玉璧一起埋入地下,并精選稻、粟之米以供山神享用。”
七千二百里,便作八千里看,距離大概是從拉薩到南昌這么遠。
老族長拿來一個骨盒,里面放著一塊臟兮兮的玉,是羊頭的模樣。
“這是巫的玉,能上達天聽以告神明,亦是部族至寶。”
老族長拍了拍妘載:“巫,你久病初醒,要好好休養,侔洪氏來,我去應付便是,你還沒有覺醒你的神人血脈,無法使用巫術,等到你能使用巫術了,強大了,這口氣,咱們再去爭回來。”
老族長并不放心妘載出去,在他眼里,眼下赤方氏最后的希望,就是妘載了。
巫的學徒,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巫之學徒,不是誰都能擔任的,必須要擁有神人血脈,或者返祖神人血脈才行,自從顓頊帝絕天地通之后,滯留人間的眾神已經無法再留下血脈,在相繼滅亡后,而不得不讓諸神氏代替自己行山,海,江,湖,大氣之神的權利。
所以這個時代,往往稱呼的“山神”,但在眼下的情況看來,應該是一位披著鳥羽服飾,掛著鹿角蛇骨的,擁有極其濃郁神人血脈的巫師.....不,這樣一位巫師,亦是上古洵山神的直系后裔,說不定還是他兒子什么的,所以倒也不能說他是完全的人......
故而,還多是以洵山之神來稱之。
妘載深吸了一口氣,他伸出手來,眼中開始走馬觀花一樣的浮現出陣陣光明。
銅鈾云母...冷霧....重氫?超重氫?
看來自己的運氣比較好......或許之前的“妘載”沒有覺醒,但現在......
簡陋的棚子內比較陰暗,今天也有微雨,氣候并不好,老族長駐足,他被后面的光明所照耀,此時驚愕的回過頭去。
妘載的手掌中,隨著心中意志的翻滾,似乎有一個點出現,四周的風與氣向著那個光點匯聚,隨后熾熱的溫度與璀璨的光明,就在那個點上誕生了。
只是這個點,似乎不太穩定,沸騰起來的時候,像是不斷扭曲的火焰一樣。
妘載的注意力十分集中,老族長站在皮棚前久久未動,他目瞪口呆,而妘載則是神色有些嚴肅,終于抬頭,望向老族長:
“族長.......可以走了!”
侔洪氏的巫坐在竹椅上,而其族長則是在最前面。
赤方氏所謂的“青壯年”都出現在這里,但事實上,在這侔洪氏不過是一群不到二十二的孩子,而其中以十六十五的孩子最多。
年長者都在與龍滌氏的戰爭中死了,而部族的族樹也被摧毀,火種被消除,老巫拼死才救出了一顆奄奄一息的部族種子。
侔洪氏的族長有些失望,他看向自己部族那五個鼻青臉腫的家伙,對他們罵道:“這一幫小子,連一個擁有圖騰的人都沒有,他們甚至不能稱之為戰士,你們就是被這樣一幫牛犢子給打回來的?”
那五個人支支吾吾,侔洪氏族長大搖其頭:“你們自己說,剛剛擁有了摹刻圖騰的于身的資格,你們是新的初生戰士,你們自告奮勇要來這里,然后就被打成這個樣子?”
“你們也配為尤侯(水牛)的子孫嗎?”
“無有勇武,弱童可欺,荒謬至極。”
侔洪氏族長尤牢對這個五個家伙很不滿意,而那五人接連被罵,更是面色羞慚,只不過當他們望向赤方氏一眾少年人的時候,這五人便紛紛齜牙咧嘴,神情猙獰,憤怒怨毒。
“呸!”
赤方氏中,有少年站出來,不過十五歲,叫妘舒。
“你們還有臉來,幾個擁有了圖騰的初生戰士,被我們用陷阱戲弄的灰頭土臉,好不羞人!說了沒糧食就是沒有糧食,即使有糧食,我們也會自己送給洵山氏,就當是過路費了,才不會經過你們的手里!”
妘舒痛罵,一點也不懼,咬牙切齒:“你們算什么,憑什么來我們部族這里要糧?你們是自己不會種地嗎,祭祀山神部族,你們祭祀你們的,我們祭祀我們的,兩不相干,誰給你的權勢,在這里作威作福!”
他這么一喊,赤方氏那邊呼罵聲也是很高:“滾回去!滾回去!”
侔洪氏族長沉著臉:“兩不相干?你們要自己送給洵山氏?哈,你們知道主祭的部族是告師氏嗎,洵山氏以往的祭祀,包括柴桑氏,都是由告師氏辦理的,而我們這一次來到你們這里收取糧食,也是好意好心,你們知道告師氏怎么走嗎?”
“看吧,怎么可能知道呢!”
尤牢道:“所以,我們是在幫助你們。”
妘舒呸了一聲:“幫助個屁!那你們真心幫忙,便讓我們的人也跟著一起走!”
尤牢哈哈一笑:“這可不成,你們的人....你們部族連戰士都沒有,火種也消失,樹種也枯萎,二種失卻,圖騰不現,更是連巫都沒有!”
“帶著你們上路?荒謬!那我們的部族戰士還要分心照顧你們,你們可知這山海有多兇險?你們就是我們的拖累,小娃娃,過弱者在山海,可是沒有話語權的,這是山海的規矩。”
尤牢說著,突然上前幾步,一巴掌把妘舒推開,倒也沒有上拳頭,妘舒誒呀一聲摔倒在地,而尤牢又是大笑:“你看,你這小身板,連我正常前進都阻擋不了,又怎么能阻擋那些嗜血吃人的異獸呢!”
“所以,糧食拿出來吧,放心,該用來祭祀的,我們肯定幫你們送到,剩下的,就當是我們的運送酬勞吧。”
妘舒被邊上兩個人拉起來,赤方氏的少年們對尤牢怒目而視,而尤牢則是一嘆,又轉頭對自己部族的人罵道:“還看什么呢,祭祀的時間不等人,告師氏早就通告大澤邊的所有部族,迅速聚集糧食至告師氏處,若是耽擱了祭祀時間,糧食遲運,赤方氏怎么好向告師氏交代呢,那也丟了我們侔洪氏的臉面。”
侔洪氏部眾人哄然應諾,皆稱:“是極,是極!”說完便烏泱泱的過來,這簡直就是打算明搶了,赤方氏的少年人們都是沒有擁有氏族圖騰的孩子,不能稱為戰士,雖然有四百人,聚集起來也極其擁堵,但是卻見到前面的少年人根本擋不住侔洪氏戰士的推搡,那戰士過來,一掌就推倒三四人,還是沒用力。
“別傷到他們了,若是傷了,下次就不好再來了,注意分寸!”
尤牢老神在在,言辭令人咬牙切齒,居然是還準備繼續來此掠糧。
“放開我!放開我!”
“咩!”
“族長,有羊啊!能吃了嘿!”
一個侔洪氏戰士推倒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把他手里的山羊抓走,那只羊就是“羔子”。
妘舒看到了,頓時焦急大喊:“妘榆,妘榆!羔子!”
“誒喲!羔子!”
妘榆手里的羊被抓走,羔子被高高舉起,但是它轉頭向下,嗬呸一聲就吐了口口水。
那戰士頓時大怒,而四周少年人們一擁而上,好不容易把那個戰士撲倒,羔子落地,用蹄子狠狠踢了那個戰士的下體,隨后撒開丫子就跑掉了。
這里雞飛狗跳,但侔洪氏的戰士依舊占據著絕對的主動權。
尤牢走過來,兩側都是被推倒的赤方族人,他目光遠眺,看到少年人們后面還有婦女老幼,在看到某一副臉孔的時候,忽然眼睛一亮。
那是春風中的山花盛開了。
尤牢轉頭,則是換上一副憐憫的樣子,卻在對自家的巫輕聲“建議”道:“巫啊,您看,這赤方氏從中原而來,乃是中原爭斗失敗之族,這些婦女倒也可憐,怕是丈夫都死在山野,無人照料,我侔洪氏從來心慕中原風采,不如......”
巫睜開眸子,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掠其婦?”
尤牢頓時失笑,嘿然道:“您說這是什么話,這是照料,好生照料!不然您看,就這些孩子,這樣的少年部族,連戰士都沒有,在這山海之中,還不是吃糠咽菜,哪里能聞半點血食,這怎么養活這些女子呢,沒有巫和戰士的庇護,這樣的部族,遲早也是被異獸吃掉的命。”
巫斜著看了他一眼,巫是知道尤牢這個人的秉性的,雖然掠婦這種行為在山海時代是常見的,但也有很多部族不屑于這么做,這時候沒有道德約束,所謂的簡陋禮儀,也只有在中原和蜀地才有。
而巫也看出來,那些婦人之中,也都沒有圖騰。
女子也有戰士,只是當一個部族連女戰士都消亡殆盡的時候,足以看出,這個部族經歷了多么大的動蕩,幾乎是已經到了滅亡邊緣。
幸好他們沒有巫.....若是有巫,可以直接上達洵山氏.....
“嗯....可。”
巫的話言簡意賅,而尤牢聽見,頓時樂開了花。
他大步走向那個女人,邊上有少年人過來阻攔卻都被他幾巴掌推倒,而后面的婦人們也拿起自己的兵器,但很多都只是粗大的木棍而已,只有這個婦人手里拿著一把銅劍,因為長時間的銹蝕而呈現出青色,上面還有斑斑血跡。
“不要過來!”
婦人長得很好看,但此時卻如被激怒的雌豹,尤牢看到那柄殘破的銅劍,咧嘴一笑:“死了的人也不必一直記得他,山海的規矩,弱者卑而強者亢。”
邊上一個少年拿起棍子打過來,尤牢抓住他,向邊上一丟。
“娃娃,你還太弱,山海的規矩!”
尤牢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向前踏足而去。
一道火與熱浪組成的墻壁,拔地而起!
突然而來,毫無防備!
“這是什么!”
尤牢的手和半張臉被熱浪灼傷,一層血肉直接被融化!
他發出驚叫,猛的甩臂,整個人在地上的泥水里滾了三四圈,而在赤方氏的后面,妘載已經走了過來!
“山海的規矩,弱卑而強亢!”
妘載直視尤牢,目光銳利,神情嚴肅,而因為這道火墻的出現,原本這里的混亂喧囂也逐漸安靜下來。
雙眼的光可怕,獵獵光明晃動,尤牢感覺眼睛被刺痛,竟是不敢直視這個少年!
妘載呵了一口氣,語氣鏗鏘,且有一種強大更不容置疑的威嚴!
“誰說我們沒有巫?”
尤牢灰頭土臉從地上爬起來,他那只胳膊差點燒爛了,皮膚與血肉粘在一起,鉆心的疼,他咬牙切齒,而后回過頭,開始找自己部族那五個傻孩子。
這什么情況,不是說赤方氏是戰敗氏族,連巫都沒了嗎,眼下這個巫是從哪里跑出來的?!
情報錯誤,捅了大簍子!
妘載的聲音把尤牢從惱火的搜尋動作中拉扯回來:
“大個子,你在回頭找什么,幫手嗎?”
尤牢喘著氣轉過腦袋,盯著妘載,而妘載則是道:“讓你的人退回去。”
尤牢咬牙,神情變幻,好半天才從牙縫里蹦出字來:“赤方氏....巫....你.....赤方氏應該沒有巫才對啊......”
妘載語氣不容置疑,居高臨下而俯視他:“讓你的人退回去,聽不懂嗎?”
尤牢面色極沉,聳動著鼻頭,粗糙的皮膚上因為鉆心的疼痛而滲出汗水,與灰塵結合,顯得油膩。
巫在山海的地位是很高的,即使是小部族的巫,中等級別的部族頭領也不敢惡語相向,因為你不知道這個巫他有什么底牌,是哪路神靈血裔,而能和巫平等對話的,也只有巫。
但是,赤方氏是戰敗的氏族,他們是從中原遷移而來的,戰敗的氏族,眼下連一個能摹刻圖騰的少年戰士都見不到,火種與樹種一滅一枯,這種部族,即使是有巫.....那又如何?
尤牢的手依舊在抖,肩膀聳立突起,扭曲著神情,道:“赤方氏的巫!我好歹也是一部之長,你敢在這里......你們不過是一個戰敗的氏族.......”
妘載伸出手,那股灼熱的氣息再度翻滾:“與我為善者,善之,與我為惡者,惡之,怎么,還想試一試?”
尤牢面色猙獰,他的頭顱從微微低垂轉向抬起,對妘載道:“赤方氏的巫,你的部族之中,連一個像樣的,能摹刻圖騰的戰士都沒有,你要怎么與我為惡?”
“傷了我....巫確實是地位崇高,但是你....赤方氏要與侔洪氏為敵?就憑你們一千人.....”
轟!
高溫與灼熱氣,化為風與火,再度席卷,瞬間蔓延到尤牢身前,尤牢嚇了一大跳,差點一個踉蹌跌倒,而妘載瘦弱的身體,站在火與光的后面,噼啪的火聲與靜謐的光華從他的手臂上釋放,那雙眼中,帶著的是兇狠與威嚴。
“一千人也可以死戰,至少宰了你是一點問題也沒有!”
妘載嚴肅道:“而且,你侔洪氏敢來我赤方氏搶糧,便不許我反抗?你不要忘了,山海的規矩,若是我們沒有巫,確實是沒有資格和你叫板,但是我們有巫。”
“既然雙方都有巫,這事情就不是你說了算,巫,可以上達天聽.....你不服,可以由山神裁決!”
“注意你說話的態度!你在面對一位‘巫’!”
尤牢不住吸氣,面皮和抽筋一樣跳動。
上達天聽,也就是部族的巫有直接覲見“山神”的權利,洵山氏和柴桑氏是這里的主宰,而這一次搶糧,也是因為侔洪氏不想割肉,所以才準備從就近遷移過來的赤方氏身上回點本錢。
尤牢露出牙齒,吐出了可怕的氣息,狠狠磨牙,但依舊沒有說話。
后面,侔洪氏的巫走了過來,聲音洪亮,中氣雄渾:
“伏以天聽無私.....!”
妘載接口,語氣平靜,神色肅穆:
“神威有赫!”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侔洪氏的巫并不客氣:“赤方氏的巫,你們來自中原,并不是這里的子民,但如果遠行者要在這里停留,也必須為山神獻上祭祀之物。”
“我們只是想幫你們一把,別無他意。”
妘載也沒有想和他套近乎,直言道:“現在不是,但很快就是了,赤方氏乃祝融氏之苗裔,縉云氏之支族,祭祀的事情,我們比你們熟。”
“而且,剛剛你們不是還在說,要收取我們的糧食,充當酬勞嗎?”
侔洪氏的巫皺起了眉頭,妘載道:“祭祀之事乃是山海間的頭等大事!汝等既已愿奉神以貢物,卻又心思不誠,不能全心全意為神靈選擇,反而在祭祀的時間內,去剝削遠來部族,這是要敗壞洵山氏的名聲,以至于使洵山遭到山海眾部族恥笑么?”
“畢竟只有野地中的碩鼠才會想著多搬些糧食。”
侔洪氏的巫淡淡道:“當個碩鼠也沒有什么不好,起碼族人能吃飽,山海的規矩,本族優先。”
妘載嗤之以鼻:“那你應該去搶洵山,柴桑,告師,他們的糧食更多。”
“人啊,日食粟米三升,方夠活命。你搶我赤方氏的糧,以你部族的人口,若要均分,怕是一日,一人,連一升都分不到,不如去搶大族!你一天,能吃六七升,上不封頂呢。”
妘載這話說出來,赤方氏的人頓時發出嘲笑,同時妘舒擦了下嘴角的血,罵道:“一群憊懶的夯貨,貪食的狶豚(野豬)!”
“汪汪!嗷!”
狗子搖著尾巴,齜牙咧嘴,附和著妘舒的話。
侔洪氏的人想要上來,但是妘載立刻把目光掃向他們,這些戰士腳步一頓,同時,侔洪氏的巫也開口了。
他嚴肅道:“祭祀是頭等大事,赤方氏的巫,我們只是想幫你們一把,畢竟你們要遷移到閼之澤南部,我們是怕你們耽擱了時間。”
妘載也是嚴肅:“再說一次,我們感謝你們的好意,但至于祭祀,這種重大的事情,怎好假手于人,我們自己有胳膊有腿,就算是爬,也會把祭祀的糧食運到洵山,送達告師,更不敢耽擱祭祀的時日。”
“而且,你們怎么知道我們要遷移的位置的?”
依照記憶,他們渡過江水后,除了洵山氏的人,這侔洪氏根本沒有和他們接觸過才對。
侔洪氏的巫眼皮微垂,并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似不經意的輕聲開口:“天聽未必向著你。”
妘載神色鄭重且威嚴,并不退讓:“天聽確實是未必向著我,但對你,對洵山,柴桑,告師,也都未必有好處。洵山失顏面,柴桑失威信,告師更要承擔監察不力之罪,最后一切罪責都甩到你部的頭上!”
“洵山雖不比中原,但想來,規矩還是有的,無規矩不成方圓,不成天地!你就這么甘心,當個替罪的?”
侔洪氏的巫開始沉默。
“屆時,赤方雖滅,但侔洪必衰,而且你我兩家,不死不休,我赤方只要有一人活下來.....!”
妘載的聲音有力且清晰:“山海的規矩,弱者卑微強者亢盛,但天地從不偏向任何人!我等先祖曾與山神地獸相爭斗,方才立足這千山萬海之間。”
“祭祀山神的貢品自然當給,但若是給予侔洪氏......赤方雖卑,猶是伏龍!我等乃中原炎帝之后,祝融氏之苗裔,縉云氏之支族!自古至今歷一十四帝!便是真向你納貢稱臣,你侔洪氏.....又受得起嗎!”
“你身為巫,當權衡利弊!”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有膽子你就開干!這時候萬萬不能退讓!
妘載一邊說著,一邊向前踏出一步,他手掌張開,當中那個高溫的奇點再度出現,四周的大氣開始涌動,風也不受控制,而灼熱的火浪與獵獵光明,則是時隱時現,不斷閃耀。
赤方氏的少年人們屏住了呼吸,他們如看珍寶一樣的看著妘載手掌中的璀璨光芒。
巫術!來自神靈血脈,覺醒之后,所能通達天地的偉大力量!
或握風雷,或捉龍蛇,或引大雨百獸!
這是他們的巫!
只要有巫在!他們就沒有可怕的!巫,一定會保護他們!
隱隱約約,赤方氏少年們的士氣又提升上來了,個個握緊拳頭,神情堅定。而這一點,被侔洪氏族長尤牢,以及巫敏銳的感覺到了。
尤牢齜了齜牙,巫則是沉默了。
侔洪氏的戰士們面面相覷,這時候都不敢向前了。
貨真價實的巫術,高溫與灼熱,氣與風都沸滾,焚天般的氣焰如海潮般涌動!
神威可怖!
而妘載的聲音鏗鏘,又如震雷,侔洪氏的巫沒有回應。
他的目光在那個光點上,那確實是一種巫術,并且極高的溫度,顯然不是尋常的“火”。
巫有些忌憚,他沒有見過這種巫術,是火的異常化么?
但這未免太過璀璨與灼熱,簡直就像是.....
巫抬起頭,看了看天上的那個光圈,那道光芒照耀在這山海,在并不久遠的數十年前,天空中,這道光明曾經化為十片。
是的,就像是太陽一般,不可直視。
他沉默不語。
如果要論數先祖,南方確實是沒有什么厲害人物,而且一直向中原稱臣,而侔洪氏的先祖號為尤侯,但也不過就是一只白皮大水牛而已。
說起來,赤方氏的血脈確實是比他們要高大上許多,但關鍵點不在于這里,而是在于妘載之前的分析,確實是這樣,如果真的讓妘載上達天聽,天聽雖然未必會幫助他們,但最后的結果,侔洪氏也必定被放棄,從此衰弱下去。
為了這點糧食,最后拼個兩敗俱傷,就算是自己贏了又怎么樣?最后帶來的結果,確實是.....
不太值當的。
至于不讓巫去“上達天聽”?
這是不可能的,各部雖然離的極遠,但是誰如果敢襲擊巫.....那鬧出的動靜....
巫可是有著“玉”的!
配玉之巫,可以通天以告神明,這是氏族之玉和巫契合后的基礎能力,所以只要當部族激活了氏族玉,那么洵山氏一定能夠收到他們的訊息。
洵山氏不可能為了一個侔洪氏而放棄自己的名聲,更何況,這里的山神并非是洵山系一家獨大,閼之澤四周分布不少山神,如果放縱自己治下的部族,攻擊、劫掠中原的氏族,那么萬一有哪個山神想給中原通風報信,那是攔都攔不住。
南方多山,地廣人稀,尤其是閼之澤邊緣,這里好歹是個廣袤的盆地平原,適合生存,不過總體來說,分布于此的部族并不多,勢力也弱,自然不能與中原相比,主要原因還是氣候問題以及山野瘴氣的存在,這里是異獸的天堂,兇險萬分,而各種因素導致那些沒有巫的小部族,他們的人口因為各種問題而難以提升起來。
不能提升人口就不能衍化支族,那人也不是地里種出來的。
而再向南方去,便是崇山峻嶺,雖然最南方有南禺山,就在北戶氏邊緣,那是個好地方,但是要抵達南禺山,中途所要經歷的艱難險阻,怕是有三四萬人都不夠填的。
而且,那越是險惡的大山,能在里面出現的部族,便越是兇猛,難以對付。
所以告師氏要求各部準備祭祀,派出去的幾個人都是威神境的戰士,圖騰達到第三等,體力不輸給那些強大異獸,但就是這樣厲害的人,在閼之澤周圍都足足逛了三個多月。
而這件事是要提前半年進行籌備,眼下確實是到了要交付糧食的關頭,期限還有一個多月,侔洪氏就是因為送糧到這里,發現遷移而來的赤方氏,想要趁火打劫彌補自己的損失,這才動了歪心思。
但本來說對方沒有巫的,現在有了,這就不好辦了。
“把糧食放下。”
妘載指著一個已經搜刮到糧食的侔洪氏戰士,那個戰士正是之前被他們族長大罵的五傻之一,此時見到妘載指向他,頓時加快腳步,但并沒有放下糧食的意思。
妘載瞇起眼睛,看向侔洪氏的巫。
侔洪氏巫沉默了一下,隨后開口:“放下糧食。”
“啊?”
那個戰士頓時很驚訝,自然是不愿意:“巫,他算什....”
“放下!”
侔洪氏的巫冷冷開口,此時巫的威嚴一覽無余,那種強大的氣勢翻滾起來,這個戰士頓時承受不住,臉色一白,噗通一聲把糧皮袋摔在了地上。
妘載點了點頭:“好了,請回吧!”
侔洪氏的巫深深看了妘載一眼:“大路很寬闊,你卻偏偏走最窄的一條。”
妘載毫不客氣:“若是路窄,便以鏟拓之,若是無路,便以斧伐之,天下從沒有人會被事情難倒的說法,路是自己開拓的,不是你給予的,向哪里走,我說了算,你不夠資格評判我。”
侔洪氏的巫深吸了幾口氣,向妘載點了點頭,卻沒有繼續再說些什么話。
這個新的,年輕的赤方氏之巫,確實是有著超乎于常人的智慧,當然,更多的本事,或許是在那張嘴巴上,但不得不說,他的嘴巴,確實是很厲害,他成功讓自己退讓了。
而妘載的半步不退,也是必須的。
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要表現自己強硬的一面!
有些人,就是欺軟怕硬!你若是退了三分,他就敢進來一丈,而你若是進去三分,他倒是能退后一分!
侔洪氏的巫計較完畢。
妘載如此年輕,他的巫術雖然有些奇怪,但是應該還不足以與自己抗衡。
但如果自己和他拼個兩敗俱傷,即使他死了,自己也討不到好處,更有可能像他所說的一樣,這里的事情上達天聽,然后....就沒有侔洪氏的然后了。
本來對方沒有巫,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是尤牢的訊息錯誤了。
“巫....這家伙.....女人也沒拿到,更重要的,他傷我的事情就這么結束了!?”
尤牢磨了磨牙,心中極度不服,憤怒不消退,他半張臉現在還疼痛至極,皮肉爛了一大塊!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對方那巫術在展現出另外一種樣貌后,尤牢便有些猶豫了,火焰類的巫術一直是山海中比較強大的一種,這沒有人可以否認。
巫看了他一眼:“女人哪里都有,南邊山里的,還有很多。”
“至于你的臉,回去我給你弄點草藥,敷一下,過個幾十天也就行了,現在不適合發生沖突,他們有巫,這就是理由。”
南邊...那都是歪瓜裂棗......再向南就走不動了,也見不到南禺山邊上的北戶氏.....
尤牢心中怨恨,左臉火辣辣的疼痛,在看了看赤方氏的那個女人后,又瞥了一眼妘載,卻見到妘載猛然看向他,頓時低頭,心中的怒火卻更加旺盛了。
“我可是族長,就這么......該死的老頭子,根本不顧及我的臉面。”
尤牢卻是在此時,不自覺的把自家的巫也埋怨上了,但他是不敢造次的。
而此時侔洪氏的戰士都在退走,巫給他們下了命令,這些人不敢違背。
此時,妘載忽然轉頭,侔洪氏的巫看到了這一幕,卻見到后面走來一個高大的老人,如怒虎般直視自己與尤牢。
遠遠的,一股壓迫感襲至,尤牢頓時一凜,對巫道:“他們還有威神級的戰士?”
威神戰士是第三等,可以完全調動氏族圖騰的力量。
巫頓了頓腳步,轉過頭看了一眼尤牢,罵了一句:
“蠢貨,這個老頭以前更強,他有傷,不能盡全力.....赤方氏有威神級戰士,還有一個年輕的巫,血拼起來,我們即使贏了,也會和那個年輕的巫所說一樣,衰落下去。”
“而且,既然有一個巫,還有一個第三等,恐怕赤方氏,里面至少還有一兩個厲害人沒有出來......估計是那種曾經很強,但現在衰弱了的,如果對方真的不要命,我們的損失也很大。”
尤牢雖然仍舊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今天這場仗是打不起來了,心疼,可惜,憤怒,怨恨...種種情緒交織起來,畢竟這一次糧食搶劫不到,自己部族可就要大出血了。
本來以為能討巧,誰知道依舊沒有拿到好處。
侔洪氏的人退走了,而赤方氏的人們則是歡呼起來!
強盜被巫與老族長趕跑了!
孩子們圍攏過來,老族長拍打他們的肩膀:“你們都是好樣的!都是英勇的戰士!”
少年人們接受了夸贊,一個個把胸膛挺起來,極其驕傲,仿佛臉上的青紫也不是那么疼痛了。
妘載則是微微喘著氣。
他身體還是有些虛弱,原本他在部族中,確實也不是很強,但是特殊在于,他的血脈返祖,產生神化現象,以至于肉體不能承受血脈之重,才會如此。
神負神人血脈,卻又氣血羸弱,這是典型的肉身不能承受血脈的情況,在山海之中,極其少見。
越強大的血脈,便需要越強大的肉體才能承載,而有些血脈一旦出現返祖,或者是異變,那么嬰兒時代的肉體本就羸弱,一旦遭到些許刺激,那就會造成夭折,而沒有夭折的,活下來,也是隨時處于可能會死的邊緣。
因為血脈太過強大,超出了原本肉體可容納的極限。
而神的力量,是會隨著傳承而衰減的,所以肉體也會跟著掉等級,但是當某一天,某個血脈突然變得近似于祖神般的強大,那么掉了等級的肉體自然承受不住。
妘載閉著眼睛,忽然四周沒了聲音,他再睜開,發現那些少年人們都聚集過來,凝神閉氣,等到妘載看向他們時,這幫小子頓時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音!
“巫!我們有了新的巫!”
“巫!事無形,通天聽,期以歲月!”
少年們單膝跪地,聲若轟雷傳于蒼野,垂首而頌!
“使若千秋萬歲!”
“巫,真就這么走了?”
尤牢即使在離開的路上也在不斷詢問,而巫則有些不太想理會他。
但架不住這個家伙的聒噪,巫還是停下了腳步。
“你覺得閼澤以南是好地方?”
巫盯著他,那雙眼睛不蘊含半點情緒,冰冷的像是石頭。
“那可是嶺南的門戶,洵山氏打發他們去那里,是既不想丟面子,又不想驅逐他們,不如丟到嶺南自生自滅,我們剛剛和赤方氏打,沒有好處,他們有巫了,還聽不懂?”
尤牢眼中的憤怒漸漸褪去,轉為訝異,道:“這么說,洵山氏是把他們放任處理了?”
巫點了點頭:“中原的事情,中原的麻煩,不如不處理,嶺南多瘴氣,山高地隆,天象變幻無常,云雨無定。赤方氏怎么可能受得了嶺南的氣候,那里的水都有蠱蟲,瘟疫橫行,除非能渡過大山,抵達南禺山外的北戶氏,否則.....”
尤牢露出了一絲笑容,雖然在那半張毀容的臉孔上笑起來,顯得有些猙獰扭曲,但他的氣在這時候確實是消除了不少。
“不管他們,遲早也會死的。”
巫瞥了他一眼:“那畢竟是流放之地,不過洵山氏還是不夠狠,沒有直接讓他們去嶺南,只是放在閼澤南部,那里有不少小丘陵可供生存,但也只是緩死不得獲生,有些東西,可是連洵山氏都忌憚,不敢過去的。”
“遲早的事情,赤方氏的小巫,他自己覺得爭到了一口氣,但卻不知道他正在把部族帶向火坑里,愚蠢至極。”
尤牢的手掌捏了捏:“看來挺好,有他們受的。”
.....
族人們那種苦盡甘來的感覺,妘載是可以體會的,畢竟誰都有類似的經歷,而前世常年從事地質勘探的妘載更是如此,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自己成了巫,族人們也認同了自己,但眼下,赤方氏的旅途還沒有走到終點。
妘載有些困惑,這種困惑來自于內心最深處,不僅僅是關于穿越的,還有那個鈾坑....但現在,自己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
割裂感,是的,就是割裂感,驟然穿越,總有割裂感,但現在...既來之,則安之。
還有更多的事情要處理.....有些東西曾經存在過,又璀璨的消逝。
洵山氏的祭祀之糧必須要給,而剩下的時間并不多。
部族的口糧,那百石糧食假設真要拿出去了,于是還剩下一百余,妘載感到很頭疼,不過關于這個問題,他心里也有另外一種想法。
此時的赤方氏已經遠離了侔洪氏的區域,馬上就要抵達他們此行的終點。
閼之澤南部,對于這片原野來說,那絕對是通向更南方的門戶之一,然而因為嶺南多瘴氣,茂盛的雨林,高聳的山岳,變幻無常的天象,以及與可怕的異獸,這些因素阻攔了很多人的繼續前進,也沒有人愿意在嶺南區域安家落戶,那是送命。
濕熱是生靈在生存過程中很麻煩的敵人。
因為濕熱會滋生許多的疾病與疫氣。
水波蒸騰,叢林茂盛,但也有零星的原野坐落在這里。
赤方氏的人停留了下來,他們走到了一個不是很高的丘陵,在妘載與老族長商量之后,他們決定在這里定居下來。
老族長咬牙切齒:“洵山劃給我們的這塊地,幾乎就在嶺南邊上,毒龍猛獸層出不窮;深山大沼遍地都是!這是要我赤方氏的命啊。”
妘載嘆息:“更好的地方,都有大部族把持,戰敗的卑弱之族,能夠有一片原野棲身已經是莫大的福分,至于資源,人在屋檐下,有時候能據理力爭,有時候卻不得不俯首聽從。”
洵山氏把他們劃到了這里,而之前侔洪氏沖著赤方氏來,就這樣直直的來,看起來有些反常,但上古時期的心計實在是透明到爆炸,妘載只是聽了兩三個消息,便已經做出了判斷。
洵山氏讓告師氏征集祭祀的糧食,告師氏派了一些戰士出去,這些戰士在大澤附近打轉晃悠,暗搓搓收了不少部族的好處,而赤方氏從中原過來,長途跋涉,又已經被洵山氏的使者傳達了劃分的命令,這個消息,告師氏是肯定知道的。
情報出賣,所以侔洪氏就像是聞到咸魚味道的牛角蒼蠅,就這么嗡嗡的過來了。
“不過倒也是好事。”
妘載忽然一笑,老族長不解的看著他,妘載則是解釋道:“再想一想.....洵山氏最開始,感覺就是不太希望我們進來,但既然過來了,那就必須安置,所以把我們放到靠近嶺南的地方,是也讓我們自生自滅的意思。”
“所以....那糧食,他們也不一定會要的。”
老族長神色一動:“他們也不喜歡這惡地,怕出事情?”
“這對我們來說,倒還是好事了。”
妘載:“能省下糧食,那自然是好事,洵山氏既然拿出放任不想管的態度,就說明他們對我們并不上心。”
眼下部族連吃飯都成問題,在幾個月的時間里要保證千余人口的伙食,哪怕是打獵加上捕魚雙重操作,這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首先,青壯年只有四百,而且重點是沒有人有圖騰。
四百個強壯的孩子,這放在五藏山經的時代絕不是一個很多的數字,這里的山海間有種種吃人異獸,出去打獵是個必須的行為而不是選擇,但,誰也不能保證遇到的是正常動物。
打獵不成反被獵殺,或者折損人手,得不償失,然后勞動力不足,導致很多工作沒有辦法放開手腳去干.......有些事情不是拍腦袋就要去干的,在這里,沒有實力之前,一定要小心。
閼之澤里分布著很多茈蠃(紫螺),可以用來充饑,但眾所周知螺是有寄生蟲的,必須要高溫大火煮熟,況且這東西也不能當主食吃。
“窮困的上古部落人民為了生活只能抓澤鮮吃.....”
妘載抓了抓頭,感覺哪里不對勁。
“干活了干活了!人呢!”
“來了來了!”
吵吵嚷嚷,少年們被聚集起來了。
說干就干,臨時的聚集點開始搭建,少年人們唱著古老的歌謠,背著石斧子,石鏟子集合起來,那是他們部族唯一會的歌,歌的名字叫做《輿人歌》。
“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
“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
原野遷移發生了很多次,舍棄舊的田地而去謀劃新的。
這是贊頌刀耕火種的一首古歌,象征著山海時代的開拓精神。
妘載拍了拍手里的銅斧,五帝的時代早有銅制器具,只是不能像是春秋時代那樣大規模裝備,當然,在這個擁有神,擁有法力的山海,阻攔人們進行冶銅技術進步的,還有“神化”這種情況。
天地的物質資源,因為神的影響而被強化,譬如銅會帶上靜電,火花,磁力等奇怪的屬性,并且變得比鐵更加堅硬,草藥的藥效會變得更強,同理,人,動物的體質也隨之提升,這就是“神化”。
少年人的精力很旺盛,雖然這里濕熱,泥濘,但少年們對于未來的新生活,總是抱有憧憬的。
“人分成三批,妘舒帶三十人去閼澤抓螺,妘缶帶二百人和我去伐樹燒山,族長帶剩下的人留守在這里,先圈一下,清理出居住地帶,防止腐氣滋生。”
妘舒,那個最先反抗侔洪氏的少年人,是部族中新的“水正”,而之前牽著羔子,兼職放羊又被推倒在地的妘榆,則是“火正”。
至于妘缶,則是“北正”。
水,火,南,北,這是中等以上部族會設置的位置,水正司水,火正掌火,南正觀天氣,北正管植樹,耕田,土地丈量等一系列瑣碎事務。
老戰士死完,除去老族長外,在這里剩下的,只是一群年輕的孩子,他們必須挑起大梁。
老族長帶領部分人,以及所有老幼婦女,包括狗子留守在營地。
“咩~”
羔子則很不情愿的被妘榆牽著,而十五歲的小小少年,在懷里偷偷摸摸揣了一個小包,那是用羊毛和獸皮綁成的,里面也不知道放了什么東西。
他背著石斧,帶著羔子跟上了出去砍樹的隊伍。
“是巫在領隊啊......”
“聽說這次咱們出去,除了砍樹,還要找可以耕作的土地,用來開拓。”
“咦?要燒山嗎?”
“誒,反正跟著巫,肯定沒錯!”
少年戰士們在隊伍里竊竊私語,妘榆來晚了,他趕緊牽著羔子一路小跑,追上了在隊伍最前面的妘載。
火正還兼職養羊,雖然整個部族就這一只羊。
妘載正好轉頭:“不,燒山是要燒的,但刀耕火種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今天啊,咱們是要去開荒!這廣袤山林就是我們新的原野!”
“這一次,不會再遷移了!”
妘榆被嚇了一跳,差點沒喘上氣來,妘載一轉頭,看到了他,立刻板著臉:“榆,你身為火正,卻遲到了。”
“嗚....”
妘榆低著頭,不敢多說什么,妘載看到了羔子,頓時搖了搖頭。羔子可不喜歡這里的濕熱環境,明顯有些躁動,畢竟是一只山羊。
妘載依靠巫的感覺,上通天氣的變幻,大致能知道現在是什么時節,驚蟄還沒有到來,但是已經不遠。
“必須趕在驚蟄之前,在這里開辟出巨大廣袤的耕地,至少要養活三千人....所幸積年沒有人對這里進行開發,所以這里的土地很肥沃,并且以平原較多,很適合耕種。”
“只要不靠近嶺南的方向。”
妘載對妘榆講述事情的緊迫,并且要求大家要加快速度,而妘榆則是很迷糊,問道:“巫,開荒就是燒山么,驚蟄又是什么?”
五帝的時代,還沒有二十四節氣的說法,堯雖修訂了新的歷法,但是也僅僅是比黃帝歷好上一些而已,缺陷很大,不可能與后世的夏歷相比較。
而夏歷又遠不如蘊含二十四節氣的《太初歷》。
“開荒就是在沒有人到來過的土地上進行開墾,耕作,建立我們的家園,而驚蟄是天象的變化,我把一年的天象分為二十四個節氣,這有助我們更好的耕作....以后你就會明白了。”
妘載的手摸在妘榆的腦袋上,妘榆顯得有些迷糊。
“要有耕地,要有居住地,還要重新燃起已經熄滅的火種,更要讓已經枯萎的樹種重新活過來。”
“很久很久以前,燧人氏掌握了火,于是人族第一次有了可以和萬獸爭鋒的力量。”
“很久很久以前,有巢氏用樹木搭建了屋子,結于樹梢,以此躲避猛獸的侵襲。”
“火與木,只有火升起來,樹參天而去,圖騰才能被重新立起,我們才有資格,真正站立在這片山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