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去！”
白顏猛地從床上坐起，面色一片慘白，清秀的眉眼還帶著些酒氣，眉心上三顆紅痣很是醒目。
有些年頭的上下鋪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打破了夜的寧靜。
窸窸窣窣的雜音，和震天響的呼嚕吹氣聲，也停頓了剎那。
昏暗的房間里，幾道幽幽光芒閃爍，是手機或藍牙耳機的呼吸燈。
睡在上鋪的，睡在下鋪的，不約而同的抬手揉著惺忪雙眼。
“干嘛啊！”
“吵什么，還讓不讓人睡了！”
“關燈睡覺……”
稀疏的話語聲響起，帶著幾分火氣，睡在白顏下鋪的暴脾氣，更是一腳踢在床板上。
白顏也不搭理，將掛在床梯上的內衣褲輕輕撥到一旁，不著痕跡的搓了搓手指。
借著月色從上鋪爬下來，出門到樓下，點燃一支香煙，讓煙霧將愁容遮住。
三月的鵬城，已經有了盛夏的感覺，白天還是短衣短褲，晚上就得吹電風扇了。
然而半夜走出門，總是會有一股冷風吹過，提醒你夜深了，像是嘲笑，多過勸導。
這邊的老式居民樓，多租借給附近的工廠當作宿舍。
不到二十平米的單間，有著四個上下鋪，住八個人，衣服褲子掛的到處都是，僅靠一個小窗戶采光透風，跟集中營似的。
北上廣不相信眼淚，鵬城的歡笑又何時廉價過？
染著黃頭發的男孩晚了白顏幾步走下樓，叫道：“個破廠，走吧白顏，我們回家，在家搞點小生意混口飯吃也比在這好啊。”
“一般說這話的人，最后都老老實實的又出來上班了。”白顏望著遠處人流交織，輕聲回了句，心中很是意外黃毛這突如其來的打算。
老底被揭，黃毛有些不爽的撇撇嘴，回頭望了眼，又說道：“那也不能在這個廠，這個廠太差了。”
白顏皺了下眉頭，眉心上三顆紅痣都擠在一起，給人一種紅光閃爍的錯覺。
說來他和黃毛，也不是第一次出來進廠了，五年前從初中輟學，只能在小作坊廝混，到十八歲成年后，滿心期待的游走在大工廠里。
從第一次上班，打算長久的做下去，夢想著成為老板的左膀右臂，陪著小作坊做大做強。
到在大工廠里野心變小。想著混個線長？混個組長？混個主管？
終極目標是買車，買房，再有一個美女老婆。
最后心灰意懶，只覺得給人打工，人家給錢，實際是沒有半點情誼留下的，當你渴望發展性的時候，看什么工作都沒有發展一樣。
兜里有錢時挑挑撿撿，要五險一金，要工作輕松，要加班符合勞動法。
沒錢了后，隨便找個小工廠就能把腳落下。
想著，在這做一陣子，先掙點錢，再看有什么好去處。
白天上了一天班，對早有預料的沒有保險，沒有加班費，甚至沒有一頓免費的吃食不滿意，又不想做了。
早死早投胎唄。
拋棄現有工作，裸辭的后果，也是能預料到的。
無非是回家待上一陣時間緩緩，然后看哪個親戚或是同學在外地上班，用交情作為籌碼，跑過去打工。
也可以糾結幾個同伴，去外地找工作。
周而復始，在這里賺幾千，跳槽，幾千花光，到那里從頭再來……
這樣的生活，誰能忍受？
白顏已經這樣度過了五年了！
唯一得到的好處，大概是在學校學習的普通話沒有落下，能算工資的加減乘除越發精進。
壞處呢，是肌肉經常性的酸痛，思想遲鈍了許多，慘一些的，下雨天手腳跟后背還會疼呢。
“那就回家待上幾天，再看吧。”白顏輕嘆一聲，見著黃毛喜上眉梢，笑道：“你先回宿舍睡覺，我有點事情。”
黃毛不樂意了，好奇道：“你在這又不認識誰，有什么事啊？”
白顏知道他是想跟著自己，無奈一笑，“你還不知道我，中途醒來了就很難睡著，我去喝點酒就回來。”
黃毛面露一抹糾結，想跟著去喝兩口，又不舍得花錢，再蹭白顏也不好意思，剛說好回家，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只得說道：“好吧，我先回去了。”
鵬城是什么，普羅大眾眼中遍地有黃金的經濟特區，走腳打工仔口中的小漁村。
白顏所在的地方，是得寶而安的老鵬城，就像是申城人說申城不屬于申城人一樣，鵬城也不屬于老鵬城人。
很多時候，一條馬路的兩邊，就是兩個世界。
大大小小的工廠擠在一塊，貼墻面磚的門臉，老化開裂的石墩，或大或小的超市，排排坐的快餐店，粉面攤，涼菜鋪，以年代感為界限，數不勝數的光怪陸離。
白顏走出兩百米，就到了夜市，所謂夜市，就是晚上會有人擺攤的地方，可以是一段大馬路，也可以是一條街。
電驢子，自行車，來往不斷，身邊流動著的多是十幾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購買著廉價的食物，和必需的生活用品。
白顏走在夜市上，四處打量，要找一個看上去還算干凈的地方，點一份便當，喝兩瓶啤酒。
黃燜雞，菜米飯，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去處。
若是有辣椒的話再好不過，蒼蠅館子也不介意。
夜深人不靜，是工廠聚集地，那些工廠附近不允許有店鋪鬧市的地方，白顏從來不去。
他喜歡熱鬧。
在一家菜米飯落座，點份紅燒獅子頭飯，來上兩瓶最愛的雪花啤酒。
要花去三十塊錢，工廠上班三個小時才能賺到，或是加班兩小時。
用兩到三個小時做工，才能吃一頓飯，從牙縫里省出錢來，從來就不是一句夸張話語。
白顏腦子里這么想著，眼眶就有些發熱，連忙灌上兩口冰涼的啤酒壓住和能力不匹配的心思。
手機放在桌上，顯示的是微信電話界面。
備注“彭秀鵑”，應該是個女孩。
微信電話接通，彭秀鵑那好聽的像是黃鸝鳥一般的聲音響起。
“你怎么想到給我打電話了，在哪呢？”
“我在鵬城上班，不過明天就要回家了。”
“出來打工干嘛，你一看就不像上班的人。”
“你在哪？我想，看看你……”
“我又不在鵬城。”
白顏嘴角扯起一抹很是勉強的笑容，他知道，她就在鵬城。
臨走前想看看彭秀鵑的白顏，沒能如愿。
回到宿舍后，一晚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天快蒙蒙亮了，才忍不住困意瞇了會兒。
醒來的時候，有一束陽光從窗口打進來落在地上，縈繞在上面的灰塵無比刺眼。
“醒了啊，我剛想叫你起床呢。”黃毛將行李箱拉好，立起來在手上轉兩圈，“我出去買早餐，你要不要？”
問話的同時，他眼簾有些低垂，很是不好意思，他只是客氣客氣，當然，也就是知道白顏不會蹭他，才敢說這客氣話。
白顏抬手揉著太陽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摸過煙來，發現沒煙后，隨手把煙盒丟掉，拿起手機就給黃毛發了個微信紅包，“幫我買包最便宜的紅塔山，再帶瓶水，謝了啊。”
聽到褲兜里微信消息提示音，黃毛應聲“好”，兩只手放頭上抓著頭發，走出門去。
白顏瞥了眼桌上的吹風機，失笑道：“德行。”
翻身跳下床鋪，將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分門別類整理進行李箱中，動作干凈利索，一看就是打工仔里的老油條。
在枕頭底下拿錢包時，帶出一張照片。
白顏愣了，手停頓在半空，偏頭看向地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女孩扎著兩個麻花辮，看模樣也就十五六歲，咧著嘴笑出虎牙來，陽光從頭頂落下，讓笑容燦爛。
白顏俯身把照片撿起來，輕拍了拍，手捏著下嘴唇，打量著照片中的女孩，眼里帶著笑。
“我忘不掉的或許只是那時的自卑、羞憤、無地自容，而不是你，這才是我最不能釋懷的地方。所以，我真的愛你么？應該是恨吧，恨我自己的貧窮，和不求上進。”
像是抱怨的話語，笑著說出來，空蕩蕩的房間里，渾不在意的模樣給誰看呢。
黃毛回來時，看見的是一臉淡然的白顏。
白顏接過香煙和水，拆開煙來散了一根給黃毛。推了推手上的行李箱，“走吧，回家。”
轉了兩趟公交車，從鵬城“鄉下”到達公明客運站。
說來奇怪，在工廠時，總叫著落后，啥都沒有，可到了城區，也會有一種啥都沒有的感覺。
像是，H&M這種門臉洋氣，不進去真不知道干啥的也就算了，見著個有桌椅板凳的星巴克，還以為是快餐店呢。
走到城區里，除了顯而易見的超市，飯館，還有車站以外，兩眼一抹黑別的都不認識，可不就成睜眼瞎了么。
陌生感不是來自于人生地不熟，是源于“知識”的匱乏。
白顏和黃毛回家的路線有很多，在鵬城來說，最方便的莫過于從公明客運站坐長途汽車到家鄉的縣城“青沖”，再轉班車到鄉下老家。
車票跟車票附加保險加起來，正好是一百九。
而他倆出門打工，再是大手大腳不愛上班，身上也會留個兩百塊以備不時之需，說白了，就是留個車票錢，混不下去了起碼還能回家。
上車后，白顏和黃毛閑談幾句，也就蒙頭大睡起來。
上午十點半發的車，第二天凌晨一點多才到達青沖縣。
其實說起來月亮城要離白顏的家鄉荷葉鎮更近一些，到青沖縣轉車，得多花一個小時，只是月亮城可沒有到荷葉鎮的班車。
白顏和黃毛到達青沖縣后，找了個網吧湊合一晚，待到天亮后，才坐上班車。
班車進入荷葉鎮地界，能看到許多村口有人走動，這在平日里可算是稀奇，倒不是說荷葉鎮人少的可憐，而是年少的都出門打工去，鎮上多是消費欲望低的老人，難得有人多的時候。
“師傅，今天什么日子啊，平時可見不到這么多人。”白顏問了聲。
司機臉上浮現一抹落寞，回道：“回家掃墓的多，過幾天就沒人了。”
這時黃毛提著行李箱站起來，叫道：“司機，前面路口停一下。”，扭頭又沖白顏說道：“我到了，有空再聯系。”
白顏“嗯”了聲，心里想到這一分開，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再一起打工的機會了，幾年來，一起打工打著打著就壞掉的友誼也不少，怎么就還是會不習慣呢。
荷葉鎮的東邊，是蓮花山，蓮花山下，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都把大門緊閉，門口爆竹打完后的紅色碎花，和一堆灰黑色余燼證明著有人居住。
有一棟磚瓦房緊挨著蓮花山坐落，院落整潔，旁邊有塊菜地，屋后是兩口水田，附近種著幾顆沙樹。
白顏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把推著的行李箱改成拖著，發出聲響來。
院里一個中年女子農婦打扮，手上卻戴著個羊脂白玉鐲，脖子上還掛了一串綠色珠子，有遮掩不住的貴氣，她正在洗著衣裳。抬頭見到白顏，沒好氣道：“說了叫你晚點出門工作，沒事做吧外面。”
“這不是清明了嘛，掃完墓再出去。”白顏笑了聲，拉著行李箱去里屋放置衣服。
婦女叫作陸不懿，是白顏名義上的母親。
聽陸不懿說，白顏剛學會說話那會兒，爹娘就遭了難，也不知道是死是活，總之這么多年沒有回來過。
陸不懿就把他帶回家養著。
說是寄住，哪有一住就十幾二十年的，白顏可對沒見過面的親生父母沒什么感情，小時候還管陸不懿叫媽媽來著。
直到五年前，陸不懿把他從初中帶回家，不讓繼續讀書后，他才知道，他的身世怕是不簡單。
只是這幾年過去，既沒有豪門富戶上門尋子，也不見衣衫襤褸的乞丐過來找娃。
白顏幻想的命運轉折點始終沒有到來，生活又轉為平靜。
這次回家了，就好好休息幾天吧，掃一下后山上的無名墓，再去外地工作。
門外的陸不懿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衣服，眼里有著些許憤怒和不甘，抬頭望向蓮花山，又滿是失落的嘆了一聲。
白顏走出門，嬉皮笑臉道：“媽，該做飯了。”
陸不懿哼了聲，黑著臉叫道：“吃什么飯，餓著，你都不上班，我哪來錢買米，都給你當車費送了。”
面對著陸不懿突如其來的變臉，白顏梗著脖子就要說話，頓了下，叫道：“我不跟你吵。”
在家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吃飯睡覺打游戲，偶爾長輩使喚，才動彈兩下干點活。
至于朋友約出去玩，對于白顏來說，不存在的。
一天早上，白顏天不亮就被陸不懿叫醒，說是要去掃墓。
連早餐都沒得吃，跑到半山腰后，白顏呼哧呼哧不停喘著粗氣，有些惱怒的想到掃墓也就算了，連拜祭誰都不知道就很過分，又起試探心思，頭也不回道：“媽，該給立個碑了，別哪天連地都找不著。”
醉翁之意不在酒，立碑是借口，想知道里面埋的是誰才是真的。
陸不懿挽著竹籃走在后頭，聞言若有深意的看他一眼，淡淡道：“你都沒有結婚，后人還不見影呢，怎么立碑啊，你給我弄個孫子回家再說。”
得，一句話就給白顏堵回去了。
白顏撇撇嘴，也沒想著能這么隨便就套出陸不懿的話來，忍著困意悶頭趕路，約過去二十來分鐘，到了地方。
左右是三米高的石墻，各自延伸不知多長多遠，只知道把這山頂全給占去，正中是道兩開門，上面修了個存放牌匾的小閣樓，牌匾上書三個大字“白神廟”。
推開虛掩著的廟門，進到里面，就到了兩層木樓前，木樓分為三座大殿，柱子和門窗都雕刻有不知名的花紋和異獸。
院里樹下閉著眼睛乘涼的老道士，若是沒腳邊一堆酒壇子，還能算得上一派仙風道骨。
老道士是這里的廟祝，沒有道號，俗名張若拙。
陸不懿打了個招呼，“張道長，好久不見啊。”
張若拙點了點頭表示收到，目光落在白顏身上，調笑道：“你不是上個禮拜才出去打工么，什么時候回廠里啊？”
不知怎的，白顏總覺得這老道士是在拐著彎說他呢。
“沒做了。”白顏可沒心思和這老道士攀交情，隨意應了聲。
照著老規矩，從中間那座大殿旁的偏門進去，走上一段距離，穿過木樓所在，到一個和前院大小相當的院落，西北角的地面有一部分凸起，就是他們要掃的墳墓。
到了地方松去心氣，白顏就覺得沒有了力氣，把鋤頭分一只給陸不懿，到凸起的地面后頭挖著泥土，填高些墳墓。
陸不懿在前頭和他做著一般無二的事情，忙活完了，將竹籃里的吃食擺在地上，敬三根線香，領著白顏磕三個頭。
這墓就算是掃完。
白顏收著吃食和酒水到竹籃里，聽到陸不懿說道：“小白啊，你覺得這白神廟怎么樣？”
白顏微微愣神，不知道她問這個干嘛，左右一想也沒察覺到不對，老實答道：“挺好的，就是有些浪費土地。”
陸不懿很是不可思議道：“你腦子里在想些什么，菩薩面前不要亂叫。”
白顏把竹籃提在手上，對陸不懿的告誡不以為然，心中暗罵“個泥菩薩，我一腳就踢翻”，把鋤頭扛在肩頭，沒搭陸不懿的茬。
回家的路上，陸不懿沒和白顏說過一句話，是在慪氣呢。
白顏怕沒飯吃，一路上倒是不停賣乖，眼看到了家門口，想到明天的事情后靈機一動，道：“媽，明天中午我同學聚會，晚上我帶幾個同學回家吃飯，你給我撐好場子。”
陸不懿眉毛一挑，也意識到白顏在引她說話，“帶幾個女同學回來才有飯吃。”
“得嘞，保證帶回家的都是俊男靚女。”白顏忍俊不禁，朝陸不懿做了個鬼臉。
翌日。
白顏拗不過陸不懿，穿了件寸衫，外加一條西褲，皮鞋擦的油光錚亮，就差脖子上掛一條領帶。
逃命似的離開了家，讓頭發免遭發膠的洗禮。
扶著根電線桿子，白顏還有些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抬頭看向街上光景，眼神又變得復雜，轉瞬平靜下來。
他現在的模樣，非但沒有不倫不類，反而比電視劇里的成功人士還要多出些真實貴氣，尤其是眉心上的三顆紅痣，似被牽引，給他添上幾分世人少有的神性！
然而白顏可沒有半點人靠衣裝的自得，抬手遮了遮額頭，很是不好意思的順著同學訂好的酒店走去。
荷葉鎮也供不起幾家酒店，街頭新開一家，街角那家就瀕臨倒閉，人總是喜新厭舊的。
別的地方的省道，和普通馬路沒啥區別，荷葉鎮的省道，和省道兩旁的超市酒店，卻是荷葉鎮地標。
白顏要去的酒店很好找，只因為酒店大門處掛了條橫幅，寫著“荷葉鎮初級中學同學聚會”。
酒店門口已經停了許多車輛，好一點的是寶馬奔馳，稍微差些的也是大眾現代。
像白顏這種徒步的，不是沒有，只不過白顏沒見著。
酒店大堂里，幾個上學時就很鬧騰的女孩向他行注目禮。
白顏跟她們的疑惑眼神對上，心中好笑，叫道：“這也就是初中同學聚會，要是高中大學，我還不來呢，你們什么眼神啊，連顏王都不認識了。”
說著話，抬手指了指自個眉心三顆紅痣。
一個女孩像是認出白顏，反唇相譏道：“還高中大學呢，你初中都沒讀完，說這話好意思么？”
白顏微微一笑，也不搭理她，朝著樓梯走去。
同學聚會，能跑到門口充當迎賓，不排除有湊熱鬧的女孩，更多的怕還是要提前一步看哪個同學發展的好，能抓住機會釣個金龜。
上了樓。
黃毛就坐在靠樓梯口的這一桌，見著白顏就打招呼，“白顏，過來這邊坐。”
白顏也省得挑座位，坐到黃毛身邊，略有些好奇的掃視這二樓一圈。
約打了三十桌左右，已經坐滿八九桌人，靠近講臺那幾桌的同學，隔遠了看去，就像是一群克隆人似的，西裝革履是標配，好幾個愛顯擺的，還把袖子挽起半截，露出手表來。
黃毛低聲說道：“我剛想去找你呢，你真不應該來，這次聚會是彭秀鵑和周公放組織的，他們要出學校實習了，湊錢辦聚會，是要找同學拉投資，他們想自己做點項目，要是哪個同學混得好，他們去給人打工也不是不可能。”
白顏皺起眉頭來，又舒展開，笑道：“不好好讀書，閑著沒事干搞一場攀比的飯局，有意思，黃培德，你看我怎么教訓彭秀鵑。”
黃毛自覺失言，著急道：“你別耍性子，我們這幾年過得多苦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次有機會，我們也留心注意哪個同學混得好，說不定能找人家幫忙介紹個好工作。”
“開個玩笑，我哪敢教訓她啊。”白顏笑了笑，拉著黃毛換了個不起眼的位置，面露思索神色，明顯在心里算計著什么。
黃毛抽了幾嘴煙，不放心道：“你跟彭秀鵑還在談嗎？”
白顏眼簾微抬，好半晌，吐出一句，“算是朋友吧。”
黃毛不吭聲了，拿起香煙猛抽兩口，看到有玩得還算好的同學進來，就拉著人家一起坐，想著等下要是白顏真在這鬧事，不至于孤立無援受欺負。
眼看十二點快要到了，這大廳里坐得滿滿當當，有幾個男同學還和酒店員工搬著桌椅再開幾桌，時不時的有人高聲尖叫，是出人頭地當了老板的同學在發紅包，有噤若寒蟬的時候，那是掌權當官的同學到了。
隨著一陣爆竹聲響起。
彭秀鵑和周公放姍姍來遲，滿臉堆笑跟人打著招呼。
同學們也知道這次聚會是他倆組織，看在能白吃白喝的份上，都給面子，笑著說起吉祥話。
彭秀鵑穿一身米黃色吊帶衣裙，本就十分靚麗的面龐化上妝容后，更顯得成熟嫵媚，兩只白玉般的手拎著個包垂在身前，明明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打扮的像個貴婦人。
她身旁的周公放，則很是隨意的穿了件運動服，微微昂起腦袋，將得意寫在臉上，斜著一雙眼看人，藏不住城府，卻沒人笑話他，反而喊著“哥”，這就叫作家中有錢好交朋友。
周公放跟在彭秀鵑身后，過道走到一半，忽然臉上露出一抹詭笑，朝白顏走去，口中叫道：“喲，這不是顏王嘛，怎么坐這里啊，走走走，跟我去上座。”
靠得近的同學難免注意到，有人竊竊私語。
“白顏是彭秀鵑前男友，周公放這是心里不爽了。”
“彭秀鵑啥時候又勾搭上周公放了？”
“管他呢，你看他們模樣，混的要比我們好多了。”
旁人閑話，白顏也不在意，歪著頭看向周公放，做出一副很是意外的神情，目光掠過彭秀鵑，笑著擺手道：“你可別過來，我又不是大老板，你跟我套交情沒用。”
旁的同學有忍不住的，“噗呲”一笑，意味深長的看向周公放。
黃毛很是緊張的拉了拉白顏衣角，無聲的勸阻他，連扭頭陪著看一眼周公放都不敢。
周公放面色變得很是難看，強壓著怒氣，快走幾步到白顏面前，用后背擋住旁人目光。低聲叫道：“白顏，你要挑事是不是？”
“挑事？”白顏重復聲，笑了，抬手虛指了指周公放，亦是壓低聲音道：“我就挑事了，怎么著？”
周公放胸膛起伏，氣的臉皮鐵青，就感到手臂被一只冰冰涼涼的手抓住，他回過頭，不解的看著彭秀鵑。
“都是同學，這么大火氣做什么？”彭秀鵑看似在說周公放，眼睛卻看著白顏。
空氣仿佛凝固了剎那，白顏毫無顧忌的和彭秀娟對視著，瞇著雙眼抿著嘴笑了，抬起酒杯示意一下，“開個玩笑嘛，是周公放太小氣了。”
彭秀鵑眼里滿是警告意味，拉著陰沉著臉的周公放離去。
黃毛靠在椅背上，長長呼出一口氣，拿出煙來發給同學們，神情有些恍惚，暗暗想到周公放這城府還不如他呢，或許，讓白顏試試……說不定能讓周公放出個丑。
有個胖子不接煙，揶揄道：“黃培德，怎么搞這種煙抽啊，你該不會是在家種田吧？”
白顏搶過愣住的黃毛手里的煙往地上一扔，目光不善的看向胖子，腦子里想了半天也沒記起這胖子是誰，一時詞窮。
胖子見狀，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白顏，你什么意思？”
“別別，都是同學。”黃毛連忙拉住胖子，四處張望，生怕被人注意到這邊，眼角余光又很是糾結的看著白顏搭在桌子下的手，心道：“可別翻桌啊。”
胖子哼了聲，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卻是安靜坐下了。
周公放走到講臺上，拍了拍話筒，心里還有著氣呢，叫道：“同學們，同學們安靜一下！讓我們的女神彭秀娟講兩句！”
有同學起哄，大聲叫著好，氣氛瞬間熱烈起來，少數一部分早早離開學校并且在社會上闖出一番名堂的同學，看猴戲一般將好奇目光投向周公放。
彭秀娟白了周公放一眼，輕聲道：“沒個正經。”
自戀的周公放被她丟了個白眼，反而心中歡喜，微微彎腰，抬手做一個請的姿勢，做起紳士來。
彭秀娟拉過話筒，笑道：“今天舉辦這個聚會，沒別的意思，就是跟同學們太久沒見面了，在一起吃個便飯，聯絡聯絡感情，老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這同學嘛，能依靠一輩子。要是因此耽誤了同學們事情，同學們可不要介意啊。”
她說完話，有意無意的瞥了白顏一眼，還沒走下講臺。
白顏忽然站起身來，叫道：“彭秀鵑，讓我講幾句唄。”
周公放眼神頓時變得銳利起來，猛地看向白顏，叫道：“你能有什么事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出了學校好幾年還在給人打工，不會是要問問哪個同學手底下缺人，好去混日子吧！”
“你說錯了，我這次非但不問借錢，也不問工作，只是想要說點大實話。”白顏很是不耐煩的走上講臺，暗地里推了把周公放，搶過話筒來，“同學們，占用大家一點時間，我說兩句。”
站在講臺上說話，底下三百號人都要抬起頭看著自己，不得不說，心里著實有一種虛無縹緲的滿足感。
白顏深吸一口氣，暗自想到這次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阻止他演劉備，勢必要借著這次聚會把自己的壞形象扳回一點。
話語權在手，深知周公放不會給他太多時間，白顏不等有人回應，朗聲說道：“同學們，我叫白顏。我知道，你們中有很多人看不起我，覺得我就是個啃老族，高不成低不就的廢物，更多的人已經不記得我，我想說的是，你們都誤會我了……”
白顏聲嘶力竭的控訴著，說他本來也是個成績優異的好學生，奈何家中突生變故，不得不離開學校，初中又沒有復讀這一說。
生活所迫，只能流落在小作坊里當著童工，日夜顛倒的干活，被老板壓榨勞動力，拿著廉價的薪水，只為混一口飯吃。
成年后到大工廠里，兢兢業業的當著“螺絲釘”，到處伏低做小認人當哥，銅板沒掙幾個，白費青春不算，把心氣都搞丟了。
說著半真半假的話，白顏紅著雙眼，哽咽道：“同學們，你們都笑我一無是處，可我能怎么辦啊？你們在讀書，我在給人打工，沒有交集，所以才有偏見。
這也就是在你們面前我才說這些，換成別的地，換作別的人，我要么沉默以對，要么就是連說話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人。
你們，我的同學們，都不問緣由的拿我當作笑話談論，我從別人口里聽到的時候，你們知道我有多難過嗎？
我今天沒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們，人生很長，我還沒到蓋棺定論的時候，別連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尊重都不給我！”
白顏說著話的時候，那些大學里剛出來實習的同學沒什么感觸，見著白顏眼泛淚光，還很是看不起的發出噓聲。
然而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和在官場站穩腳跟的同學，想起剛踏上社會時那些不為外人知曉的辛酸苦辣事，再看向白顏的眼神里，多了一抹同情色彩，仿若看到當年的自己。
不管他們心里是什么想法，都不會忘記今天的事情，跟白顏這個眉心有著三顆紅痣的男孩。
“好！說得好！加油！”
靠近講臺的一桌，一個梳著大背頭的男子突然拍手叫好。
說到最后，白顏也有些動情，差點連自己都騙過去了，揚手一拍話筒就要走人，被大背頭吸引到目光，腳步頓住。
倒不是因為大背頭給他助演，而是這人長了張娃娃臉不說，嘴里又鑲了兩顆銀牙，想不惹人注意都難。
“那個大背頭是誰？”白顏手捂著話筒，輕聲問了這么一句。
彭秀鵑淡淡道：“那是我們上三屆的學長，叫作章華，外號牙章，做勞務派遣的。”
白顏想到這章華的職業特性，指不定哪天會對他有所幫助，遂在心里思索著如何結交，冷不防察覺到彭秀鵑審視目光，暗叫一聲“壞了”。
彭秀鵑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聽白顏說的那么慘，原先還念起舊情，想著該怎么幫幫他，現在看來倒是不必了，若有深意道：“白顏，想發展人脈沒錯，誰都知道多個朋友多條路的道理，可借雞下蛋就是你的不對了。”
周公放這才反應過來，忙搶過話筒，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看著底下人都望著他，情急之下，很是失態的叫道：“別聽他瞎叫喚，大家吃飯，吃飯……”
白顏差點就忍不住破功，強憋著笑，拉著彭秀鵑走下講臺，意有所指道：“周公放這種人屬王八羔子的，也就在池塘里蹦跶兩下，進了江河湖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彭秀鵑輕輕把手從白顏手里掙脫出來，巧笑嫣然道：“等到了江河湖海里，你再說這話吧。”
黃毛偷摸著樂，沖著回來的白顏輕輕捶了一拳，低聲道：“讓周公放給你作嫁衣，可真有你的。”
“黃毛，你過來我告訴你……”白顏拉著黃毛竊竊私語起來，囑咐了些事情。
黃毛不時點點頭，看向講臺方向，記住章華的模樣。
白顏起開桌子上一瓶白酒，挨個給人倒滿，嘴上說道：“今天能遇著，坐在一起吃飯，是緣分，我要是在讀書時候和各位有過過節，還希望不要放在心上，往后的日子里大家多多來往，我先干為敬。”
先前和白顏差點打起來的胖子，輕輕抿了一口就把酒杯放回桌上。
剩下的人有樣學樣，只是抿一小口，也沒人跟白顏攀談兩句。
白顏也不介意，他本就不怎么在乎這些坐在邊邊角角的同學能不能跟他做朋友，不得罪不結仇就行。
周公放在不遠處，手上端著個酒杯，彎著腰陪人說話。
彭秀鵑捧著瓶酒在他身邊，偶爾也說上幾句，或替周公放給人添酒。
等到他們去到章華那桌。
白顏起身走過去，輕拍了周公放一下，手上酒杯沖著他低了低，意思不言而喻。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周公放雖說見著白顏就來火，也沒有發作，還是喝了一杯酒。
他怎么也沒想到白顏把端著的酒給放下了，一副啥也沒發生過的模樣。讓他感覺他平白無故矮了白顏一頭似的，頓時炸毛，大叫道：“白顏，你什么意思？！你以為你是我爹啊，不要給臉不要臉！”
白顏退后兩步，表情很是豐富，先是疑惑，再是不滿，最后冷著張臉，壓抑著火氣的模樣，“喝醉了吧，我又沒招你又沒惹你，你沖我發什么酒瘋。”
周公放氣得渾身發抖，想到怎么會有這么無恥的人，想要動手打人又不敢，為了白顏壞了他溫文爾雅的形象，太不值當，只得裝沒聽到，跑到別桌去。
彭秀鵑跟著離開時，目光冷冽的瞥了白顏一眼，無聲道：“等著。”
白顏攤了攤手，看向被周公放丟下的同學，大咧咧坐下，笑道：“我敬幾位學長一杯。”
章華先是沖著周公放的背影嗤笑一聲，才跟白顏說道：“白顏，我叫章華，你跟他們一樣，叫我牙章就行了。”
他說著話，抬手指了指口里的銀牙。
“可別，我年紀小，還是叫你華哥吧。”
白顏和章華碰了一杯后，看向在座的其他人。
章華飯局參加的不是一次兩次，自然明白意思，哈哈一笑道：“白顏，我給你介紹，這是李總，在青沖縣開制衣廠的，這是劉經理，可不得了，在月亮城有著好幾家店面……”
這些人，對于現在的白顏來說，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就像白顏說的那樣，沒有交集，就會有偏見。
白顏明白，所以不上心結交，和章華交換了聯系方式后，回到黃毛那桌，再沒鬧騰，等到聚會快要結束時，卻發生了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