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數萬故事一樣,你沒有必要在意它們是如何開始的。
一覺醒來同桌從冷漠女神變成對你殷勤示好的小蘿莉,或是穿越后從小個子窮光蛋變成又帥又有智商的主角,又或者繁星歸位時,拉萊耶將從海底升起。
誰都沒必要在意究竟是怎么回事,因為有可能都是。
你看到的這個世界究竟有多少同時交疊在一起的世界,誰也說不清,那就算它不重要。
非要說個明白那也是明一自己的事,但是他也談不上知曉一切。
明一還記得半年前的那一天原本就已經夠無聊了。
明一的老師,那個無所不知的羅馬先明,穿著盔甲拿著生銹的劍指向遠方,一副要十字軍東征的樣子。
“你該去上學了,明一。”塞拉說道。
“上學?我還要跟波爾奶奶學怎么和烏鴉聊天,上學是什么意思?”明一一點也不明白。
塞拉·龐培,這位先明的名字刻在東邊第三排最右側的大理石墓碑上,死亡時間是三百多年前。
他的墓碑或者說他的小家因為遠離圣殿,所以毫無遮蔽,飽受日曬雨淋,如今只剩下一塊殘缺的石頭。
就和這里德高望重的另外幾個人一樣,墓碑越老說明他們在這個地方的時間越長。
究竟能有多長明一沒心思弄清楚,因為這群人,這群幽靈一樣的人,有時候實在是太吵了。
塞拉有些古板,喜歡講述歷史,波爾奶奶則不同,她更有趣一些,一身殘破的紅色絲絨裙裝,頭發總是梳理的很優雅,看起來就像是巫師。
塞拉不喜歡波爾奶奶,說騎士絕不與女巫為伍。
每次他們爭吵的時候,拉斐修女就會虔誠禱告,祈求她的上帝不要讓這兩人打起來。
一開始明一也會擔心,擔心他們要是打起來,塞拉那柄生銹的劍要是刺入波爾奶奶的紅絲絨裙子會怎么樣。
但是后來他再也不擔心了,因為人不會死兩次,誰也沒法將死人再殺死一次。
所以整個墳場就只剩下好心腸的拉斐修女會喋喋不休的禱告,明一則在一旁吃著樹上新結的果子。
這天明一十六歲,塞拉說明一十六歲了,波爾奶奶卻說明一只有十五歲。
爭論什么的也不重要,因為死人的爭論可以永遠持續下去,天亮時他們休戰,月亮爬上云端時,他們爭論不休。
“好了好了,誰告訴我,上學是什么意思?”明一聳了聳肩膀,破爛不堪的灰色上衣已經千瘡百孔。
他的臉用拉斐的話來說比圣潔的天使更有神采。
明一聽不懂。他不知道什么是天使。
而塞拉則說,明一將來一定比英格蘭之王更驍勇善戰。
明一更不懂。
沒錯,大概這就是他為什么要去上學的原因吧。
拉斐說,上學能明白一切,這個世界的一切。
明一就更不懂了,這個世界不就是一塊塊大理石墓碑、圣殿、地下教堂和雜草叢生的這片山地嗎?
“當然不是,我們是宇宙的中心。”伊庇魯斯怒氣沖沖地說,“你出去好好找找那個叫伽利略的人,把他給我殺了。”
伽利略是誰?
明一一頭霧水。
于是,月色清冷,烏鴉沒水喝的這個夜晚,明一十五歲還是十六歲生日的這天,墳場里的所有人聚集在地下教堂,他們討論著將明一送出墳場意味著什么,又為什么一定要讓他出去。
明一都快睡著了,在一片熱烈的討論聲中,他昏昏欲睡,然后,不出所料,沒有任何道理,他真的睡著了。
大概睡了一陣風吹過的時間,就是不知道多少時間,明一從來沒見過鐘表,他只在塞拉拿給他的幾本畫冊上看到過這種用來計時的好看東西,至于拿在手上是什么觸感,他一概不知。
這沒什么關系,他有幾十種知道時間的辦法,而最簡單的就是——他用鼻子就知道了。
這個天賦大概就是墳場給他的吧,和其他各種天賦一樣,對明一來說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那會的明一還沒有什么煩惱,他只知道這群人會一直爭論,他們都爭論了幾百年了,有最新加入進來的幾個年輕人,年齡五十多歲吧,年輕是指他們來這里的時間不過幾十年,對死亡這件事有時候還會顯露出不可思議的不安。
看他們眼睛里總想落出幾滴水來就知道。
明一每次看到這種情形,就想去圣殿的水池里舀一勺水澆在他們腦袋上。
但是波爾奶奶會露出蠟黃的牙齒,聳動咯吱作響的肩膀,笑著說:“別淘氣,小王子殿下,你的智慧在更廣闊的天地里。”
明一沒興趣知道最廣闊的天地是什么。
原因很簡單,他抬頭看到的就是一望無際的天空。
與明一不同的是,墳場里的人從不抬頭,他們偶爾會嘀咕一些天上的事,什么十二重高天的風,什么雷霆戰車還有高殿的樂聲。
還有影子,他們會說影子的世界。
明一全都聽不懂,他們也不會告訴明一。
但是明一知道,他們只在每個月出現第三輪月亮的那一天討論這些事,其余時候全都沉默著。
好像他們生前對此一概不知,死后才知曉天上的一切。
姑且稱為天堂吧。
至于另一個相對的詞,也就是地獄。
塞拉是這么說的——但丁說的都不可全信。
因為惡魔并沒有消失。
但丁是誰?
波爾奶奶說是一本叫作《神曲》的書。歐內斯伯伯追求波兒奶奶有幾十年了,每次說到《神曲》,他就會拍拍明一的肩膀,摸一摸自己再也不會變長的胡子。
“明一啊,你要去看看地獄,要對此有自己的認識,才不會進入別人的地獄。”
每當歐內斯伯伯這么說話時,波爾奶奶的烏鴉就會呱呱亂叫,比哭還難聽。
“行吧,我去看看地獄,或者找找那個叫但丁的人。”
明一隨口答應,因為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被一群死人投票出局。
最后,他是被全票投出墳場的,他們每個人都對明一寄予不同的希望,好像明一真的是那個能去天堂還能造訪地獄的人。
但也許明一就是這樣的人,因為他是被一群死人養大的。
可他,卻從沒有死過,也沒有穿越,也沒有一覺睡醒世界變了樣,他就是個一天天長大的活人,年齡十五或十六歲。
天快亮了,別爭論年紀了,年紀什么的,同樣不重要。
生命是流動的,是靜止的。
是連續的,是間斷的。
是持久永恒的,是瞬息變幻的。
是相對的,是絕對的……
明一,卻是被迫的。
離開墳場后他沿著山坡一路往前,頭也不回,因為他知道后面的家人們在哭泣,他們沒有眼淚,但也會哭,這就是死人和活人的不同。
明一不知道幾歲的時候才了解這件事,他也是從眼淚和沒有眼淚中了解到自己和墳場的所有人都不同。
“這是熱的,多么可貴。”波爾奶奶捧著明一的眼淚喂食她的烏鴉。
烏鴉啄了一滴眼淚就在半空盤旋,明一差點以為它要死了,這墳場可不給烏鴉立墓碑。
伊庇魯斯說的話就更奇怪了,他說這孩子真可怕,這孩子不知道是什么等級的神。
“胡說,只有遠古的神和近代的神,不存在等級之分,存在等級的只有惡魔和天使。”塞拉用通曉一切的語氣打斷伊庇魯斯。
明一則咬了一口新鮮的李子,澀澀的味道總讓他想到圣殿里那些干枯的花。
這些墓碑早就沒人來祭拜了。
這也是他活到這么大的原因之一。
據說,他來到墳場的那一天,天雷陣陣,天空完全就是彎曲的,像海浪翻滾。
“那是眾神在戰爭,是神的戰爭保護了他。”塞拉這么說的時候,大家都不敢說話。
拉斐會說:“天堂究竟發生了什么?”
“樂聲早就沒了,所以死者不能往生,魔法橫行,末日將至。”歐內斯說他生前是一個科學家,研究煉金和相對論,前者能讓他有條件研究后者。
被問及后者是什么的時候,他就會搖搖頭說:“不重要,那是一種讓我們了解我們是什么以及試圖讓我們了解我們不是什么和還能是什么的東西。”
什么糊里糊涂的。
這些話明一聽了和烏鴉一樣頭疼,不是他理解不了,而是他根本沒辦法理解。
用塞拉的話來說,明一沒上過學,他必須上學才能理解一切。
歐內斯卻說,給他一把小提琴就夠了,天才不需要上學這種蠢事,因為老師未必能把你變得更聰明。
行了,這些聲音終于越來越遠,即將暫時成為過去和封存的記憶。
這些家人們雖然經常為明一的事吵架,但是他們卻從不為明一之外的事爭論,他們非常和睦,因為他們珍惜死后仍然能有所謂的“自我意識”,他們相信有人陪在身邊才成全了他們的“自我意識”。
伊庇魯斯也是這樣認為的,他說自我意識決定了你到底死了還是沒死。
明一記得很清楚,他沒用“死了還是活著”,而是說,“死了還是沒死”,他不知道這有什么不同,但是卻覺得很奇妙。
這些人現在都在清晨微微露出的光照中躲了起來。
誰都不會踏出地下教堂的臺階,哪怕一步。
他們不是傳說中的吸血鬼,也根本不害怕日光暴曬。
既不會變成一堆白骨灰飛煙滅也不會發出可怕的怪叫聲。
因為死人不會死第二次。
這就是規則,明一了解的規則之一。
他踏出墳場,先用右腳踩在粗糙的地面上,迎面吹來一陣微風,天氣晴朗。
一輛鮮紅的車從他面前快速駛過,比風吹過的氣息差太多。
隨后他聽見一聲巨響。
轉過視線,紅色車仰面朝天,像一只翻不過身的烏龜。
明一淡定地朝車子走去。
“救命,救命。”一個滿手是血的男人,努力從砸碎的車窗向外爬。
‘活人?’明一歪著腦袋,蹲下身看著男人。
“你是天使?難道我已經死了?”男人悲哀的說。
明一皺了皺眉頭,他不知道自己這種表情在男人看來是什么樣的,但是男人卻突然變得很平靜。
“那就請救救我的女兒吧,我罪有因得,她是無辜的。”
男人笑的很絕望。
“女兒?”明一重復了一遍,看上去他好像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你看起來純凈無暇,令我平靜,這就是死亡前的安寧吧,我在書里讀到過,我是一個殯葬師,可惜我沒法安葬我自己。”
男人說完這些又說道,“你是否能救救我的女兒,聽說天使已經輸給了惡魔,你是那個善良的嗎?”
明一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活人比墳場那些死人話更多。
他們還喜歡提要求。
真的很奇怪。
“初次見面,你好。”明一把書上看到的話說了出來。
這是他讀的第一本英語口語手冊上的對話。
“救救我的女兒,我可以答應你一切,不管你是天使還是惡魔。”
‘原來我有可能是天使,也可能是惡魔,但卻不是活人嗎?’明一不喜歡這個男人說的話。
他站起來離開這輛車,沿著公路旁的雜草向一個隧道的入口走去。
“她叫庫塔·琳,才六歲,你這個魔鬼。”男人的聲音明明很遠,明一卻聽得清楚。
庫塔·琳……
這個名字明一見過,在西邊墓區,靠近一顆棕櫚樹,很奇怪,庫塔·琳的墓碑旁有一棵墳場里唯一的棕櫚樹。
庫塔·琳 1871-1936
她活了很多年,怎么會是六歲。
明一轉身走向汽車。男人感激地淚流滿面。
“你哭什么?”明一不解地問。
“你只要救了我的女兒,你就是天使,相信我,我愿意把我的一切給你,比如……”
明一聽不懂,于是他就說,“我不明白,比如什么?”
“哈哈哈,比如錢,我可以給你我所有的錢。”
男人大笑著說。
“一個金幣。”明一聽懂了男人的意思,隨后他說了自己想要的,他要一個金幣。
“為什么只要一個金幣,我有更多。”
男人知道自己有再多錢也帶不到死后的世界,但是他不明白為什么只被要求給一個金幣。“好的,一個金幣。”男人識趣地說,說完又吐出一口鮮血。
明一拿到一枚金幣,他覺得很好看,雖然和他在圣殿水池中看到的各種金幣都不一樣,但是這個也不錯。
只是看起來不像是金子做的。
圣殿水池里的金幣被陽光一照都會閃閃發亮,金燦燦的。
相比之下,這個金幣遜色太多。
但沒關系,明一拿了錢就會救人,他救下了庫塔·琳之后,男人離開了。
男人離開的意思自然就是指他已經死去。
庫塔·琳是被明一救出來的,男人看不到明一如何將他的女兒救出車外。
當時,這輛紅色小型家用車已經變形,而琳正綁在安全座椅上,留給她呼吸和移動的空間幾乎所剩無幾。
必死無疑。
明一是怎么做的呢?
和多如大海的故事一樣,明一也該有個天賦異稟的系統或者多少能升級的金手指,但實際上他只有墳墓。
而穿行和隱身是墳場里每個人都會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學會了,這算不上特殊天賦。
救出女孩后,他又看見男人站在女孩身后,看起來依依不舍。
這也不是天賦,明一以為所有人都和他一樣。
墳場中的人告訴他外面的世界特別大,并且人心難測。
明一還沒有什么感覺,他現在只知道,琳抓著他的手,而他則看著琳身旁的男人。
“你還能流下眼淚嗎?”明一問。
男人試了一下,搖搖頭。他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雖然只有一個金幣,我還是會為你禱告。”明一嘆了口氣。
‘出門不利啊,出門就遇到車子翻了,有人死掉,莫非我有招死體質?’明一迷迷糊糊。
不過沒關系,人都有一死,有死于疾病,有死于戰爭,有自殺,有他殺,有這種突然翻車。
死法各不相同。
相比如何活著,明一對各種死法倒是更為熟諳。
不論哪種死亡,共同點只有一個,沒人高高興興接受死亡這件事。
就像墳場里那幾位“年輕人”,歐內斯和費倫女士,他們到現在也沒從已死的悲傷中徹底覺悟,時不時還想落下眼淚。
但是沒有了,死了就一滴也沒有了。
“所以,你還不明白嗎?”明一搖著頭,隨口問了一句。
“我還有放不下的事,我是一個殯葬師。”男人吞吞吐吐,好像把明一當成最后的和唯一的以及全部的希望。
“你之前說過了,你無法安葬你自己。這應該是每一個殯葬師該有的——常識吧。”明一說。
“話雖如此。”男人神傷不已。
琳完全看不見明一在和誰說話,只是喊著,“爸爸呢?”
她臉色不好,聲音卻是甜美輕柔,“爸爸被困住了,幫幫他,”她瞪大著眼睛看著明一。
“爸爸已經離開了。”明一如實回答。
他論及死亡的時候就好像談論天空飛過一只鳥一樣平常。
六歲的琳似乎也不理解離開的含義,怔怔地點了點頭,又用力抓緊明一的手。
就在這時,一輛閃著刺眼燈光的藍白色摩托朝這邊駛來,最后,停在明一面前。
‘這是個活人。’明一默默搖了搖頭,心想‘真是復雜,離開墳場后需要分辨活人和死人’
在墳場就沒有這種麻煩事,因為除他之外沒有活人。
好吧,活人!
明一真想這么打招呼。
“總部,這里是一起單車事故,地點:克羅山區三號隧道入口五百米,紅色私家車,車牌號:UG3792,現場一名成年男性已經死亡,一名十歲以下女孩和一名十歲以上男孩看上去并無大礙。”
‘看起來這個女人在向什么人匯報這里的情況。’明一猜測著。
“我的確是死了?”男人的聲音傳入明一耳中。
“是的,看起來就是這樣,可以向你自己的身體告別,畢竟他看起來比你的樣子差多了。”明一試著幽默,這是他和墳場里一位活著的時候當了一輩子牧師的人學的。
他特別喜歡逗所有人笑,有時候還會給大家唱歌,極盡搞笑之所能。
他說當了一輩子牧師,要說死后有什么心愿未了,就是笑的太少。
大部分都不是出自內心想要笑。
明一跟他學了幽默的基本功,反正努力一下,總有人會笑的。
“如果帶死者離開的人都像你一樣就好了,我是說讓人放松。”男人的話中有感謝的意思。
明一點了點頭,對著清晨太陽的方向。
女警察走向明一,覺得他大概受了驚嚇才會對著遠處的太陽點頭和自言自語。她長了一張嚴肅的臉,和那些破舊的墓碑差不了太多。
在明一看來,一張張人臉都能和一塊塊墓碑劃上等號,男人的臉是一塊深褐色大理石墓碑,琳的臉就是潔凈的白色大理石,而這位女士則是那種古板的深青色。
太陽照在上面也不會變得更柔和些。
“我是這里的警察,安曼達,你們二位需要救護車嗎?”安曼達拿出筆記本一邊記錄一邊問。
“我想我不需要。”明一回答,他感覺到琳再一次用力捏緊了他的手。
一股暖暖的熱量經過他的身體。
“我已經找到你們的地址,等一會兒會送你們回家,如果想要一起去醫院的話也是可以的,但是尸體還需要等我的同事來處理,至于事故如何發生的,還有待進一步調查。”
安曼達金色頭發綠色眼睛,她說話的時候語速很快,好像要盡快忙完這里的工作然后去忙自己的事。
明一朝她身后望了一眼,有兩個未成形的小孩跟在她身后,一個略大一些,手腳齊全,另一個幾乎只有腦袋。
這種怪異的人形明一只見到過一次,墳場里有位護士,她總說那些沒出生的生命就和死掉一樣。她給明一講述人類如何從水變成有手有腳,她在地下教堂的墻上畫了一幅畫,然后又說這褻瀆了她的信仰,又把它們全擦了。
這其中就有長成這樣的孩子。
‘哎,無法割舍。’明一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他可以忽視他們,畢竟那不是什么好看的東西。
安曼達很警惕,她問明一,“你在看什么?”
“他在看你的兩個孩子。”一旁的男人笑嘻嘻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兩個沒出生的小孩一直跟著母親,我做殯葬師的時候最怕的就是安葬孩子,這可真是叫人傷心。”
“他們并不痛苦。”明一回應道。
“你在說什么?”安曼達圓睜著眼睛看向明一。
明一攤手笑了一笑,他不知道自己這張臉笑起來有多溫柔。
在安曼達看來這個一點都沒有受傷的男孩臉上有一種慈悲的笑容。
大概就是天使或某位神神祇的樣子。
她有些失魂落魄卻很快感到好久都沒有過的安寧。
“你是在對我說話是不是?”安曼達將本子放進上衣口袋,她需要看著這張臉,認真和他說話。
“我的意思是,他們并不痛苦,而你卻在痛苦中。”明一如實將自己所見說了出來。
他不知道安曼達的心在流淚,她感到自己第一次被真正的愛擁抱了。
在醫院,安曼達的同事檢查了死者的傷口,確認死于車禍,沒有其他外物的攻擊。
‘這可真是難得。’安曼達疲勞地想著,最近死亡事件可真不少,這種單純車禍還算是美事一樁。
當然這樣想是不對的,可是相比那些離奇死亡事件,車禍真的讓警察省了不少麻煩事。
安曼達坐在一張簡易的不銹鋼圓椅上,摘下令她煩悶的口罩,就著檢查室里灰藍色的燈光喝下幾口已經冷掉的咖啡。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同事范梅爾有條不紊地將藥水,棉花球和小刀依次在尸體上忙來忙去。
就好像在處理一只廚房料理臺上的鴨子。
“我說,你沒覺得害怕過嗎?”安曼達問。
范梅爾轉過身,視線穿過透明眼罩看著安曼達,“你在說什么?我為什么會害怕一具尸體?”
安曼達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但是她想到一些奇怪的事,關于死掉的生物是否仍然擁有意識……
‘這可真是個糟糕透頂的想法’,安曼達搖了搖頭,端起咖啡杯又喝了幾口,搖晃一下杯子,才發現已經快喝空了。
此時,男人正站在安曼達對面看著她,他一路跟著救護車(已經可以算是運尸車)來到這家醫院。
他很熟悉這家醫院,他為這家醫院的很多病人提供服務,處理殯葬事宜。
一直以來他都處理的很好,直到有一天,他在為一具尸體修飾面容的時候,感到一陣作嘔的恐慌。
就算是在他第一次跟著父親處理尸體的時候也沒有那種恐慌。
當時在他面前的尸體是一個五十歲中年男性,因為喝酒外加吸食一些不良藥物,不慎跌入河中,死的毫無痛苦。
尸體雖然因為浸泡過多河水有一種尸水滲出的腥臭,但這種味道殯葬師已經習以為常。
令他恐慌的不是這些部分,而是這具中年男子的尸體不能合攏的嘴。
要把死者的嘴完全閉上不是一件容易事,有些時候甚至需要給死者拔牙,填充,縫補才能完成。
這個過程有點像做木偶,但比做木偶麻煩一些。
這位熟練的殯葬師取來小錘子和切割器,打算對尸體的嘴動些小工程。
就在他用錘子的柄將嘴進一步撐大以留出空間讓切割器靠近牙齒時,尸水還在一點點滲出,從臺子邊緣流到他腳上,催促他加快速度。
正在這時,詭異的事情就這么發生了。
尸體開始劇烈嘔吐,上下震顫,將地板震的咣咣咣響個不停。
殯葬師按住像上了發條一樣的尸體,差點因為用力過度把手上的骨頭撐斷了。
等顫抖結束,殯葬師眼前一片金黃。
沒錯,就是黃金,尸體吐出了一堆黃金。
這可如何是好?
殯葬師把黃金收了起來,一分也沒有花。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回到處理臺,把用塑封袋封住的兩袋黃金拿到后院,埋在一棵橘子樹下。
殯葬師的家族世代都從事殯葬業,這個行業一直到他父親的時代開始才躋身高層階級,這個階級由貴族和公會人員組成,遍及世界每一個角落。
他們是真正的掌權者,但沒什么用,因為權力分散,所以大家都比較自由。
唯一的好處是,他們的生意越來越好,信任度越來越高。
能經手的死者也從底層民眾到貴族,這讓身為殯葬師的父親非常自豪,以為終有一日他可能會被封爵士,或者他兒子那一代總能實現。
到了庫塔·海森特這一代就沒有那么大追求,他更想要的是……錢。
處理尸體已經讓他覺得無聊,尤其是生意越來越好,而他的滿足感卻越來越低,甚至有一種被尸體奪走了精神的感覺。
他問過其他城鎮從事殯葬業的朋友,大家都有同樣的感覺,但他沒有問任何人是不是有在尸體中看到金子。
這是一件絕對不能提起的事,和這個世界的古老傳說有關,傳說惡魔和邪靈的財富來自神域的黃金花庭,那里處處都是黃金,就連喝的酒也是黃金。
而沾手這種財富的人就成了惡魔的仆從。
庫塔是不相信這種傳說的,但殯葬師也有自己的傳說,就是死人身上的東西不能要。
可是金子啊,他可以用這些金子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也許這件事真的可行,這是一場交易,但的確有人實現過,至少庫塔在殯葬師聚會上就曾經偷聽到過。
所以當車禍發生時,庫塔對明一說他罪孽深重,活該要死。
現在,他看著自己的尸體,想到的仍然是那些埋在橘子樹下的黃金,他不知道是不是希望有人可以發現它們,他還沒有想好。
庫塔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推進冷凍柜,隨后法醫轉過身對安曼達說:“這個人我認識,他是這個鎮上的殯葬師,一直和我們有合作,沒想到庫塔家族的殯葬業就要結束了。”
范梅兒脫下手套扔進黃色垃圾桶中,隨后清洗了一下雙手,拿起咖啡喝了幾口。
這時候安曼達才說:“不對啊,我看見他們家還有個男孩,看起來特別……”
安曼達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圣潔又溫暖的感覺。
“庫塔沒有兒子,不,應該說他曾經有過,要是活著的話大概十五六歲吧。”
“我看到的男孩就是這個年紀,老范,我剛來這個鎮沒幾個月,對這里很多事都不了解,這里有沒有那種東西?”
安曼達的眼神有些驚慌。
“我覺得是有的,惡魔和邪靈肆虐,這件事也就民眾還不知道,警署這邊也已經接到一些消息。”安曼達又喝了一口咖啡,她已經忘了杯子剛才就空了。
“但一切都像是猜測,我們都還是不要說為好。警察這邊得到的消息是異常事件可以委托修道院或者公校協會。”
范梅爾向來穩重,他工作穩定又有家庭,不想招惹什么事,按照規矩做事總是最穩的。
“死亡率只升不落,出生率持續降低,公會間已經矛盾不斷,在考慮是不是重啟改造機。”安曼達的聲音變得很微弱。
“改造機?那東西不是徹底禁用了嗎?”范梅爾皺了皺眉頭。
改造機是一百五十多年前幾大公會聯手建造的。這個項目聚集了掌握最高端科技和最古老魔法者的全部智慧,它被建造于無盡之洋西面海域,那片海域集中了321個大小不一的島嶼,這臺機器究竟在哪一座島嶼上無人知曉。
而它的作用就是讓死者復生。
安曼達離開后,琳就寸步不離跟在明一身后,兩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
明一是沒辦法,因為他一直就只有這一身衣服,他也從來沒看到過墳場里有誰換過衣服。
要說明一對衣服的理解大概就是樹和樹皮那種關系,每一種樹都有不同的樹皮,每一個人穿不同的衣服。
樹皮會變顏色,會變粗變硬會開裂,衣服也會。
僅此而已。
他看見琳穿的衣服就覺得很好看,淡紫色連衣裙和白色花邊,有點像拉斐修女的衣服戳上很多洞的感覺。
琳還穿了一雙白色襪子,這個襪子穿在腿上就很奇怪,明一看了好一會,感覺琳的腿大概就和他的手腕一樣粗。
他可從來沒見過那么小的女孩,因為墳場里最小的女孩也和他差不多年紀,而且那個女孩因為生前是個盲人,死后也就看不見東西。
明一正看著琳的紅色圓頭小皮鞋時,警車到了。
“上車吧,我送你們回家。”
一看是送自己回家的警察,琳高興地拉著明一的手上了車。
警察看起來有些嚴肅,問到明一是不是在鎮上的公會學校上學時,明一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如實相告自己正在尋找上學的地方。
話說到一半,就被一旁的琳打斷了,“哥哥在第一公會學校讀書,他是學霸。”
警察沒有多說什么,而是一邊哼著一首在明一聽來挺好聽的曲子一邊加快了車速。
第一次坐車,明一有些暈,他只能貼近左邊的琳努力把自己固定在座椅上,生怕靠近車門太近會突然穿到車門外。
這種穿行的能力,他隱約覺得還是不要顯露出來為好。
一路上,明一發現原來世界真的有天有地,弄不好還真的有天堂和地獄。
但是現在,明一顧不上天堂或是地獄,周圍的城市街景已經讓他目不暇接。
樓房,花園和穿著各種衣服的人。
原來世界上有那么多人。
“他們擠在這里做什么?”琳突然提問。
聲音和偶爾飛進墳場的鳥兒一樣動聽。
警察轉過臉看了看窗外,停下哼唱的聲音說:“一群學生在商量著抓女巫。”
“抓女巫?最近鎮上有女巫嗎?”琳抓著明一的手問的卻是警察。
“有啊,聽說是隔壁鎮逃過來的女巫,他們正在想辦法利用一些科技手段抓住女巫。”
琳看起來不太明白警察的話,明一就更不明白了。
但是他很確定沒有什么女巫,這一路上他都沒有看到女巫。
關于女巫的故事明一還是很了解的,因為波爾奶奶在塞拉眼里就是個女巫。
想到波爾奶奶,明一笑了,他這一笑,警察差點把油門當成剎車。
連忙說了幾聲對不起之后,警察才打開車門把兩個孩子放下車。
“謝謝警察叔叔。”琳懂事地和警察道別,隨后拉著明一往家里走。
明一看了一眼警察,他的身旁站著一個體型魁梧的男人,男人沒有頭發,上身穿著一件條紋上衣,脖子上還有一條粗麻繩,腦袋上還有一個巨大窟窿。
明一突然遮住琳的眼睛,這一舉動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他慈祥地說:“剛才真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好像突然丟了魂。”
“沒事,魂之類的東西還在您的身體里,暫時如此。”
明一看了一眼警察身旁的高個子男人。
他的身體和氣息明一都不喜歡,墳場里沒有這樣的人。
不,應該說這樣的人是有的,只是他們被困在圣殿的地下室中,有人輪流看守,塞拉從不允許明一靠近那里。
他說過壞人死了也未必會有善心,因為他們活著的時候已經把它弄丟了。
所以明一猜測警察身邊的巨型大漢大概就是和圣殿地下室的人差不多,總之絕不是好人。
當然他也已經分辨明晰,這個男人不是活人。
‘那就是死人吧。’明一當下決定,以后統一稱這些人為死人就是了。
他這么決定的時候是帶著一絲討厭情緒的,死人不是那么讓人愉快的存在,至少明一是這么認為的。
出現在警察身邊的死人就像是墓碑上沾了鳥屎,明一總會找些樹葉或者樹干把它們弄干凈。
沒人教他這么做,這是他自己想到要做的事。
警察一時沒有明白明一的話,但他似乎感覺到什么,就類似于熟睡中的人似乎感覺到耳邊有蚊子飛過一般。
可是想要伸手去抓住蚊子,卻又陷入夢中。
這是一種分不清楚蚊子在夢里還是自己在做有蚊子的夢的狀態。
警察看著明一,覺得這個男孩與眾不同。
剛上車的時候他還沒有這么明顯的察覺到這個男孩身上獨特的氣質。
他見過很多人,由于工作的緣故,他接觸的人比一般小鎮居民都要多一些,但是誰身上也沒有這樣的氣質。
這個男孩身上的氣質叫他困擾,直到后來他從安曼達口中也聽到類似的感覺后,才確信這個男孩真的是很特別。
明一卻沒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而是以為這位警察沒有聽清他方才所說的話。
于是明一又重復了一遍,他的英語有些奇怪,他已經從琳、琳的父親還有安曼達三人的說話中察覺到自己語言上與他們略有不同。
至于原因明一現在還沒弄清楚。
所以他一字一句盡可能簡單的表述清楚,他說:“您仍然是您自己,您是一位活人。”
這話令警察感覺啼笑皆非,他還想多了解一些眼前這個衣服破破爛爛好像幾年沒有換過衣服的男孩。
他還想說這身衣服是不是有些過于小了一些,不遠處一群學生的喊叫聲打斷了他原本要說的話。
明一沒有順著警察移動的方向轉過身,他現在只想著一件事,沒錯,就是死人,以后他要分清楚死人和活人,這一點算是他來到墳場外的世界第一件學會的事。
越是說起死人,明一就越覺得這個詞不是那么叫人開心。
雖然墳場里應該說都是死者,可是明一從沒這樣稱呼過他們,因為對明一來說,墳場是家,墳場里的人都是家人。
而現在他好像又有了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