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坤腦袋一昂,“就問你干不干?”
“喲,還挺有底氣。”
劉金寶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問,“下一步是不是想讓我先放你們回去?我說你小子好歹是個文化人,做事能不能過過腦子,別說你們大隊莊稼都旱得冒煙,根本沒水,就算有,你怎么還我,一桶一桶挑過來?”
“不用這么麻煩,我現在就給你。”
“哎呀我去……”
“哇哈哈哈!”
現場又是一陣狂笑。
劉金寶索性懶得鳥他,側過頭說,“趙大龍,看見沒,壞事干得太多,遭報應了吧,這小子瘋了。”
“坤哥?”李有光此刻異常擔心,一副關愛智障的眼神望向郭永坤。
“劉金寶,你他娘才瘋了呢,別說水,就是冰,老子現在都能給你弄出來!”
郭永坤眼珠子骨碌碌轉著,語不驚人死不休。
這么不客氣的話,劉金寶哪里能忍受,瞬間火冒三丈,“好啊!弄,馬上弄,要是沒弄出來,老子今天讓你爬回前頭山!”
“弄就弄,走著!”
郭永坤隱晦一笑,計謀得逞的意思,腳步邁開,不退反進,直接向著下里灣里面走去。
引得周圍眾人抓耳撓腮。
看這小子的模樣,倒也不像瘋了,但怎么說話做事,這么不著調呢?
要知道現在可是大夏天,上哪弄冰去,他們下里灣可沒有傳說中的冰箱,除了大隊部和碾米廠外,電都沒有通。
真當自己是神仙啊?
“隊長,咋辦?”李有光三人蔫頭耷腦,被坑廢了,生無可戀的意思。
“還能咋辦,跟著唄。”趙大龍苦笑不止,現在倒是想趕緊挨頓揍算逑,免得待會兒下場更凄慘。
“劉隊長,麻煩弄幾個臉盆過來,另外廁所在哪?”
劉金寶此刻可謂憋了一肚子火,他今天倒想看看,這小子能整出什么幺蛾子,唱大戲?
行啊!
老子陪你。
但千萬別演砸了,否則的話……哼哼!
隨即,便吩咐社員去拿臉盆,然后指著一個方向說,“那里就有一個,不用找了。”
“新廁所還是舊廁所?”
“……你他媽是不是有毛病,上個廁所還分新舊?”
“誰說我上廁所啦,我要找個東西?”
劉金寶還未回話,隨行眾人又是一陣人仰馬翻,差點沒笑抽筋。
上廁找東西?
真稀罕!
“耍老子?”
“我真找東西。”
“老廁所!”
“那就好。”郭永坤心頭一喜,效驗知識儲備的時刻到了。
以前看過一些宮廷肥皂劇,其中不乏老祖宗的智慧手段,只希望古人誠不欺我……哦不,編劇誠不欺我。
黑夜朦朧,所幸周圍十幾只火把助明,并不影響視線。郭永坤跟在劉金寶身后,來到這片下里灣幾代人的結晶之地,開始四處查探起來。
“這家伙,找啥呢?”
眾人望著他煞有其事的模樣,既感覺好笑,又有些新奇。
“李有光,他找什么東西?”趙大龍拍著腦門問。
“我也不知……”
“小光,把最大的臉盆拿過來!”
一個略帶欣喜的聲音傳來,李有光顧不上搭話,趕緊從地上拿起一只帶“囍”字的大號搪瓷臉盆,小跑過去。
此時郭永坤正蹲在爛泥地上,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拿著破瓦片,在刮什么東西。
“這啥啊坤哥?”李有光望著那白乎乎的粉末狀物體,捏著鼻頭問。
“硝石。”
“那是啥?”
“初中沒上過化學課嗎,硝酸鉀知道不?”
“忘……了。”
“當我沒說。”
這個老疙瘩廁所周圍的硝石還真不少,怪不得小時候去鄉下姥姥家,總聽大人告誡千萬別在豬圈和廁所旁放炮仗。
郭永坤刮了沒多大會兒,盆底就基本填滿。
“行了,劉隊長,麻煩弄盆水過來。”
劉金寶雙手環胸,兩眼微瞇,側頭示意了一下,打定主意今晚要陪他玩到底。
老疙瘩廁所實在太熏人,郭永坤抱著臉盆換了個地方,沒過多久,就有下里灣社員端著滿滿一盆清水,緩步走來。
“繼續啊!”水已經放在面前,見郭永坤半天沒反應,劉金寶怒喝道。
“別急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郭永坤嘿嘿一笑,不再耽擱,先將一只小臉盆放入裝有硝石的大臉盆中,并倒入半盆水,再將余下的水全部倒入大臉盆與硝石融合。
化學反應相當迅猛,只見清澈的水底立刻升起一團白乳,并向四周飛快蔓延,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在向里面注入牛奶一樣。
十分神奇。
與此同時,離得近的人明顯感覺到身上的溫度在下降,周圍空氣也變得涼爽不少,令人心曠神怡。
“什么情況?”
除了郭永坤外,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被這神乎其技的表演所折服。
“誒~好像變硬了!”
“真的假的?”
“我摸摸看……天哪,真硬了!”
“不會吧?”
大家迫不及待地紛紛下手,當手指接觸到那堅硬而涼爽的冰面時,皆是倒吸一口涼氣,眼里的震驚,也演變成了無以復加的震撼!
“奶奶的,居然真變成冰了?!”
“金寶隊長,你快瞅瞅。”
劉金寶是站在前排唯一沒有動的人,因為他壓根不相信郭永坤,此刻見到社員們都是一副活見了鬼的表情,心頭狂跳。
還真行?
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于是趕緊伸手查探……
“這……”
他敢保證,自己摸到的確實是冰。
但這怎么可能?
這大夏天的,徒手造冰,變戲法呢?
“魔術?”感受著指尖愜意的冰涼,劉金寶撐起腰,不敢置信地望向郭永坤。
郭永坤楞了一下,沒想到對方還能說出這么時髦的詞匯,畢竟這個年代不光物質奇缺,信息同樣非常閉塞。
笑著搖頭,“不,這是科學。”
聽到這兩個字后,劉金寶似乎有種肅然起敬之感,正色道:“解釋解釋。”
“也不是什么深奧學問。記得我剛才在廁所旁刮起的白粉嗎,那東西叫硝石,利用它,就可以制冰。”
“原來如此……”
劉金寶恍然,就說對方之前跑到廁所邊搗鼓啥,原來是弄這什么硝石。那不就是地上白花花的東西嘛,他們大隊多的很,而且不光廁所周圍有,就連他家墻角都有一大片。
那豈不是意味著……
他們以后可以就地取材,隨時造冰了?
“怎么樣,劉隊長,想到了?”郭永坤一直關注著他的表情變化,適時開口道。
“啥?”
這家伙倒也不太好糊弄,所以郭永坤打算循序漸進,先將氣氛烘托起來。
有個詞叫“忘乎所以”,嗯……就是這個理兒。
“社員同志們,這大夏天的,有冰塊降溫舒服不?”
“奶奶的,那還用說,簡直舒服死了!”
“是啊,我現在都想抱著它睡覺。”
“我都想把它啃了!”
他的話立刻引來不少下里灣社員的附和,而且大家望向他的眼神,也不像之前那樣兇巴巴。
“那就好。”
郭永坤笑得十分燦爛,對于眾人的反應很滿意,接著說,“不過我告訴你們,冰塊可不光只能降溫用。”
“哦?還有啥用處?”有人忙問。
“用處大了,你們想想看,冰塊融化之后……是個啥?”
“水!”
大家異口同聲。
而且喊完后,有些人的眼神已經開始亮了。
“沒錯,就是水!”郭永坤笑著點頭,“那你們再想想,既然你們下里灣隨處可見硝石,大批量制冰不在話下,那……”
“有冰不就有水嗎,冰化了全是水!”
郭永坤簡直愛死這個禿頭大哥了,咋就這么知道配合呢?
聽他這么一說后,在場所有下里灣社員,眼神瞬間亮得嚇人。
就連劉金寶都內心狂喜不止!
的確,冰化了就是水,這是常識。
所以他們既然能就地取材、大批量制冰,反之,不也就意味著……可以大批量造水了嗎?
霎時間,現場狂呼一片,每個下里灣社員都顯得激動不已。
這下好了,當前困擾他們最大的難題被解決。
而且從此以后,他們下里灣還需要為水發愁嗎,他們連冰都能造!
“來來,我再摸摸。”
“別擠呀,先讓我舒服會兒……”
一幫人腦子還沒轉開,又紛紛湊到臉盆旁。
這時,郭永坤感覺時機成熟,便望向劉金寶問,“劉隊長,水已經還給你們了,只多不少,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吧?”
劉金寶微微蹙眉,總感覺哪里有些不對,但一時又實在摸不著頭腦。
揮揮手道:“以后別再干偷雞摸狗的事了。”
“好的。”
郭永坤滿口答應,接著便給同樣有些發懵、還沒回過神兒來的趙大龍四人,使了個眼色。
“哦走走走,告辭告辭……”
隨即,一行五人便轉身離開。
“郭永坤……”
“什么都別問,趕快走!”
趙大龍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郭永坤打斷。
望著他一臉焦急的表情,趙大龍意識到事情可能沒那么簡單,腳下步伐又加快幾分。
與此同時,在他們后方,一幫下里灣社員依然歡呼雀躍,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昏了頭腦。
唯有劉金寶興奮一陣后,突然打了個激靈,“咦~不對呀!”
“怎么了,金寶隊長?”
“我是在想……這冰造出來了是不假,但這個過程中,不光用了那個什么硝石,也加了水呀,那等它化了后……不還是那盆水嗎?”
“這……”
眾人大驚,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都顯得有些傻眼。
有種智商遭到了碾壓和侮辱的感覺。
“沒錯!金寶隊長說得對啊,冰不是白造的,得用水,化了之后還是那些水,又不會變多,有個屁用!”
“這么說我們被郭永坤那小子耍了?”
“那還用問,鐵虧一渠水!”
“他大爺的,這么陰險?”
“王八蛋,給我追!”
眾人全都反應過來,怒不可遏,隨著劉金寶一聲下令后,發了瘋似地向前頭山方向追去。
郭永坤一直留意著身后的動靜,之前不跑,是擔心對方起疑,這會兒聽到罵聲四起,哪管三七二十一,撒開腳丫子就狂奔起來。
其他四人也一樣。
“哦,我明白了,意思就是說,想要造出多少冰,就要準備多少水,那個硝石不過是輔助的……”
經過郭永坤剛才小聲提點后,趙大龍四人終于回過神兒來。
“對!”
“你大爺的!趕緊跑吧,這要再被抓住,肯定被打死!”
“坤哥,好一招瞞天過海啊!”李有光哈哈大笑,不服都不行。
“郭永坤,厲害呀,我都被你繞暈了,還真以為可以平白無故地造出冰,然后化了就有好多水呢。佩服佩服,我和貴今晚免了一頓打,全仗你,改天請你喝酒。”
“我說和貴,你這改天多沒誠意,要我說就現在,去我家,下午剛在山上逮了只兔子,還沒吃呢,你就負責酒。咋樣?”
“闊以闊以。”
“哈哈……”
五人雖大步狂奔,但實則心頭已定,后面下里灣的人距離他們最少半里地,大家都是壯小伙,誰還跑不過誰?
“郭永坤,別再讓我看見你,不然一定打斷你的狗腿!”身后傳來劉金寶氣急敗壞的怒吼。
“好說好說,以后盡量不讓你看見……”
清晨,朝陽從東方升起,慢慢爬過山崗,將火紅的霞光傾瀉進一個小巧的農家院落。
用石頭壘成的院墻右側有扇小門,只聽吱呀一聲,木板門開了,一個齊耳短發的姑娘大步走進,手里還拎著一只……鑼。
“咚!”
這一下可不得了,正躺在床上做著美夢、還憋了泡尿的郭永坤,被驚得險些直接釋放,整個人更是如同詐尸樣,上半身瞬間彈起,雙眼還帶著迷惘。
什么鬼?
這是一間還算寬敞的土磚房,沒有隔斷,一邊是兩張上下鋪木板床,另一邊則有個土灶臺,旁邊還有些碗柜和水缸什么的。
“你們四個家伙,不會一個都沒起吧,也不看看幾點了,讓你們上山下鄉是接受再教育的,不是來當大爺……”
門外傳來怒喝。
“我去搞定她。”對面的下鋪突然有了動靜。
“啊~去吧,打擾我的美夢。”緊接著,頭頂上又傳來一個聲音。
郭永坤總算有點回過神兒,想起昨晚的事情,看來自己確實是活過來了。
“永坤,詐什么尸啊,再睡會。”對面下鋪爬起一個人,從旁邊的木頭桌上摸起一副黑框眼鏡戴上后,便走下床了。
“蟲子……”郭永坤突然睡意全無。
“啊?”吳榮見他一副激動不已的模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哦,沒事,就是看見你高興。”
“……”
蟲子是吳榮的外號,因為這家伙有點大舌頭,跟人家介紹自己時,總是“同志你好,我叫吳蟲”,就好像現在……
“馮小讓(其實人家姑娘叫馮小雙),你能不能消停點,天天到點了來叫(敲)一下,真以為自己是布谷鳥啊?”
“布谷鳥咋了,只要能讓你們這些懶蟲按時出工,我甘愿做一只革命的布谷鳥。”
“說你胖還喘上……得,你想做鳥那是你的自由,但今天就不勞你勤快,今天大隊批準,我們宿舍全員休息,工分照記。”
“憑啥?”
“憑我們臉白行不行?”
“我才不信!”
“不信你去問呀,行了,好走不送,記得把外面的門帶上。”
吳榮不再多言,一邊隔著亞麻材質的大褲衩撓著屁股蛋,一邊從門外走進,然后倒床繼續睡,淡定得一批。
而比他更淡定的人還有。
那就是睡在他上鋪的林紅道,截至目前,這家伙還沒冒過泡,甚至動都沒動一下。
久經洗禮,這點晴天霹靂還真不足以驚擾到他們,除非發生地震還差不多。
郭永坤已經睡不著了,掀開被單準備起床……
“靠!”
就說褲襠里怎么涼颼颼的。
“老子的褲頭呢?”
“坤哥,別叫了,昨晚喝酒了你不記得?”上鋪傳來李有光的聲音。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你喝高了都能干啥,自己沒數?”
“……”
郭永坤瞬間無語,一朝回到十八歲,完全沒有酒量的年紀,而他有個毛病,酒品奇差。
簡單點來說,只要喝醉了他一準斷片,然后醉酒的那個人,絕不再是他郭永坤。
因為這事他也不知道出過多少回洋相,不過好在后面喝著喝著酒量漸長,三十歲以后就很少醉過。
“那我的褲頭到底去哪了?”
“昨晚我們從興旺家喝酒回來,路過二根叔家的化糞池時,你說好熱,那水好清,非要下去游個泳,瞬間就把褲頭扔了,幸好我眼明手快,把你死死抱住,不然……”
“……”
郭永坤暗抹一把冷汗,問,“那我豈不是裸奔回來的?”
“你說呢,褲頭都掉糞里了,難不成撿起來再穿上?”
‘媽蛋……戒酒!’郭永坤心想。
不過,他又感覺很難辦到,因為他愛那東西呀!
起床洗了把臉,沒找到牙刷,毛巾也不知道哪塊是自己的,完了郭永坤便拎著小馬扎,一個人來到院子里。
有些事情他得好好捋捋,畢竟時間跨越太久,關于插隊的這段記憶,絕大部分他都忘記了。
“永坤,今天不出工啊?”院墻一側突然傳來聲音,有個大腦殼杵在那。
好面熟啊,但比較尷尬的是,這人叫啥,郭永坤真想不起來,僅知道也是一名知青。
“是啊,這幾天累壞了,休息一天。”也只能打著哈哈隨便回一句。
至于他們今天為什么能集體休息,則正是因為他和小光倆人做了貢獻。當然,也是為了避避風頭,今天八成得干一架。昨晚在興旺家喝酒之前,大隊民兵隊長,兼他們小隊的生產隊長趙大龍,親自發的話。
不過偷水這事并不值得四處宣揚,知道的人就那幾個,不知道的,就讓他們猜去。
“也是,累了就休息休息吧,這幾個工分,不掙也罷。”院外那名知青苦笑一聲,便搖頭消失在墻角。
上山下鄉雖然搞得轟轟烈烈,很多知青響應號召一股腦門往最窮最苦的地方扎,但等他們真正到了地方待上一段時間后,大部分又有些后悔。
也沒辦法不后悔。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像前頭山大隊這種有名的三靠村:吃糧靠返銷,用錢靠救濟,生產靠貸款。一個工分細算下來,才值幾分錢,一個壯勞動力翹著屁股干上一整天,大概也就十個工分。
能干啥?
堪堪填飽肚子罷了。
而有些地方就爽歪歪了,譬如郭永坤的姐姐郭永慧,他們市第一高中的美女學霸,直接給分配到北方的生產建設兵團。
雖說也要勞動吧,但吃的卻是皇糧,管夠!
另外每個月還有工資可以拿,三十幾塊的樣子,再加上各種補貼和獎金,到手的話能有四十塊左右。
羨慕死人不償命,比這年頭城市里很多工人的工資都高,更別提像郭永坤這種一年都存不到四十塊的窮逼。
再一個,很多事情也不如想象中的美好,就好像知青之間的關系,哪有日后電視里放的那么親密無間、彼此不分你我?
其他地方郭永坤還不太了解,但他們這里的真實情況是:大家互相較勁,抱團取暖。
譬如他們宿舍里的四個人,就都來自同一個地方,省會城市——河東。
也正因為如此,總被其他知青瞧不起,說他們資本做派、養尊處優、懶惰、矯情等等。
還給他們取了個團名,叫“河東四寶”,只差登臺出道了……
四名室友中,郭永坤跟林紅道還是初中同學,下鄉之前就認識,只不過有點小矛盾。
日上三竿,那三頭豬終于撐腰起床了。
今天輪到李有光做飯,正在灶臺前熬白米粥,吳榮值日,拿著掃把在打掃衛生。
郭永坤見林紅道抱著一盆臟衣服去了院里,便也跟了出來。
上輩子這三名知青兄弟返城之后,頭幾年還有聯絡,但后面就基本斷了往來。畢竟他郭永坤過去那么畜生,平時連家人都很少聯系,更何況他們?
但這輩子,郭永坤想做些改變。
所以他和林紅道之間的那個小疙瘩,必須給它解開。
“紅道。”
林紅道一邊搓著衣服,頭也不抬道:“干嘛?”
“我想了很久,有件事情得跟你講清楚。”
“啥?”
“關于周靜,我告訴你,我真的不喜歡她,你千萬別誤會。”
“誤會?”
林紅道嗤笑一聲后,終于抬起頭,狹長的眸子微微瞇起,“你以為我會信,不喜歡你能給我那一拳?”
他一邊說著,還指了指自己的左下巴,仿佛那里依然在痛一樣。
郭永坤尬笑一聲,這事他做得確實不對,但沒辦法,他只重生到這個時間點,而事情早就過去了。
他承認讀書那會兒有點騷,仗著身體強壯,再加上看過幾本武俠小說,總愛干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事。
當時林紅道給周靜寫了幾份情書,而他和周靜是同桌,關系特別好的那種,周靜就跟他講了,并表示林紅道這樣的行為已經影響到她的學習。
那豈能忍?
作為一位俠客,面對一名弱女子的求助,自然要救她于水火。
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朋友。
于是郭永坤便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一拳將林紅道給干趴了,好不威風。
“真的,我跟她就是同桌加朋友的關系,她和我說起這事,然后……算了,不提也罷,要不你也給我一拳吧,我保證不還手。”
說著,郭永坤便稍息立正站好,雙手背到身后,擺出一副任君蹂躪的模樣。
“你……是不是酒還沒醒?”
“……”
其實郭永坤也不想這么幼稚,林紅道跟他同歲,他只是在揣測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或許真能落下這一拳,那倆人的疙瘩就基本解開了。
只是很可惜,對方比他想象的要成熟。
理都沒理他,繼續洗著衣服。
真是腦殼疼啊,他這個莫須有的情敵,到底還要當多久?
前頭山大隊位于一座大山腳下,那座山自然就叫“前頭山”,大隊隸屬于紅陽公社,總計2214名社員,與隔壁下里灣的規模相當。
大隊是真的窮,雖然已是七十年代末,但在這很難看到現代化的蛛絲馬跡,隊里沒有一間紅磚房,包含大隊部在內的所有房舍,都是用那種農民自己印的黃泥土磚建造。
若非墻壁上隨處可見的那些,類似于“人民公社好”、“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產”等標語,一個如同郭永坤這樣亂入的現代人,乍一看,很難分清具體到了哪個年代。
因為據他所知,早在漢代人們就已經往黃泥中摻雜秸稈,然后利用簡易模具印制土磚,用于建房。
站在一個小山崗上,居高臨下望著眼前的景象,郭永坤心里一時間五味雜陳。
多好的年代,不是嗎?
這時天還是藍的,水也是綠的,蔬菜是能放心吃的,大豆也沒參演生化危機,理發店只管理發,照相也是要穿衣服的,談戀愛的目的只為結婚……
只是很可惜,周圍的一切都那么純潔,而他的心卻不再純潔,大都市的紙醉金迷早已將它腐蝕。
此刻的他就感覺這簡直是個奇跡,這樣一個地方,他居然已經整整待了兩年!
反正,他現在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甚至都生出了直接跑掉的心思。
只是如此一來,他無疑就成了盲流,即便跑回家,也絕對會被遣送回來。
所以如果想早點回家的話,他當前唯一的希望,就在手中……
這是他從吳榮那里借來的一本初中數學教材,他們宿舍四人中,下鄉后唯一堅持學習的,只有吳榮。
他已經自學完所有高中課程。
上輩子郭永坤還不明白其中緣故,不明白大學都停止招生了,吳榮為什么還如此努力,甚至經常喊他書呆子。
但現在,他懂了。
只能說家里有個在體制內混飯吃的人,真的事半功倍。
不過,這條路并不好走,剛過來那會兒也是腦子不太清明,但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整后,郭永坤已經深刻地認清現實……
很殘酷!
他雖然重生了不假,還回到過去,但有些東西卻并沒有一起帶回來,譬如……記憶。
你現在問他A股大盤近期什么趨勢,他是一清二楚,但問他初中學了啥……
天知道?
早特么還給老師了!
手上的這本初中二年級數學教材,他從吳榮那里借來已經半個月了,可截至目前依然沒能啃完。
記得以前看小說,那些主人翁重生回來后,時隔多年,一考就能考上,有些甚至還能記得題目。
現在他可以很負責地說……
盡是扯淡!
所以希望雖然有,但勝算有多少,說實話,心里真的沒底。
至于他為什么一個人偷摸著跑到這里,則有兩個原因,一是為了躲大隊干部,二是為了躲某個妞……
天地良心,醉酒之后把人家姑娘摸了個遍的事,跟他真的沒關系呀,他那時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
再說,干這齷齪勾當的家伙已經死了,他重生而來,痛定思痛,發誓以后一定……呃,盡量吧,盡量少喝點酒。
那姑娘這半個月來,已經找上門七八次,倒不是興師問罪,反而每次都羞答答、笑嘻嘻的。
但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呀!
有沒有?
“大爺的……哎喲,累死我了。坤哥,還真在這啊,我就說田里咋沒見你人……”
身后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郭永坤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嘴角不由泛起一陣苦澀。
尋思今天只怕很難再蒙混過關。
他最近棄惡從良、專心讀書的事,旁人就不提,但豈能不引起三名舍友的注意?
倒也不是他故意藏私,只是感覺沒必要提醒。
再一個,莫名其妙講出來到時也很難解釋呀。
“我說小光,你這大白天的工分不掙,查我的崗干啥?”
“我不是好奇嘛。”
李有光屁顛屁顛湊過來,指著郭永坤手上的書,如同發現新大陸,“看,你竟然又在讀書!”
郭永坤無奈聳聳肩,沒有搭話。
“我說坤哥,你……是不是病了?”
“你才有病!”
“那既然沒病,咋就突然轉性了,我可記得你帶來的那幾本書,全都拿去擦屁股了。”
“……”
郭永坤拍拍腦門,略感傷神,想了想后,正色道:“小光,不管你信不信,我最近常去大隊部看報紙,總有種感覺,上面可能要恢復一些考試了。”
大概,也只能這樣解釋。
李有光一聽這話后,眼神瞬間亮得嚇人,詫異道:“你是說……恢復中高考?”
“嗯。”
“真的假的,坤哥,你可別嚇我!”
李有光表情激動,差點沒蹦起來,不過轉瞬,又突然冷靜下來,一臉幽怨道:“坤哥,你不仗義啊,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講,一個人偷……”
“打住!”
郭永坤沒好氣瞥了他一眼,道:“跟你講個屁啊,別說這事只是我的猜測,就算是真的,你能有戲?”
“啥……啥意思啊,還要區別對待么,就你有戲,我沒戲?”
“對。”
“……”
望著他一臉吃癟的表情,索性郭永坤也懶得打啞謎了,直截了當道:“想想你老子。”
“……奶奶的!”
這下,李有光終于回過神兒來,無比郁悶道:“是啊,就算真恢復了考試,跟我又有屁關系,我指定沒戲。”
還算有點自知之明。
這也是為什么郭永坤感覺沒必要提醒的原因。
李有光的父親是壞份子典型,年輕時有過小偷小摸的行為。
林紅道雖然背景沒啥問題,但郭永坤很清楚,他屢考屢敗,一直熬到80年政策下來才返城。
所以還折騰個啥勁?
至于吳榮,則不必提醒。
因為有沒有這茬,他每天該學習的時間,還是在學習。
“坤哥,你這感覺準不準啊,這可是天大的事?”
“寧可信其有唄。”
李有光歪著脖子想了想后,說,“也是哈,那這事得跟蟲子和紅道說一聲啊!”
郭永坤苦笑,“隨你。”
李有光點點頭后,又突然仰天長嘆起來,“蒼天啊,大地啊,我的命為啥這么苦呀!坤哥,你就別拉我了,讓我去哭會兒吧,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可以返城的機會,居然沒我的份兒?”
郭永坤心說,我沒拉你啊。
……
當吳榮和林紅道也得知此事后,正如郭永坤所言,寧可信其有,絲毫不敢怠慢。
而且吳榮還告知三人,其實他父母早就叮囑過他,千萬不要落下學習,國家遲早要恢復高考。
經由他這么一驗證后,此事就更顯真實。
于是接下來的日子,河東小院便多出三個瘋子,每天除了參加勞動累得半死外,晚上還不敢睡覺,蠟燭燒光一根又一根,悶頭扎進書堆里。
那股子辛勞與心酸,可謂見者尤憐。
譬如李有光,他也不好拋棄兄弟們一個人去與周公約會,便每晚變著法子給他們整宵夜。
雖然吃是真的沒啥好吃的,但一碗清水粥也是情誼不是?
日子就這樣單片循環著,十月下旬,全國各大報紙公布了恢復高考的消息。
一時間舉國沸騰,萬眾矚目,兩千萬知青熱淚狂灑,徹夜難眠。
河東小院里同樣激動異常,甚至可以說他們比旁人更加激動。
但激情過后,更多的還是緊張。
因為時間安排得太緊湊了,考試就在一個月后!
于是,一場更為艱辛的百米沖刺,開始了。
僅僅一個月時間,郭永坤三人加起來,起碼瘦了三十斤不止!
而他們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其實,也是許許多多知青的一個縮影。
天知道有些知青盼望這個機會多久了。
就拿前頭山大隊來說,這里年紀最大的知青今年已經三十四歲,1962年就過來,待了整整十五年!
如今早已落戶,連孩子都有了。
對于這樣的人而言,恢復高考,用“一場逆天改命”來形容都毫不為過!
11月24號。
這天天還沒亮,河東小院里就有了動靜,雞飛狗跳,好不熱鬧。
玩命了這么久,可不敢在時間上錯過,否則就不是哭死那么簡單了。
特別是吳榮,他藝高人膽大,直接報考了高等考試,也就是正兒八經的高考。考場設在縣里,所以凌晨三點就起來了,好在公社給安排了一輛拖拉機。
郭永坤和林紅道自然沒這膽量,報個中等考試都心中惶惶。
他們的考場要近得多,甚至有點草率的意思,就在公社里的一所高中。
凌晨四點,一行三人頂著寒風出了門,零下五度的氣溫也阻擋不了他們的步伐,李有光一直將他們送到公社所在的羊頭坳大隊。
那所公社唯一的高中就在眼前,它雖然一直在授課,但過去十年里能進入學習的學生良莠不齊,突然迎來這么多知識青年,老師們恨不得掃榻相迎。
校門口的登記點旁邊,用煤爐燒了一鍋沸水,實在冷不過的考生可以喝一碗再進,在這凜冬的清晨帶給大家溫暖的慰藉。
“你們進吧。”
李有光停下腳步,一雙小眼睛盯著那些陸續進入學校的考生們,心里要說沒點羨慕嫉妒恨,那絕對是假的。
“行了,不讓你來偏要來,這么冷的天,趕緊回去睡個回籠覺吧。”郭永坤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謝了。”林紅道說。
“說這話……走了,你們加油吧,盡量……別考上。”
“我去,你這加油鼓勵的方式很別致啊?”郭永坤沒好氣道。
“不然呢,你們要都考上了,就剩下我一個人,這日子還怎么過?”
李有光哈哈大笑,完了不再多言,轉過身去揮揮手,打著手電筒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
林紅道分在三班,郭永坤分在五班,走進考場的時候里面還是黑乎乎的,所幸過來考試的沒一個傻子,都備好了蠟燭。
就是天亮了也得備,因為你不可能指望這所破高中里有電燈,萬一天氣不好看不清卷子,那估計得發生流血事件。
平心而論,這年頭的中等考試并不復雜,攏共才四個科目:政治、語文、數學和史地——理科就是理化,總計400分,而且每個科目也沒幾道題。
關鍵就在于沒有根基。
日后的九年義務教育跟現在比,簡直就是鐵蛋一樣,如果這個年代的考生能接受那種教育,以他們的刻苦勁頭,上面不調控的話,個個都能考上重點。
郭永坤毫無疑問選了文科,讀書勉強還算他的一個愛好,至于理科……真要讓他考的話,牛頓的棺材板估計都壓不住。
試卷發下來后,考場中頓時響起一片沙沙聲。
天是真的冷,羽絨服和保暖鞋那種高端設備不可能出現大家身上,好多人雙手凍得通紅,腳上更是布滿凍瘡,但依然端坐在那強忍住跺跺腳的沖動,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鋼筆上。
而那筆下書寫的,不光只有答案,更有……
一場未知的人生。
或激昂,或悲慘。
也許,就在這幾筆之間。
……
窗外白雪皚皚,冬至過后,天氣愈發寒冷,而且這個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至少每個前頭山大隊的知青,心里都這樣覺得。
距離高考過去已經一個多月,按理說該有消息了,但他們每天走門串戶打聽情況,截止目前還沒一個人收到錄取通知書。
難不成所有人都掛了?
那未免也太慘絕人寰了吧!
唯一相對淡定點的就是郭永坤,因為即使記憶模糊,但他知道吳榮絕對考上了,不僅考上,還是全國頂尖的大學。
這個牛皮他可以吹一輩子。
以初中學歷,極為倉促地越級參加時隔十年后的第一屆高考,并一舉考進重點,確實牛得不像話。
在郭永坤兩輩子認識的所有人中,大概,也只有他那個被稱作天之驕女的姐姐,在學習上能穩勝一籌。
他姐姐郭永慧今年同樣參加了高考,自然也考上了,坐標……北大。
郭永坤心中的那點不淡定,是因為他自己。
這要是沒考上,可特么該怎么辦?
再考,他是真的不想考,說句講出來絕對會挨打的話,如果有的選,就算保送他上哈佛,他都懶得去。
并非讀書無用論,他向來尊重博學的人,只是這輩子真的不想奮斗,就想回到家里,然后做條咸魚。
而不考的話也難哪,知青返城是1980年末,而現在才1977,三年時間……
他可能會瘋掉。
所以,菩薩千萬保佑吧。
重生過來直接瘋掉,這劇本莫言也不敢寫呀!
屋外大雪紛飛,天地一色,猶如此刻許多知青的內心一樣蒼白。
李有光正在灶臺前翻箱倒柜,好半天才轉過身,望向縮在被窩里表情木訥的三人說,“沒啥吃的了,咋搞?”
“借點。”吳榮率先發話,他心有憂慮不假,但更多的還是自信。
就算考不上好大學,不信自己連個專科都考不上。
“借?”李有光苦笑,“你們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哪知道隊里現在是個啥光景,這年頭地主家都沒余糧了。”
“這么嚴重?”林紅道也回過神兒來。
“可不是,二季水稻旱死大半你們是清楚的,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那咋搞,古人云饑寒交迫,我現在就這狀況啊,總不能餓死吧?”
“餓死不大可能,都新時代了,就看大隊上怎么安……”
“通知,通知……”
李有光一句話還沒說完,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廣播聲。
“大隊所有知青,現在馬上趕到隊部禮堂開會,速度!再說一遍,大隊所……”
四人眼神交流少許后,林紅道略顯激動道:“通知所有知青開會,你們說……是不是考試成績下來了?”
吳榮聽他這么一講,眼神頓時明亮,“有可能,不然為啥偏偏通知知青,走,趕緊地!”
唯有郭永坤蹙了蹙眉,冥冥之中有種感覺,不是什么好事,但具體是啥,一時又實在想不起來。
四人里三層外三層,將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樣,火急火燎往大隊部的方向趕去。
他們顯然不是最積極的,來到大隊部所謂的禮堂時——其實就是一間稍大的土磚屋,里面擺了些簡易的長條桌凳,還有個不足十平米的高臺,上面也有兩張拼湊一起的長條桌,外加四把靠背椅,椅后拉了條紅色橫幅,上書六個大字“人民公社萬歲”!
大隊的知青基本到齊了,都在靠前的位置坐下,主席臺上的四張椅子,也坐好了三張。
居中叼著一只銅鍋老煙桿的,正是大隊支書趙福民,在他左手邊的,則是副支書兼革委主任趙利勇,右手邊就是民兵隊長趙大龍。
“搞這么隆重,大場面啊!”李有光打趣道。
現場這么多知青中,這會兒他無疑是最輕松的一個。
有人說他傻,居然連試都不試一下,那他今天倒想看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和識時務者為俊杰,到底誰才是真正的二桿子。
“到得差不多了吧,都找位子坐下,你們不是一直惦記著信么,喏……”
趙福民將手中老煙桿放下后,隨手一揚,瞬間牽扯了全場的注意力。
知青們先是狂喜,但轉瞬,一顆心又拔涼拔涼。
因為他手中的信,并非想象中的厚厚一沓,僅有……三封,一眼就能瞅清楚。
現場四十幾名知青,卻僅僅三封信,超過十分之一的概率,霎時間,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我也不邁關子了,來吧,這三位知青先先把信拿去,恭喜你們考學通過。第一個,李勝利……”
“哇哦!”
趙福民剛念完一個名字,禮堂里突然爆發一聲狂吼,與此同時,一個黑得像碳樣的瘦個青年,噌地一下跳起,興奮得手腳都不知該往哪放。
“勝利,恭喜了。”
“恭喜,恭喜……”
旁邊的知青們話雖這樣講,但任誰都能聽出里面的言不由衷。
一個名額沒了,也就意味著,他們原先十分之一的概率,瞬間降至二十分之一。
何止渺茫?
“謝謝,謝謝!”李勝利喜極而泣,顫抖著身體走上高臺,鄭重其事從趙福民手中接過那封錄取通知書,仿佛那里面裝的不是幾頁紙,而是他的身家性命一樣。
“第二個,宋桃……”
禮堂里同樣躁動一片,郭永坤能明顯感覺到,旁邊吳榮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蟲子,放心吧,最后一個肯定是你。”
天知道他笑著講出這話時,內心有多苦澀,吳榮聽罷,確實不抖了,但他,卻想抖呀!
媽蛋,居然沒考上?!
“最后一個……吳榮。”
“哈哈,永坤,借你吉言!”
吳榮終于笑了,第一反應,就是給郭永坤來了個熊抱。
郭永坤內心郁結,心想這是吉言么,這是天崩地裂也改變不了的歷史啊!
有句話叫幾家歡喜幾家愁,用來形容此刻禮堂里的氣氛,十分貼切。
有些人雖很想忍耐,但終究沒能憋住,于是很快像病毒感染樣,現場哭成一片。
“嘖嘖……不就是考個試嘛,沒考上來年繼續唄,一個個都這么大的人了,哭個啥?”趙福民沒好氣道。
不過這并沒有帶來多少安慰。
“行了,今天找你們過來,不是為這事……”
李有光這會兒無疑相當興奮,對著郭永坤擠眉弄眼,也不怕郭永坤打死他。
“誒,坤哥,你說這老頭是不是有毛病,也甭管啥事,先搞這么一出,誰還有心情聽他講?”
他無疑說出了現場的實情,大部分知青此刻都沉浸在考試失利的痛苦中無法自拔,哪有幾人抬頭聽領導講話。
趙福民摸了摸嘴角花白的胡茬,被人無視的感覺,自然不好受,知道是時候拿出殺手锏了。
“其實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些人參加考試,并不只是為了上學,也有離開我們這的想法,如果單是這事,那就好辦了……”
“嗯?”
忽聞這話,現場的腦袋瓜瞬間抬起八成。
而反應最快的,正是郭永坤。
“實話告訴你們,我手上現在有一個名額,明年下半年的招工返城指標,不僅可以讓你們回家,工作都能一并落實……”
對呀!
郭永坤瞬間眼前一亮。
他想起來了,當年確實有這么個事,而這個指標最后被積極份子馮小雙搞去了。
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剛還在痛苦,難不成又要玩命死磕那些教科書,不曾想,機會來得如此之快。
馮小雙這次絕對沒戲,誰也甭想跟他搶!
如果還有其他可能,郭永坤絕不會走考試這條路。對于他一個脫離課本幾十年的人而言,那實在太難了!
當然,現場對這個返城指標感興趣的人,肯定不止他一個,沒聽連哭聲都沒了嘛,絕大部分知青的眼神都亮得嚇人。
“這樣就很好嘛,哭個啥。”趙福民嘿嘿一笑,對于這個殺手锏所取得的效果,很滿意,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是這樣的,相信大家也都清楚,大隊的糧食快吃完了,而新年馬上又到了,總不能餓著肚子過節吧?所以我們開會合計了一下,準備派人出去借糧,好在今年就我們大隊受災嚴重,公社其他幾個大隊都有余糧……”
“啥……又借糧?”
“是啊,能不能想想其他法子?”
“老支書,這事不是人干的呀!”
趙福民一番話還沒說完,底下頓時炸開了鍋,知青們個個叫苦不迭。
大家瞬間明悟,為什么單喊他們知青過來開會,發錄取通知書明顯只是順帶,這才是正事呀。
而找人借東西需要啥?
口才啊!
在這一點上,大隊的那些社員們,肯定拍馬都不及知青。
只不過借糧這活兒可沒那么容易,說是求爺爺告奶奶都毫不為過,很簡單的原因:前頭山大隊借過的糧食,什么時候還過?
有得還嗎?
“陰險!”
“卑鄙!”
有些知青小聲怒罵。
趙福民在這個檔口,事先搞出一個返城指標,其用意簡直不要太明顯。
擺明的就是“誘人以利,使人亡命”的把戲。
底下人一個個義憤填膺的模樣,趙福民全看在眼里,但他不在乎,一張布滿溝壑的老臉上,笑容十分燦爛。
那么接下來,就看看誰想返城的心情,最迫切吧。
“我的意思是,安排四個人,公社其他四個大隊每個大隊去一個,看看最后誰的收獲多,我會重點記錄下來,以便到時評選返城指標時作參考。怎么樣,有人報名嗎?”
“我!”
“……”
別說知青們一臉懵逼,就連趙福民自己,都楞住了。
他想過今年應該會順利很多,不像往年那樣根本沒人愿意去,還不得不苦口婆心地挨個做工作,但完全沒想到這么順利。
這位同志的返城之心,可謂歸心似箭哪!
“喂,坤哥……”
李有光仰視著站起身的郭永坤,拉了拉他的褲腿道:“你可想清楚了,出去借糧就跟孫子一樣,這天寒地凍的,可不好受。再說,到底是不是真有啥指標,誰曉得,這老小子很可能誆我們的。”
“應該是真的。”郭永坤也不好解釋什么。
趙福民笑得更燦爛了,“嗯,小郭同志很不錯,雖說現在還不知道結果,但首先積極為大隊解決困難的這個精神,就很值得肯定嘛,我記下了。那……”
“我也去!”林紅道噌地一下站起。
沒理由郭永坤敢干的事情,他不敢!
原本還有些猶猶豫豫的知青們,這下都有點小慌。
丫的就不能給時間別人考慮一下嗎?
“老支書,我報名!”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
不過她會報名,眾人絲毫不覺意外,不報才奇怪。
大隊知青中有名的先進積極分子,馮小雙。
趙福民笑著點頭,“好,那就剩最后一個……”
“我來吧。”周長明苦笑著站起。
誰讓他是知青隊長呢,這種苦差事什么時候少得了他。
只不過那個返城指標對他來說半點誘惑沒有,他家都落在這里了,難不成還去城里工作?
主要家里確實沒糧了,孩子們都哭鬧著說肚子餓。
“很好,就你們四個吧。”趙福民笑得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縫,活像一只老狐貍,“那你們咋安排呢,哪個去哪個大隊,要不自己商量?”
四個站起身的人你看我,我看你。
“抓鬮吧。”郭永坤說。
他才不要商量,一個三十幾歲的知青隊長,一個女人,一個則是他感覺有點對不住的家伙,怎么爭?
誰都知道大隊跟下里灣那邊的關系最差,別商量來商量去,把下里灣商量給他了。
他們的民兵隊長劉金寶可都揚言要打斷他的狗腿了,還敢跑去借糧啊?
糞能借來一坨就算他有本事。
這個提議倒是沒人反對,抽簽抓鬮,全憑運氣,很公平。
坐在趙福民左手邊的趙利勇,很快寫好四張字條,并將它們揉成小團,伸手說,“來吧,誰先?”
四人離開位置上前,倒也沒爭搶,馮小雙見大家都不動,大概認為就她一個姑娘,也不客氣,率先抓起一個,攤開一看……
“羊頭坳。”
然后便笑了。
下面的人也都說她運氣好,公社所在羊頭坳大隊是相對而言最富足的,而且向來自持老大哥的身份,但凡他們糧庫里有,適當吹捧幾句,讓他們發揚發揚風格,還是很有希望的。
反正上面批復的每年每名社員的口糧就那么多,多發是不可能的,真有剩余,也只能放在倉庫里喂老鼠。
70年代發揚風格是一種很長臉面和俏皮的作風,通常公社評定先進集體時,就會將此作為重要依據,所以這年頭的鄉下,挑著籮筐翻山越嶺去借糧的隊伍,時常能看見。
至于還不還,其實是一筆糊涂賬,就看人家較不較真。
還是那句話,糧食真有富余,放在那里也是干瞪眼,計劃經濟嘛,什么都是計劃好的,包括人均口糧,不管是在農村和城鎮,每人每年吃多少斤糧,都有一個定額。
“隊長,你先吧。”
周長明點頭,抓鬮全憑運氣,誰先誰后其實都一樣,同樣抓起一個,攤開一看……
“三里畈。”
看他表情就知道有些郁悶,因為三里畈是有名的摳門大隊,特別沒風格。
“我說隊長,你就知足吧,幸好沒抽到下里灣,不然借不到糧不要緊,說不定過去還得挨頓揍。”有知青打趣道。
郭永坤苦笑,這特么形勢有點嚴峻啊!
指了指趙利勇的手,示意林紅道先。
林紅道隨即選中一個,攤開一看后,明顯長出口氣,笑著說,“香林崗”。
“……”
然后,郭永坤就方了。
計劃是他提的,最孬的居然被他抽中……
這什么人品?
“好了,人選有了,分配也分配完了,你們趕快回去合計一下,抽時間早點動身吧,再晚家家戶戶的紅薯頭都得啃完。”
趙福民起身說,宣布散會。
四名室友在雪地里你追我趕,原因是李有光趁吳榮不注意,把他的信給薅走了,那吳榮豈能放過他?
林紅道純屬湊熱鬧,心情并沒有想象的郁悶,不是還有個當年成績比他好的,也沒考上嗎?
唯有郭永坤顯得十分蛋疼,一臉悻悻掉在最后頭。
“不是吧?”
此時李有光已經將信拆了,攤開里面的紙張一看后,瞬間傻眼。
“蟲子,你特么要逆天呀!”
吳榮死死盯著他手里的幾張白紙,突然停下腳步,不追了,心里有種很美好的預感,顫聲問,“好大學?”
“清華大學,你說好不好?”
吳榮呆愣當場。
他沒想到啊,幸福竟來得如此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