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不好在公司講，中午到了瀟湘雅苑，孔明便迫不及待的問道：“東哥，你是準備出國發展？”
李東一邊點菜一邊說：“是啊，下周我就要去坡縣了。”
坡縣一直是大陸員工跳槽去的集中地，因為有匯率優勢，工作環境相似，生活環境更優，雖然是離鄉背井，卻也讓很多本就習慣孤獨的半導體人奔赴前行。
魏延不是個多話的人，甚至有些孤僻，他工作快10年了，因為是本科學歷，雖然業務能力強，卻升職慢，這似乎更加劇了魏延寡言少語的性格，不過聽了李東的話之后，魏延少有的說道：“出去見見世面也好，還能多賺點錢。”
李東突然臉有愧色的說：“老板，不好意思，在項目正緊的時候提出離職，真是對不起，還有老石，以后我的lot就交給你了，如果有看不懂的runcard comment，隨時call我。”
張偉擺擺手說：“無需多言，今天是給你送行，也慶祝你跳出國內的低端圈子，就不談工作上的事了。”
就此時的工資而言，坡縣約是大陸的3倍，不過開銷自然也大，而且綠卡難拿，相比前幾年，已經有很多工程師放棄了坡縣的機會，要么轉行，要么跳到供應商或者客戶那里，總之一直堅守在半導體制造領域的，十不存一。
雖然張偉說不聊工作，但畢竟在這個行業混的，再加上對其他行業不甚了解，所以說的最多的話題，還是行業相關。
蕭樂樂喝著茶，說：“李東，你有跟老劉聊過嗎，還有王申，他們有經驗。”
李東點點頭，說：“我跟他們請教過不少。”
老劉叫劉一凡，是二科的，去年從坡縣回來，負責調試高功率器件。王申也是二科的，從大馬回來的。說來也有意思，二科科長是灣灣人，特別喜歡這些從外面回來的人，但以孔明的觀察，這些人雖然說好漂亮，干活的時候遠不如魏延這樣的老人，估計工資也要高不少，所以其他人難免有些心理不平衡。
蕭樂樂又說：“坡縣很多免費的游泳館，你可以好好練練了，反正你單身，想留下也不是不可以。”
石帆嘻嘻笑了：“可以考慮入贅。”
李東笑罵說：“你妹，我才不會入贅的，再說那個地方，入贅了還不是受氣，我還是想著賺點錢之后去澳洲呢。”
石帆試探問道：“忘不了前任？”
李東不置可否的回答說：“早忘了，翻篇了翻篇了，來，我以酒代茶，敬你們一杯。”
別的科室一般都是晚上吃飯，可是張偉則選擇了中午，這樣就沒辦法喝酒了，不過李東無所謂，他只剩最后一個下午了，玩忽職守也沒人在意了，所以只有他一個人喝的是酒。
大家紛紛端起茶杯，跟李東碰了一杯。
李東其實一直矜持壓抑，他也沒敢喝多，還想著站好最后一班崗。
臨近末尾的時候，李東站起來，說：“我是個逃兵，但我希望你們能堅持下去，真的，祖國需要那些能堅持下去的工程師。”
“扯淡。”張偉資歷最老，隨口說了一句，不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個半導體制造老兵，絕對對中國半導體有異乎尋常的熱愛，不然也不會堅守這么多年。
吃了飯，回公司的路上，張偉還是沒忍住，又給幾個下屬抖摟了點這些年做半導體的辛苦。
張偉是西電畢業之后加入夏商的，那個時候，夏商就是國內最大的代工廠，創始人也是灣灣人，不過卻是個沒有忘本的老一輩，從他給公司起的名字來看，就是想培養最早一批的半導體人。
但張偉還不是最早加入的一批，而是在夏商成立之后第三年加入的，現在一科科長王石是第一批加入者，還有其他module的老板，也是從夏商過來的第一批半導體人。
“我們那時候買的基本都是二手機器，從日本人手里撿的便宜貨，哪兒像現在都是最新的機器。如果我們用最新的機器，還調不出45的flow，Td那些人可以去死了。”張偉在說到這些的時候，臉上才有了些許意氣與不滿，大多時候，他都端著主管的架子，不茍言笑，說一些讓人反應半天的冷笑話。
張偉比魏延早兩年加入夏商，跟的老板也比魏延nice，所以張偉的發展相對比魏延順利。不過二人在夏商的時候屬于不同fab，因此倒是不認識。
“老板，你覺得我們還能趕上老美嗎？”孔明問。
這個時候最厲害的半導體技術還在老美那邊，IP，設計，設計工具，生產，設備，材料，全部最強，讓人絕望的強，全產業鏈每個步驟都領先國內5年以上，綜合起來就是無法跨越的鴻溝。
張偉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灣灣能在某方面撕開老美的口子，我們就有希望在我退休前，跟老美平起平坐。”
張偉說的是灣灣最大的代工廠臺電，這個時候的臺電已經是個龐然大物，卻還不是老美的對手。
“老美真是強。”孔明感嘆。
張偉說：“以強大的軍事為盾，以錢為誘餌，吸引全世界的優秀人才來推動科技發展，賺壟斷利潤，刺激經濟，發展軍事，老美良性循環的圈子太堅硬了。”
李東點頭：“我慚愧，當了逃兵。”
張偉不置可否，繼續說道：“經濟上有個劣幣驅逐良幣的概念，如果我們的國家能把握好，占領市場，然后推動科技，或許能加快追趕的腳步，就怕老美玩制裁，又要往后拖了。”
孔明聽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振奮：“如果國家流氓起來，不知道是好是壞。”
李東今天許是最后一天，所以話比較多一點：“雙刃劍，不過我倒是支持我們的國家耍流氓，其他國家奉公守法。”
大家哈哈笑起來，因為都知道，從古至今，不管我們強大與否，都不愛耍流氓，愛面子已經深入骨髓了。至于耍流氓的國家，大家都知道是誰。從另外一方面看，這也是他們自信的表現，如果哪一天他們開始死死揪住法律不放，那說明他們也到頭了。
“李東，下午你找HR簽字的時候，幫我拿一下我的戶籍材料吧。”魏延突然說。
李東愣了一下，隨機替魏延高興起來：“沒問題。魏哥，你的戶口總算是下來了，太不容易了。”
魏延已經是第十個工作年頭了，當年本科畢業入職的是位于深圳的夏商，第二年轉到上海，卻錯過了應屆生入戶的時機，再后來嫌上海房價高，中途去無錫工作了一年。后來又發現除了上海，其他地方的投資，技術，人才儲備等都不如上海，發展受限，所以又回上海工作。只是社保斷檔，居轉戶要7年連續社保才有初步資格，所以魏延只能眼睜睜看著房價上漲，卻沒有買房資格。進了夏泓之后，魏延通過公司的人才引進通道，如今終于拿到了戶口，雖然還要繼續綁定合同三年，不過好在達成目的。
“恭喜恭喜。”大家都知道魏延的不易，所以紛紛恭喜他終于如愿以償。
魏延也是頗多感慨，最終化為一句：“謝謝。”
回到公司之后，時間恰好是下午一點，張偉要去開跟ye的meeting，主要是討論一下m1 asi defect的問題。從目前的數據來看，這也是yield爬坡的路障之一。
“東哥，我一會兒開幾個runcard，你幫我double check一下吧。”孔明雖然習慣說中文，可有些術語不好翻譯，也就被同化般說起了夾雜的英文。
李東的東西沒啥可收拾的，主要是交接他負責的后段制程工作，這個其實在前兩天已經悄悄和石帆做了交接，只是大家不知道罷了。
“沒問題啊，是關于什么的runcard？”李東點頭應承，隨口問道。
孔明說：“的hm etch，還有wet。”
是上個月從Td transfer過來的一個40產品，夏泓以星象命名產品代號，比如孔明帶的一個產品就叫earth。目前還處于半研發階段，yield只有感人的51%，急需yield爬坡，所以還需要很多split調試，也因此需要開很多runcard。
“metal的還是前段？”李東又問。
孔明回答：“前段。”
前段主要是device，structure非常重要，不過這方面Td已經做的差不多了，拿到了很多數據，交到fab這邊就是要拉良率了。必要的split還要繼續，優化工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這次關于hm的split主要是魏延制定的，他對前段的經驗很豐富，以前在夏商的時候就做過。
孔明登錄遠程界面，打開自研的runcard頁面，嘴角有些抽搐，這個頁面非常不好用，界面很不友好，很多東西要手動輸入，很容易出錯，因此要非常細心，double check是必須。
block對面突然冒出來一個腦袋，是路遙，他一臉沉重的說：“小明，又開runcard呢，我也在開。哎，runcard生runcard，生生不息啊。”
路遙是跟孔明一起加入夏泓的新人，在二科，跟著王申調低功耗產品，runcard開起來那叫一個欲仙欲死。
孔明默不作聲的給了路遙一個中指，繼續埋頭填runcard信息。
誠如路遙所說，要得到device所需的條件，需要做很多的split，而split作為非常規操作，只能通過runcard來run，而split相互糾纏，可不就是生生不息嘛。
路遙見孔明沒搭理自己，一臉郁悶的準備坐下繼續與自己的runcard奮戰，突然聽孔明說道：“here me roar！”
路遙笑了，這是冰火里的梗，生生不息是提利爾家族的箴言，而孔明回復的則是蘭尼斯特家的箴言。
“不屈不撓。”路遙一臉苦笑，還是坐下奮戰runcard，因為他望見了王申開完會，一臉陰郁的回來了。
王申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原本想讀計算機，卻被調劑進了微電子。畢業想去投行，卻沒有門路，到處碰壁，最后還是進了fab。在一個不出名的小廠干了幾年之后，尋到機會，去大馬的x fab干了3年，算是鍍金回來，去年加入夏泓，目前負責低功耗產品的量產和部分研發。王申本身不壞，就是性子太急，脾氣也不太好，經常跟module的人吵架。好在二科的科長比較偏袒他，pie在fab里也是強勢部門，廠長都是pie出身，所以王申的日子也沒那么難過。
今天王申是跟cmp的人開會，瞧他的臉色，估計又干架了，路遙很有眼力價，當然不敢在這個時候觸霉頭。
“爛，太爛了。”王申把筆記本往桌上隨手一扔，就開始抱怨，“cmp一堆爛人，一會兒說研磨頭太硬，一會兒說slurry太粗，他們倒是秉承了國足的優良傳統，擅長甩鍋。”
劉一凡呵呵笑道：“又跟文斌干架了？”
王申臉色一僵，不過還是繼續罵道：“文斌就是個大爛貨，不思進取，啥都不懂，就會推脫。”
文斌是module cmp的主管，是個老油條了，雖然有點不思進取，不過經驗倒是很豐富的。
劉一凡給王申出主意道：“下周跟客戶開會的時候，你加幾張cmp的chart，然后拉文斌過去，看客戶不訓死他。”
低功耗產品一般用在移動端，手機，電子玩具等，王申的主要客戶是一家位于深圳的國內大廠，叫天頂，做指紋識別和電子玩具芯片的，他們在夏泓的單子也不小，客戶很強勢，每次跟客戶開會的時候王申都滿臉發疼。
“哼，叫文斌過來擋槍，一點都不屈。”王申恨恨道。
說歸說，王申是不敢叫文斌過來擋槍的，一般來說，都是要一致對外的，客戶有問題，文斌回答不出來，最后被k的還是pie，誰叫pue是lot的owner，fab的靈魂呢。
cmp從歷史角度來說不是最key的module，litho etch比他們重要多了，不過隨著CD減小，后段metal變得日趨重要，cmp的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不過cmp本身也確實難做，對material和recipe的要求很精細，以文斌的水平來說，估計老板也不會讓他跟45以下的了。
孔明心無旁騖，專心開著自己的runcard，他漸漸發現，fab也是一個小社會，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的做事風格和態度。集成電路制造聽著很高端，其實研究生畢業也就五六千塊錢，并沒有比其他制造業多，跟汽車還有不小差距。在2010年，bat的薪水開始有了競爭力，而更多的人則向往著投行，微軟，兩桶油等，那個時候的海思還很神秘，非業內人士沒幾個知道的。
就像臺電，市面上沒有他們的名字，做芯片的卻都知道他的分量，可是就連他們也小看了這家灣灣公司，會在10年后攪動風云，又很快分崩離析，當然，這都是后話，目前的孔明不知道，也無從預測。
故事在歷史的車輪下面演繹，誰被碾做泥土都有可能，小小人物必須在地面行走，觀察天空，躲避巨輪。公司，國家，亦如是。
開完runcard，在等李東double check的時候，孔明看見魏延正好寫完報告，就湊上前說：“魏哥，請教個問題唄。”
魏延眼皮撩了一下，問：“啥問題？”
“我們現在做的金屬氧化物互補型半導體場效應晶體管到底是個什么存在，跟之前的真空管，二極管有什么區別？”孔明好學的問道。
魏延吸了一口涼氣：“你這可是一個大問題，想說清楚，得講一個星期，我就大概說一下，詳細的你再查論文吧。”
魏延雖然是本科畢業，卻很好學，對論文有迷之崇拜，而且實操經驗豐富，按他的實力，在其他科應該做上了主管，不過他不喜與人交流，這跟一科科長風格迥異，不受待見，如果不是能干活，可能被穿小鞋。
“做半導體，首先你要理解電場，理解麥克斯韋，一切問題，都藏在電場里。”
“半導體本身介于導體和絕緣體之間，又存在通過摻雜可以改性的特點，因此是適合做基底的好材料，特別是硅，存儲量也大，得天獨厚。”
“gate上加了電壓，被gate oxide隔開的gate和AA就形成了一個電容器，電場就在中間形成，超過閾值之后，就會通過強電場，在AA表面壓出一條可供載流子通行的管道，也就是溝道，載流子橫向流動，就形成了電流，電流通過，transistor就形成了。因為現在的芯片是基于硅單晶的，所以被翻譯成了晶體管。”
“現在的芯片基本上是p型和n型共存，合起來就是cmos。”
“總之呢，就是在電場效應下，n型p型晶體管協同工作，也就形成了cmosfet。”
魏延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他頓了頓，喝了口水，做出review報告的樣子，不理孔明了。
孔明被魏延的話說的有點懵，雖然魏延說的已經是言簡意賅了，但理解起來卻沒有那么容易，孔明露出若有所思的樣子，真心實意的說：“謝謝魏哥。”
“魏哥，再講一下什么是nbti唄，都有那些因素影響到，怎么調。”路遙突然冒出腦袋，看著魏延說。
魏延裝作沒聽到，繼續review報告，這是明天要跟客戶一起review的周報，馬虎不得。
孔明替魏延解圍說：“回頭我發你兩篇論文，你研究研究，回頭給我講講。”
路遙比了個中指，緩緩坐下，聲音從block后面傳來：“論文發給我吧。”
孔明回到座位上，翻了一下半導體器件，這本半導體制造圣經可真難啊。
“小孔，這個recipe你寫錯了吧。”負責double check的李東突然說，他回過頭來，眼睛都有點紅了。
孔明啊了一聲，臉皮登時有點紅了，他忙跳過來看，不然，錯把l寫成了1。
“糟糕，還好東哥細心。”孔明真心實意的贊美。
李東笑說：“沒什么，你還需要學習一下recipe的naming rule，掌握了之后，自然就能規避一些坑。”
孔明點頭，也是，掌握了方法，才能避免失誤，如果造成mo，那可就糟糕了。
“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孔明感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