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以德所說的軍統處,全稱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處,處長是李春風。
軍統處直屬委員長領導,權力大得很,可不是他們警察局能夠比擬的。
“以德,這里面確實有一點彎彎繞,這個以后再說。現在這個燙手山藥是扔不出去了,先把案子辦下來再說。”楊文軒擺擺手,不讓段以德說下去。
楊文軒是個大胖子,浙江金華人。段以德是他的心腹,二人無話不談。
段以德能占據督察處這個警察局最有權力的部門,自是得益于二人良好的個人關系此。
“是!”
段以德顯然聽出了楊文軒內心的焦慮,連忙站起來,答應一聲出了局長辦公室。
督察處在二樓,單獨占據了東面半層樓,下設考勤、校訓、調查三個科。
其中調查科是督察處的要害部門,分設情報、行動兩個組。
楊文軒所說的林創,就是調查科情報組組長。
段以德回到辦公室,拿起電話打到調查科:“范科長,你、林創馬上到我辦公室,有緊急任務。”
調查科科長范一統接到電話不敢怠慢,叫上林創趕到處長辦公室。
見到二人進來,段以德沒有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道:“交通銀行發生巨額詐騙案,有人持鞏副院長手令取走了二十萬巨款,鞏副院長電話打給局長,限期十日破案。林創,此案由你負責偵辦,必須在限期內抓到人犯,追回贓款。”
林創身高一米七五,劍眉朗目,英挺干練。
聽了處長的話,林創沒有立即接話,眉頭卻是微微一蹙。
“20萬?我的天啊,一個月80塊,一年960塊,十年一萬塊,……,我得干200年,才能掙夠20萬。嗯,局長把這個案子交給咱們,那可是對咱們督察處的重視。若是破了,可是天大的功勞啊。”范一統一聽涉案金額如此巨大,算了一會兒賬之后,眼睛都瞪圓了。
段以德不滿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么,問林創:“林創,你說呢?”
“處座,不能推了嗎?”林創問道。
段以德滿意地點點頭,心道:“林創的頭腦還是比較清楚的,瞬間就看到了此案的難度。哎,范一統這個科長當的真是太讓人失望了。”
“不能。”段以德嘴里吐出二個字。
“那好,卑職遵命。不過,卑職有兩個條件,第一,行動組配合卑職的調查;第二,請局長下令,立即封鎖車站、碼頭以及各個交通要道,嚴格檢查過往行人,重點檢查有無攜帶大宗法幣出城的。作案者的相貌特征,等卑職調查過后再通知各個關卡。”林創道。
“好,我答應你。”段以德痛快地說道。
“處座,科長,還有其他吩咐嗎?”林創問道。
“沒有了,去忙吧,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從今日起,我就住在辦公室了,直到破案。”段以德道。
“哎,林組長,讓李群跟著吧。”范一統提了一個要求。
“科長,李群是情報組副組長,組里需要有人留守。”林創道。
“行了,林創,先去忙吧。”段以德揮揮手,讓林創趕緊去忙。
林創敬個禮走了。
“能不能有點出息?除了錢和功勞以外,你還會點什么?”
看林創走了,段以德沒好氣地斥道。
“處座,這么大的功勞,為什么咱不能沾上一沾?”范一統問道。
“功勞?哼!”段以德本想給他解說解說其中奧妙,一想到范一統的嘴巴有名的不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你是科長,林創立了功,還能少的了你?李群那個蠢貨要是有林創一半的本事,局長會指定林創來辦這個案子?!這里面的道道,你看不明白嗎?”
“處座,你是說,十日一到,若不能破案,他林創就吃不了兜著走?”范一統問道。
段以德沒有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難吶。既要抓到人犯,還要起獲贓款,這么大個城市,哪里去抓人啊。你以為是疙瘩,人家林創卻嫌這是燙手山藥。”
“未必,處座,他叫上吳良策,明顯是想讓吳良策沾光。若是沒有把握,他會拽上吳良策墊背?”范一統道。
“但愿他能破案,全局上下皆大歡喜。行了,回去吧,好好配合,不要掣肘。”
說完,段以德拿起電話,打給楊文軒。
動用全市警力,必須楊文軒點頭。
……
林創回到自己辦公室,叫過自己的心腹手下張強:“跟我去交通銀行,通知吳組長,讓他也去。”
“是。”張強對于林創的命令一點折扣不打,簡短答應一聲,立即轉身出去。
林創又把李群叫進來:“李副組長,交通銀行發生了巨額詐騙案,涉及金額達二十萬法幣,處座命我負責偵辦。一會兒我就去交通銀行,你在家坐鎮,隨時待命。記住,所有人員誰也不準回家,直到案件偵破。”
“好吧,我這就去傳達命令。”李群應道。
李群出去了,林創換上便衣下樓。
到了樓下,吳良策、張強還有吳良策心腹手下高陽,已經等在車里了。
張強坐在駕駛位上,高陽坐在副駕位上。
林創上了車,張強發動汽車,往交通銀行方向駛去。
“哎,林大組長,什么案子啊?”吳良策問道。
“大案。”
“有沒有油水?”
“有。”
“大不大?”
“20萬法幣。”
“哇!發了!啊,我要回家買地,我要當地主,我要起大房子,娶三房媳婦……。”
一聽這個數字,吳良策眼里直放綠光,一下子就跳起來。
“嘭!”
頭撞車頂,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林創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醒醒吧,這就叫樂極生悲,知道不?”
“說說,怎么回事?哪來的這么大一塊餡餅?”吳良策捂住頭,不理林創的奚落,催促道。
“財政部那里掉下來的。”林創沖他翻了一個白眼,把案情簡單一說。
“屁!”
吳良策聽完,失望地一屁股坐回去,連賞了林創三個大白眼。
林創權當沒看見,嘴角一彎,露出一絲笑意。
林創與吳良策都是山東東昌府高唐縣人。
林創父母雙全,父親叫林家富,母親齊氏。
林創還有一兄一妹。兄,林有寶,小名叫“田”;妹,林巧巧,小名叫“妝”。
林創原名叫林有珠,小名叫“宅”。
而吳良策家是鄰村吳莊人,他也是父母雙全。與林創不同的是,他兄妹極多,共有五個姐妹二個兄弟。
林家有良田二十畝,吳家只有十幾畝,所以林家比吳家日子好過一些。
二人是在上私塾的時候認識的,由于性情相投,加上林創經常周濟吳良策,二人很快成為好朋友。
民國二十年,林有寶在吳良策的鼓動下,逃出家鄉,跑到濟南做工。后來在報紙上聽說浙江要招讀書識字的青年當警察,二人又爬上南下的火車,一路來到杭州,雙雙考進了浙江警察學校。
林有寶覺得名字太土,在填表格時,改名林創,意思是要開創新的生活。
畢業后,二人又同時被分配到了南京警察局調查科,一個在情報組,一個在行動組。
三年下來,二人破了不少案子,因功升為各自組的組長。
在二人的關系之中,吳良策因為膽大,壞主意多,一直都是主導者。
可最近這一個月來,吳良策發現,二人的關系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林創不再是過去那個唯唯諾諾的角色了,相反,這家伙開創主導自己的行動。
要說林創身上的變化,吳良策作為好友,那是感覺頗深。
首先是性格越發深沉,原來就是悶葫蘆,現在可好,越來越不愛說話了。不但如此,眼神里經常流露出讓人說不清的味道,有憐憫,有擔憂。
真不知道他在憐憫誰,他在擔憂啥?
其次就是主意越發的正,他說的話,根本不容吳良策反駁。吳良策開始不習慣,試著按自己的主意做了幾回事,最后悲哀地發現,林創總是對的。
還有一點變化讓吳良策感到非常驚奇。
林創在學校時,瘋狂追求同學田碧瑜。而田碧瑜始終不理睬林創的追求。
畢業后,因為田碧瑜成績出色,加上是浙江紹興人,被分到了軍統處電訊科。
林創和吳良策雖然被分到了警察局,但也是軍統處的外圍人員,林創本身還是軍統第一處的情報員,憑借這個身份,林創并沒有放棄對田碧瑜的追求,始終是死纏爛打。
可是,這一個多月來,除了必要公務,林創竟然再不去“騷擾”田碧瑜了。
吳良策不明其中緣故,問過林創。林創總是一言不發,那種憂郁的眼神也總在這個時候適時地飄過來。
氣得吳良策恨不得踹林創幾腳。
……
“林大組長,這個案子可非同小可,你有把握破了?”轎車內,吳良策橫了林創一眼,問道。
林創閉上眼不理他。
“哎,我說,以后沒有油水的案子,別叫上我,尤其這種明顯是坑的案子。”吳良策用胳膊捅捅林創,問道。
林創仍是不答。
“說話呀,啞巴了?”吳良策手指夾住林創大腿根處的肉,用力一擰。
“干什么你?當著下屬的面,你就不能穩當點?”林創吃痛,瞪了吳良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嘿嘿,林組長,我們什么都沒有聽見。”高陽在副駕駛上回過頭來笑道。
“你怎么知道是坑?”林創看著吳良策一臉的壞笑,問道。
“明擺著嘛,這么大個城市,藏個人太簡單了。再說,說不定騙子早就逃出南京城了,你哪里去找?鞏副院長給了十天限,到時交不了差,你不得頂雷?為什么這個案子交給你?你以為你是誰?神探啊?我敢說,到時你要破不了案,李群若不踩你幾腳,弄你個灰頭土臉,我隨你姓。”吳良策道。
“得,我爹就倆兒子。”林創回了一句。
“你……。”一句話把吳良策噎住了。
“放心吧,騙子只要還沒逃出南京,我就能抓住他!”
“萬一他逃出去呢?”
“已經封城了,他逃出去的概率很小。況且,我估計他根本就沒有打算逃。”
“吹吧你。”
……
交通銀行位于中山東路與太平路交叉路口東北側,與警察局只隔了三個街口。
車子很快就到了。
徐壽先早早就迎在銀行門口,見林創和吳良策下了車,徐壽先趕緊迎上去。
“林組長,吳組長,敝人是交通銀行襄理徐壽先。陳經理已經等候多時,二位請。”
林創與徐壽先握了握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徐襄理,請帶路。”
徐壽先被林創看了一眼,心里突地一下,暗道:“這人眼神怎么這么犀利?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懷疑我嗎?”
“林組長,吳組長,請!”徐壽先收起心思,一伸手,頭前帶路。
上了二樓經理室,徐壽先請林創和吳良策稍等,自己先進去稟報。
林創心道:“這個時代的警察,地位真是太低了,一個小小的經理也敢如此拿大。”
“二位,請進。”徐壽先很快就出來了,把林、吳二人讓進行長室。
陳白正在伏案批閱公文,林、吳二人進來,他連頭都沒抬。
吳良策心中有氣,偷偷看了一眼林創,林創看到了他的目光,沖他微微示意。
二人很有默契,吳良策明白林創的意思,心中對好兄弟接下來的行動,充滿了期待。
陳白不理,林、吳二人也不開口,氣氛稍稍有些尷尬。
“經理,林組長、吳組長到了。”徐壽先輕輕地提醒了陳白一句。
“哦。”陳白這才抬起頭,身子一動未動,看向當頭的林創:“林組長是吧?”
“是。”
“剛才文軒打電話過來,說是你主查這個案子。”
“是。”
“別的我不多說,林組長,這件案子極是惡劣,影響極壞,希望林組長盡快破案。交通銀行背后是何人,想必林組長心知肚明,還請林組長莫要懈怠才是。”陳白淡淡地說道。
林創心里閃過一絲怒色。不過,他也知道,陳白是不會把他和吳良策放在眼里的,發作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于是,稍稍平了平怒氣,問道:“是,多謝陳經理提點。陳經理公務繁忙,林某就不打擾了,就請徐襄理另找個場所,把案情介紹一下,如何?”
“好吧,壽先,你接待好林組長和吳組長他們。”陳白隨口吩咐道。
“是,經理。”徐壽先躬身答道。
林創沖陳白點了點頭退出去,陳白始終沒有站起身來。
來到徐壽先辦公室,徐壽先把林、吳二人讓到沙發上,拿出左天一假造的那張公文和左天一寫的收據,給二人介紹案情。
吳良策見徐壽先連茶也不上,心中更是有氣,轉頭去看林創,卻發現林創眼睛盯著那張公文,眉頭緊縮,好像對徐壽先的怠慢渾不在意。
“良策,你立即打電話報告處座,各路口重點檢查年齡在二十五歲上下,身高一米七二左右,操本地口音的男子。另外,重點檢查行李中是否有大量法幣。”林創聽完徐壽先的介紹,轉頭吩咐吳良策。
“好。”吳良策起身,拿起徐壽先桌上的電話,給段以德打了過去。
“徐襄理,過去財政部提款都是持這種公文嗎?”林創接著問道。
“不是。過去都是用支票提款,用公文這是頭一樁。”
“那你怎么沒有任何懷疑就把款給了左天一?”
徐壽先一聽,林創似有懷疑自己之意,連忙答道:“林組長,鞏副院長的簽名徐某人是非常熟悉的,一看就知道這個簽名是他本人所簽。還有,這公文還能有假?再有,上面說是秘密公干,徐某人不敢有疑,也不敢多問。”
“那你是什么時候發現不對的?”
“左天一出門的時候,坐了一輛黃包車。徐某心想,攜帶這么一筆巨款,就算秘密公干,總得有人陪同保護吧?就算沒人保護,那也得開個轎車來吧?左天一坐黃包車走,顯然不合情理。”
“嗯,有道理。從左天一出銀行門,到你得到陳經理的證實消息,大約過了多長時間?”
“大約已經過了十分鐘吧。”
“也就是說,左天一有足夠時間逃跑了?”
“是啊,等我反應過來去追,哪里能追得到啊。”
林創把那兩份重要證據放進公文包里,起身對徐壽民道:“徐襄理,對不起,我懷疑你與這起詐騙案有關,請你和那位姓吳的職員跟我回警察局接受調查。”
徐壽先沒想到林創剛才還是和言悅色,霎時就翻了臉,急道:“林組長,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要亂講。徐某清清白白,可不敢當此罪名。”
“徐襄理,林某只是懷疑,若你沒有問題,自是會放你回來,走吧。”
打完電話的吳良策一聽林創要將徐壽先帶回警局,心里一樂,暗道:“蔫巴的蘿卜辣死人!這下好了,只要把徐壽先弄回警察局,不愁陳白不低頭!到時里子面子都有了。行,這招厲害。”
想到這里,吳良策上前一推徐壽先:“徐襄理,配合點,別讓兄弟們動粗。”
“林組長,在交通銀行帶人,不大妥當吧?”徐壽先態度一下強硬起來。
“徐襄理,你太高看交通銀行了,更高看你自己了。帶走!”林創一揮手,張強和高陽進來,押著徐壽先走了出去。
到了大堂,令高陽把姓吳的職員叫出來,押著二人走向轎車。
“良策,你把人送到軍統處分開關押,告訴師兄,沒有我的手條,任何人不準探視。”林創對吳良策說道。
“你呢?”
“我和張強去財政部看一看。”
“好。”
吳良策上了轎車,押著徐、吳二人走了。
林創看了一眼交通銀行二樓,他知道,潔白的窗簾背后,陳白一直在注視著自己一行。
“呸!”
一口吐沫吐在路沿石上,抬腳往東走去。
陳白始終沒有再次露面。林創明白,自己要是破不了案,徐壽先自己怎么請走的,到時就得怎么給送回來。
當然,如果自己破了案,那陳白就得發慌。
徐壽先跟詐騙犯肯定是沒有關系,不過,若是抓到人犯,有沒有關系可就是自己說了算了。
交通銀行的后臺是鞏漢章,陳白敢如此托大,仰仗的就是他。
但是,這個案子針對的也是鞏漢章,打著他的旗號詐騙巨款,不管詐騙犯是不是有意針對他,但面子上肯定很不好看。
二十萬對于林創等人來說是天文數字,對于鞏漢章來說,也就是九牛之一毛,他根本不會在意。
之所以會大發雷霆,還不是因為公文上的“鞏漢章”三個字?
所以,林創仰仗的也是鞏漢章。
林創之所以把徐壽先關進軍統,是因為他清楚,關進警察局,跟沒關一樣,陳白只要想,隨時可以讓楊文軒把徐壽先給放出來。
而軍統就不同了,李春風本人強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與鞏漢章并不是十分對付。
所以,陳白想仗著交通銀行經理的身份在軍統撈人,比登天還難。
這里面的彎彎繞很多,但無論怎么繞,破案是關鍵。
破了案,他陳白就得低頭,就得出血;破不了案,難受的就是林創了。
……
往東走五百米,路南就是財政部。
林創走到門衛室,掏出證件表明身份,說要到秘書處公干。
門衛往里打了一個電話,放下電話對林創說道:“林組長,錢秘書在三樓迎候,請進。”
穿過一個小院子,來到三樓,就見一位三十歲左右的漢子迎上來。
“林組長是吧?敝人錢伯禮。”
“錢秘書你好,我是林創。”
林創趕緊上前,與錢伯禮握手。
“林組長,請到會客室。”錢伯禮與林創握了手,身子一側,把林創迎進會客室。
“林組長,錢某奉部長均令,全力配合林組長查案,有何要求請直說。”
錢伯禮倒是非常有禮貌,把林創讓到沙發上,還給沏了一杯茶放到面前。
“錢秘書,您請看一看,這張公文是出自你們財政部嗎?”林創也沒有多余的話,打開公文包,將那紙公文遞到錢伯禮面前,問道。
錢伯禮仔細看了看,又吩咐人取來一張空白文稿,兩相對比了許久,才鄭重地說道:“林組長,這張公文并不是從財政部出去的,乃是偽造。”
“哦?請講。”
“共有三處不妥……。”
“第一,這份公文是七列,而我們的公文是六列,多了一列。”錢伯禮邊說,邊指給林創看。
林創一看,果然,真公文左側是六列格子,而這個假公文是七列,多了一列。
“第二,林組長,你注意到沒有,正文這里寫的是‘財發字第0259號’,而在公文下方這個長條印章這里,寫的是‘財發字第1040號’。”
林創一看,果然,兩處是不一樣的。
正文的編碼完全是手寫,而下方這個編碼中的“財發字第號”是早就刻在印章上的,數字是手寫的。
“錢秘書,這個長條印章寫的數字是不是總發文數,而正文里這個數字是本年發文數?”
“正是如此。看來,偽造公文者顯然十分熟悉這套程序,只可惜,他并不十分清楚財政部總發文數量。若按第0259號來算的話,我們的總發文數應該是第1027號,而不是1040。”
“錢秘書,若按你的介紹,此人有可能熟悉部里發文程序,但又不是你部里的人?”林創若有所思地問道。
“有可能是部里的人,但一定接觸不到發文這樣的機密,當然,極有可能不是本部的人,而是供職于其它部。”
“據你所知,這七列公文哪個部里有這們的文簽?”
“這可說不上了。”
“那第三個疑點是什么?”
“第三個疑點是印泥的顏色。林組長,你看,本部用的印泥是藍色透著點紅,不是純藍。而這方印章印的字卻是天藍色。”
“有沒有可能蓋章的,沒有了這種藍中透紅的印泥,而臨時使用了這種天藍印泥呢?”
錢伯禮聞言搖了搖頭,道:“部里的印泥印臺這種消耗品,都是從美華貿易公司進的,他們只有這種藍中透紅的,沒有天藍的。”
林創一聽就明白了。
美華公司是鞏家大少爺開的,部里不可能從別人那里拿貨,這是一。
其二,斷貨的可能性幾乎為零,負責采購的人恨不得把美華搬空,只有可能多買擱置不用,而絕不可能少買入不敷用。
只不過,這只是理論上的,作為辦案人員,一定要嚴謹,不能放過一絲疑點。
“錢秘書,還是把負責蓋印的人找過來,確認一下比較好。”林創道。
“好吧,林組長是個嚴謹的人。”錢伯禮點點頭,開門出去了。
不一會兒,領進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
“林組長,這位就是部里負責文號的金文中金秘書。”錢伯禮介紹道。
“金秘書,你好。林創,市警察局督察處的。”林創趕緊站起來握手問好。
“林組長,你好。”金文中雙手握住林創的手,態度非常謙卑。
“金秘書,請問,你們一直用的是這種印泥嗎?”林創指著假公文上天藍字,問道。
“不不不,這不是本部印泥。本部印泥都是這種藍紅色的印泥。”金文中連忙否認。
“近期有沒有用過這種純藍印泥?”林創接著問道。
“沒有。不但近期沒有,過去從沒有用過,而且將來也不大可能。”金文中道。
“好吧,謝謝錢秘書和金秘書了。今日的問話還請二位保密。”林創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把那張假公文和那張空白公文稿一起放進公文包里,站起來告辭。
“林組長,請原諒,部里對空白公文稿管理很嚴,你若想帶走,還請寫個字據。”錢伯禮道。
“哦?好,林某疏忽了。”
林創故意這么做的,目的就是試探試探,空白文稿能不能隨意帶出去。
現在看來是不可能。
……
回到局里,林創把假公文和左天一那張收條放到桌上,想道:“看來,左天一并不是財政部的人。一來,這張假公文一定是在一張文簽的基礎上印刷的,找一張自己平常用的文簽,只須刻上兩方長條印章,一方刻上‘中華民國財政部公文稿’,一方刻上‘財發字第號’就行了,另外就是模仿鞏副院長簽名即可。”
“至于刻制印章,這個人肯定是自己刻的,而不可能委于他人。原因很簡單,別人是不可能給他刻這樣敏感印章的,除非這個人是左天一的同伙。”
“由此推斷,這個人必須具備這幾個條件,一是在其它部里上班,能接觸到鞏副院長的簽名;二是有一定金石功底或者有同伙擅長此道。”
林創想到這里,又看向那張收條。
猛然發現幾個特殊的字。
“茲收到交通銀行法幣貳拾萬元正,左天一。”
其中“貳”字,沒有底下那下“貝”;“正”也不是平常人常寫的“整”。
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名會計。
只有專業的會計人員,在書寫時才有可能這樣書寫。
當然,這只是按常理來說,也不排除非會計人員這樣書寫的可能。
林創看了看表,離各機關下班還有大約一個小時的時間。
事不宜遲,得趕緊確定嫌疑人供職的單位,否則,過了這一夜,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呢。
想到這里,林創起身往段以德辦公室走去。
“林創,有眉目了嗎?”看到林創進來。段以德劈頭就問。
“已經有眉目了,這不,來向處座求援呢。”林創答道。
“這么快?”段以德剛才不過是隨口一問,他可不相信這么短的時間林創就能找到突破口。
“是不是這個?”段以德從桌上拿起一張紙,遞給林創。
林創一看,是鞏漢章簽發的調查令,憑這張命令,林創就可以到各部甚至到行政院去調查了。
“太好了,處座,您真是及時雨啊。”林創大喜。
他正是來求這個東西的。
財政部好一些,畢竟案子涉及到了鞏漢章,鞏漢章一定不會阻撓辦案。
而放到別的部就很難說了。
想一想陳白對待自己的態度,就可想而知,不被攆出來就不錯了。
“好了,別拍馬屁了,我可不是宋江。快去辦案吧,眼看就要下班了。”段以德揮了揮手,道。
遇上這樣的領導真是舒服。
“是。”林創敬個禮,快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吳良策已經回來了,看到林創,賊兮兮地剛想說什么,被林創給堵了回去。
“時間緊迫,別的事先不要說。你立即帶人持此令去各部調查兩件事。一是拿一張他們的空白文簽;二是查一下他們今日下午請假的情況。”
……
“好。”牽涉到公事,吳良策一點不含糊,拿起調查令就走。
林創想了想,本案中還有一個重要人證,那就是拉左天一走的黃包車夫。
不過,在林創看來,找不找這位車夫,已經無關緊要了。
手頭這些證據,足以鎖定嫌疑人了。
至于指證左天一的人證,有徐壽先與姓吳的職員就行了。
正在沉思,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林創拿起電話:“喂,哪位?”
“林創,我是范一統。忙不忙?不忙的話來我辦公室一趟。”
“是,科長。”
林創答應一聲,放下電話,往范一統辦公室走去。
“科長,你找我?”進了范一統辦公室,林創見范一統正在擺弄他一套紫砂茶具,連忙問道。
“來來來,林創,喝口茶。”范一統熱情地打著招呼。
“好,忙了一下午,連口茶也沒喝到,真是渴了。”
林創心中煩躁:“案子正在吃緊的時候,誰還有心喝茶?”
尤其這位上司陰柔得像個女人,林創與他并不是很對脾氣。
不過,他是上司,上司請你喝茶,你要推辭,那就是不識抬舉了。
于是,林創按壓住內心的煩躁,坐到范一統對面。
“已經燙過了。”范一統見林創坐下,用一只竹夾夾過來一只瓷杯,放到林創面前,然后慢慢地斟上黃澄澄的茶湯。
“有勞了,科長。”林創看著那雙細長如女人的手,客氣地用手擋了一下。
“茶乃水中君子,酒乃水中小人,多喝茶還是有好處的。”范一統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湊到唇邊,慢慢喝下去,閉上眼,細細地品了品,睜開眼,發了一聲感嘆:“真乃好茶也!”
林創端起茶杯,一仰脖倒進嘴里。
“呵呵呵,林創,哪有你這樣喝茶的?大煞風景嘛。”范一統見狀,用手一指林創,笑了起來。
“不解渴。”林創搖了搖頭,道。
“茶要一口一口地慢慢喝才解渴,所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啊。像你這樣大水漫灌,解決不了根本問題。”范一統道。
“科長,我是俗人,像你這么高雅的喝法,我真是不習慣。”林創道。
“哎,牛不喝水強按頭,我也不好強人所難。好吧,你愛怎么喝就怎么喝吧。”范一統無奈地搖搖頭,給林創又斟上一杯。
“林創,你覺得咱們這個職業如何?”范一統問道。
林創知道這位上司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請自己喝茶,肯定是有事。
如果所料不差,應該是為徐壽先的事。
不過,這位上司非常有意思,直來直去不好么,何必拐這么大一彎子?
“科長,這職業很好啊。”林創裝作不明所以。
“好?是,相比于販夫走卒是不錯,尤其咱們督察處,是管警察的警察,看起來非常威風。可是,南京城盤龍臥虎,咱們,不客氣地說,連只小蟲子都算不上。”
“科長,你說的對。咱們其實就是管管治安,南京城大人物多了去了,被哪個踩一腳,也能要了咱們半條命去。”
“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咱們啊,就跟前清時期的捕快一個樣,其實沒有什么地位。所以啊,有些事還是得過且過的好。”
“是,科長說的是。不過,位卑未敢忘憂國,尤其現在日諜活動猖獗,為了黨國利益,得罪些人也是沒有辦法。”
話說到這里,其實已經難以說下去了。
范一統確實是為徐壽先說情的。
本想點化林創,沒想到這家伙唱開了高調,而且,聽他的意思,還想往“日諜”方面靠。
若真是給徐壽先按個“日諜”罪名,別說陳白了,鞏漢章也不好說話。
不過,范一統并不以為意。
二十萬法幣雖多,但也只是一個詐騙案而已,跟“日諜”能扯上啥關系?
“林創,大家都是明白人,我就不藏著掖著了。我確實是受人之托,為了徐壽先的事。我知道,他們怠慢了你,這樣,你發個話,把他放了,我讓他擺酒賠罪,如何?”范一統見林創油鹽不浸,只好明說。
“科長,瞧你說的。徐壽先并沒有怠慢我,我不會為這點子事難為他。確實案子存在內外勾結的可能,徐壽先暫時脫不了干系。要說你發了話,我得服從,可的確事關重大,十日之限轉眼即至啊。”林創根本不買他的賬。
合著我把人得罪了,啥也沒撈著,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把人給放了?
可見,把人關到軍統處是何等英明啊。
“好吧,還是以案子為重。林創,你去忙吧,等案子結了,咱們再議這事。”范一統被林創堵得無話可說,只好站起來送客。
“是,科長,一有結果我會盡快報告。”林創站起來往門口走。
范一統起身相送。
“哎,亂世將至,生存最為重要啊。”范一統不知是提醒林創,還是自發感慨,送到門口時,幽幽說了一句。
林創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范一統最后那句話,還真是讓他吃了一驚:“他怎么知道亂世將至?生存最為重要這句話說的太特么準了,這簡直就是自己一直發愁的事,他怎么知道?難道他也是穿越者?”
是的,林創是個穿越者。
他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一名心理咨詢師,專門從事心理研究,在業內也算小有成就者。
一個月之前,因為車禍,他稀哩糊涂地穿越到了民國。
穿越之后,林創就一直在為自己的生存發愁。
離“七.七”事變還有四個月,離南京陷落還有九個月,他可不想剛剛穿越就把小命葬送了。
不是他沒有民族大義,沒有犧牲精神,打鬼子義不容辭。
可是,做這些,自己首先要活下命來才行。
“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嘛。
不但自己,遠在山東的父母親人以及好友吳良策,這些人的生命安全,也要認真考慮一下。
可是,現在看來,他想要離開南京的想法,越來越渺茫了。
因為楊文軒是保定系的,與將來南京保衛戰的總司令唐之生一脈相承,大戰當前,內部治安非常重要,唐之生會在緊要關頭放這么一支嫡系武裝力量離開南京?就算放楊文軒離開,也不會放他們這些非嫡系人員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