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不要靠近他。”馮氏攥著塊帕子。雪白的絲綢上,繡著朵小小的紅花,像沒能洗干凈的血漬。
小唐寧抱著自己磕青了的手肘,訥訥地問她:“可是……可是大堂姐他們……”
馮氏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微微提高了音量:“這同你有什么干系?”她坐著,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不知道你娘活著的時候,都是怎么教你的,但在這里,長輩說的話便是規矩。”
馮氏端起茶碗,淺啜一口,語氣更冷了些:“聽懂了嗎?我的話,就是規矩。我讓你不要靠近他,便不許靠近。”
“至于你大堂姐他們做什么,那是他們的事,他們愛怎么玩鬧都和你沒干系。”
唐寧站久了,有些腿酸。
她不明白,一樣都是馮氏的孩子,為什么唐心卻過著這樣的生活。
她很想問一問馮氏。
可她知道,即便問了,馮氏也不可能告訴她。
休說她只是個小孩子,便是大人,也沒有資格發問。
那之后,她就沒有見過唐心,只是偶然聽見底下的小丫鬟在那講,說三少爺掉下了錦鯉池,差點淹死。
第二天唐寧去上課。
雙生子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
先生教了一首詩,讓他們背下來。
不想唐寧才聽過一遍,便能倒背如流。
這等記性。
喜得先生連連夸贊。
唐大小姐立刻站起來,說她也可以。可她磕磕絆絆背了半天,連一句也沒有記清楚。但先生還是笑,說大小姐這記憶,已是中上。
普通人就是這樣的。
唐大小姐板著臉沒有說話。
不過少頃下了學,她倒是又開心起來。
“寧妹妹,我們一道去爬樹吧?”
唐寧拒絕了她。
天寒地凍的,誰要爬樹。
更何況……她還記得那天在柴房看見的事。
可從來沒人拒絕過唐大小姐。她和邊上的弟弟對視一眼,忽然揚聲叫了個小廝進來。那小廝生得高高壯壯,一看力氣就很大。
唐大小姐雙手叉著腰,指著唐寧道:“把她給我帶到園子里去!”
小廝遲疑了下,還是伸出了手。
唐寧掙扎著說要去告訴大伯父。
可姐弟倆一點害怕的意思也沒有,只是大笑起來道:“你去呀!你去呀!”
倆人指使小廝把唐寧放到樹上。
這老樹也不知年歲幾何,生得十分高。冬日里掉光了葉子,愈發顯得猙獰可怖。唐寧死死抱著樹枝,可身體還是顫抖起來。
她想哭。
可哭又怎么樣。
母親死了。
父親也不要她了。
沒有人會來救她。
雙生子在樹下嬉笑打鬧,間或撿了石子來丟她:“哈哈哈哈你怎么不摔下來呀——”
天色慢慢黑下來。
府里各處掌了燈,已是晚飯時分。
見她嚇得臉色慘白,又冷又餓,唐大小姐輕輕哼了一聲:“你既是天才,便自己想法子下來吧。”
普通人。
誰要當普通人。
她才不普通。
唐大小姐帶著弟弟,一蹦一跳,揚長而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月亮出來了。
隆冬凜冽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地刮過皮膚。
唐寧的手沒了力氣。她哆哆嗦嗦的,低頭往樹下看了一眼。對年幼的她來說,這簡直就是登天般的高。
眼淚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她咬著牙,試圖自己爬下去。
“嘭”地一聲巨響。
她回到了地面。
手腳,身體,全沉重得不像自己的。疼痛讓心臟劇烈地搏動起來。
救命呀。
誰來救救我。
她張開嘴,可嘴里只有血。
有人踉踉蹌蹌地朝她跑過來:“二姐——”
是唐心。
是那個她只見過一面的唐心。
不知道他求了誰,片刻后,總算有人提著燈籠來尋她。她被抱起來,送到床上。迷迷糊糊的,有大夫來了。
馮氏問,怎么樣?
大夫說:“請夫人寬心,二小姐運氣好,并沒有性命之虞。”
馮氏聞言,輕輕“哦”了一聲。
又過片刻,唐大老爺從外頭走進來,沉著臉,沒好氣地道:“怎么回事?”
馮氏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
大夫有些尷尬,匆匆走了。
防風簾子一掀,雙生子進來,一左一右抱住唐大老爺:“爹爹!爹爹!”
唐大老爺臉上陰霾立刻一掃而空。
事后,那個高高壯壯的小廝,背了個害主的名頭被打殺了。
唐寧雖然活著,但再也不能走路。
只有雙生子,依然開開心心,依然是唐大老爺夫妻倆的掌上明珠。
一轉眼,他們都長大了。
可雙生子卻仍然是過去的模樣。
唐二少爺還在生氣,要唐寧快些向唐大小姐賠禮道歉。
他咋咋呼呼的,比那群小丫鬟還聒噪。
廊外雨勢忽大忽小。
他冷著臉道:“我要殺了唐心。”
唐大小姐彎著腰,拍拍裙擺上沾的泥:“殺了唐心干什么,殺了他,我們要拿誰取樂?”
她話鋒一轉,道:“不如……殺了唐寧吧?”
“我一直都想看看,人被割斷脖子的樣子,是不是和被殺的雞一樣。”
“一個瘸子,實在無聊。”她微微俯身,雙手撐在窗臺上,“寧妹妹,你生得這般美,若是以后長大,老了不美就不好了。”
“我來幫你一個忙吧。”
“讓你青春永駐,永遠貌美如花。”
她朝唐寧伸出了手。
唐二少爺皺皺眉:“姐姐,你總是寧妹妹長寧妹妹短地叫,真舍得殺她?”
唐大小姐笑靨如花,聲如琳瑯:“雖說大家是姐妹不假,可這姐妹之情也沒有深厚到不能殺她。”
她水蔥似的指甲幾乎要戳到唐寧臉上。
唐寧“啪”地一聲,把窗扇拍到她手上。
指甲似乎斷了。
唐大小姐痛叫著罵起來:“你個瘸子!看我不劃花你的臉,再把你丟到后山去喂妖怪!”
唐二少爺一臉心疼地去看她的手:“喂什么妖怪。”
“哪有妖怪呀,還是喂狗吧。”
指甲果然折了。
唐大小姐哭起來:“狗,府里連條狗都沒有……”
她辛辛苦苦,精心養了許久的指甲,竟然就這么折斷了。
都說十指連心,果真疼得要命。
她捂著手,直掉淚珠子。
唐二少爺見狀,氣急敗壞地來抓唐寧。他人高手長,一下子越過窗戶,拽住唐寧的頭發。烏鴉鴉一把,被他攥在手里,拉得筆直。
唐寧頭皮都差點被他拽下來。
“唐二!”
唐寧尖叫了聲。
唐二少爺冷笑:“沒規矩的家伙,叫誰唐二呢!”
唐寧用力撓他的手:“你給我松開!”
可恨她不留指甲,抓了半天,只抓出兩道淺淺的血痕,連個傷口都沒有。
她半張臉貼到了窗欞上。
身下的輪椅,撞到墻壁,發出巨大的響聲。
唐二少爺眼周緊繃,嘴角掛著一抹興奮的笑:“讓我想一想,該怎么……”
“想什么?”突然,雨中傳來馮氏的聲音。
唐二少爺手一松,皺起了眉頭。
白白的雨幕,被把紅色的油紙傘給破開來。
傘下的婦人頭疼似地揉著太陽穴:“又鬧騰什么呢?”她緩步走到廊下,看看地上碎了的花盆,又看看梨花帶雨的女兒。
“好了,哭什么,回頭哭腫了眼睛,難受的還是你。”
唐大小姐撲到她懷里,伸出手給她看:“您瞧瞧我這指甲!”
馮氏一眼掠過,驚呼出聲:“呀!怎么這樣了!”
唐大小姐受了天大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要殺了唐寧!我要殺了唐寧!”
“什么打打殺殺的。”馮氏輕輕拍了下她的背,目光朝窗內看去。那個已經在唐家呆了十年的女孩子,看起來卻還是很陌生的樣子。
聽說她母親未出嫁時,是江城有名的美人。
以致于小叔子一見傾心,把家都安在了江城。
雖然唐大老爺覺得他弟弟還活著,但馮氏以為,這人多半是媳婦一死便也不想活,跟著殉情去了。
那一位,可是出名的癡情種。
哪里像唐大老爺。
馮氏想起來便覺得惡心。
她抿了抿嘴,看著唐寧道:“你這頭發怎么亂糟糟的,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一點體統也不講。”
唐寧深吸一口氣:“是二哥扯的。”
馮氏蹙起眉頭。
她繼續道:“大姐和二哥商量好了,要像殺雞似地把我給宰了。”
馮氏斥了聲:“住嘴!什么殺不殺,宰不宰的,不要胡說。”
言語間,有無數條水痕沿著傘面淌下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唐寧低頭看自己的手。
皮膚透著淡淡的紅,是方才用力掙扎后留下的顏色。
如果剛剛馮氏沒有出現,她會怎么樣?這對雙胞胎,眼里可并沒有人命。
馮氏轉過身,牽住女兒的手,背對著唐寧道:“不過是玩笑,莫要胡思亂想。”
唐寧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
玩笑。
真是天大的玩笑。
要不是有她這樣的母親,雙生子大概也不會變成今日這副模樣。
還有唐心……
那個孩子,如果不是投生在這種家里,該是何等豐貌?
她從沒有見過那么聰明的人。
無聲嘆口氣,唐寧用盡全力,“哐——”一聲關上了窗。
……
傍晚,大雨漸漸變小。
有丫鬟端著吃食送進來。
一碗清粥兩個小菜。
也談不上好還是壞。
只是量少,感覺不夠吃。
唐寧埋頭用飯,吃得干干凈凈。飯這種東西,誰知道吃了今日還有沒有明日,有的吃便吃,味道如何根本不重要。
丫鬟坐在一旁,忽然叫了她一聲:“二小姐。”
唐寧愣了愣,這丫頭一貫不待見她,因為不想來伺候她這個廢人,所以從來不跟她說話,怎么今日突然開口了?
“嗯?”
小丫鬟眼睛亮亮的:“聽說你是從江城來的?”
唐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是江城。”
小丫鬟得了準話,面露喜色:“聽說江城還有除妖師!”
“除妖師?”
“是呀!有妖怪,所以才有除妖師嘛!江城既然還有除妖師,那是不是還有妖怪?”
唐寧豎起幾根手指:“我只這么點大就來了雷州,可從來沒聽過什么除妖師的事。”
小丫鬟聞言面露失望,撇了撇嘴,不再言語。
近些日子,下人里總在談論妖怪的話題。她很感興趣,但總插不上話,真是沒意思。
收拾了碗碟,小丫鬟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里,外頭雨停。唐寧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算日子。明天,是她十五歲的生辰。距離她爹消失不見,已經整整十年。
十年來,除了唐心,再沒有人記得她的生日。
那盆花,是唐心送給她的及笄禮。
真可惜。
才開沒幾日,便被瘋子毀了。
夜色越來越深。
唐寧依然睜著眼睛。
窗子上了鎖,門也上了鎖。
那兩個瘋子,應該不至于半夜來尋她晦氣吧?
正想著,門外突然傳來“奪奪奪”的叩門聲。白毛汗一下冒出來,唐寧屏住了呼吸。
好在叩門聲響了幾下后,很快便沒了動靜。
她掙扎著坐起來,揚聲叫人。
再不拿她當主子,附近總也有值夜的人在。
可她叫了兩聲,卻沒有聽見小丫鬟的答應聲。
倒是門鎖開了!
有腳步聲傳進來。
一下,兩下……
帳子上映出兩個扭曲的人影。
有手鉆進來:“嘻嘻,抓到你了。”
帳子一掀,露出唐大小姐的笑臉。
她右手抓著一把玲瓏小巧的匕首,左手抬起來,豎起根食指:“噓……”
唐二少爺爬上床,捂住唐寧的嘴,把她拖出來。
姐弟倆相視一笑。
唐寧拼命掙扎。
寒光貼在她臉上,劃破了她的肌膚。有血珠冒出來。
深夜里,偌大的宅子仿佛空無一人。他們拖著她,像拖一具尸體,穿過回廊,走出園子。
唐家花園外,是一條窄窄的小徑。
小徑周圍雜草叢生。
地上磕磕絆絆,全是石子。
唐寧的外衫破了。
手掌擦過地面,也變得血肉模糊。
荒無人煙的后山,遍生草木。
她被拖到了一口深井旁。井里的水,不知道是因為臟,還是因為天色緣故,看起來黑漆漆的。
唐二少爺松開唐寧,提著燈朝井里看去。
這般幽深的井,簡直像是巨獸的口。
燈光照進去,立刻便被吞吃殆盡。
他突然有些心慌,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唐大小姐已經將匕首抵在唐寧脖子上。
“哎呀呀,你要是死了,唐心一定會傷心吧?”她輕笑著,手下慢慢用力。
不能走路的唐寧,是砧板上的魚。
鮮血噴灑出來。
她怕臟了衣衫,連忙跳開。
唐二少爺嗅到血腥味,干嘔了一聲。
就著燈光,安靜欣賞了片刻,唐大小姐終于心滿意足,指使弟弟道:“把她抱起來,丟到井里去。”
唐二少爺不想抱。
唐大小姐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燈,踹了他一腳:“快點呀!”
“咚”的一聲。
水面蕩起幾圈漣漪。
唐大小姐急忙湊近了去看,卻見水面飛快恢復了平靜。
唐寧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水下。
不知怎么的,好像有些失落。
她嘆口氣,轉身走了。
……
水下的唐寧,卻還在墜落。
黑漆漆的水,浮在了頭頂。
突然。
“嘩啦”——
不知從哪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像是……鐵鏈抖動時發出的響聲……
水面上,卻沒有一絲異樣。
只有夜風不斷從遠處的林子吹過來,嗚嗚咽咽的,像是有人在哭。
唐大小姐默不作聲地提著燈,帶著弟弟往來路走。
周遭天色仍然很黑,腳下的路漸漸難走起來。唐二少爺有些看不清路,嘟嘟囔囔地抱怨:“說了后山亂糟糟的,白日也不想來,你非得這個時候帶她過來……”
唐大小姐沒有回頭,背影看起來冷冷的:“方才不怕,你現在倒怕上了?”
唐二少爺見她腳步加快,連忙邁大了步子跟上去:“我又沒說我害怕。”
聲音聽上去有些委屈。
唐大小姐向后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走快些!我困了!”
“怎么?”唐二少爺瞇了瞇眼睛,“姐姐你不高興嗎?”
他以為,殺了唐寧會讓她開心得睡不著覺。
怎么還困了?
他湊上去,就著昏黃的燈光打量她的臉。
神色萎頓,還真是不高興。
“后悔了?”他小聲問。
唐大小姐翻個白眼:“有什么好后悔的。只不過……”話音頓了頓,她撇撇嘴道,“只不過突然覺得無趣了。”
已經冰冷的血,還沾在她的手指上,叫風一吹,干結緊繃,皮膚隱隱有些發癢。
她在弟弟的衣裳上蹭了蹭。
回到宅子里,她一言不發,自顧自要去睡她的覺。
唐二少爺打了個哈欠,放軟聲音,在背后喚她:“等等我呀。”
晚風下的唐府,似乎和往日并沒有什么分別。
唐大小姐慢下了腳步。
他連忙向前走去。
有兩片花瓣從他身上慢悠悠地飄落下來。
后山早春的桃花,已經開了。
角落里,平日給唐寧送吃的小丫鬟,篩糠似的,渾身發抖。她睡前多喝了兩盞水,睡下沒一會便頻頻起夜。
睡眼惺忪的,突然聽見唐寧的喊叫聲。
轉過頭,她就看見了雙生子。
隨后,是被捂住嘴巴拖出來的唐寧。
小丫鬟一下睜圓了眼睛,躲在暗處,也捂住了自己的嘴。
大小姐和二少爺要做什么,和她沒有關系。
唐寧會怎么樣,和她也沒有關系。
她只要安安靜靜躲著就好。
然而此刻,雙生子一前一后回來,卻不見唐寧的身影,恐懼還是掌控了她的身體。停不下來的顫栗,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只有心跳聲,在黑夜里無盡放大。
如此響亮,如此嘈雜。
直到啟明星升起來,她才終于恢復平靜。
天色已近蒙蒙亮。
下人們忙忙碌碌,已經全起了身。
唐府西北角的小院子里,唐心也起來了,但翻個身,肩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他洗漱完畢,走到鏡子前,照了照。
鏡子里的少年,眉眼間還帶著兩分稚氣,但看上去已是很英俊的年輕人。
肩上一道新鮮疤痕,映在模糊的鏡面上,猙獰又可怕。
天氣熱起來了,傷口不太好。
他仔細看了兩眼,把滑落下去的衣領拉上來,重新系好。
推開門,走出去,腳下還是黑的。
他加快步伐,穿過回廊走到唐寧門前,抬手敲了兩下門:“二姐,你醒了嗎?”
篤篤篤,里頭沒有人應聲。
廊外天空紅紅的。
唐心皺了下眉。
又敲兩下,還是沒反應。
今天是唐寧十五歲的生日,她說想看看日出的樣子,如今時辰差不多,再遲便該錯過了。
唐心轉頭朝遠處看。
檐廊下有兩個丫鬟拿著笤帚在掃地,看見他望過來,竊竊交談兩句,又飛快將視線挪開。
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
唐心把手從門上收回來,去找了照料唐寧起居的小丫鬟。
她臉色白慘慘的,像是在害怕,發現唐心來找自己,四下張望半天后,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個背光角落里。
外頭已經紅日高懸。
太陽出來得很快。
唐心看著她,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小丫鬟這才回過神,連忙松開手。
分開的剎那,她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話——三少爺的手,生得真好看。
白凈修長,骨節分明。
真像個少爺公子的手。
明明他……總在被那對雙生子欺負……
耳朵尖上微微一紅。
小丫鬟抬起頭,慢慢看向他的眼睛。
“二姐人呢?”
唐心問了一句。
小丫鬟耳朵尖上那點緋色立刻消失無蹤,她往后退開一步,雙手垂在身前,十指交叉糾纏:“為何問我……”
唐心笑了起來,頰邊露出兩個小小的酒窩,聲音帶著點微微的沙啞:“你是二姐身邊最要緊的人,二姐的行蹤,自然只能問你。”
小丫鬟看著他的臉,只覺得頭暈目眩,似乎下一刻就要溺斃在他的笑容里。
她嘴角翕翕,差點說出聲,但還是把話咽了回來。
“二小姐不過是個瘸子……瘸子能去哪里……”她沒好氣地道,“總給人添麻煩……”
唐心朝她靠近了一步:“是嗎?”
他還在笑。
笑得令她想起溫柔的春月。
那般美麗的樣子,讓人真想靠近呀。
她望著月光,張開了嘴:“當然是了!二小姐在唐家住了這么多年,給老爺和夫人惹了多少麻煩!要是她那年摔下樹的時候,直接摔死了興許還更……”
話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著唐心的手。
微涼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了她的脖子上。
耳尖上的紅暈又涌現出來。
“三……三少爺?”
手指慢慢收緊。
耳朵上的紅暈,擴散到了臉上。
“三……”
稀薄的空氣,已經無法讓她說出完整的話。她漲紅了臉,掙扎起來。
唐心在她耳邊冷冷地道:“二姐她,給你添了什么麻煩?”他收回手,揮開她,臉上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那個溫柔,懦弱的三少爺。
是想要殺了她嗎?
小丫鬟背靠著墻壁,猛烈咳嗽,仿佛要將肺也咳出來。
明明誰也不喜歡三少爺,明明誰都可以欺負他,為什么她只是說了兩句二小姐的不是,他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又像昨夜一樣的發抖。
唐心似乎不耐煩了:“二姐的行蹤,和那兩位有關系是不是?”
她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
唐心又問:“你看見了什么?”
她連忙搖頭:“我什么都沒有看見!”
“你果然看見了。”少年的眼神,突然冷得像冰。
哪里還有什么春月。
她打了個寒顫。
眼前英俊的少年,忽然可怕起來。
小丫鬟囁嚅著,把事情說了一遍。
片刻后,他們到了后花園。
她走到小徑上,死活不敢再過去。其他丫鬟都說,后山有妖怪,只是不知道到底是樹妖狗熊精,還是雉雞精。
總歸,那地方陰氣沉沉的。
她不愿意去。
好在唐心沒有理她,只徑直往上走。
她長長松口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陽光烈烈地照下來。
她背上全是冷汗。
這時候,唐心已經走到小徑另一頭。他彎腰朝地上看了看,東倒西歪的草,有被人踩踏過的痕跡。
他咬了咬牙,跟著找過去,找到了一口井。
日光透過枝葉縫隙落下來,照得井沿紅紅的。
那是……血!
唐心呼吸一輕,猛地撲過去。
水面平靜得像一塊鏡子。
“二姐——”
鏡子裂開又復原。
唐心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一路走來都沒有發現唐寧的身影,井沿和井邊的草葉上卻沾著血……
怎么辦?怎么辦?
他站起來,胡亂地找。可沒有唐寧,沒有。
他又回到了井邊。
這口井的水真滿啊。
他一伸手,就可以碰到水面。唐心在冰冷的井水里找著唐寧,臉色已經比雪還要白。如此深井,人若是掉進去,怕是早就沉到了底。
突然,指尖碰到了一件堅硬的東西。
他連忙抓住它,拿到天光底下。
有寒光映入眼簾。
沉甸甸的,是一把匕首。
沾著水的刀柄上,刻著唐大小姐的乳名。
……
……
突然,有個聲音冒出來。
“喂,這般重的東西,為什么會浮在水里?”
桃花落下來,摔在匕首寒光上。
唐心一下站起來。
“吵死了!吵死了!給我閉嘴!”
周圍空無一人。
“這么兇干什么……”熟悉的聲音笑了起來,“你就一點也不想念我嗎?”
匕首墜落。
唐心捂住了耳朵:“閉嘴閉嘴閉嘴——”
“我就不!啦啦啦啦啦啦唐寧死了呀,啦啦啦啦又只剩下我們啦!”
“那個瘸子,早就該死了。”
“喂!唐心!”
“我會永遠陪著你的。”
“忘了那個說話不算話的瘸子吧……”
不知疲憊的聲音,沒完沒了地說著話。
唐心死死捂住耳朵,可沒有半點用處。
這時,山中忽然狂風大作,吹得桃花紛紛墜落,有如下了一場夏日疾雨。
淡粉色的花瓣落入水中,如同行舟一般游走起來。
又是嘩啦一聲……井下的唐寧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她眼前,是一汪水。清澈,明亮,仿佛觸手可及。只是睜眼看著,她便覺得唇焦口燥,幾乎要熊熊燃燒起來。
她下意識的,想要向上探出手。
可心思動了,身體卻沒有動。
好渴……
唐寧又試了一次。
那汪水,輕柔搖晃,誘惑著她,卻沒有落下來一滴。
而她的身體,絲毫不聽她的使喚。
焦灼間,唐寧的意識卻漸漸清醒過來。她想起了夜里發生的事……雙生子闖進她的屋子,將她拖拽到后山,殺了她……
嘩啦——又是嘩啦——
這個奇怪的聲音,到底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唐寧渾身僵硬,木石一般無法動彈,只有眼珠子,還像是她的。她轉動著眼睛,用眼角余光往邊上看。
光禿禿的。
好像是一面墻壁。
她又向右看。
還是光禿禿的,連根草都沒有。
原本就有些冷的光線,看起來更冷了。
嘩啦啦的怪聲,突然響得密集起來。身下一震,有什么東西頂住了她的背。
汗毛立刻豎起來。
唐寧屏住了呼吸。
這東西好像是活的!
它退回去,又撞上來。
唐寧聽見了一聲悶哼。轉瞬,她被移開了……像一塊木板子似的,被人托著背,挪到了邊上。
手突然有了力氣。
她猛地抬起來,一巴掌拍過去。
“啪”,是軟的。
空氣好像凝滯了。
唐寧動了動脖子,側頭看過去。
她方才躺著的地方,冒出來一個腦袋。腦袋上,兩只毛茸茸的尖耳朵,正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她方才打到的東西,似乎就是它。
地面還在輕微的震動。
腦袋的主人,一邊從底下往上爬,一邊皺眉盯著她看。
漆黑的鎖鏈,束在他的手腕上。他已經爬上來半個身體,很快,整個人都鉆了出來。他氣喘吁吁地蹲在地上,眼睛還看著唐寧。
唐寧卻在看他身后。
那是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視線上移,二人對視了一眼。
誰也沒有說話。
衣衫襤褸,長著毛茸茸大尾巴的少年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人。
突然,他皺著眉頭,在空氣里嗅了嗅。
鎖鏈嘩啦作響,他朝她靠近了些。
霜雪似的銀發垂下來,落在唐寧肩上。
唐寧這才看清楚,他有著一張她從未見過的俊俏面孔。明明才從泥地里鉆出來,上頭卻不見一點臟污。
他在凝視她。
琥珀色的瞳孔里,盛著她的眉眼。
時間變得很漫長。
唐寧看見他舔了舔嘴唇。
她突然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頭豬,又或是一只雞,一條魚。總歸,是某種待宰的食物。
果然,下一刻,她就聽見他低低地道:“你聞起來,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唇邊有尖牙冒出來。
他一副餓了八百年的模樣。
兩個人靠的越來越近。
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唐寧猛地坐起身,一把推開他,連滾帶爬地朝遠處跑。可這地方不過屁點大,一眼便能望到盡頭,根本無處可躲。
他坐在原地,連追都懶得追她。
唐寧大口喘氣,背貼在墻上。
上頭遍生苔蘚,又濕又滑,這地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陽光。但光線并不昏暗,她能看見苔蘚,也能看見對面的銀發少年。
還有……地上那個巨大的陣。
有些像是八卦,又好像不太一樣。
陣中有一塊很大的血污。血跡溪流一樣蜿蜒開去,角落里,有個地方似乎裂開了縫。
唐寧低頭看了下自己。
衣裳早就被鮮血浸透。
地上那些血,全是她的。
突然,呼吸一滯,視線頓住,唐寧呆呆看著自己的腳。她被雙生子從床上拖下來,光著腳拽到后山,上面應該全是傷口才對。
可此刻映入她眼簾的腳,看起來是如此康健。
而且,她站著!
她連忙彎下腰,把沾血的褲管撩起來。
纖細光潔的小腿,看起來是那樣美麗。
她不敢置信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腿。
自從那一天,她從樹上摔下來,再也不能走路以后,這雙腿就變了。任何物件,若是丟著不用,就會蒙塵生銹,變成廢物。
人身上的東西,也是一樣。
筋肉會萎縮,皮膚會變色,就連骨頭也會變得脆弱。
但現在,她的腿腳,每一寸,都好看極了。
唐寧彎腰低頭,把寬松的褲管一直挽到了大腿上。
雪白的皮膚,勻稱的骨肉,是她在夢里都沒有見過的無瑕。
心頭狂跳,她抬起頭來。
對面那不像人的奇怪少年還坐在那。
實在是太吃驚,唐寧已經顧不得怕他。
她又急急摸了下自己的脖子,上頭干干凈凈平平整整,根本沒有刀口。可皮肉被劃開,鮮血嗆進嘴里,無法呼吸的痛苦,還印在她腦子里。
怎么回事?
傷口為什么不見了。
她的腿,又為什么自己好了?
唐寧試著邁開腳步。
可腿一軟,嘭一聲摔倒,她連一步也沒有走出去。
這時,對面的少年站了起來。
他拍拍自己身上破爛的衣裳,笑了下道:“還以為是什么能人進來了,原來是個傻子。”
唐寧沒有理他,只是爬起來,又摔倒。
明明先前還能走的,意識到以后,卻連站也站不起來。
她又一次摔倒,差點摔到他身上。
狐貍耳朵動了動。
他閑閑避開。
唐寧一個不穩,拽住了根鎖鏈。
“咔嚓……”
看起來堅不可摧的鎖鏈,竟然斷了。
唐寧摔下去,砸在地上,肋骨隱隱作痛,她仰起頭來,看見面前的少年郎愣愣地甩了甩手。
一陣輕煙。
斷裂的鎖鏈消失不見。
束縛住他四肢的漆黑長鏈條,只剩下三根。
毛茸茸的尾巴在他身后搖了搖。
像只開心的小狗。
看一眼唐寧,他忽然蹲下來,把手伸給她。
琥珀色的眼睛在發亮。
見唐寧不動,他自顧自把她的手抓起來,放到鎖鏈上。
少女細白的手指還沾著血,叫漆黑鏈條一襯,愈見得紅紅白白,顯眼異常。但鎖鏈毫無變化,他的手腕仍被束縛著。
頭上豎起來的狐貍耳朵像被風霜打蔫,又塌了下去。
迦嵐皺眉望著唐寧的臉,口氣冷硬地道:“拽一下。”
唐寧摔在地上,大汗淋漓,又渾身是血,狼狽得仿佛才從尸堆里爬出來,哪有閑心思管他。可一抬眼,她又看見了那種看食物的眼神。
手下用力,唐寧抓住粗長的鏈條,拽了拽。
依然毫無變化。
他輕輕“咦”了一聲,蹲下來打量她:“方才明明……”但話未說完,他忽然打住,轉而道,“你果然有些古怪。”
唐寧聞言看看他的尾巴,嗤笑了聲:“你這模樣,也好意思說我古怪?”一番折騰,她身上沒了力氣。
如今這模樣,恐怕真要變成他的盤中餐。
心灰意冷,唐寧又道:“人不人狗不狗的,也不知道是該叫你狗人還是人狗。”
他“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可是妖怪。”
唐寧勉強翻個身,仰面躺好,嘆口氣:“看出來了。”
他哈哈大笑,像是很愛聽刻薄話。
唐寧忽然有些說不下去,向上看了一眼。眼前的妖怪,笑著笑著,眼神卻落寞起來。
這樣的神情,偶爾,她會在鏡子里看見。
別開視線,深吸口氣,唐寧試著抬了抬腳。
只有腳趾頭,好像動了一下。
真是奇怪,一會能動,一會半分也動彈不得。
她以手撐地,半坐起來。
臟兮兮的褲管還挽著,露出底下玉似的肌膚。
地上的陣,裂隙似乎更大了些。血淌的到處都是。原來一個人身上,能有這般多的血。
忽然,地面又震動起來。
唐寧連忙看向血污中間。
那個坑洞,正在往下塌陷。
“滴答。”
有什么東西掉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她和一旁的狐貍仰頭向上空看去。
噼里啪啦,頭頂上落下來一陣冰冷大雨,來勢洶洶的,讓人睜不開眼睛。
唐寧立即明白過來。
是那汪奇怪的水,正在傾瀉而下!
耳邊響起隆隆的轟鳴聲。
墻壁崩壞,石塊墜落,這地方要毀了!
三九寒冬才有的冷意,籠罩在周身,仿佛要將她的四肢冰凍起來。視線因為水流而模糊,唐寧掙扎著想站起來。
周圍越來越黑,很快便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嘩嘩的水聲愈發響亮。
水越積越多,逐漸沒過唐寧頭頂。
她在水里上下沉浮,艱難喘氣,忽然抓到了一樣東西。
是那根她先前沒能拽斷的鎖鏈!
唐寧立即雙手并用,牢牢抓住它。
可是,“咔嚓——”一聲。
斷了!
糟糕。
嘴里嗆進一口水,唐寧無法自已地咳嗽起來。
雖然多年沒有走過路,用過腿,但小的時候,其實她是會水的。
總是陽光爛漫的江城,有許多湖泊。母親還在的時候,父親偶爾興起會帶她出門。父女倆,一大一小,各自提一個小木桶,去湖邊垂釣。
她的桶,小得不配叫桶,里頭也塞不下什么魚。
是以,垂釣不垂釣,同她并沒有什么干系。
她去了便只是玩水。
胡亂地鬧,胡亂地跑。
父親也扶著釣竿和她一起嘻嘻哈哈,好不快活。
她就這樣學會了鳧水。
且旁人家的小孩都不會,只有她會。
她得意洋洋,父親也得意洋洋,說不愧是他的女兒,像他,聰明能干,不管什么東西,總是一學就會。
但回到家,母親知道了,上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通訓斥,說父親對她太過放縱,沒有大人模樣,不知危險。
父親愁眉苦臉。
母親又來訓她,說她果真像她老子。
訓完了,她讓他們爺倆去罰站,面壁思過,還說不許吃晚飯。
父親領著她,唉聲嘆氣,等母親一走,卻忽然從袖中掏出包果子。
也不知他是何時準備的。
等到掌燈時分,母親惦記,來給他們送吃的時,爺倆一轉頭,嘴邊都是碎末子,氣得母親連覺也不想讓他們睡。
可父親帶著她,不到戌時便已呼呼大睡。
……
人人都說父親愛她,寵她,對她視若明珠。
可那樣的好時光,如今想來,卻好像是另一個人的人生。
父親拋棄了她。
她再沒有做過垂釣、鳧水那樣的事。
離開江城,在雷州一住十年,她已經連鄉音都不記得。
身旁水流越來越急。
肺里火燎一般得難受。
唐寧還睜著眼睛,但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見。好像有人在叫她,可聲音聽起來很遠。
忽然,身子一輕,又落下。
她聞到了草木和泥土的氣味。
有風拂過臉頰,像溫柔的手。風里,還帶著淡淡的香氣。
是桃花嗎?
身上骨頭斷裂般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
眼前漸漸明亮,唐寧看見了天空。
墨一般濃稠的漆黑夜空上,掛著一輪彎彎的弦月。
月下,則有一棵桃樹。
桃樹旁,是一口井。
井沿上,坐著一個少年。
春夜的桃花,被風吹得高高飛起來,呼啦啦地打轉。風一停,花瓣落下來,恰好落在少年的銀發上。
有藍色的火焰盤旋在半空。
唐寧清楚地看見。
他毛茸茸的耳朵。
毛茸茸的尾巴。
全不見了。
他看上去,已經完全是個人的模樣。
發現唐寧醒來,他歪了歪頭,忽然問:“這是什么地方?”
唐寧猝不及防,怔怔道:“是雷州唐家的后山……”
他聞言,臉上露出困惑之色:“雷州?”語氣里,亦充滿疑惑。
唐寧聽著他的聲音,看著他的神情,也跟著困惑起來。雷州,是大越國中,除了王都以外,最大的城。
沒有人不知道雷州。
雖說他一個妖怪,顯然不能算人,但他們此刻就身在雷州。
他為什么一副從沒有聽過“雷州”二字的神情?
心念電轉,唐寧撐著地坐起來,靠到塊石頭上,輕聲問:“你既是妖怪……想來已經活了很多年吧?”
頭發和衣裳都濕了。
夜風里,她打了個寒噤。
迦嵐從井邊站起來,走到樹下,仰頭看了看上面綻放的桃花。
藍色的火焰,一路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