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無數的行人、商旅和貨攤把本來很寬敞的街道擠塞的滿滿當當。
寬袍大袖的士人,翻領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間,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有那披著肩布,戴著耳環的天竺人用蹩腳的大唐話高聲兜售著他的檀香,有那來自南洋的昆侖兒赤足走在街上,叫賣著用蘆薈制成的止痛膏,有人則不停地夸耀著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氣如何的清新。
還有那身穿小袖袍、頭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販賣著用來化妝的波斯棗和做香水用的番紅花粉。當然,地攤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歡迎的調味品:黑胡椒和濃芥茉。
就連叫賣開心果仁的商販都推著小車,扯開大嗓門,一路把開心果仁可以讓男人補腎壯陽、女人舒坦開心的功效吼得氣壯山河,一時間吸引婦人無數:誰不想自己的男人是個昂藏偉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床上。
道路兩旁貨攤之后,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石制的、木制的小橋凌駕于小河之上,踏著小橋過了河,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樹后就是一家家酒肆,揮之不去的酒香從那里邊飄出來,匯入到大街上這副繁華的畫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華世界,終究比不得書上畫上的世界。書上畫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現實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時候窮人還是有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此刻正光著腳丫,拼命地奔跑著,后面追著兩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
小乞兒逃進一條小巷,終于力竭,被兩個壯漢追上,一頓拳打腳踢之下,小乞兒抱著頭,好象一只小狗似的蜷縮著,被一腳一腳地踢飛起來,既不討饒,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腳踢飛到小巷邊上的水溝里,才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兩個壯漢放下袖子走開了,嘴里罵罵咧咧地道:“臭乞索兒,竟敢偷東西吃,再讓老子抓著,生生打殺了你!”
路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人理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著破舊裙衫的婦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從幽仄狹長的小巷中踽踽而來,小女孩看見了倒臥在溪邊的乞兒,她站住腳步,和母親之間似乎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小女孩獲得了勝利,她提著破舊的小裙子,飛快地跑到小溪邊。
小女孩蹲下來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后從母親手里接過一個破瓦罐,小心地喂他吃粥,小乞兒明顯是餓壞了,盡管在昏迷當中,可當那米粥喂到嘴邊,還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做起了吞咽的動作。
小乞兒悠悠醒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上頓時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發青,腫脹的已經只剩下一條縫隙,在一陣天暈地轉之后,他微微張開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六七歲年紀,瘦巴巴、臟兮兮的一張小臉,亂糟糟的頭發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只有一雙眉毛又黑又濃,這樣一雙眉毛若是長在男孩子身上,一定會顯得英氣勃勃,而長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濃了一些。
小女孩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頭處已經開了線,隱隱地露出一抹肌膚,她的下身是一條及胸的竹葉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兒面前,于是,裙子的破洞里就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來。
小乞兒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沒有道謝,只是怔怔地看著小女孩,小女孩咧開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換牙的緣故,她嘴里的牙齒不全,看起來丑丑的樣子。
小女孩歪著頭想了想,從懷里掏出一個饃,小心地掰成兩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兒懷里,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著罐子站起來,婦人走過來牽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倆便沿著幽深狹窄的小巷走開了。
小乞兒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頭一陣酸疼。他扯了扯如絲如縷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識地跟在那對母女后面走去。
女孩牽著母親的手,不時的回頭看,輟在她們不遠處的這個男孩看來比她們母女的處境更為困難,破爛的衣衫只能勉強蔽體,豁開的衣領處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的臉頰瘦削枯黃,臉上淤青腫脹,新傷疊著舊傷。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漸漸的,道路越來越偏僻,一座圍墻半倒的破廟出現在前面。
婦人牽著小女孩走進破廟,小乞兒在破廟外站了一會兒,也跟了進去。
破廟里不只一個乞丐,一個老乞丐坐在陽光下,脫了身上的破襖,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兒抓著蚤子,另一個乞丐壯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翹著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著歌。
婦人帶著小女孩在漏頂的破廟里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女孩開始吃東西,婦人則抓過一捧柔韌的野草,開始編織什么東西。
小乞兒仿佛一只受驚的小獸,有些戒備地打量著廟里的一切,但他依舊固執地向那對母女靠過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小女孩對他的善意讓他感到非常親切,無依無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親切的東西。
小女孩用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費勁地啃著饃,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濕了饃,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開心地咽下饃,看看男孩,細聲細氣地問道:“我叫妞妞,你叫什么呀。”
小乞兒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閃過眸子,他輕輕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妞妞咬著饃,歪著頭看他,小聲問道:“你怎么被人打成這樣兒呀?”
阿丑答道:“因為我偷了他們東西吃。”
“哦!這可不好,討飯吃就行了呀,總會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乞討,我做不來,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兩顆大門牙都掉了,那饃饃也不知放了幾天,干硬得像石頭一樣,啃了半天,啃得濕漉漉的全是口水,還沒啃下一塊來。聽到阿丑的話,她放棄繼續啃饃的努力,驚詫地張大嘴巴,問道:“怎么會呢?難道偷東西就不丟人么?”
阿丑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雖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覺似乎就是不一樣。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準備,而乞討,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說不出乞討的話來……”
妞妞眨著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搖頭道:“我聽不懂!”
阿丑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頭,看著從廟頂破洞投下的那束陽光,和陽光中飛舞的輕塵,幽幽地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來,道:“阿丑,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乞索兒。”
阿丑倔強地強調:“我不是乞索兒!我從來就沒有乞討過!”
妞妞很好脾氣,讓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兒,你是一個奇怪的小偷,這樣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這個評價。
妞妞扭過頭,拉拉母親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給阿丑織雙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過頭,眨眨眼,問道:“阿丑,你愿意留在這兒嗎?”
“……”
“嗯?”
“嗯!”
妞妞又咧開牙齒不全的嘴巴笑起來,丑丑的樣子。
這時,一雙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漸漸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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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他始終執拗的不肯去乞討,寧可去偷。
因為偷術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濟,或許他早就餓死了。
破廟里一共寄住著十多個乞丐,他們一致覺得阿丑應該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這么想。
阿丑吃飽的時候,從不像其他乞丐一樣坐在陽光下,一邊脫下衫襖抓著蚤子,一邊開著黃腔說笑話,他總是坐在破廟后院那半盤石磨上,托著下巴一個人望著天空發呆。妞妞覺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么。
阿丑會思考呢,別人會么?
還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見阿丑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著什么,當他走開后,妞妞走過去與那半截石碑比對了半天,認出阿丑寫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寫字時像水一般流暢的動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羨慕。
阿丑會寫字呢,別人會么?
阿丑還會上樹掏鳥蛋,會用樹枝撲蜻蜓,會下河捉小魚,不管是鳥蛋、蜻蜓,還是小魚,最后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香噴噴的食物,雖然它們都無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里,阿丑的臉總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總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討為生,受盡白眼和饑寒交迫的童年時光里,與阿丑相伴的這段日子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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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廟里,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陽光依舊燦爛,臉色依舊灰白。
妞妞趴在母親身上無助地哭著,阿丑在另一邊,淚花在他眼里打轉,但他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自從在環山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得眼腫嗓啞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他的眼淚從那時起就已經哭干了。
妞妞娘一手握著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著阿丑,眼神是那么悲傷,那種無奈、凄涼、惦念、眷戀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丑,妞妞……就拜托給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丑還小,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討,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可是她沒有別人可以托付,廟里的乞丐們都躲得遠遠的,用冷漠的眼神看著垂死的她,她從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聲長嘆,瘦弱的手無力地放在妞妞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便溘然長逝,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滴眼淚順著眼角,輕輕地滑到了她的腮邊。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親的身體,放聲大哭。
阿丑的眼睛紅了,他紅著眼,咬著牙,忍著淚,輕輕將妞妞娘的眼睛撫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親身體上,一直哭,當她哭到已沒有力氣再哭出聲的時候,阿丑回來了。
阿丑就像一只在泥地里打過滾的小狗,渾身臟兮兮的,他有氣無力地走回破廟,一屁股坐在妞妞身邊,喘息了許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席子,把妞妞娘推上草席,抓緊草席向破廟外拽。
小河邊的草地上,被阿丑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坑。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他的親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堆灰燼,那時候,他也像妞妞一樣,只有驚恐、無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后便逃離了山村。現在他至少有力量讓妞妞娘入土為安,而不是變成陰溝里的一具棄尸。
阿丑用他磨破了滲著血的雙手把妞妞娘埋進土坑,墳前插了一塊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從那時起,阿丑和妞妞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丑,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丑依然堅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兩個人常常挨餓。
妞妞從小由母親照顧著,她不大懂得乞討,常能討到東西的地盤又被其他乞丐占據了,她討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戶人家養的惡犬咬傷了,幾天都不能動彈,阿丑又偷不到東西,她快要餓死了。
阿丑就像一條絕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邊,幽幽的看著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么,其實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對她好,自從母親去世以后,阿兄已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阿丑就那么幽幽地看著她,看了許久,便用草繩扎緊了已餓癟的肚皮,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出去。
廟里的乞丐們立即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說妞妞娘養了一只白眼狼,阿丑丟下妞妞自生自滅,不再管她了,但是他們不舍得拿出一塊乞討來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不相信那個爬到高高的樹上給她摸鳥蛋、那個用樹枝給她撲蜻蜓、那個捉小魚給她吃的阿兄會丟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會回來,或許……阿兄是給她挖墳去了,就像當初埋葬她的母親。
她想著很快就要見到阿母,心中便一陣歡喜、一陣恬然。想著要從此和阿兄分開,又是一陣不舍、一陣惆悵。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可對生本能的留戀、對死本能的恐懼又叫她心里充滿了懼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連想的力氣都不再有,乞丐們義憤填膺的嗡嗡聲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來了,他走得有氣無力,可他的雙手并沒有磨破,也沒有沾滿泥土,他手里捧著那只破瓦罐,瓦罐里盛了半罐的熱粥。
阿丑一口一口,嘴對嘴兒地喂給妞妞吃。
他們的命,賤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踐踏,它依舊會頑強地活下去。
妞妞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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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火堆最近處都被其他乞丐占了,兩個孩子在最遠處,他們頭頂就是廟頂的破洞,雪花裊裊地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蓋著稻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靠著彼此身上的溫度來抵御嚴寒。
春天來了,阿兄從一個結結巴巴、羞澀難當的笨乞討,變成了一個很機靈、很能干的小乞丐。
昔日那個倔強著,寧肯去偷、然后被打的男孩已習慣于做一個乞丐,或許在他心里依舊藏著一分倔強、一分驕傲、一份堅持,但是為了妞妞,他把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
春天里,雨如絲如線,在天地間織起一片密密的網。
阿丑和妞妞光著腳丫跑在雨地里,仿佛一雙水中的魚。
他們的鞋已經朽爛不堪,妞妞娘已經化作一坯黃土,不能再給他們編草鞋了。
阿丑和妞妞跑到一叢芭蕉樹下,肥大的芭蕉葉子成了他們的傘,雖然雨水順著葉子依舊流下來,可是卻比直接澆在臉上舒服多了。
阿丑從懷里寶貝似的掏出那個剛剛乞討來的饃,可它已經被雨水泡爛,阿丑苦起了臉。乖巧的妞妞忙著安慰他:“阿兄,沒事的,今天吃了好多桑椹,牙都倒了,饃太硬的話就咬不動了。”
她說著,努力向阿兄露出一個微笑,露出一顆剛剛長出的俏皮的小虎牙。
阿丑揉揉她的頭,她的頭就亂糟糟的像頂著一個鳥窩。
兩人一人捧著一半泡爛的饃,用嫩芭蕉葉卷了做杯,接了雨水,一口雨水一口饃,填著自己的肚皮。
雨,依舊如絲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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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里,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促使阿丑和妞妞離開了破廟,于是他們連唯一的寄身之所都沒有了。
那個夏夜,月亮很圓。
阿丑是被一陣哭喊聲驚醒的,他醒來后就發現同樣住在這個破廟里那個綽號小狼的壯年乞丐正撲在妞妞身上,撒扯著她本來就很破爛的衣服,一張臭烘烘的嘴巴還在她身上亂親。
妞妞還小,她不知道小狼要對她做什么,可是一個女孩的直覺使她知道將在她身上發生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于是,她放聲大哭起來。
破廟里的乞丐都被驚醒了,他們用一種暖昧的、詭異的眼神看著發生在他們眼前的一切,沒有一個人說話,看著看著,他們的眼神甚至變得躍躍欲試起來,那種眼神很陌生、也很可怕。
阿丑被驚醒了,他看著發生在眼前的一切,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或許那個人一直就被他關在心底的牢籠里,用仇恨和恥辱折磨著、滋養著,早就變成了一只兇猛的野獸,此刻牢門大開,那個野獸被釋放出來了。
阿丑的眼睛通紅、額頭的青筋一根根地繃起,他憤怒的嘶吼一聲,一下子就撲到小狼的身上,抓著、撓著、撕咬著,用他整個身體做為武器。
小狼綽號小狼,阿丑此刻卻化身成了一匹真正的狼!
他那單薄的身子,強壯的小狼只須一甩手,就能把他摔到墻上擲成肉餅,可這時候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力氣,他粘在小狼身上,拼死不退。瘋狂地攻擊著,他先是咬掉了小狼的半只耳朵,緊接著又從小狼肩上硬生生地撕下一塊肉來。
小狼痛呼著,一拳一拳地打在他身上,阿丑嘴里噴出的血濺了小狼一臉,可他還之的只有鋒利的牙齒。小狼看到阿丑這一瞬間如同野狼一般殘酷的眼神時,忽然意識到經常發呆的阿丑很可能已經瘋了,他終于崩潰,嚎叫著逃走。
阿丑滿臉是血,眼睛淤腫,嘴里咬著一團模糊的血肉,一步一步爬回嚶嚶哭泣的妞妞身邊,緊緊地抱住了她。
廟頂的破洞投下一束皎潔的月光,月光正照在阿丑的身上,阿丑滿臉鮮血,兇狠的目光從所有乞丐臉上一一掠過,像一只受了傷的、捍衛自己主權的狼,一字字地說道:“誰想欺負她,就先打死我!”
乞丐們紛紛翻身睡去,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破廟里只剩下妞妞哭泣的聲音。阿丑抱著她,青蒙蒙的月光照在他們身上,過了許久,阿丑突然默默地流下淚來,這還是妞妞頭一回看見他哭。
妞妞很是惶然,她以為阿兄很痛,于是她不哭了,她懂事地湊上去,小心地在阿丑腫起的眼睛上輕輕吹氣,用她瘦瘦的小手輕輕地揉他淤青的臉頰,她只想要止住阿丑的眼淚,看見阿兄流淚,她的心里很疼,這疼已超過了她的恐懼。
可是阿兄的眼淚卻越流越多,于是,妞妞也跟著哭起來。
阿丑抱緊她,哽咽著說:“妞妞,我好怕,我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我怕……總有那么一天,我會像他們一樣,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妞妞,阿兄真的變成一個乞丐了!”
妞妞聽不懂阿兄的話,阿兄經常說些奇怪的讓她根本聽不懂的話,但她知道阿兄是真的疼她,自從阿母死后,阿兄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懂不懂阿兄的話都沒有關系,她只要知道阿兄對她好,這就足夠了。
她仰起小臉,看著阿兄眼糊的淚眼,他的眼神是那么悲傷,那種眼神與阿母溘然長逝時的眼神似乎一模一樣,無奈、凄涼、悲苦,看得人心碎。
妞妞很怕失去他,就像失去她的母親一樣,她流著淚抱緊阿丑,對他說:“阿兄想做什么,那就做什么。不管阿兄做什么,妞妞都跟阿兄在一起,不管是做乞兒還是做偷兒,只要是跟阿兄在一起,就全都沒關系!”
阿丑和妞妞連夜離開了那座破廟,他們擔心驚慌逃走的小狼再回來,僅憑勇氣,他們并不能保護自己,他們依舊做乞丐,因為這是他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但是阿丑已經決心找點事做,他要活著,像個人一樣活著。
因為他們的離開,一個屬于他們的傳奇開始了。
傳奇,向來由奇跡締造。
什么是奇跡?
奇跡可以是非凡人行非凡事,也可以是諸多偶然交合在一起,構成一個奇妙的巧合。
屬于阿丑和妞妞的奇跡,既有巧合,也有非凡的人,和非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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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宋時期,廣州是下雪的。
P:各位看官,幾許風流人物,一段傳奇故事,咱們的大唐之旅這就算是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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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港口,波斯國、婆羅門、獅子國、骨唐國、白蠻人、赤蠻人的船舶來來往往。
洪舸巨艦,千舳萬艘,交貨往還,熙熙攘攘。
外國船中,獅子國的船只最大,緣舷梯上下,高大數丈,不過最大的船還得是大唐的“俞大娘船”。
時下有諺:“水不載萬!”
意思是船只載物,最重不能超過一萬石,而俞大娘船卻超過一萬石,這種船堅固耐用,經得起巨風大浪,所以你在港口看見這種船只時,它未必就是屬于唐人的,因為許多外國海商也在紛紛購買或租用這種大唐海船。
碼頭上,堆積如山的是準備運走或者剛剛卸貨的水果、菜蔬、小麥、大麥、甘蔗、綾羅、瓷器……
一艘不大不小的船剛剛靠岸,一個大食商人便迎上去,跟那久別重逢的昆侖人服飾的船老大站在船頭熱情地攀談:“哈哈,好久不見啊哈努比,你沒想到大唐帝國在一年之內就已經換了三個皇帝吧?”
膚色黝黑的昆侖船長與他交談用的是當下流行的通用語:大唐語。昆侖船長道:“是啊,我早聽說大唐天皇陛下身子不大好,天皇駕崩,太子登基,倒是理所當然,只是太子剛剛登基,怎么就又換了皇帝了?”
大食人道:“說起來,這就是年初的事兒,天皇駕崩,太子登極為帝,改元嗣圣。新皇帝登基的第二天就把皇后的父親韋玄貞從一個小小的參軍提拔為豫州刺使了,這也使得,畢竟是國丈么,可誰知僅僅過了一天,皇帝便又要提拔他為侍中。
嘿!想來是皇后不滿意父親官職小,枕頭風吹得厲害啊!侍中是什么人?那可是當朝宰相!他韋玄貞原本只是一幫閑小吏,何德何能居此高位?這還不算,皇帝還打算把奶媽的兒子也提拔為五品官,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中書令裴炎不肯答應,苦苦勸諫,就是不愿應旨。皇帝勃然大怒,就對裴中書說:‘我把天下送給韋玄貞又有何不可!何惜一侍中!’裴中書聞言大驚,慌忙稟報與天后,天后聽了怒不可遏,就召集文武百官,廢黜了皇帝,改封豫王為新天子了。”
兩人正說著,從船艙中走出一條八尺大漢,大漢三旬上下,兩道潑墨似的濃眉,棱棱的顴骨,蜷曲的連鬢胡須,虬髯偉干,顧盼生威。他懶洋洋地抻一個腰,便似一條打盹的猛虎剛剛醒來。
環顧著碼頭上的熱鬧景象,大漢濃眉一軒,豁然笑道:“祖父大人所言果然說錯,大唐氣象,實是不凡,富庶繁華,天下無雙啊!待某入城一觀!”
大漢說罷,便縱身跳上岸去,船老大見了,慌忙撇下大食商人上前攔阻,那大漢聽他說了幾句,就不耐煩地道:“某雖初來,卻精于大唐語言,什么人生地不熟的!你自去做你的生意,某家此來,本就是要四下逛逛,見識一番大唐的風土人物的!”
他一拍腰間佩劍,朗聲道:“某只一人一劍,來去方顯自由,你休再聒噪!某家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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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都督府門前不遠處,阿丑帶著妞妞正在乞討。在這個地方不大容易討到東西,可是為了逃避小狼的復仇,他們必須避開小狼容易找到他們的地方。
阿丑一面乞討以求活命,一面在努力尋找營生,他不想再做乞丐,他想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可是即便這個卑微的理想也很難實現,誰會雇傭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呢,這小孩子還是個小乞丐,這小乞丐還帶著一個更小的拖油瓶兒。
忽然,廣州都督府府門大開,一位寬袍大袖、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面目清秀、風度翩翩的中年文士緩步走了出來,在兩人身側還有許多侍從護衛,排場極大。
有那路人便道:“快看,那位蓄著鉤須的人就是咱廣州都督路元睿,喲!承他親自送出府邸的,定是一位大貴人了。”
阿丑抬眼望去,只見那中年男子濃眉如劍,胡須如鉤,舉止雍容,偶爾睥睨之間,便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威嚴氣度攸然閃現,只是他轉向那清秀文士時,卻立刻滿面春風,笑意盎然。
廣州都督執六纛,一纛一軍,儼然是朝廷的一方諸侯,廣州的土皇帝,能叫他滿面春風親自送出的客人,身份豈同小可。
這位客人是一位三旬上下的文士,頭戴幞頭巾子,穿一襲圓領窄袖長袍,腰系皮帶,皮帶上懸一口尺余長的小劍。文士的袍裾袖口都印著點點梅花,看起來豐神俊朗。可是仔細一瞧,你就會發現,她是個易釵而弁的婦人。
無需觀察她有沒有喉結,又或者詫異于她頜下為何沒有蓄須,她的容貌五官,眉鬢修飾,甚至敷粉的臉頰,明明白白就是一個女人。大唐女人男裝出行蔚為風尚,只是她們雖穿男裝,容貌卻仍做女子打扮,自然一看便知。
這位夫人身邊還站著一個小姑娘,約有六七歲模樣。夫人腰間只懸著一口尺余長的小劍,這小姑娘卻背著一口長劍,長劍斜背在身后,比她的身段還高,劍鞘堪堪及地,而劍柄卻高出肩頭好大一截,杏黃劍穗就垂在她的削肩上,映著她那張俊俏的嫩臉。
這樣奇怪的一個組合,不禁吸引了阿丑和妞妞的注意。
“走吧,妞妞。”
阿丑見隨從出來的侍衛們開始驅趕周圍的人群,知道自己這等身份更在驅趕之列,便想拉著妞妞走開。可妞妞牽著他的小手卻忽然握緊了,妞妞緊緊地盯著那個背長劍的小姑娘,興奮地道:“阿兄你瞧,你快瞧,你瞧她頭上戴的那個釵子!”
“釵子?”
阿丑定晴看去,這才注意到,那個背劍的小姑娘發髻上插著一只釵子,一只蝴蝶形狀的發釵,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阿丑看看妞妞那雞窩般亂糟糟的一頭枯黃干澀的頭發,心中不由一酸,他習慣性地揉揉妞妞的頭發,嘀咕了一句:“傻丫頭!真是一個傻丫頭……,乖,咱們走吧!”
“哦!”
妞妞答應著,依依不舍地隨他離開,依舊三步一回頭地看著那個幾與她同齡的小女孩頭上的蝴蝶釵,可她也知道,自己不配擁有這樣一枚釵子,她只是想看看,想再多看一眼,可即便這愿望也是奢求,都督府的差官已開始轟趕閑人了。
阿丑看著妞妞那發亮的目光,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道:“妞妞,阿兄給你做個釵子,比那個小姑娘的釵子還漂亮的釵子!”
妞妞兩眼放光,驚喜地道:“真的么?”
阿丑燦然一笑,道:“傻丫頭,阿兄什么時候騙過你?”
在一處路旁長滿芭蕉樹的地方,阿丑囑咐妞妞道:“妞妞,你就在這兒等著,不要亂跑,免得被小狼抓到。”
“嗯,妞妞不亂跑,等阿兄回來。”
妞妞乖乖在芭蕉樹下蹲下來,破裙子上又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過了不長的時間,阿丑就回來了,雙手背在身后,臉上帶著一抹神秘的笑意,妞妞立即雀躍起來:“阿兄,你做了釵子么?”
阿丑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阿兄答應你的事,哪有做不到的,你猜猜,阿兄送你的釵子是什么樣的?”
“猜不到,快給我看看。”
妞妞撲上來,阿丑笑著躲,兩個人嬉鬧了一陣,妞妞終于抓住了阿丑的手。
“哇!好……漂亮的一只蝴蝶!”
妞妞張大嘴巴,贊嘆地說。
阿丑道:“阿兄逮的,給你做釵子。”
妞妞奇怪地問他:“這只蝴蝶是活的呀,怎么做釵子?”
阿丑神秘地一笑,道:“誰說活的蝴蝶就不可以做釵子?你來。”
他牽起妞妞的手,跑到一邊僻靜處蹲下,從破衣衫上抽出一根線,小心地把一頭系在蝴蝶的腿上,然后對妞妞道:“來,低頭。”
“哦!”
妞妞低下頭,阿丑從妞妞頭上理出一縷頭發,把線的另一頭牢牢系在她的頭發上,松開手,那只蝴蝶便在妞妞的頭發上撲愣著飛起來。
“阿兄,好看么?”
妞妞期盼地望著阿丑。
阿丑用力地點頭:“好看!非常好看!妞妞戴的蝴蝶釵,比任何人的發釵都好看。”
妞妞開心地笑了,她拉起阿丑的手,拖著他跑到路邊的小溪旁,臨水自照,亂蓬蓬的鳥窩式的亂發,里邊突兀地豎起一撇頭發,一根線牽著一只蝴蝶,在她的頭上撲閃著。
妞妞看著水中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還是那個丑丫頭,臟兮兮的一張小臉,嘴里幾顆豁牙……
阿丑看著水中的倒影,看著倒影中她一臉幸福的笑容,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咕咕,咕咕……”
開心之后,肚子依舊是餓的,妞妞一邊寶貝似的護著自己的蝴蝶釵,一邊對阿丑道:“阿兄,妞妞肚子餓了……”
阿丑站起身,四下看看,道:“妞妞,你在路邊等著,阿兄去弄點吃的來!”
阿丑走過小橋,穿過芭蕉樹的拱洞,便是一個相對于熱鬧的街市顯得氣氛幽雅嫻靜的院落。院子用兩道籬笆墻與左右的酒家隔開,院子里矗著一桿“旗望”。
高高的木竿上挑掛著一只舀酒的大酒杓子,下邊系著一條青布的長帶。木竿已經很有些年頭,油漆剝落殆盡,木紋皸裂,如同一張蒼老的臉,這張“老臉”炫耀著這家老店悠久的歷史。
今天風很弱,酒杓子靜靜地懸在竿頂,只有杓下的青色長帶有氣無力地舞動幾下。
男孩餓得比那旗望上的青色絲帶還要有氣無力,他打起精神,抻起袖子使勁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叫自己看起來盡量的利落干凈,這才向酒肆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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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在酒館里討東西比較容易一些,掌柜的為了盡快打發掉叫花子,多少會給些吃食,不過若是碰到一毛不拔的掌柜,那也是什么都討不到的,阿丑希望這家酒館的掌柜不會太小氣。
他走進酒肆的時候,**正有幾個年輕貌美的胡姬伴著廊下的絲樂載歌載舞。
胸挺、腰細,豐碩圓潤的臀部……
簡單的衣服在腰間露出一抹性感的肌膚,裙子垂系在兩側的髖部,直叫人想著會不會隨著她們蛇一般扭擺的動作而掉落下來。
款款的舞動,伴著那性感的身軀,讓男人垂涎三尺。
阿丑還是男孩,不是男人,對這些脂光艷艷、胸挺腰細的胡姬全無興趣,他的目光正盯在那個留著山羊胡須,趴在柜臺后面算帳的掌柜的身上。
酒店里,兩旁有許多坐榻,客人們或跪坐、或盤膝,就坐在席上,身前置放矮幾,上面擺放著酒菜,喝酒、交談、欣賞歌舞。
從用餐的人前面走過去是很不禮貌的,所以男孩繞到了客人席后,從一側席后的過道繞到掌柜的面前。
他很小心,盡一切可能,先給酒家的主人留下一個好印象。
“掌柜的!”
男孩叉手,很禮貌的揖了下去:“掌柜的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還請施舍小的……”
山羊胡子的目光從帳本上挪開來,冷冷地瞟了男孩一眼,臉上的皺紋一動不動,只是把一只枯瘦的老手從算盤上挪開,移到胡須上,在稀疏的胡須上輕輕一捋,然后尾指輕輕地向外彈了彈,像是撣飛一只蒼蠅。
妞妞蹲在芭蕉樹下,抱著餓癟了的肚皮,眼巴巴地等著阿兄的好消息。
蝴蝶飛累了,正停在她肩上。
她看到阿兄從對面的小橋上走來,便歡喜地站起身,蝴蝶受到驚動,重又飛起來,一輛輕車緩緩駛來,正駛到她和阿兄之間,擋住了她的目光。
她抬頭,就看到那個佩著蝴蝶釵的美麗小仙女,正伏在那輛華美的輕車上,好奇地看著她,看著她頭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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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丑繞過輕車后,就看見妞妞正與輕車上走下來的一位貴人說話,阿丑嚇了一跳,以為妞妞惹了什么禍事,連忙上前向那人賠笑道:“舍妹年幼無知,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貴人恕罪。”
一瞧那位文士,正是他在都督府門前見過的由廣州都督路元睿親自送出府邸的婦人,阿丑心中更加忐忑。
阿丑話音剛落,便從那男裝婦人身側繞出了那個帶蝴蝶釵的小蘿莉來,調皮地歪著雙螺髻,一雙點漆的眸子睇著他,笑道:“喲喲,不得了,一個小乞兒說話居然也這般文謅謅的,嘻嘻,我叫公孫蘭芷,你叫什么?”
“女兒!不知規矩!”
婦人板著臉訓斥了她一句,向阿丑問道:“你是這位姑娘的胞兄?”
阿丑忙道:“公孫大娘,小子與妞妞并非血緣至親,不過我們相依為命,情同兄妹,妞妞的事情,小子自然可以替她擔待的。”
婦人微微一笑,道:“我夫家姓公孫,我可不姓公孫,我姓裴,你叫我裴大娘就好。”
阿丑忙改口道:“是,裴大娘,不知舍妹有什么得罪之處。”
裴大娘微笑道:“不曾有所得罪,我這淘氣的女兒一直吵著要尋個年歲相當的女伴。方才在路邊瞧見這位姑娘,人機靈,生得也清秀,小女甚是喜歡。方才我已問過,她是一個乞討的孤女,如此這般,不如入我門下,與我女兒作伴,也是一個依靠。”
說來,還是阿丑那別出心裁的蝴蝶釵子引起了公孫蘭芷的興趣,否則她豈會對一個街邊乞兒多看一眼,結果下來交談幾句,便連妞妞也喜歡上了,這才動了心思讓母親答應收她為侍女。
妞妞喜歡了公孫蘭芷的蝴蝶釵,所以阿丑給她做了一只“蝴蝶釵”,于是公孫蘭芷因為這只“蝴蝶釵”而動了收妞妞為侍女玩伴的念頭,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實在難以有些分清了。
阿丑聽了自然喜出望外,能叫這個廣州府的土皇帝奉若上賓的女人,身份豈同一般。妞妞若能有這樣的貴人收留,當真是她莫大的福氣,否則不要說現在自己沒有能力填飽她的肚子,待妞妞稍稍長大,遇到些如小狼那般心懷叵測者,只怕自己也不能像上次一般幸運地護住她。
阿丑欣然道:“妞妞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大娘若肯收留,那是再好不過,這份恩德,小子沒齒不……”
妞妞在一旁怯怯地拉他衣角,怯怯地道:“阿兄,裴大娘說只肯帶我一人走呢。”
“什么?”
阿丑一聽頓時怔住,遲疑片刻,便對裴大娘道:“裴大娘,小子很勤快的,做個雜役、侍童都可以,哪怕沒有工錢,只要管飯吃、有個住的地方……”
裴大娘微笑著搖頭,笑容如春風,說出來的話卻像鉛錘一樣重重地砸在他的心頭:“少年,固然她很不錯,卻也是因為我女兒正想找個伴,否則我豈會收留一個乞女,我可不是做善事的!”
阿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他強捺住那種濃濃的羞辱感,扭頭看向妞妞:“妞妞,你……怎么說?”
“我……”
妞妞看看裴大娘,看看她那衣妝華美的女兒,再看看那輛精致的馬車,眼中流露出一抹渴望。可是想到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兄,她的目光又黯淡下來,她毅然地扭過頭,對阿丑低低地道:“我……跟著阿兄!”
裴大娘笑了笑,牽起女兒的手道:“女兒,我們走吧!”
“阿娘!”公孫蘭芷不情愿地被她扯著,嘟起了嘴巴。
阿丑松了口氣,也牽起妞妞的手,柔聲道:“我們走!”
公孫姑娘走到車邊,提起裙裾踏上腳踏,回眸望了一眼,突然恨恨地一跺腳,大聲道:“小乞兒,你想讓她跟著你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那聲音順風飄進阿丑的耳中,阿丑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阿兄?”
妞妞看見阿丑僵硬的笑容,擔心地問他,阿丑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你能給她什么樣的生活?你想讓她當一輩子小乞婆嗎?”
這質問象一柄沉重的破城錘,一錘一錘地砸在他的心頭,把他的心砸得支離破碎。
突然,他一把攥住妞妞瘦瘦的手腕,返身便跑,高聲喊道:“裴大娘,等一等!等一等!”
馬車停住,裴大娘從窗口探出頭來,淡淡地問道:“什么事?”
“妞妞,你跟裴大娘走!”
妞妞吃驚地看著他,期期艾艾地道:“阿兄,我……”
阿丑生怕裴大娘生厭,忙對妞妞急急地道:“聽話!你留在我身邊,我怎么照顧你呢?你跟裴大娘去,來日我若闖出一番天下,自會去找你,若你有了本事,也可以來幫阿兄。我們答應彼此,不管誰有了出息,都要找到對方,不離不棄!好不好?”
“好!可是……”
“那就上車,快上車!”
阿丑不由分說,把妞妞抱上車轅,退后三步,向裴大娘一個長揖到地:“裴大娘,妞妞就拜托給您了!”
公孫姑娘欣喜地招呼:“妞妞,來,坐我旁邊!”
裴大娘淡淡的吩咐:“走!”
吱吱嘎嘎,一陣輪軸扭動聲。
阿丑長揖到地,始終沒有抬頭。
“阿兄,別忘了你說過的話,你答應我的,可不許騙我!阿兄,我會當真的……”
妞妞帶著哭音的話語越來越遠,阿丑始終拱揖著不肯抬頭。
等他緩緩直起腰,悵然望向遠方時,路上行人匆匆,路的盡頭已看不見那輛輕車。
阿丑的心像那扭動的車軸般酸澀起來:“這車軸,該上油了……”
…………
“我做了人家的侍女,就有工錢拿了,我還可以學做針線活,等我攢了錢,就回來找阿兄,阿兄那時如果還沒有事情做,我就做針娘來養活他!”
兩旁出現茵茵綠草和棵棵大樹,車子早已駛遠了。
妞妞依舊趴在窗口,頰上淚痕未干,便悄悄地做起了未來的打算。
忽然,她想到一個叫她心慌的問題:“那時,阿兄還在廣州府么?”
轉念又想:“阿兄不在廣州府,又能去哪里?”那顆小小的心靈才又踏實下來。
阿丑站在路口,努力睜著那只腫脹淤青的眼睛,癡癡地望著車子離去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他還太小,沒有力量保護妞妞,就像他眼睜睜地看著阿姊被人斬去頭顱,卻沒有能力復仇一樣。如果讓小狼找到他,他未必有上次一般幸運,這對妞妞是個改變一生命運的好機會。
可妞妞走了,他心里便空蕩蕩的,妞妞走了,他便再無一個親人。他不知道接下來自己的路要怎么走,是不是若干年之后,他還是一個乞丐,如果是那樣,他還要去找妞妞嗎?
“等等……”
阿丑突然清醒過來,他知道那男裝婦人一定是個身份尊貴的人,所以并不擔心阿妹是被“略賣人”拐走,可他匆忙之下卻忘了問對方的身份和住處,將來他若能混出些人樣,如何去找阿妹?
情急之下,阿丑下意識地朝車子消失的方向追去……
十字街頭,阿丑茫然地站住,他根本不知道那輛車子去了哪里。阿丑心想:“如果我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乞丐,還去打擾她做什么?如果我有了出息,縱然不配跟路都督說話,可是向他打聽一位他認識的貴人府邸,總還可以的吧?”
阿丑正想著,耳邊便仿佛憑空打了個雷,一個霹靂般的聲音大喝道:“少年人,可知廣州都督府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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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漢見他發呆,又大聲問道:“少年人,認不認得去都督府的路?”
阿丑心中一動,急忙點頭道:“認得,十個大錢!”
大漢瞪眼道:“甚么?”
阿丑忙又改口:“我認得,不過帶路么……要收兩個大錢!”
那大漢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哈哈大笑道:“你這少年,有趣有趣,成,某便給你十個大錢,快快帶路!”
阿丑欣然道:“好!郎君請隨我來!”
阿丑帶著那大漢返身便走,他人小腿短,那大漢一步跨出,足足頂他五步,大漢走得不耐煩,一把將他扛起,放到自己肩頭,大聲道:“往哪里去,你來指路!”
阿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不過坐在這大漢寬寬的肩頭,倒是異常穩當。阿丑定下心來,為他指點道路,那大漢馱著阿丑,健步如飛地去了,片刻功夫,就趕到了廣州都督府門前。
府門前,一群昆侖人正簇擁在那兒大聲鼓噪。
“昆侖奴,新羅婢”
就如同后世的菲傭一般出名。新羅婢女乖巧能干,昆侖奴仆性情溫善,是唐人購買奴仆時的首選。這昆侖奴并不是非洲黑人,而是泛指南洋馬來一帶的人,南洋一般皮膚黝黑的人種,統統被唐人稱為昆侖人。
昆侖人雖盛產奴仆,卻也有商人、富人,這些昆侖人就是富有的商人,大漢趕到都督府前,將阿丑放到地上,閃身過去,大喝道:“某方才回船,聽聞出了大事,爾等皆來都督府鳴冤,這般模樣,到底出了何事?”
一群昆侖人一見他來,如同見了主心骨,立即圍了上來,群情激昂,滿面悲憤地哭訴道:“少主,我們好冤枉啊!”
阿丑站在一旁,聽他們七嘴八舌,隱約聽明白了一些。
原來這些昆侖人是頭一回到大唐做生意,他們抵達口岸之后,照章納稅,以為便可自由貿易了。孰料那碼頭小吏還向他們勒索錢財,一開始他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度,便送了那小吏一些貨物。
可那小吏欺生,見他們是頭一回來,不明大唐情形,再加上他們不是主動貢獻,心中不悅,便獅子大開口,需索無度起來。
這些昆侖人的船并不算特別大,所載貨物價值也有限,往返一趟獲利不多,哪能容他如此盤剝,那小吏見他們拒絕,不禁大怒,便唆使手下人故意挑釁,兩下爭執起來,小吏的手下一陣拳打腳踢,竟把一名昆侖商人毆打致死,昆侖商人群情激昂,便抬著尸體到都督府鳴冤告狀來了。
大漢聽了他們說話,又見地上有白布裹著尸體一具,不禁怒發沖冠,吼道:“唐吏欺人太甚!那大唐都督有何話說?”
一個商人道:“我等已將狀子遞進,正等都督回話呢。”
正說著,都督府大門洞開,一個身著淺青色官袍的官兒一步三搖地走出來,往階上一站,后邊緊跟著走出一群都督府侍衛,緊隨在他身后,左右站定。
眾商人一見,呼啦啦便圍上去,七嘴八舌地道:“裘衙推,不知路都督對我等申告鳴冤如何處置?”
那青袍官兒三旬上下,瘦瘦的臉頰,棱棱的三角眼,他捻著頜下稀疏的胡須,冷冷一笑,傲慢地道:“路都督口諭,爾等刁民不肯繳納稅賦,又以酗酒斗毆致死之人誣告官吏,來我都督府前喧嘩鬧事,可惡之極!著即拿下,抓進大牢!”
眾昆侖商人一聽又驚又怒,頓時大嘩起來,那八尺大漢站在人群后面聽得清清楚楚,不禁排眾而出,厲聲喝道:“狗官!安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
裘衙推大怒,伸手向他一指,喝道:“都督府前,此人還敢如此放肆,定是兇頑賊人,來人啊,把他給本官拿下,重重拷打!”
“鼠輩,誰敢!”
大漢霹靂般一聲暴喝,不退反進,挺胸迎了上去。
迎面幾個公人張牙舞爪地撲來,頭前兩人,一個執鐵鎖、一個執枷栲,鐵鏈嘩啦一聲當頭套下,那衙差將鐵鏈套在大漢頭上,束起鐵鏈便拉,大漢雙腳仿佛生了根一般,穩穩的紋絲沒動。
大漢不閃不避,任那鐵鏈套在頭上,右拳疾出,“嗵!”地一聲,狠狠劈在那執枷的衙差頸下。只聽咔嚓一聲,那衙差頭顱一歪,竟被這大漢一拳打斷了脖子。大漢伸手一奪,將他手中枷栲奪下,劈手分為兩半,“砰”地一聲橫拍在那執鐵鏈的公人頭上。
大漢把兩片合計三十多斤重的枷栲橫著往他頭上一拍,便似拍爛了一個西瓜,只聽“噗”地一聲響,紅的白的飛濺起來。大漢被濺了一臉血跡,面容更顯猙獰,裘衙推唬得連連后退,驚呼道:“歹人行兇殺人,速速將其斬殺!”
大漢獰笑道:“來來來,且看誰殺誰!”
他雙臂一振,腦袋被拍成薄餅的衙差軟軟倒下,大漢扭頭,對一眾容顏失色的昆侖商人們嗔目大喝道:“爾等速速回船候著,廣州都督既不給某等一個說法,某便去尋他討一個說法來!”
眾商人一聽抬起伙伴尸體潮水般退去,他們只是一些普通的商人,雖然激憤于廣州官府不公,可是哪敢行兇殺人,如今一見這大漢舉手投足間便把兩個公人打死,早就嚇得魂飛魄散,立即飛也似的逃去了。
大漢見眾商賈退卻,便大喝一聲,持兩片血枷向都督府內沖去。都督府眾公人侍衛們一見這昆侖大漢竟敢殺害公人,一個個眼睛都紅了,紛紛怒吼著撲上來,揮舞刀槍,不管不顧地刺來。
廣州都督路元睿就是大唐的廣州軍區總司令,他府邸中的侍衛豈同尋常,個個都是身手超卓的技擊高手,尤其是他們出身行伍,擅長聯手技擊之術,眾人一擁而上,看似混亂,進退攻防卻自有章法。
一時間,只見那大漢周圍刀光劍影,閃爍不定,簡直無一處可攻、無一處可防,誰料那大漢手執兩片血枷,卻如虎趟羊群一般,筆直地沖上去,雙臂揮舞處,登時劍折槍飛,許多侍衛被拍飛半空,撞在墻上門上,亦或在伙伴頭頂飛過,摔進院子里去。
大漢一力降十會,根本不使什么巧妙招術,只管大踏步一路攻去,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竟無一合之敵。
裘衙推駭得面無人色,一跤摔倒在地,倒退爬了幾步,翻身便往門里竄,口中尖聲大叫:“來人啊!快來人啊!歹人行……”
一個“兇”字尚未出口,大漢一腳踏出,正踩在他的后腰上,裘衙推堪堪爬到及膝高的門檻上,大漢一腳下去,也不知用了多少力道,就見裘衙推慘叫一聲,腰部“噗哧”一下,袍服下陷,已于門檻平齊。
裘衙推雙手抓地,急急向府內搶出,只聽“嗤啦”一聲,他那官袍仿佛一張人皮般從身上脫落,就見他身著小衣,只有半個身子,血肉模糊的內臟腸子拖拉了一地,上身爬進門去,雙腿居然還在門檻外面。
那大漢一腳,借助包了鐵皮的門檻角緣,竟已將裘衙推“腰斬!”
阿丑站在街中,只看得目瞪口呆。他曾聽父執輩們說過游俠兒的故事,可那畢竟只是故事,他從來沒有想過,但憑一人之力,就可以負俠任氣,對抗不公,把堂堂都督府視如無物。
“竟然可以這樣?竟然可以這樣!”
那洞開的朱漆大門,在阿丑幼小的心底,轟然打開,叫他看到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屠村血仇,父母之恨,亡姊之痛,阿丑從不曾稍忘,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復仇。殺人的是官,他已經打聽過,穿那種戰服的兵將,是來自京都的龍武軍,是天子近衛,禁軍中唯一的一支騎兵隊伍。
他想報官,可是邵州府那詭異的遮掩舉動,分明就是兇手一黨,只怕他走進邵州府的大門,立即就會成為陰溝里的一具尸體。他還能怎么做?他想象個人一樣體體面面地活著,不讓祖宗蒙羞都辦不到,他怎么復仇?
所以他把那仇埋的很深很深,他不敢去想,那痛那傷那仇恨的火,燒灼著他的靈魂,可他沒有能力復仇,他只能忍。而現在,這個昆侖兒向他展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院內沖出的侍衛們見了裘衙推駭人的模樣,紛紛大驚退卻,剎時將裘衙推周圍讓出一個半圓的空間來,裘衙推察覺異狀,急忙回頭一看,只見自己腰部以下仍在門口,竟只半個身子逃不出來,不由尖叫一聲,七孔流血,活活地嚇死。
大漢厲喝一聲,拔身而去,如同一頭鷂子般翻入半空,身在空中,兩片枷栲便向眾侍衛的槍頭刀尖處擲去,隨即拔出了鞘中的長劍。他這一躍一翻,矯如游龍,快若驚鴻,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映日,斑斑點點,直刺人目。
阿丑站在衙外已然看得呆了,大漢掌中劍灑出,一片精芒入眼,刺得他雙眼一黑,趕緊閉了閉眼,待他再一睜眼,只見官兵橫七豎八倒了一地,許多人在那里哀嚎翻滾,又有些人舉著刀槍殺向后衙,看來那大漢就是登堂入室,直奔帥堂去了。
阿丑站在街對面,衙門口倒了一堆奇形怪狀的尸體,血腥味隱隱飄來,遠遠近近的,有人在奔跑號叫,有人在逡巡著觀看,阿丑站在那兒,心如擂鼓,雙腿突突打顫,艷陽照在身上,身上卻一陣一陣的發冷。
他實在沒想到,那個昆侖人竟如此兇悍,他更沒有想到,殺人竟如此簡單。
沒錯,那個昆侖人一路殺進都督府,給他的唯一感覺就是:簡單!如此簡單!
P:書友們正在呆呆地看著書頁發怔,耳邊仿佛憑空打了個響雷,一個霹靂般的聲音大喝道:“少年人,某看你骨骼清奇、本性純潔,值此周一,百舸爭游的關鍵時刻,正該登錄點擊、投票推薦!今后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醉枕開太平’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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