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過幾道陡坎坎
淌過幾條水灣灣
山高也有人行路
水深自有渡河船
放船不怕排頭浪
鏟盡人間路不平
甘灑熱血換天地
青山處處英雄魂
1950年初,松江鎮。
這里是長江流進本省的第一鎮,地屬巴江縣境內。
萬里長江浩浩蕩蕩,經過松江鎮后,又蜿蜒向東,千百年來經久不息。
松江鎮是一個千年古鎮,歷史悠久。小鎮沿江綿延三公里,街道依山鄰水而建,高高低低,古樸陳舊。土木、磚木和竹木房屋皆有,青瓦蓋房,有的臨江處還建有吊腳樓。街道由青石板道連接而成,街面狹窄,端一碗水就可以潑到對面人家戶去。
在松江鎮下街子南面的臨江處,是一個老渡口,名叫太平渡。這里是本省鄰縣從水路過來的一條近道,也是鄰省通過鄰縣到本縣的一條通道。
前不久,解放松江縣城,一部分解放軍就是從太平渡上岸,一路打到松江縣城去的。
松江鎮這個水碼頭,不知從哪年哪代開始,就十分繁華熱鬧。上下水運穿梭,四方客商云集,軍政商工、販夫走卒、袍哥江湖,過往甚眾。
鎮上商貿發達,米行、棉紗廠、染坊、酒廠、旅館茶館、妓院飯店,不一而足。織布的、做面的、榨油的、說書的,農工繁榮。
巴江縣一解放,考慮到這里相對復雜,也為了保護太平碼頭的安全,新政權縣政府就將這里設立為第一區。
為盡快打開局面,縣里第一時間往這里派了干部,著手開展征糧工作,同時打擊土匪和反動殘留武裝,保衛新生政權。
這天,在松江鎮街上,出現了三個人。
為首的身材中等,體態適中,寬臉盤,臉上棱角分明,濃眉下一雙眼睛機敏有神。他身穿灰布長衫,頭戴藍色“博士帽”,腳穿膠底布鞋,一副商人打扮,腳步不緊不慢,邊走邊觀察著兩旁的門店和街上不多的行人。
緊跟在后面的兩人,一人身材高大、身體魁梧,他頭大肩寬、膀大臂圓,肩上斜背一個兩頭扎緊的布口袋。
另一個倒是精精瘦瘦,皮膚黝黑,他頭纏青布,本地人打扮,肩扛扁擔,扁擔兩頭綰著籮繩,緊緊跟在兩人后面。
三人來到下街子太平碼頭。
在碼頭旁邊一個門店外,一方三尺黃色酒幌上,“四方茶館”幾個字在微風中輕輕搖晃。
穿長衫的漢子朝那個茶館看了看,抬腿朝里面走去。兩個人跟了進來。
一個肩上搭了塊白布帕子的堂倌立即笑著迎上來,
“三位,里面坐!”
三人選了一張靠近街邊的桌子,長衫漢子面朝街面坐下。
“三碗茶!”青布包頭的男子喊道。
“好嘞!三個蓋碗!”堂倌應答道。
茶館里面熱鬧得很,除了幾桌吃茶“喝單碗”(指酒)吹牛的外,還有幾桌打牌賭錢的。有擲骰子的,有攤牌九的,有打撮牌、扯十四、打大二的,幾桌人吆五喝六、烏煙瘴氣。
蓋碗茶上來后,三人正要喝茶,門外突然涌進來十幾人,為首的二十多歲,長得面皮白凈,三七開分頭,穿一身灰呢子中山裝,上衣兜外吊著一條金光閃閃的表鏈。
此人像是十分熟悉這里,一進門徑直朝一張桌子坐下,旁邊一青衣男子,長得獐頭鼠腦,點頭哈腰站在旁邊,其余男子則一色黑衣,坐上另一張桌子。
堂倌見狀,急忙上前,低頭喊了聲:“五爺!”
那人并不搭理,將懷表拿出看了看,又放進懷里。
“莫啰嗦!老規矩!”旁邊男子朝堂倌揮揮手,堂倌就立即下去了。
在“五爺”剛一進店時,幾桌打牌吃酒的就立即安靜了下來,好像瞬間被人堵住了嘴巴,有幾個腳踩在板凳上擲骰子的,也把腳放了下來。
這邊桌上的三人只是用余光看了看他們,依舊喝茶。為首商人模樣的人,將蓋碗揭開,那茶的霧氣冒出來,立即聞到一陣清香。
一會兒,“五爺”那一桌也上了茶,還端來幾碟瓜子胡豆花生,外加一碟鹵豬頭、一碟青椒炒的鹽白菜。
堂倌端來一小碗“松江古井酒”。“五爺”開始品酌起來。旁邊那一桌黑衣人也不說話,等著上茶。
只見一名“茶博士”手提一把滾燙的長嘴銅壺,另一只手臂從臂到腕重重疊疊地支了一摞茶碗,手指間還夾了幾只。
他走到桌前,對這桌人微微一笑,一閃手一晃臂便將所有茶碗平平順順地鋪排在桌上。
隨著他的一個后撤步,將身子拉成弓步狀,這把銅壺在他手中一晃,立即到了身后肩上,呈“蘇秦背劍”式,瞬間又將另一只手搭在銅壺一端,呈“懶漢挑擔”式,
隨著他身體的移動,剛才的前弓步現在成了側身后弓步,他一扭頭,眼到銅壺嘴到,只見一股冒著青白熱氣的開水從壺嘴噴射而出,朝兩米外的桌上疾速飛去,水柱不偏不倚,正中桌上茶碗中心。
桌上地上,竟沒有濺出一丁點開水來!
如此這般,“茶博士”將所有茶碗的開水斟滿。
三人這桌的那個魁梧大漢哪里見過這種功夫,不由得叫了一聲“好!”,精瘦黝黑那人立即在桌下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茶館正對面的街道旁邊,是一個土壩,坐在茶館里面正好可以看見。
里面的人正喝著茶,見外面一老人牽著一只猴子走進壩子,后面跟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那女孩手拿一面銅鑼,邊走邊敲,“哐哐哐!”,一會兒就吸引了一些人圍過來。
這猴子被一根繩子牽著,頸上拴著一個鈴鐺,肚子上包著一塊紅布,正蹦蹦跳跳東串西跑地跟在老人身邊,頸子上的鈴鐺“叮叮當當”直響。
老人站在人群中間,朝大家拱了拱手,說了一番話后,就耍起猴戲來。
茶館地勢比土壩高,能看清場內情況。
只聽得銅鑼聲響,老人口中喝令,用手示意,那猴子先兩腳站立,作手抱雙拳狀連連作揖繞場一圈,再忽地一個雙手撐地倒立行走,一開場就贏得一片掌聲。
又見老人一聲“接棍!”,就見一根“如意金箍棒”向猴子飛去,那猴子就地一縱身,在空中接住,落地后也不停歇,將棍舞得團團轉,只見棍影翻飛、虎虎生風,圍觀人群又是一片掌聲。
這時小姑娘將手一伸,那猴子兩手握住“如意金箍棒”,將棒往地上一杵,一個撐桿跳就到了她手上,隨即上到頭頂,一個反手遮陽,將手放到額前,做悟空眺望狀。
人群一陣叫好,外面又有一些人圍上來爭著看猴戲。
鑼聲,掌聲,叫好聲,引起了站在“五爺”旁邊那人的注意。
這人叫侯三,是“五爺”家中親信。他看看“五爺”并不分神,專心喝酒吃菜,就慢慢挪到一邊,邁步出門,朝人群走去。
這時銅鑼聲越來越密集,一陣緊似一陣,那“潑猴”騰空幾個前空翻,緊接著作連續后空翻,貼著人群一圈翻下來并不嫌累,人群掌聲喝彩聲達到高潮。
侯三出了茶館,被這聲音催得急了,想看熱鬧,匆匆跑近人群,硬生生往里擠,引來一些人厭惡的眼神。
那猴子似乎看見了侯三令人討厭的做派,等他擠進去,剛直起腰來,這“潑猴”的空翻剛一著地,就“騰”地一下飛到他肩上,一只后腿一抬,露出像一團火燒云似的紅屁股,屁股下面那砣紅肉中間有一個小小的紅色肉棒,翹起來“嗞——”地一下冒出一股熱湯來,當即噴了侯三一臉,一股尿酸臭撲鼻而來。
侯三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潑猴”就好似孫悟空一個筋斗云翻到天邊撐天柱上撒了一泡尿似的歡喜,又箭步飛身下來,幾步急射到老人身邊,轉過身坐下來看著侯三。
侯三當即跳了起來,又用手在臉上一抹,他身上又腥又臭,臉上頸上、領子上衣黃燦燦、濕漉漉的,當即大怒,
“我日你娘!”他指著老人,瞪圓兩只小眼,破口大罵。
罵聲未畢,沖上前來抓住老頭衣領,劈手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來得毒辣,直接將老頭打得一頭栽倒在地,頭部重重砸在地上,來不及呻吟,嘴里立即“噗——”地冒出一股鮮血。
小女孩一見老人被打,尖叫一聲“嘎公!(外祖父)”就朝老人撲過去,還沒靠近,就被侯三拎住后衣領往后一拉,一下扔到后面。
他跨步向前,抬腳就向老頭踢去------
忽聽得一聲“住手!”
侯三一驚,忙扭過頭來,只見從人群中走出一位十八、九歲的白衣女子,她頭上一條獨辮扎在身后,腰間系著一條紅色布腰帶。
這女子一雙柳眉,此刻已向兩旁豎起,兩只杏眼圓圓睜著,看來已是十分憤怒。
只見她幾步上前站定,用手指著侯三,厲聲說:
“恁大一個男人,欺負老人小娃,不怕雷公劈你!”
侯三正在耍潑,突然被人呵斥,愣了片刻。待看清是一個漂亮幺妹,便放下心來,當下就有輕薄的意思,他丟開老頭,迎著女子走過去,喉嚨里發出公鴨般的淫笑音:
“雷公?嘿嘿,老子就是雷公,莫非你要給我做雷婆不成?”話畢直接伸手過去,就要摸女子的下巴。
侯三的手還沒有完全伸出去,就看到一道白影晃過來,他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聽得“啪!”地一聲脆響,立即感到左臉像貼上了燒紅的烙鐵,巴生生的疼,頭部也“嗡”地一聲,暈乎乎的。
他用手捂住左臉,再看那個女子,她雙手操在胸前,正看著他輕蔑地笑著。
“你---你---”侯三在那一瞬間有點懵,他完全沒想到遭此一擊,也不愿相信就是眼前這個女娃干的,他甚至還朝左右看了看,但現在的確就是這個女娃站在自己的面前,而且還得意的看著自己,侯三說話也結巴了起來,
“你,你敢---打我?”
“這是還你的!少不欺老,你懂得不?”
侯三登時血氣上涌,顧不得還有圍觀的人,惡狠狠地說了句:“老子弄死你!”,上前用拳照準女子左太陽穴一個單峰貫耳。
只見那女子將頭往下一縮,輕輕避過這一拳,然后在他那晾開的右肋下一點,侯三那只落空的右手便一下纏在自己左頸上不能動彈,身子失去重心要往后倒。
女子用腳勾住侯三的兩腿,“噼里啪啦”左右開弓一頓耳光,就見侯三瘦殼殼的腦袋隨著節奏左右直搖。
侯三眼中翻白,耳內轟鳴,只有挨揍的份,剛才那副活脫脫的神氣,已經不知被扇到哪個爪哇國去了。
這時,圍觀的人群也大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有幾個膽大的,竟然拍手叫起好來。
茶館里那三人在侯三耍橫時,已經走了出來,此刻正冷眼看著這一切。
見侯三已經被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女子停了手,用腳暗里帶勁一勾,侯三就一個后栽倒下地去。
這侯三也并非吃素之人,落地時倒也開始清醒過來,下意識一縮身,就勢一個后滾翻,剛翻轉身來呈單腿半跪狀態,就伸手往腰間摸索,那腰間鼓鼓的,竟是一把手槍。
人群中有人驚呼了一聲。
侯三剛將手槍舉起,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將他那握槍的手腕緊緊按住。侯三抬起頭來,看見一個方臉漢子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像箭一樣逼視著他。
侯三抬起左手一拳打過去,趁機猛地抽回手槍,只見那人用手接住打過來的拳頭,將它往懷里一帶,又抬腿朝侯三持槍的手腕踢去,手槍一下子飛到天上。
那人由著侯三倒過來的勢頭閃身讓開,腳下一用勁,侯三就一個惡狗撲食仆倒在地上,“媽呀!”一聲。這時候手槍從天上掉下,那人一伸手,穩穩接住,食指在扳機套圈里將槍打了幾個旋兒后,將槍拿在手上,他看著地上的侯三。
侯三還沒爬起來,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好!”
接著人群里有一個不急不慢的掌聲傳過來。
一個男子邊拍手邊走出人群,用沉穩的聲音繼續說道:“好!好!好!”
這人就是“五爺”。
他此時兩腮繃緊,看似中正儒雅的裝束,臉上卻露出一種陰狠之氣。一群黑衣隨從立即閃在他身邊。
侯三見他到來,忙哭喪著叫一聲:“五爺!”。
“五爺”并不看侯三,低吼一聲:“滾!”
侯三站起來捂著臉一副委屈的樣子跑到“五爺”身后去了。
此時那名白衣女子已上前將倒地的老頭扶起,又拉過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孫女,看著眼前一幕。
“五爺”朝那人一抱拳,說道:“這位老兄,做人不可過分!”
那人朝他笑笑:“過分不過分,諸位鄉親可都看見了,要不你讓他自己說說?”他指著侯三。
“五爺”卻并不正面回答,問道:“這位老兄,聽口音不像本地人?”
“這個你管不著,大道不平路人鏟!你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吧?”他回答。
“既是外鄉人,還敢在這里來‘放氣’(指打人),就不怕我們‘把著門房歪’(指依仗自家地盤欺負人)?”那人陰沉著臉說道。
“外鄉人”哈哈大笑,“世道變了,恐怕老規矩該改改了!”說罷看著周圍的圍觀群眾,
“你們說,是不是啊?”
人們大多不敢回答,有幾個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你!——”,“五爺”似乎被激怒。
身后有兩名黑衣男子立即摸出了短槍。
“哈哈哈哈——”那人并不懼怕,轉身對“五爺”說,
“真不知道世道變了呀?動不動就亮‘硬貨’(指手槍),這是‘棒客’(指土匪)的作為嘛!”
“五爺”心里一驚,眼見這人氣勢不凡,心里猜著他的來頭,嘴里卻說,
“這位老兄,聽你這口氣,看你這身手,是個行家,哪一路來頭?”
“這個你管不著!不過,我要奉勸你,管好自己的人,要不然,有人會不答應的!”,那人似乎話中有話。
“你——”,
“五爺”想要發火,又似乎摸不清對方來路,不敢貿然行事,想想也就退了一步,
“那好,今天的事咱就兩清了,不過,打了我的人不說,該把家伙還給我吧?”
“外鄉人”想了一下,一甩手,只見一個弧線,槍朝“五爺”飛去。
“五爺”的眼睛始終緊緊盯住面前這人,并不斜視,朝空中一伸手將槍接住,遞給旁邊的隨從。
正在這時,只聽得“轟隆——”一聲炮響,把在場所有人嚇了一跳!
炮聲響過,緊接著,傳來幾聲槍聲,然后是機槍的“噠噠”聲。
“出事了!”有人大喊,圍觀人群立刻一哄而散,紛紛逃離。
“五爺”卻不慌不忙,用手制止了身后兩個黑衣男子,兩男子收回了槍。他用眼光狠狠瞪了面前這人一眼,一揮手,幾個黑衣人連同侯三一起匆匆離去。
槍聲開始密集了起來。
跟在“外鄉人”后面的兩人上前對他說,“有情況!”
這人示意他們摸出一些錢拿給受傷的老人和女孩,讓他們趕快離開。老人家千恩萬謝,帶著孫女急忙離去。
剛才出手打抱不平的白衣女娃看著這一切,也愣在那里,直到炮聲一響才反應過來,她緊盯了下這個漢子一眼,仿佛要將他記住,然后轉身飛快離去。
又是一聲炮響,聽得出是迫擊炮打來的。
三人一低頭,為首那人從腰間拔出手槍,說了聲:“準備戰斗!”就帶著兩人朝槍聲最近的地方跑去。
來到松江鎮的這三名男子,為首的名叫肖劍,他是新政權巴江縣人民政府公安局偵察股長。
肖劍不到三十歲,卻算是久經沙場的老革命了。他是山東人,經歷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后來隨軍南下到了巴江縣,參加接受偽政權的工作。成立了人民政府公安局后,被任命為偵察股長。
身材高大的那人姓牛,也是山東人,是一名年輕的老兵。他曾是一名機槍手,生來力大如牛,為人憨厚耿直,人們稱他“蠻牛”,是一名解放軍戰士。
另一位叫張國強,巴江縣人,偵查股戰士,他人熟地熟,是本地通,腦子靈光,機敏過人。
這次三人組成一個偵察小組,由肖劍帶隊,是奉了縣長兼公安局長徐亞洲的命令,來到松江鎮執行偵察任務。
之前有情報,鄰省的一股國民黨某部潰軍,有往本縣奔來的跡象,而他們瞄準的第一個目標,極大可能就是離得較近的松江鎮。
這股國民黨軍,雖然被擊潰,但仍然保留了相當數量的武裝,畢竟是正規軍,還有較強的戰斗力。
上級指示,要獲知此股殘匪的具體動向,伺機予以堅決消滅。
第二個情況是,由于第一區的征糧工作開展得好,區政府正在組織往縣城運糧,而松江鎮離縣城八十多公里,交通不便,沿途有匪患不說,近期境內有一股最大的土匪武裝,可能已經盯上了這里,會組織土匪攻打松江并搶走糧食。
但是縣里得到的情報太晚了。就在肖劍三人來到松江前,這股土匪已經調兵遣將,并聯絡其他殘匪,氣勢洶洶地朝這里殺來。
令肖劍沒有想到的是,鄰省這股國民黨潰軍,也不約而同地趕到了這里。
此時的松江鎮,即將被上千土匪武裝和國民黨軍圍困。
戰斗突然間就打響了起來。
肖劍判斷這是土匪發起了進攻,他帶著三人朝東面的中街子跑去。中街子地勢比這里高,他們迅速沿著青石板街道往上疾跑。
這時街上的店鋪和人家紛紛關門,一片乒乒乓乓的杠門、閂門聲,人們高喊“棒老二來了!”,大家唯恐避之不及,瞬間絕大多數人家已經關門抵戶。
肖劍三人正往中街子沖上去,忽然呼啦啦一幫群眾從上面跑下來,神色慌張,邊跑邊喊,
“來了來了!”“遭了遭了!”
張國強忙問原因,原來是一股土匪已經從上面殺下來。
“呯!呯!”槍聲就在人群后面響起來,一個人“哎喲!”一聲喊,中槍倒地。
三人剛閃到街邊讓過群眾,對面幾十步遠的地方就出現了土匪。
來不及躲避,肖劍對準跑在前面的幾個端著長槍的土匪,抬手就是一梭子,二十響快慢機輕輕一點頭,兩個土匪立即中彈,一人一個仰翻倒地。后面的土匪見狀,立即趴在街道上。
趴下的土匪朝著這邊一陣亂射,子彈飛過來打在門窗上撕碎了幾塊木頭,打在青石上的子彈濺起了火花。
“隱蔽!”肖劍喊一聲。三人閃進旁邊一間空屋。土匪見狀,又紛紛從地上爬起來,同后面趕來的一些土匪一哄而上朝屋子圍過來。
張國強見屋后有一個矮的圍墻,朝肖劍一招手,幾人也不戀戰,跳墻而去。
出了圍墻,三人又朝下街子方向跑去。
下街子太平碼頭再往西就是前往鄰省的方向,剛才從中街子方向跑下來的群眾就是往這個方向跑去的。為了保護群眾,肖劍他們追了過去。
然而此時西面也傳來槍聲,慌亂中一部分群眾又往北面山坡上一陣亂跑,另一部分又跑了回來,街面上一片忙亂。
三人急忙向跑回來的群眾招手,要他們往北面山上疏散,一邊同群眾一起跑上一個小山坡。
剛一回頭,就見山坡下一幫匪軍向太平渡口沖來,有的已經沖過渡口,徑直向中街子方向沖去。
這幫匪軍身穿國民黨軍服,頭戴鋼盔,前面一隊人手持清一色的卡賓槍,由一個持短槍的軍官帶領著,邊吼邊沖。
見匪軍人多勢眾,肖劍只得邊觀察著邊判斷:這是兩股土匪!從之前掌握的情況來看,他們是同時來到了這里。
肖劍聽見,從上街子區政府方向傳來的槍聲越來越急,還間插著手榴彈的爆炸聲。
區公所此刻被土匪包圍,正進行著激烈的戰斗。
就在這天早上,天剛一放亮,區長王一山走出區政府。
近段時間來,第一區在松江鎮的工作開展得卓有成效。政策宣傳和發動群眾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征糧也比較順利。留用的幾個鄉長和一些保長甲長,看來對共產黨政府的政策,大多是擁護的。
不過,形勢還是比較嚴峻復雜。
就在昨天晚上,縣里來了電話。縣長徐亞洲親自給他交待,近期有土匪武裝瞄準了他這里,有可能發動突襲。而且,鄰省的一股國民黨潰軍也有逃竄過來的跡象,要他提早作好準備。還有,留用的舊官僚中也不是全都真心擁護共產黨的,這當中有左右搖擺、甚至要繼續反動下去的,要時刻提高警惕!
接到這個電話,王一山心里沉甸甸的。
是啊,剛征到的十萬斤糧還沒有起運,土匪一定是掌握了這個情況。再說,襲擊成立的第一個區政府,如果得手,無疑將極大地助長土匪的囂張氣焰。
而縣城離這里較遠,如果突然遭到土匪攻擊,增援部隊一時趕不來,就只有靠自己這點力量獨自支撐了。
留在區公所的還有解放軍的一個班。王一山是區長,又兼任了政治指導員,加上區干部以及軍大幾個學員和區里武裝隊十多名隊員,基本武裝只有三十來人,這點力量是很難抵擋得住大批土匪的攻擊的。
即使戰斗到最后,自己犧牲事小,糧食被搶、大批地方干部被殺害,群眾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遭到打擊,新建立的地方政權被破壞事大!
想到這里,王一山連夜召集了會議,將上級的精神作了傳達,并部署了應對方案。
一早起來,王一山就同幾個干部一起,來到了區政府所在地龍王廟外面的壩子里。這里已經有一些鄉長保長甲長在等候,壩子里還有二十余名身背各式槍支的保丁和鎮公所的保安兵。
王一山之所以要將這些保甲長和保丁叫到這里,還是因為昨晚上徐縣長的叮囑。他要說服這些人認清形勢,堅定立場,關鍵時刻站在共產黨和人民這一邊。
王一山大步踏上壩子邊的一個土臺子,大聲說道:
“國民黨反動派還心存幻想,殘余的土匪武裝無時無刻不想反撲回來,人民政府決不答應!”他用剛毅的目光掃視著全場,
“現在,土匪盯上了我們第一區,是想來攻打區政府,搶走糧食,你們說,我們怎么辦?”
“同他們干!”有幾個回答。
“對!狠狠地打擊他們!”王一山重重地一揮手。
“王區長,土匪有多少人?”有個保長輕輕問了句。
王一山看了看他,對大家說,
“土匪可能一時人多勢眾,但沒有什么可怕的,國民黨八百萬正規軍都被共產黨打敗了,這些個土匪又算得了什么?消滅他們是遲早的事!”
有幾個保甲長帶頭鼓掌,保安兵和保丁們紛紛點頭,多數人表示要保衛區政府,保衛糧食。見大家態度明確,王一山又告誡他們,
“我還要給大家講清楚,不管之前你們做過什么,只要棄暗投明、重新做人,政府都會給你們出路的。將功折罪、立功受獎,政府也說話算話!如果繼續與政府和人民為敵,我們決不輕饒!”
講話完后,王一山接著部署了區公所的防衛。
龍王廟在松江鎮的上街子東面一個山坡上,地勢是松江鎮的最高處。一眼望向西,松江鎮的上、中、下街都可映入眼簾,清清楚楚。南面靠長江,崖高壁陡,北面和背后的東面都是人行不便的石壁石溝。這里是一個易守難攻之地。
讓人不放心的是征收的十萬斤糧食。這些糧食存放在中街子的一個倉庫里,到現在才運出去一小部分,守衛糧食的兵力太少,令他十分擔憂。
中午,王一山等人剛吃過飯,同幾個干部正在研究工作,忽聽得中街子方向一聲炮響,接著就是密集的機槍聲傳來。
中街子靠北面的地方就是通往巴江縣的大道,糧倉也在那里,有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駐守。
土匪發動進攻了!
果然,電話響了,是解放軍班長李偉打來的,報告土匪突然發動了襲擊,人數眾多,已經將糧倉團團圍住,戰斗打響了。
還沒待王一山說話,電話斷了。
王一山疾步走到區公所外,又聽到“轟隆!”一聲,土匪的炮彈落在糧倉附近,山下頓時硝煙四起。同時,他看見黑壓壓一片土匪正從中街子朝區公所方向沖上來,邊走邊打槍,已經離這里很近了。
“活捉八路娃!”
“火燒區公所!”
“為死去弟兄報仇!”
土匪的吼聲、尖叫聲此起彼伏。
“準備戰斗!”王一山大喊一聲。
壩子周圍,石頭、沙袋壘成了陣地,兩挺捷克式輕機槍安放在兩邊對準山下方向形成交叉火力,其余人員立即進入陣地。
首先從上街子爬上來的一股土匪,肆無忌憚地狂叫著,徑直朝區公所撲上來。
王一山喊一聲“打!”一甩駁殼槍,當即撂倒一個。緊接著機槍“噠噠噠!”怒吼起來,前方地上濺起一陣土灰,沖在前面的土匪又慘叫著倒下幾個,后面的趕緊退回去,一時間土匪被壓制在土坎下面。
中街子的戰斗極為慘烈。
所謂糧倉,原是幾個雜貨鋪堆貨的倉庫,無險可守。一個班的解放軍戰士在班長李偉和副班長盧玉峰的帶領下,在倉庫門口用裝上河沙的麻袋建了一個臨時陣地。戰斗一打響,土匪的一枚六零炮彈打過來,就傷了好幾個人。
土匪仗著人多,輪番瘋狂進攻,陣地前已經堆了幾十具土匪的尸體,不久,解放軍戰士犧牲過半,盧玉峰也負了傷。
眼看著手榴彈扔完了,子彈打光了,李偉紅著眼朝戰士們吼一聲“上刺刀!”
一群土匪嚎叫著沖過來,戰士們一起身,當場刺倒幾個在麻袋外面,又一輪土匪撲上來,越過麻袋跳進陣地,貼身肉搏開始了。
副班長盧玉峰的大腿被子彈擊中,血汩汩的往外流,他躺在那里,等幾個土匪端著槍拿著大刀圍過來時,突然滾過去死死抱住一個土匪將他掀翻在地,身后兩個土匪見狀,掄起大刀瘋狂地砍在他背上,他用牙咬住土匪不放,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取下土匪身上的手榴彈拉響了。
班長李偉在刺倒一名土匪后,腦后被槍托一個重擊,當即昏了過去。
其余的解放軍戰士全部壯烈犧牲。
此刻,肖劍等人焦急萬分。他已經看到中街子到來的大股土匪,兵分兩路,對糧倉和區公所發起了進攻。
他想從土匪后面沖擊一下,減輕上面同志們的壓力,但是從西面過來的大量國民黨匪軍已經壓了進來,他們處在土匪和國民黨匪軍的中間,如果貿然進攻,可能造成無謂的犧牲,決定先等待時機。
這幫國民黨匪軍沖到將近中街子的時候,停住了。后續的隊伍也開進來,在太平渡口的壩子里集結,并未再向前。
狡猾的國民黨匪軍已經知道境內的土匪正在與解放軍激戰,他們停下來,是為了收漁翁之利。
區公所那里,已經打退了土匪幾次進攻。
見火力太猛,土匪們不敢再輕舉妄動,隔著土坎在下面朝上喊話,但回答他們的是機槍和手榴彈。
戰斗進行了一下午,冬天黑得早,夜幕降臨了,槍聲逐漸稀疏下來。
肖劍幾人趴在小土坡上,冷靜地觀察著。
太平渡口的土壩里,幾盞汽燈被支起,把這里照得通亮。
在土壩的旁邊,一間臨江的吊腳樓房屋的木柱上,綁著受傷被俘的解放軍班長李偉。
他頭部流血,臉上胸上,一些鮮血已經凝固,結上厚厚的一層血痂,另一些部位的血還在往下滴,他的頭無力地垂下來。
土匪們圍在周圍,不時起哄叫罵。
一個上穿黑色短襖的男子,肩上斜挎著一條匣子槍,他手拿大刀,趾高氣揚地朝土匪們吼道:
“弟兄們!你們說,啷個收拾這個八娃?”
“殺了他!”
“取燈籠(指挖眼珠)!”
“二當家的,剝他的皮!為弟兄們報仇!”
“對!剝皮!剝皮!剝皮!”土匪們一陣亂叫。
“二當家”興奮得大叫,“好,就剝皮!老子剝他的皮!”
李偉掙扎著抬起頭,“啪”地吐了他一口血水。
“二當家”被激怒,他眼露兇光,雙手握住大刀,朝李偉的肚子一刀刺去,肚子當即被開了一條大口子,血一下涌出來,腸子露在外面。
“老子叫你吐!”他獰笑一聲,從牙縫里惡狠狠擠出一句,“日你娘!老子今天親自剝你的皮!”
說著他將大刀往地上一扔,從腿上拔出匕首,上前抓住李偉的頭發,將頭抬起來,閃著寒光的匕首朝額上落下去——
“住手!”身后一聲猛喝。
“二當家”的匕首在空中停住了,他轉過身來,要看看這位膽敢呵斥他的人是誰,還沒等他看清對方,臉上就吃了狠狠的一耳光。
“混賬!這是團座!”站在旁邊的一個國民黨軍官呵斥道。
“二當家”剛要發作,一看對方身著國民黨軍官服,佩上校軍階,又聽到旁邊軍官說了聲團座,當即就捂著臉啞了聲。
“團座”冷眼盯著他,又看看綁在柱子上的解放軍。
李偉已經奄奄一息,肚子里的腸子流出來,掛在身下。“團座”皺皺眉,對“二當家”喝令一聲,
“下去!”
“二當家”不敢吱聲,垂下手,狠狠地吞下一口濃痰,走到邊上去了。
“團座”朝身邊一位軍官示意,那名軍官一招手,過來兩名國民黨士兵,站在李偉前面。
這兩個士兵舉槍瞄準,軍官將手舉起來,又放下去,只聽兩聲槍響,班長李偉犧牲了。
區公所這里,王一山顧不得歇一口氣,趁戰斗的間歇立即清理傷亡情況和武器彈藥。
有干部報告,兩人犧牲,多人負傷,彈藥已經過半。通訊已經中斷。下午派去了兩位到縣里送信的同志,也不知情況如何。
這時,一名軍大學員跑進來,要王一山趕快出去看看。
王一山來到壩子邊的陣地前,在距一百米開外的土匪那邊,幾支火把伸出土坎,將那里照亮,土匪們縮在下面并不露頭,傳來一陣尖叫和狂笑聲。
慢慢地,從那個土坎下面伸出了兩根竹竿,而在火把的照耀下,搖搖晃晃地出來的竹竿上面,分明掛著兩顆人頭!
王一山悲憤地閉上了眼睛。
他認出來了,這就是被派出去送信的兩位同志,他們沒有能夠將信送出去,而是被土匪殘忍地殺害了!
幾位同志憤怒得大聲喊叫,一人抓起機槍對著土匪方向就是一陣狂掃,邊掃射邊要往下沖。
王一山制止了那位同志。這個時候更需要冷靜,貿然出擊于事無補,反倒會造成損失,這也是土匪所希望的。
夜深了,土匪也沒有貿然進攻,他們在中街子和下街子的方向燒起了一堆堆篝火,到處是他們得意忘形、手舞腳蹈的身影。
而這時的松江鎮,遭到了一次瘋狂的洗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