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的店面極小,掌柜、廚子和店小二都是店主劉旭一人,平時除了不遠處那座村莊的百姓們會來沽點酒,就靠南陽河上往來的客船上臨時下來歇腳的客人和打漁的漁夫們來照應,所以生意非常冷清,這店主也無心經營,時常收了酒旗茶幡茶去尋些別的生計,過往船只和左近居民都習慣了,一見門前桿上沒了酒旗茶幡,便也不再過來。
今天這家小酒店似乎就已打烊了,門前那根細竿子上光禿禿的,可你要是走近了,就會發現茶幡酒旗雖然收了,門板卻未全部安上,起碼還留了兩塊門板的縫隙來通風換氣。店里面靜靜地坐了幾個人。
四個人圍桌而坐,背門而坐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穿一身青衣,那服飾打扮,根本就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廝家仆,此人生得眉清目秀,只是唇薄眼細,臉色陰沉的白中透青,看著有些怕人,正是青州府楊家大少爺楊旭的貼身伴當張十三。
在他左手邊端坐的是一個魁梧的大漢,這人穿一襲圓領皂衣,年約三旬,頜下一部粗髯,根根粗如鋼針,生得是濃眉闊口,頗具英武之氣,他的神情很冷,既沒有蹙額嗔目,也沒有咆哮如雷,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一股殺氣便從他身上靜靜地散發出來。
張十三右手邊卻是一個胖子,這胖子四十多歲,大腹便便,圓臉肥腮,若是剃了頭發,再換身僧衣,恐怕就會有我佛弟子把他當成“彌勒真彌勒,化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的布袋和尚,還以為他老人家又來游戲人間了。
這個胖子穿著一身團花交領的員外衫,頭戴折角紗巾,衫是上好的棉布,卻非絲羅,看來他家中雖然有錢,卻只是個純粹的商賈,既非士,也非農,所以沒資格穿綢緞錦衣。如今是洪武皇爺坐龍庭,上下尊卑的界限分明著呢,誰敢僭越了規矩?
就在前兩年,江南那邊發生過一件事,有十幾個平民家的少年,因為家中富裕,買得起皮靴,所以都穿了靴子顯擺,跑到街頭去踢鍵,結果被巡街公人抓個正著。那時皇帝老爺剛剛下詔:庶民、商賈、技藝、步軍、雜職人等一律不許穿靴。有人頂風作案,自然要嚴懲不貸。最后十幾個倒霉蛋都被砍了雙腳。
有鑒于此,青州府雖然有點天高皇帝遠的意思,可是家里有錢卻沒資格穿華服錦衣的商人老爺們,也只好在家里穿穿錦衣絲羅抖抖威風,一旦出門的話,外面多少是要罩上一件布衫的,夾著尾巴做人至少太太平平,誰也不敢公然招搖,直接挑釁大明洪武皇帝的威嚴。
這胖子眉毛很淡,天生一雙笑眼,那雙笑眼的眼角此時正在不斷地抽搐,額頭鬢角也在不斷地淌著汗,肥胖的手里緊緊抓著一塊潔白的手帕,不時地擦擦額頭腮邊流下的汗水。
張十三對面坐著的,就是這家小酒店的店主劉旭了,劉掌柜的生就一副老實憨厚的相貌,穿一身青粗布的直掇,襟角掖在腰帶里,兩只袖子挽著,露出板板整整的一截里襯,他的嘴唇緊緊地抿著,一臉苦大仇深,好象坐在他旁邊的這三個人都是吃霸王餐的食客。
皂衣大漢是青州知府衙門的一個檢校,名叫馮西輝。檢校是官,雖說比九品官還低一些,只是個不入流沒有品的小官,可那也畢竟是官,平民百姓見了他是要唱個肥喏,尊稱一聲大人的。
圓臉胖子姓安,名叫安立桐,是青州安氏綢緞莊的掌柜,經常往江南一帶去采買絲綢,再運到北方來販賣,家境殷實、身為一方富賈,腰纏萬貫,在官場上他一個純粹的商人固然屁都不是,可他家里有錢,平民百姓們見了他,就得巴結著喚一聲員外老爺。
天很熱,店里的氣氛卻冷的可怕,四個人都陰沉著臉色,一言不發,壓抑的令人窒息。過了許久,安員外才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楊旭死了,咱們的差事算是辦砸了,現在該怎么辦?大家都這么悶著不說話,也不是個事兒呀,馮總旗,咱們這里邊您的官兒最大,您得給大家伙兒拿個主意才成啊!”
馮檢校的嘴唇動了動,絲絲的好象在冒涼氣兒,好半天才幽幽地道:“拿主意?拿什么主意?四年前,你我四人奉命離開應天府,潛入這青州城,足足耗費了四年的時間,把僉事大人能夠動用的全部財力、物力和人脈都用上了,這才把楊旭扶持起來。上個月,本官剛剛給僉事大人遞了消息,說楊旭已成為齊王心腹,大人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了,誰曾想……,誰曾想就他媽這么一轉眼的功夫!”
馮檢校狠狠一捶桌子,茶杯一齊跳了起來,馮檢校這才恨聲道:“楊旭讓人宰了,消息一旦傳到僉事大人耳中,我們會是什么下場可想而知,幾位,羅大人的手段你們是曉得的,若不想落得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場,那就自我了斷,尋個痛快吧。”
想起京里面那位大人殺人不見血的厲害手段,幾個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劉掌柜喘了半天粗氣,咬牙切齒地道:“真他娘的,哪底是哪個烏龜王八,殺誰不好,偏偏殺了楊文軒,楊文軒一個身世清白的諸生,又不是什么江湖人物,他能得罪了誰,竟然莫名其妙就……,啊!大人,你說會不會……是咱們的身份暴露了?”
張十三一聲冷笑,對這位年長他近一倍的同僚毫不客氣地訓斥道:“你是人頭豬腦么!我們行事如此隱秘,怎么可能被人察覺?退一步說,如果我們真的暴露了身份,誰會對我們不利呢?唯有齊王,可若是齊王下的手,他需要用行刺的手段?他會只殺楊旭?
就算我錦衣衛最風光的時候,在王爺們眼里有幾斤份量?應天府五軍營的那兩位指揮大人是怎么死的你忘記了么?他們就因為沖撞了一位進京朝覲的王爺儀仗,就被王爺使人當街活活打死,結果怎么著了?這位王爺不過是被皇上訓斥幾句了事。
除了造反,根本就沒有能加諸于藩王身上的罪過,真就是有什么惹了眾怒的罪行,那也是王爺犯錯,長史代罪,除非是謀逆大罪,否則普天之下誰動得了皇子?如果楊旭之死真是齊王授意,齊王要殺我們就像輾死一只螞蟻般容易,用得著這般藏頭匿尾?”
安員外搓著手,憂心忡忡地道:“眼下追究楊旭的死因有什么用處,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向羅大人交待啊……”
張十三冷冷地道:“楊文軒一死,我便抹去了船上的痕跡,用車子把他載來此地,消息此刻還未張揚開來,我連城都不進,而是把諸位約在此地相會,就是想要大家一起來商量對策,我……是沒有辦法可想的。”
安員外臉色蒼白地轉向馮檢校,說道:“馮大人,你看……要不咱們把這里的情形向大人如實說明?楊旭之死完全是一個意外,罪不在你我,咱們是無辜的,眼下又是大人用人之際,說不定……說不定大人會放過你我呢。”
張十三又是一聲冷笑:“吃的燈草灰,放的輕巧屁!羅大人幾時這般心慈面軟過了,應天那邊現在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錦衣衛現在處境何等艱難,想要翻身,依賴的就是咱們了。四年前,大人還能給咱們提供一些幫助,幫咱們扶持一個楊文軒出來,現在,大人已不可能再給予我們任何幫助了,大人的全部希望都葬送在咱們手里,你還指望大人會饒恕你嗎?”
安員外汗流的更急了。
張十三在這四個人中地位有些特殊。四人中以馮檢校為首,但要說到與應天府那位羅大人的關系,張十三才是羅大人的心腹,因此除了面對馮檢校時他還能保持幾分尊敬,對其他兩人卻是呼來喝去,絲毫不假辭色。安員外和劉旭早已習慣了他的跋扈。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喊道:“店家,在下捕了幾尾鮮魚,不知店家這里收嗎,在下的價錢很公道,比起魚鋪子里來可要便宜多了。”
劉掌柜正在心煩意亂之中,揮手便嚷:“去去去,老子今兒不開張,酒幡茶旗都收了,你看不見?”
他一面罵一面抬頭,待他看清店外那人模樣,整個身子頓時一震,就像遭了雷擊似的僵在那兒不動了,馮檢校三人察覺他的神情有異,立即扭頭向門口望去,這一看,三個人也是大吃一驚。
楊旭!
那個昨夜死掉,現在正藏在后院馬車中,因為天氣太熱尸體都已要發臭的楊旭,居然一副叫化子裝扮,活生生地站在店門口,手里提著一串大小不一的魚,用柳枝穿著魚鰓,看起來那都是剛捕來的鮮魚,魚尾偶爾還會有氣無力地擺動幾下。
他的頭發蓬亂松散,胡亂挽一個髻,橫插一截樹枝作簪,身上披一條破破爛爛的短褐,下擺處殘破的如絲如縷,下身則是一條變了顏色的燈籠褲,用草繩兒胡亂系在腰間,小腿上打著綁腿,腳下是一雙破草鞋,露著臟兮兮的腳趾頭。
驚魂稍定,四人才發現這人與楊旭還是有著些許不同的,首先這人的舉止氣度與那風流倜儻、年少多金的楊公子相去甚遠,不過這倒關系不大,就算是皇帝老子穿一身叫化子行頭往街角一站,手里托著破碗,也絕不會再有那九五至尊的威風氣派,很大程度上,這是衣裝的問題。但是此人比楊旭結實一些,膚色也要比楊旭黑的多,另外就是一些無法確切說出的因素,完全是一種感覺,一種陌生的感覺。
馮檢校四個人用“找碴”一般挑剔的眼光仔細地審視他,甄別著這這叫化子與楊旭的區別,發現二人的區別實在是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他們已經見過了楊旭死的不能再死的尸體,真要以為這人根本就是楊旭稍作打扮,特意扮成了叫花子來戲弄他們。
今天沒開店,窗都關著,只在店門口敞著兩扇門,所以室內光線很暗,那人看不清店中人的神情,店中四人卻能把他看的清清楚楚。這個人雖是一身寒酸,可是五官相貌卻與楊旭一般無二,如果讓他換去這一身乞丐行頭,再好生打扮一下,可不就是那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風流公子楊旭么?
馮檢校和張十三的目光相繼亮了起來。
那人站在門外,看不清店中眾人的神情,卻能感覺到他們正在怪異地打量自己。他那來歷不明的身份在這對戶籍人口控制最嚴格的時代對他來說是一個最重大的威脅,為了避免麻煩,他一路行來連城都很少進,要不也不至于混成這般形象,此時察覺情形有異,立即提高了他的警覺,他打個哈哈道:“店家若是不買,我自離開便是,何必這么大的火氣呢,打擾了。”說罷提了魚就走。
安員外喘了口大氣,驚嘆道:“你們看到了么,看到了么,這人竟與楊旭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要不是楊旭的尸體就在后面車子里,咱們幾個剛剛還親自驗看過的,我真要以為是楊旭活過來了!唉,為什么這短命的乞丐不死,不該死的楊旭卻死了呢?”
安員外長吁短嘆著,馮檢校和張十三已慢慢扭過頭去,用一種看白癡似的目光看著他,安員外被他們看的有點發毛,他摸摸自己的鼻尖,訕訕地問道:“呃……我……我說錯什么話了嗎?”
張十三挪揄道:“安立桐,我以前只覺得你蠢,卻沒想到你比豬還蠢。”
安員外的臉騰地一下紅了,結結巴巴地問道:“我……我又怎么啦?”
馮檢校對劉掌柜沉聲吩咐道:“你跟上去,盯住他,看他何處落腳!”
劉掌柜點點頭,先返回內間,片刻功夫竟提了把刀出來,馮檢校皺眉道:“跟蹤一個叫化子,還需要帶刀?這把刀亮出來,一旦落入有心人眼中,豈不是一樁天大的禍事?放下!”劉掌柜訕訕地放下刀,閃身出了店門。
安員外這才反應過來,驚叫道:“啊!我明白了,大人,莫非……莫非你想用這乞丐魚目混珠?”
張十三刻薄地道:“老安吶,我方才說錯了,其實你比豬,還是要聰明那么一點點的。”
馮檢校卻沒有說話,而是拿起了擱在面前的那柄刀。這是一柄狹長略彎的刀,輕便靈巧,易于近身搏斗,緬懷地看著這把刀,馮檢校的目光漸漸熱切起來。他拇指一按卡簧,利刃嗆啷一聲彈出半尺,馮檢校的指肚輕輕拭過鋒利的刀鋒,喃喃自語道:“繡春刀啊繡春刀,要到幾時你的威風才能重現人間?”
一刀在手,一股無形的殺氣已沖霄而起,漫過了南陽河畔的一草一木、一水一山。
張十三思忖片刻,又擔心地道:“大人,楊旭此人交游廣闊,朋友眾多;他是青州富紳,府中管事、下人也不少;齊王府里也有許多人認識他,就連齊王也和他見過面。若是讓他做楊文軒的替身,在什么場合露上一面,說上幾句話,那倒不難,可是若讓一個叫花子頂替楊文軒這樣的富家公子,時間長達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恐怕婢為夫人,終不似真。”
馮檢校嘆道:“你縱不提,我又豈會不知,只是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么?死馬當作活馬醫,總得試一試吧。十三郎,若與大人論起親疏遠近,我不及你,如果大人追究起來,或會對你網開一面,而我們……,我們都有父母妻兒,但有一線生機,總是不想放過的,大家共事一場,還望十三郎念在你我兄弟情誼,慨施援手。”
張十三微顯猶豫之色,馮檢校貼近了他的耳朵,低聲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了,如果此人真能取而代之,便是你我手中一個傀儡,到那時,楊家的萬貫家產……”
張十三心中怦然一動,不由點了點頭,低低應道:“十三縱受上寵,事敗怕也難逃懲罰,你我本該同舟共濟,十三但憑大人吩咐就是。”
馮檢校喜道:“如此就好,十三郎平日一直跟在楊旭身邊,對他的脾氣秉性、談吐舉止、喜好興趣、來往交游再清楚不過,如何才能讓此人搖身一變成為楊旭,這點鐵成金之人非十三郎莫屬。”
說到這里,馮檢校看了眼憨態可掬的那尊“佛”,眉頭微微一皺,若非這幾年他們的勢力江河日下,人手嚴重匱乏,如此大事,怎么也不會派這么一個其蠢如豬的家伙來,此人毫無用處,反倒成了累贅,馮檢校放心不下地囑咐道:“安立桐,此事關乎你我身家性命,十三郎若有所需時,你當全力配合,尤其是你的嘴巴要管嚴一點,萬萬不可對任何人泄露分毫,記得了么?”
安員外點頭如小雞啄米:“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張十三目光一閃,低低說道:“大人,除了你我四人,還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馮檢校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默然片刻,淡淡地道:“那就讓她去死吧!”
安員外聽了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又開始不停地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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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內院的一間房屋內,聽香姑娘瑟縮著身子坐在炕頭,身子都僵了也不敢動上一動,炕里面就是楊文軒的尸體,她不敢挪動身子。昨夜那人還是一位風流倜儻的溫柔男子,水上蕩舟、荷中吹簫、柳下垂釣、在滿天星光月色里與她恩愛纏綿……
她才被公子買回來不足半個月,本以為終身有靠了,可誰知……
聽香沒有想過去報官,她害怕。張十三說的那番話她一直牢牢地記在心頭,從小到大,她學的都是如何取悅男人的本領,其他的一概無知。她也沒有想過要逃走,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不明白為什么要逃走,不知道逃走之后又能去哪里,她的人生就像一根纖弱的藤,根本離不開男人這棵樹。
她當然更不懂張十三為什么要隱匿主人遇刺的消息,并且偷偷把她帶到這家城外小店里來,看起來他和這里的店家還很熟悉。她只是猜測……,或許十三郎擔心楊公子的去世,他這個伴當的地位也將不保,楊府里主事的人一直是肖管事,十三郎和肖管事向來面和心不和,他唯一的倚賴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楊文軒。
所以……十三郎隱匿消息,或許是想卷帶一筆財帛遠走他鄉,那么他留下自己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聽香知道自己有多美,對男人有多大的誘惑力。
那么,我以后就要做十三郎的女人了?
十三郎自然不及楊公子的風流倜儻,人品俊雅,也沒有公子的萬貫家產和秀才功名,不過……不過若是他肯善待于我,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只是一個侍妾,公子死了,就算我不會因為這場官司身陷囹圄,唯一的結局也只有被轉賣掉,誰知那時花.落.誰家呢。
正胡思亂想著,門吱呀一聲開了,聽香身子一抖,這才看清進來的人是張十三。
“十三郎……”聽香趕緊挪身下地,怯怯地叫,語氣有些討好的味道。
“嗯!”
張十三點點頭,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長發委地、雙腕如藕、眉如遠山、眸如點漆,陽光透過窗紙濾入,映在她的身上,身姿婀娜,肌膚如玉,果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尤其是她那楚楚可憐、溫婉順從的神情,更是叫人油然生起呵護之念。
她正是花一般的年紀,誰是那護花的人呢?
張十三微笑著,很溫柔地道:“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想了個萬全的法子,走吧,到店里吃點東西,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是!”聽香細細地應著,張十三這么一說,她更加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斷,芳心不免稍定,提起裙裾,輕輕隨在張十三身后,溫順一如隨在公子身后時。
一出房門,微風起,撩起了她一頭青絲。
聽香這才醒覺自己還是披頭散發的模樣,這副模樣未免不美,她忙放慢了腳步,輕輕挽起自己的秀發,她希望盡量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讓她的男人看著賞心悅目。
這么快就想著去討好另一個男人,并不是因為她對楊公子無情,她只是很清楚,她不配談情,也沒人和她談情,男人要的只是她的身子,所謂情、愛,對她這種身份的人來說只是一種奢望。她只有這妖嬈的身子和一張漂亮的面孔,她給男人快樂,從男人那里獲得生存的權利,僅此而已。
張十三感覺到她的腳步放慢了,停身回頭,恰看見她舉手挽發的動作,于是向她笑了笑,笑容和煦而溫柔。聽香被他看到自己的舉動,覺得被他看破了自己心意,不免有些害羞,于是輕輕地垂下了頭,但是挽發的動作卻加快了。
男人通常沒什么耐性的,一個好女人不該讓男人等她,這是院子里的媽媽從小就對她耳提面命的話。
然而就在她低頭的剎那,張十三的眼神忽然變了,變得像蛇的雙瞳般冷血、殘忍。
含羞低頭的聽香并沒有看到,即便看到了又能怎樣呢?她的人生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中。
張十三一步閃到聽香的面前,猛地攥住了她剛剛挽起的頭發。屋檐下有一口大水缸,張十三便把手中那一蓬青絲向水缸里按下去……
“啊!”只是一聲短促的驚叫,聽香的頭便被埋進水里。
“為什么?”
聽香滿心的惶惑和驚恐,她想尖叫、她想求饒、她想問個清楚,可她一句話也沒機會說出來,只要一張嘴,水就會灌進她的嘴巴。
張十三臉上始終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那冷漠而平淡的眼神,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在他手底掙扎著的生命,水濺到了他的臉上,他仍一動不動,攥住聽香頭發的手卻越來越用力,用力地向水下按去。
許久許久,聽香的掙扎終于停止了,軟軟地趴在缸口,一動不動。
張十三慢慢放開手,聽香纖柔的腰身半折在缸口,上半身完全倒在缸里面,頭面埋在水里,偶爾還有幾個氣泡冒上來,水面上鋪滿了她烏黑的秀發,就象一蓬旺盛的水草……
妍若春花,人賤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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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回到他臨時寄身的那座龍王廟,把捕來的魚隨手掛在陰涼處,頹然坐倒在一蓬雜草上。陽光從廟頂上的破洞里照下來,照著他襤褸的衣裳。環顧四周,廟門半倒,神像盤剝,蛛網處處,這就是他這今天的宿處了,輕輕嘆息一聲,他枕著手臂仰面躺了下去……
他叫夏潯,他本來并不屬于這個世界,一年前的那個夏天,準確地說,應該是六百多年后的某個夏天,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警校學生。
那天,警察找到了他,希望他能為警方做臥底。因為警方抓住了一個毒販,而這個毒販剛剛通過中間人聯系到了一伙南方人,對方答應幫他搞一批貨,雙方還沒有見過面,只通過中間人了解了一些彼此的情況,于是警察想找一個體形、長相、年紀與那毒販相仿的人冒名頂替,以便人臟并獲。
他答應了!
警校不包分配,如果這次臥底任務完成的漂亮,他將順利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這對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人來說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為了這次行動,他查閱了大量資料,還去監獄里跟被捕的毒販們學習他們的談吐、黑話,了解他們的生活習慣,警方還找來一位催眠師教給他“自我催眠術”,讓他給自己“洗腦”,從心底里接受即將扮演的毒販角色。一切準備就緒,南方毒販來了。
雙方開始了長達半個多月的智斗生活,夏潯每天都得想辦法讓他們信任自己,他和這些人砍價商談、陪這些人花天酒地,與他們一起出入聲色場所,漸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可惜,在最后一次試探中,他失敗了。那一次,毒販們突然翻臉,以刀相逼,說是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夏潯的辦案經驗還是太少了,他沒有看出對方只是在詐他,一時沉不住氣動手反抗,結果功虧一簣暴露了身份。經過一番浴血廝殺,他逃到了大街上,好心人打電話叫了120,救護車風風火火地趕來了,結果夏潯被撞飛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被撞飛起來的身子就這么消失在空中,當他清醒過來時,就已身在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的湖州南潯小葉村了,時至今日,他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在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一些非主流的報刊雜志上,為他留下了這樣一筆記載:繼英國諾福克第一旅一千多名官兵離奇失蹤,加拿大安基柯寧村村民集體失蹤,以及日本木下先生親眼目睹的豐田轎車消失案,還有莫斯科地鐵乘客與列車員神奇消失事件之后,世界上又發生了一起眾目睽睽之下的離奇消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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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夏潯醒過來后還穿著與大明百姓完全不同的服裝,他幾乎要以為自己過去二十年的生命經歷完全就是一場荒唐的夢。他出現的地方是湖州南潯小葉兒村,這是一家墮戶村,也就是賤民村。大明人戶以籍為定,分為軍、民、匠、灶,而賤民位列四民之外,夏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社會階層。
其實賤民自古就有,商賈、皂隸、優伶、奴仆、娼妓、乞丐都是賤民,然而賤民也分三六九等,像商賈、皂隸、優伶雖位列賤民,其實和普通百姓相差不多,甚至地位、財富、社會關系比一些普通的良民百姓還要強得多,但是賤民中最卑賤者,卻是真正的掙扎在社會最底層。
這樣的賤民,大多是因為戰爭而被貶為賤民的人,他所在的這個村子里的人,就是賤民中的賤民,他們都是元末義軍領袖張士誠的部屬。張士誠在元末群雄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好人,他不奸險,能容人,他開墾荒地、興修水利、減免賦稅,江浙一帶的普通百姓、士子文人乃至豪門巨賈全都支持他。
正因如此,張士誠與朱元璋交戰失利后困守孤城,盡管城中糧盡,一只老鼠都能賣出百余文的高價,皮靴馬鞍等都被人煮食充饑了,可城中百姓仍愿與他同生共死。一座孤城,歷時十月,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軍民一心,全力死守,給朱元璋的軍隊造成了重大損失。是以朱元璋破城之后,憤而將城中軍民盡皆貶成了賤民。
賤民不許讀書識字,不許務農做工,自然也就不能出仕做官,更可怕的是,就算是改朝換代,賤民的身份也不會改變,從古到今,每一位開國皇帝坐了天下,都不會赦免前朝遺留下來的賤民,因為他們已經臟了。
只有在這樣的地方,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百姓的聚居群落當中,才沒有人去追問夏潯的身份來歷,沒有人去計較他有沒有路引戶證。可他不想過如此低賤的生活,賤民們可以從事最卑賤的工作,他連身份都沒有,就算是做最卑賤的工作都得偷偷摸摸。沒有路引戶證,他哪里都去不了,客棧不允許他入住、民居不向他借宿,商賈不收他做伙計,匠人不收他做學徒……,唯一的出路只有做乞丐或者做盜賊。
還有第三條路嗎?
本來是沒有的。
但是夏潯想到了……
在此期間,他盡可能地從救他回來胡大叔和村人們那里了解著有關這個時代的一切信息,包括坐臥行走、言談舉止,等到他的傷養好,一舉一動和這個時代的人也沒有太大的區別的時候,他告別了自己的恩人,信心十足地進城去了。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他沒有身份,在明初像他這樣的黑戶,比我國六七十年代找工作沒有戶口本、出門沒有介紹信還要困難,他寸步難行,好幾次還因為行跡比較可疑,險些被巡檢捕快們當成流民、逃犯弄進大牢里去,無可奈何之下,他又回到了小葉兒村。
小葉村的百姓對自己的賤民身份大多都已麻木不仁了,但是也有人不甘于這種身份,救他一命的胡大叔就是其中一個。胡大叔名叫胡九六,曾經是張士誠麾下的一員將領,他無法忍受世世代代永遠不變的卑賤身份,更無法接受自己乃至自己的子孫連做一個農夫都成為奢望,只能從事打魚、捕蛙、賣湯、吹糖人等小手藝,妻女則只能做媒婆、做奴婢、甚至從事皮肉生涯,所以他一生不娶,寧愿胡家絕后。
夏潯返回小葉村,幫著胡大叔打漁捕蛙維持生計,一老一少相依為命。胡大叔沒有親人,把他當成親兒子一般看待,從胡九六那里,夏潯不但學到了一身高明的水里功夫,還學到了胡九六當年縱橫沙場的殺人功夫。夏潯并不甘心終老于此,他從只有自己才了解的一些將要發生的歷史事件中,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為此他耐心地準備了很久,當他準備告別胡大叔,再次去闖一闖這個世界時,積病成癆的胡九六卻病倒了。
胡大叔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人,是他的救命恩人,更是他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這種時候夏潯無論如何不能棄之而去,他留下了,照料著胡大叔的生活,直到半年后胡大叔溘然病故。夏潯以孝子身份,為胡大叔辦了喪事。
曾經的胡大將軍,最后留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有荒郊野外的一坯黃土,祭拜了胡大叔之后,夏潯連村子也沒回,就直接踏上了征程,正如他當初來的時候一樣,消失的無聲無息。
他一路往北走,風餐露宿,歷盡艱辛,打聽著道路往北平府走,因為那里有一位燕王,名叫朱棣。夏潯知道,有一天這位燕王會以靖難的名義起兵,并且最終成為永樂大帝。
他還知道,永樂大帝雖然同他老爹洪武皇帝一樣心狠手辣,不是個好侍候的老板,不過這位老板有個長處,比起歷史上許多開國明君包括他老爹朱元璋都強上許多的長處:他不干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
對敵人,朱棣像秋風掃落葉一般冷酷無情,但是對自己人,他卻優渥有加,恩寵不盡,哪怕你在他還未成就大業之前便已死了,他也會記著你的功勞,把封賞還報在你的家人、你的后代身上。河間王張玉、東平王朱能、金鄉侯王真、榮國公姚廣孝……,以大功得以侑享廟廷,子孫終大明一朝榮寵不減的靖難功臣世家比比皆是。
這樣的皇帝,古往今來屈指可數,只有秦始皇嬴政、唐太宗李世民和這位永樂大帝朱棣三個人而已。即便以心地仁厚的宋太祖趙匡胤,手里雖未染上自家功臣的鮮血,其胸襟氣魄比起這三個人來也要遜色半籌。既然如此,何不去投燕王呢?
這是夏潯想到的,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并且活出滋味來的唯一辦法:
一旦戰火燃起,大軍過處,地方政權一片糜爛,那時誰還會去查證他的身份來歷?如果他能在這個時候投軍入伍,自然也就漂白了身份,那時為自己杜撰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就不必擔心會被人識破。可這機會是不是一定能抓住,抓住了是否就真的能改變他的命運,他沒有把握。
他記不清朱元璋還有幾年好活,也記不清朱棣于何時起兵。他明白,如果提前趕到北平,他是無法入伍當兵的,難道他要一直在北平做乞丐等機會?天知道會不會不等朱棣起兵,他就在某個冬天凍斃街頭了。就算他順利捱到了朱棣起兵,是否就一定能投軍入伍呢?入伍之后,是否能夠活到靖難功成的那一天呢?燕王的靖難之戰打得可并不輕松啊,好多次連朱棣本人都險些死在戰場上,燕王麾下勇冠三軍的大將張玉就是戰死沙場的,更遑論那些本來就是炮灰的士卒了,他夏潯何德何能,就一定能逢兇化吉?
越接近目的地,這些考慮就不可避免地浮上心頭,夏潯正心事重重地想著,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他驚詫地睜開眼睛,馬上就看到面前站了四個人,一個官、一個小廝、一個員外、一個小販……
夏潯腹肌攸地收緊,想要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可他馬上看到了四個人散開、包圍的身法動作,除了那個胖胖的員外,其余三人身手靈活、腳下沉穩,都有一身好武功,夏潯立刻警覺地散去了力道,他的表情和身體做出的反應,完全就是一個普通的鄉下壯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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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
“夏潯。”
“年齡?”
“22歲。”
“籍貫?”
“湖州南潯小葉兒村。”
“操持何業?”
“草民藉屬賤民,隨父捕蛙捉魚,偶爾也幫閑作工。”
馮西輝一身公服,又是四人之首,自然由他主審。此處雖是一座小酒店,馮檢校往那兒一坐,倒也頗有大老爺坐堂問案的氣派。
張十三忽然插嘴問道:“南潯鎮?我聽說那里土壤肥沃,水渠縱橫,稻米生得甚好,當地人家都是種水稻的,是么?”
夏潯老老實實地答道:“南潯的確宜種水稻,只是種桑養蠶,布匹絲綢,獲利比種田高出十倍不止,所以我們那里家家戶戶都種桑養蠶,糧食么,其實種的不多。”
張十三又道:“我聽說湖州的鐵佛塔前些日子遭了雷擊,焚毀大半,可有此事?”
夏潯有些疑惑地道:“草民只聽說湖州有鐵佛寺,飛英塔,沒……沒聽說過什么鐵佛塔呀,遭沒遭雷擊,草民更不曉得,雖說草民自幼就生長在湖州,卻還從未進過湖州城呢。”
張十三與馮西輝碰了個眼色,抿起嘴不說話了。夏潯一面小心應付著,心里也在暗暗揣測著這四個人把自己帶到小酒店來的目的:“這四個人的組合也未免太古怪了些。一個是衙門里的官、一個是富富態態的員外、一個是滿面滄桑的掌柜,還有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這樣的四個人,不可能是剪徑的強盜,而我如今身無分文,比叫花子還慘,他們抓我來做什么?事非尋常必有妖……”
馮檢校見他有問必答,十分乖巧,不禁滿意地笑了笑,他拿起安員外剛剛寫就的一份狀紙扔下去,說道:“夏潯,你來看看,這是什么。”
夏潯并不接狀紙,只是俯首道:“回大老爺的話,草民不識字。”
字是繁體的,其實大部分繁體字夏潯都認識,偶爾有幾個不認識的字,聯系上下文的意思他也能看下來,但是以他現在的身份是不應該識字的,所以他連片刻的猶豫或者接狀紙的動作都沒有。臥底訓練條款自我保護類第一款第八條:你的行為舉止應符合你所使用的身份,僅僅改變外表是不夠的,必須從內心變成你將要扮演的角色,能瞞過你自己,才能瞞過別人。這些條款夏潯早已倒背如流,上一次臥底失敗的血的經驗,更把這一切深深地鐫刻在他的腦海中。
馮檢校本就不認為他應該認識字,遂嘿然一笑,說道:“這是一張狀子,是這位小哥兒替他家主人鳴冤告狀的。”
夏潯怯然道:“是,只是……不知大人把這狀子給草民看,是……什么意思?”
馮檢校淡淡地道:“你不清楚?或許等你見過了他家主人的尸首,你就會明白了。”
劉旭和張十三臨時客串了衙役,把楊文軒的尸首抬了出來,夏潯見到楊文軒的時候,真的是大吃一驚。在那個時代聲訊傳播遠不及后代,兩個長相完全一模一樣的人,是當時是很難得的經歷,見了的確夠讓人驚奇的,夏潯卻不然,雖說若是路遇一個長得與自己一般無二的人會叫人有種新奇的感覺,卻還不致于讓他大驚小怪,可這與他形貌相同的人若是一具尸體,那么他想不吃驚也不成了。
馮檢校沉聲道:“這一位乃是我青州楊文軒楊公子,是一位有功名的諸生,你這刁民見他與你形貌一般,頓生歹意,意欲殺人冒充,以便詐取錢財,是以將他殺死,這位小哥兒就是苦主,那位安員外和劉掌柜就是目擊證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冤枉!草民冤枉!”
夏潯又驚又怒,大聲喊冤,馮檢校卻哈哈大笑:“夏潯,你縱然不認,此事也是鐵證如山,一旦報官,你是有死無生!螻蟻尚且貪生,本官料你不愿走這條死路,本官還為你安排了一條生路,你可想知道么?”
夏潯悄悄抬起的膝蓋又不著痕跡地落了回去,雙臂卻仍暗蓄著力道,懵然問道:“不知大老爺說的是……什么生路?”
馮檢校沉聲道:“關于此人的身份,本官并沒有誑你,這個人的確是我青州府的富紳,名喚楊旭字文軒,他意外被人刺死,而他對本官是有大用的,本官見你與他形貌一般無二,有意讓你冒名頂替,替本官做事,你答應么?”
張十三道:“這可是富貴天降啊,只要你一點頭,不但沒有殺身之禍,從此還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步登天,成為人上之人,這樣的好機會,還有什么好猶豫的。”
“我……我……”
夏潯有些畏懼地看了眼那具尸體,馮檢校笑道:“你不必擔心,本官并非歹人,不會讓你做些作奸犯科的事情,實話對你說吧,我們四人,包括這死去的楊文軒公子,其實都是欽命上差!”
夏潯愕然道:“欽命上差?”
馮檢校道:“不錯,劉旭,亮出你的官身和腰牌,叫他看個清楚!”
早已做好準備的劉旭稱喏一聲,立即寬去外袍隨手棄于一邊,里邊露出的赫然是大紅的官衣,盤蟒飛魚、腰系鸞帶,鸞帶上又掛一塊腰牌,他從懷里取出一頂烏紗,撐開了端端正正往頭上一戴,平庸、平凡、貌不驚人的小店掌柜,剎那之間竟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
夏潯茫然地道:“不知老爺這是……哪個衙門的差官?”
心底里他卻是暗吃一驚:“錦衣衛?胡大叔不是說錦衣衛已經被洪武皇帝裁撤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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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草民聽爹爹說……”
夏潯結結巴巴地說出了疑問,馮檢校嗤之以鼻:“那不過是無知小民以訛傳訛罷了。”
馮檢校曬然道:“朝會、巡幸,鹵簿儀仗,侍從扈行,還有宮中宿衛的分番入直。朝日、夕月、耕藉、視牲時皇上身邊的護衛,所有這一切,是由天武將軍(天武將軍就是大漢將軍,主要職責是把守午門以及充作殿廷衛士,多由功臣子弟組成。永樂年間才改稱大漢將軍)、校尉和力士來完成的,而天武將軍、校尉和力士,皆隸屬于錦衣衛,裁撤?難道皇上不需要鹵簿儀仗、不需要侍衛當值了么?”
夏潯訥訥地道:“是,是,草民……草民是聽爹爹說的……”
馮檢校道:“民間倒是有這種傳言,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洪武二十年的時候,皇上當眾焚毀了我錦衣衛的刑具,不許我錦衣衛再以酷法刑訊,洪武二十六年的時候,皇上又下詔,內外刑案不得入錦衣衛,大小咸經法司,我錦衣衛不再擁有詔獄之特權。表面上看,我錦衣衛原有的侍衛、緝捕、刑獄之職權,只剩下侍衛儀鸞這一項了,這么說起來,也可以說是名存而實亡了。其實么……嘿嘿!”
張十三接口道:“其實只是因為文武百官對我錦衣衛多有忌憚,為安百官之心,我們錦衣衛奉皇命化明為暗了。其實緝查反叛仍然是我錦衣衛的重要職責,我等奉命潛赴青州,是因為我們收到一些涉嫌謀反的消息,此事牽涉到齊王府的一些人,皇上令我錦衣衛專司查辦此案。楊旭就是我們安排接近齊王府的人,他三年前就已秘密加入我錦衣衛。正因有我錦衣衛暗中相助,他的生意才做得風生水起,從而受到齊王的青睞,為齊王府打理生意。”
馮檢校見夏潯一臉茫然,又解釋道:“經商是賤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是要經商也得先有田地,坐定了良民的身份,經商只能算是他捎帶著的副業,否則就要劃入賤籍了。而鳳子龍孫、天皇貴胄,更是絕不能沾染這些行當。若是藩王經商,傳揚出去豈不是丟盡了皇家的臉面?所以需要一個看起來和王府全不相干的人替王爺主持生意,王爺的店鋪作坊都要掛靠到這個人的名下,以他的名義去經營。楊文軒有這個身份,就能掌握齊王府的許多機密,可惜……我們用了三年的心血,才讓楊文軒順利成為齊王府的心腹,有機會接觸到一些機密……”
張十三道:“明白了?若非楊文軒意外身亡,這天大的好處怎么會落在你的頭上?馮總旗垂青于你,有意送你一份富貴前程,你還不痛快答應,啰嗦些什么?”
“他會相信么?”劉掌柜和安員外對視了一眼,心中暗道:“縱然這說法有什么漏洞,也不是他一個沒見識的鄉下小子發現得了的吧?”
馮檢校道:“你若答應,今后便是我錦衣衛的人了,不但可以做官,還可受用楊家的萬貫家私。這兩條路,一生一死、一貴一賤,你如何選擇?”
昏暗的小店中一時靜謐下來,過了許久,夏潯才道:“是,草民答應,草民愿為大人效力。”
張十三微微一笑,俯身將那供狀撿了起來:“既然答應,那就簽字畫押吧!”
夏潯大驚道:“草民已答應為大人效命,為何……為何還要簽……簽這個東西?”
張十三冷哼道:“等你辦成了這件差事,馮總旗向上頭為你敘功請獎,你才算是我錦衣衛的人,如果你首鼠兩端、心懷異志,這張狀紙就是你的追魂令了,明白了么?”
夏潯聽了不免有些遲疑,張十三陰惻惻地道:“怎么?莫非你要選死路!”
夏潯猶豫半晌,問道:“草民……草民若為大人效力,真的……可以脫卻賤籍,加入錦衣衛么?”
張十三又露出了面對聽香姑娘時那溫柔可親、和煦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當然,總旗大人親口答應了你的話,還會有假么?”
夏潯把牙一咬,重重一點頭道:“好!我簽!”
看著夏潯俯首畫押,馮西輝與張十三臉上詭譎的笑容一閃即沒。
車是楊家車場自己造的一輛馬轎車,很寬敞,松木的車廂,帶著精致鏤刻的壁板,車廂里有張很大很舒服的軟榻,還有幾張錦墩和一張小桌子,兩側的壁板下半截造有夾層,里邊可以盛放沿途解悶用的樂器、棋牌,或者美酒、蜜餞,車子四壁都懸掛著輕幔,車窗位置則使用了織的比較稀疏的竹簾。
車子前后有四個魁梧的大漢,俱都一身騎裝,胯下配馬。尋常的大戶人家,縱然有錢,也沒奢侈到連家仆護院一類的人物也配馬匹的,不過楊家有這個便利條件,自從朝廷允許民營馬場之后,陸續有人開始嘗試開辦馬場,楊家在益都就開了一家馬場。
四個護院腰間都佩了狹鋒單刀。對于刀具,朝廷是允許佩帶的,畢竟朝廷也不希望路途不靖時,良民百姓受到傷害,不過佩把刀可以,弓箭長矛一類的東西你最好不要帶在身上,就連當收藏品也不可以,除非你想給自己弄個試圖造反的罪名。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卸石棚寨,那兒有楊家年初的時候剛設立的一個采石場。
張十三隨著車子微微搖晃著身子,說道:“你若此時出現在青州城,不需半日功夫,就會原形畢露,所以,我們得找個借口先離開青州。卸石棚寨的采石場年初才剛剛成立,齊王要重建王府,所需的石料全部由這家采石場供應,你是采石場的東主,因為石材是供應王府的,因而放心不下趕去主持大局,這個理由也還說的過去。”
“是!”
“采石場那邊的幾個管事都是雇傭的當地人,對楊文軒這個東家并不熟悉,你要瞞過他們很容易。不過,采石場畢竟不是楊家經營的主要產業,不需要東家一直守在那兒,所以我們在那里只能住上十天半月的。這些天里,我會把楊文軒的癖好、性情、脾氣、言談、舉止,包括他交往的朋友、府中親近的管事下人,遠遠近近各方面的關系,全都告訴你,你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熟悉楊旭的一切,以達以假亂真之效。”
“是!”
“齊王身份尊貴,你能蒙他接見的機會不大,有什么事王爺自會讓王府內司管事太監與你商量,如果管事太監和你商量生意上的事情,你盡可含糊下來,等回來以后再與我商議,就算王爺親自見你,也不必過于擔心,只要你能瞞得過家人和朋友,要過齊王那一關是很容易的。”
夏潯吃驚地道:“什么?還要和王爺打交道?”
夏潯的表情緊張起來:“咱們……咱們……,這……謀反之事,不會……與齊王有關吧?”
見他畏怯的神情,張十三不禁暗暗擔心:“這個小子是個沒有見識的鄉下人,平生見過的最大的官兒想必也不過是里正戶長一類的人物,哪里見過貴人?我們告訴他是奉皇命而來,若見其他人物,足以壯其膽,可若讓他知道我們要對付的人是一位王爺,恐怕這小子就像那十二歲殺人的勇士秦舞陽,一見齊王就要唬得面無人色,縱然他的言行扮的再像,豈不惹人生疑?沒見過大世面的勇士,到了王侯面前也很難淡定自若的。”
想到這里,便微笑安撫道:“荒唐,怎么會與齊王有關呢?齊王是當今皇上的兒子,皇子會造皇上的反嗎?”
夏潯一臉不信地道:“若與齊王不相干,那……那大人們奉圣旨而來,只要說與王爺知道,一同緝拿叛賊也就是了,何必……何必還要如此隱秘,連王爺都蒙在鼓里?”
張十三被他氣笑了,暗道:“這個刁民雖無甚么大見識,人倒不傻,這也不錯,若他蠢成安立桐那副模樣,老子就算拿出十成的力氣來教他,怕他也不堪造就。”
想到這里,張十三心中一動,忽地想到一個絕妙的理由,便道:“你要知道,這意圖造反的人,可能是在教的人,也可能是王府屬官。白蓮教的人慣于隱匿身份,依附豪門,暗行不軌之事;而王府屬官呢,王爺們有兵有錢,權柄極重。如果有些膽大妄為的王府官想以從龍之功而求一世富貴,效仿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故事,因此圖謀不軌,先行謀反之實,再迫藩王就范,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目前證據不足,這些還只是我們的猜測,如果我們大張旗鼓赴王府查案,最后卻查證不實,豈不傷了皇上與齊王之間的父子親情?又或者我們消息有誤,這蓄意謀反者與王府并無切實關系,我們這般冒冒失失赴王府查辦,豈不打草驚蛇?”
夏潯鼓起勇氣道:“那么,讓王爺為之保密,暗中協助,不就成了么?縣衙的差官老爺們到我們村子里來緝捕盜賊時,就是先通知戶長,暗中協助的。”
張十三眉尖一挑,沉聲道:“造反大案,與差官捕盜能相同么?你雖居于鄉下,孤陋寡聞,也該聽說過潭王自·焚的事吧?造反一事,誰知道王爺寵信的人或他親眷好友是否牽涉其中、牽連多深,事情沒有查明之前若讓齊王知曉,一旦王爺憂懼過甚,重蹈潭王舊轍,誰敢承擔責任?”
幾年前,潭王朱梓的大舅哥寧夏指揮于琥被人告發是胡惟庸叛黨,潭王朱梓為此惶恐不已,朱元璋聽說后遣使慰問兒子,還特意召他回京覲見,誰知朱梓卻以為父皇是想召他回京問罪,憂懼之下竟然**而死,因為朱梓無子,他的封國也就此撤消了。
這件事轟動天下,朝廷為此還特意發了邸報,將這件事情的詳細情形源源本本告諭天下,以致普天之下無人不知,聽張十三的說法,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皇上在查辦齊王府謀反案時才慎之又慎,擔心處理不好會把齊王這個兒子也給“嚇死”,因此錦衣衛們才格外小心。
好說歹說,總算把夏潯安撫下來,張十三長長地出了口氣,舉起斟滿葡萄酒的銀杯,微笑道:“要喝點嗎?”
夏潯搖頭道:“我不渴。”
張十三拿起夾子,從銀盤中夾了幾塊晶瑩剔透的冰塊,放進自己的杯子,輕輕搖了搖,聽著那叮叮當當的悅耳響聲,輕輕呷一口美酒,慢條斯理地道:“你應該喝一點的,楊旭最愛喝的酒有兩種,一種是冰鎮的葡萄酒,一種是自家釀的老酒,這就是其中之一。”
“是!”
夏潯從善如流,忙也斟一杯酒,學著張十三的樣子,放幾塊冰進去,輕輕搖晃著,看著那紅的酒液白的冰塊在銀杯中蕩漾出迷人的色彩,然后輕輕抿了一口。
張十三見他學的似模似樣,不禁莞爾一笑,又道:“這楊文軒是應天府江寧人氏,在那邊,楊家有一個龐大的家族,不過那邊的事情你知道一點就成了,不需要理會太多,這里是不會有人向你打聽那邊的事情的,而且,楊文軒的父親之所以到青州來,就是因為當年和家族起了沖突,這才憤而離鄉,他們父子二人都不喜歡聽人談起家鄉的事情,所以即便真的有人向你問起故鄉的事,你也大可做出不快的神情避而不談,再說,楊文軒離開江寧時才六歲,本也記不住多少故鄉的事情。”
張十三說著,拿起一柄小錘,輕輕敲著銀盤中盛的一塊方冰。那冰是從軟榻下面取出來的,軟榻下面是一口箱子,里邊碼滿了冰塊,用厚厚的棉被隔溫,一路上冰塊既可降低車廂中的溫度,又可以飲用,一舉兩得。豪門富紳是很會享受的,很多人家府上建有冰窖,冬季儲藏,夏季取用,雪用以烹茶,冰用以鎮酒,既有情調,又能彰顯出豪門大戶的奢華排場。
“楊文軒幼年時在家鄉已經由父母作主定下了一門親事,不過關于他這位未過門的娘子,詳細情形我并不知道。楊文軒從不愿向人談起故鄉的任何事,包括他的這門親事向來也是語焉不詳,如果有人問起,你也可以含糊過去,無須理會。”
“楊文軒府上有位肖管事,是楊文軒最信任的人,他是當年陪著楊家老爺從江南老家過來的唯一的仆人,對楊家一向忠心耿耿,不離不棄。楊文軒就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前兩年楊文軒守孝期間,有些生意楊上的事不方便拋頭露面,也是由他經手的。
肖管事有一個女兒,年方十四,名叫肖荻,雖是仆傭的身份,楊文軒卻一直待她情同兄妹,楊文軒在家的時候,都是由她照料起居飲食的。楊府里最熟悉楊文軒的人,就是這對父女了。為安全起見,等你回府之后,要盡快找個由頭,把這對父女遠遠地貶離出去,以免被他們看出虛實。”
“是!”夏潯學著張十三的動作,優雅地呷一口酒,慢慢品嘗著,輕輕頷首答應。
“楊文軒的父親是四年前病逝的,他的父親叫楊炳坤,享年五十有四,當時楊文軒年僅十六歲,守孝期滿三年后,于去年考入府學,成為青州的一個生員……”
張十三說著,目光剛剛看向冰盤,夏潯馬上識趣地拿起夾子,給他杯中填了幾塊碎冰。張十三輕輕搖晃著杯中的美酒,臉上露出了愜意的笑容。
以前他是不可能有這種待遇的,楊旭是正式加入錦衣衛的軍官,有告命官身,自從他去年考中諸生,得了功名,身價更是看漲,張十三和楊旭雖是同僚,但是不管公開的身份,還是秘密的身份,他在楊旭面前總要低人一頭,而現在,“楊旭”卻得乖乖任他擺布,怎不令人揚眉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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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傳來一陣湍急的流水聲,張十三輕輕挑起窗簾,向外邊望了一眼。只見一條大河水流湍急,河水清澈,正浩浩蕩蕩地流向遠方,陽光照在水面上,鱗鱗一片。
張十三揚聲問道:“到固水河了么?”
車把式在外面答應一聲,張十三便道:“過了河把車趕到樹蔭下去,公子要歇息一下。”
夏潯低聲問道:“不是急著趕去卸石棚寨么,怎么還要在這兒停下?”
張十三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車子過了橋,車把式便把車趕到河旁的樹蔭下,張十三走出車廂,對車把式和四個護院吩咐道:“你們去林中吃點干糧,歇息一下吧,天氣炎熱,公子和聽香姑娘要在河邊洗漱一番,消消暑氣。”
幾個人答應一聲,便向遠處走去,東家要在河邊洗漱一番沒關系,可是既然還有女眷,下人就得避開了。天氣炎熱,女子衣著薄透,不宜被別人看見。河邊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林中很是涼快,五個人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林蔭中了。
見他們已經走遠,張十三又回到車中,夏潯驚訝地道:“聽香姑娘?這車上除了你我,哪里還有什么姑娘。”
張十三詭譎地一笑,說道:“你讓開一些,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
張十三走過去,一把掀開鋪在榻上的軟墊和竹席,露出下邊盛冰的箱子,再掀開箱蓋,里面是厚厚的一層棉被,夏潯知道棉被下邊就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冰塊,在路上他已經享用過這冰鎮葡萄美酒的滋味了。掀開棉被,下面果然是晶瑩透亮的冰,盡管封的嚴實,此時也已有些融化了。
夏潯看到這里,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想起這一路上他喝下的冰鎮葡萄美酒,他的喉頭突然收緊,有種作嘔的感覺。
張十三把棉被拿出來鋪開,再把冰塊一塊塊擺上去,兩層冰塊搬下來,下邊又是一層棉被,再掀開,赫然出現一個蜷曲著身子的少女來。
箱中的少女臉上帶著一種異樣的蒼白,冰塊融化后在她臉上凝成了一顆顆細小的水珠,她的小嘴微微地張著,那雙本該很嫵媚的眼睛驚恐地張大,眼神直勾勾的,看得夏潯一陣毛骨怵然。
“這是楊文軒的女人,只是他買回來的一個女人,很漂亮吧?楊文軒性好漁色,除了留連于花街柳巷,他在青州還另有女人,也許是一個、也許是幾個,也許是未嫁的名門閨秀、也許是羅敷有夫的閨中少婦。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只是這樣隱秘的事,就連我也不知其詳了……
說到這兒,張十三忽然覺得有些反常,一個鄉下人突然見到這樣一具尸體,是不是表現得太冷靜了些?毫無預兆地,他突然扭過頭去……
你知道熱水一瓢瓢地澆到人身上是什么滋味嗎,他會發出凄厲如惡鬼般的慘叫,就算過了三天三夜,你的耳邊還會不斷回響著他那恐怖的聲音,不管你是醒著還是睡了。沸水澆在身上,再用鐵刷子把那爛肉一層層的刷下來,和著血水,直到他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景象就像地獄一般。
還有勾腸,那是一種很有趣的刑罰呢,你需用一只鐵鉤,還需要懂得很高明的技巧,才能把人的腸子從下體鉤出來,犯人被綁在那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他會覺得肚子里漸漸的空了,肚皮一點點地癟掉……
不過我并不喜歡這么復雜的刑罰,我十三歲襲父職入錦衣衛,效命于蔣瓛指揮使大人麾下,后來……,其實越簡單的刑罰使用起來才越爽快,我對人犯用刑時,只需要一根鐵釬子,先插到爐中燒得通紅,然后把犯人扒光綁在刑床上,什么花樣都不需要,就只是把那根燒紅的鐵棍,往人犯身上多肉的地方狠狠一捅,鐵釬子應聲而入,他無法掙扎,但是他身上每一塊肉都在拼命地跳動,他會用盡全力,發出凄厲的慘叫,青煙在傷口處升騰而起,血水和著油脂從傷口里面汩汩流出,嘿嘿……”
張十三神經質地笑了兩聲:“我們錦衣衛分南鎮和北鎮,北鎮對外,南鎮對內,對犯了法的、不聽話的那些錦衣衛人員,南鎮撫司的刑法花樣和北鎮撫司一樣的精彩……,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聽我吩咐,就是有功無過,不會有機會享受到錦衣衛的大刑的。”
夏潯的眼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但是迅即恢復了平靜。
張十三把尸體抱出來,若無其事地道:“這個女人叫聽香,是楊文軒花了兩百貫鈔從泰安州的翠煙樓買回來的,楊文軒遇刺時,她就在旁邊,是目睹一切的人,所以我把她宰了。‘楊文軒’既然安然無恙,那么聽香死了就得有個說得出去的理由,所以我把她帶到了這里……”
尸體被兩人抬到了波濤滾滾的固水河邊,張十三不放心地睨了夏潯一眼,問道:“方才教你的,都記住了?”
夏潯重重地點了點頭,張十三笑了:“很好,機靈一點,依計行事。”
他返身走出兩步,忽又想起了什么,回首問道:“你懂得水性吧?”
江南人少有不識水性的,何況初次相見時,夏潯手中就提著一串徒手捉來的魚,所以對這一點夏潯并不隱瞞,坦然答道:“懂,我的水性很好,可以徒手捉魚。”
張十三微微搖頭道:“可楊旭不懂水性,完全就是一個旱鴨子,這一點你千萬要記住,落水后不要露出什么破綻,從今天起,在熟悉楊文軒的人面前,你都要注意,你不懂水性。”
“是!”
張十三忽又想起一事,問道:“你會騎馬么?”
夏潯搖了搖頭,張十三苦笑道:“楊旭卻懂得騎馬,而且騎術非常好,看來到了卸石山之后,你又多了一項需要學習的東西。”
夏潯目送著張十三的身影遠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叢林里,才在聽香的尸體旁蹲下來。
他輕輕扶起聽香的頭顱,女孩的頸子軟軟的,肌膚觸處一片冰涼,即便已成為一具尸體,她那美麗的容顏和動人的身體仍然對男人有著相當大的吸引力,可以想見她活著的時候,該是一個何等迷人的尤物。
夏潯輕輕嘆了口氣:“聽香姑娘,投胎的時候好好看個清楚……下一世找個好人家吧……”
他輕輕抹了下聽香姑娘的眼皮,可是那雙眼睛仍然睜得大大的,夏潯凝視著那雙令人心悸的眼睛,半晌之后,才低聲說道:“姑娘命苦,我也命苦,你我可謂是同病相憐,我知道姑娘死不瞑目,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請你保佑我。”
他的手又一次輕輕抹下去,也不知是聽香姑娘僵硬的肌膚已開始融化松馳,還是冥冥中她那不甘的靈魂真的聽懂了夏潯的這句話,那雙望而令人心悸的眼睛,終于合上了。
夏潯托起她的尸身輕輕推到河里,看著她浮浮沉沉地飄向遠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這才寬去衣袍,只著一條犢鼻褲跳到水里,他把自己浸得全身濕透,抹一把臉上的水痕,突然放聲大呼起來:“救命!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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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下去兩里處有一個林家莊,林家莊的地保叫林五斗。
在水里撲騰掙扎著的夏潯被闖訊趕來的張十三等人拖上來,然后一行人迅速趕到林家莊,在鄉人的帶領下找到了地保,向他說明自己帶著女眷路經此地,河邊乘涼時,侍妾不慎失足落水的經過,請地保攜助搜救,并奉送五貫寶鈔的謝禮。
見夏潯出手如此闊綽,林老漢眉開眼笑,馬上收了五貫寶鈔,敲鑼打鼓地喚出一村老少全體出動,沿河向下尋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村中百姓在水勢較緩、河水較淺的一處河岔子口,找到了被一塊嶙峋的怪石勾住了衣角的聽香尸體。
聽香是夏潯花了兩百貫寶鈔從青樓買回來的侍妾,生死本就不會引起多少人關注,再加上有地保和眾多的村民證明她是溺水而亡,所以縣衙里派來的公差只簡單做了個記錄,聽香之死便順理成章地定性為一樁很尋常的失足溺水案了。
民不舉官不究本就是自古相循的道理,何況如果在自己轄區內出了案子,即便隨后破獲,也要落一個轄區不靖的考評,對縣尊大人以后的升遷是很不利的,既然眾口一詞都說是失足落水溺斃,那自然就是溺水而亡了。
張十三買了口薄棺,盛斂了聽香的尸體,又花錢請當地村民隨意把她埋在了左近的青山叢中,一行人便繼續上路了,一條人命去的好不輕松。
傍晚,他們趕到了卸石棚寨。
卸石棚寨在卸石山北山嶺下,而夏潯的采石場則建在東嶺下,距寨子不過十多里的路程。
卸石山重巖疊嶂,峰巒滄翠,山連山山靠山山山不斷,嶺挨嶺嶺靠嶺嶺嶺相連,山勢險峻,極難攀登。
這里最多的天然資源就是石頭。
楊旭年初的時候在這里興建采石廠,并非是一時心血來潮,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齊王要重建王府。齊王就藩青州才十四年,照理說王府本就是新建的,用不著修繕的,更談不上重建,可齊王朱榑自打去了一趟北平回來,就起了重建王府的心思。
藩王與藩王之間,秉持著“王不見王”的政策,除非入朝覲見,皇室一大家子團聚的時候,否則一般是沒有機會見面的,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奉有皇命的時候。齊王朱榑曾經奉旨率兵從山東出發,配合燕王朱棣討伐北元,因此有機會進入北平,看到了四哥朱棣的燕王府。
燕王府是在元朝大都的皇宮基礎上建成的,規模宏大,氣勢威嚴,在大明所有藩王中,燕王府最為恢宏壯觀,朱老七一見四哥的王府,就像鄉下老財頭一回進城,見到城中大戶家的氣派,頓時就眼熱起來,等他回到青州再看自己的王府,頗有一點玉皇大帝的靈宵寶殿和土地廟的差覺,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當時已受到他重用的楊旭在馮總旗的授意下,趁機蠱惑他重建齊王府,齊王本已意動,又受楊旭攛掇,便向皇帝請旨重建王府。朱元璋先以朝廷用度緊張為由拒絕了,并且寫信告誡兒子貪如烈焰,不遏則燎原;欲如洪水,不遏則滔天。井底之泉雖不盈滿,卻能每日汲用,貪奢無度,必然四海不靖,身為皇子更要蓄養德性,以為天下表率。”
齊王朱榑是極剛愎的人,一旦拿定主意,九牛不回。見了父皇的書信他毫不動搖,立即回信大訴苦水,講他王府人口眾多,而建在龍興寺舊址上的齊王府又是如何的簡陋狹小,居住如何不便,并保證朝廷撥款不必一次性給付,他可以先用自己的俸祿墊付用度等等,言辭乖巧懇切之極。
朱元璋嚴于律己,也嚴于律人,他自己是個極其儉樸的人,就算做了皇帝,各方面的用度從不舍得鋪張,對官員們也是如此要求,可是對兒子,他卻有著大多數老人的通病,寵溺疼愛,見兒子說的可憐,心里也有點發酸,于是就答應下來。
建王府需要大量的石料,楊文軒近水樓臺,便把這生意攬了過來,可他若由別處購買石料,再運抵青州,那花銷實在不小,他能賺到的利潤也就不多了,因此打聽到卸石山多石材之后,楊旭干脆自己投資在這里建起了一家石料場。
夏潯趕到石料場的時候,山坡下已經堆積了大量的石材,碼放的整整齊齊,這是近期就要運往青州的。懸崖上、山坡上,還有許多赤裸著黑黝黝上身的人仍在作工。管事老王帶了七八個工頭站在山腳下迎接,一見夏潯到了,立即呲著一口黃板牙迎了上來,長揖到地,殷勤地道:“小的等見過東家。”
夏潯讓張十三搭了把手,從車上跳下來,向山上掃了一眼,微笑道:“起來吧,你們很勤快啊,將近黃昏,還在做事。”
王管事點頭哈腰地道:“應該的,應該的,東家如此信任,小的敢不效力?東家這邊請,您的住處已經打掃干凈了,請。”
夏潯此來卸石山,主要目的是給自己找一個暫時避免回青州的理由,同時要在這段時間里,在這里做好冒充楊文軒的種種準備,可是他既然是打著巡視采石場的幌子來的,對這里的工程進度就不能不聞不問,所以剛一用過晚膳,他便立即接見了采石廠的大小管事。
夏潯趕到的時候已是黃昏之后,用過膳后天色已經全黑了,但廳中的燈火并不明亮,并且油燈有意放在靠近管事們的位置上,夏潯坐在光線黯淡的上座,向管事們詢問著采石場的近來的生產情況:“王管事,場子里第一批石料,可是都要供給齊王府使用的,絕對耽擱不得,現在采石的進度怎么樣,人手夠用么?”
王管事忙站起來,恭聲道:“東家放心,現在工人們已經做順了手,開山采石的速度比年初的時候足足提高了兩成。人手也是夠用的,這兩個月場里至少又招攬了百十個壯勞力,按照東家的吩咐,都是每個人一天一百文工錢,工錢優厚,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愛惜力氣了。再說,還有工頭們看著呢,真有那偷奸耍滑的,一旦發現,馬上就打發滾蛋。”
“是啊是啊,東家盡管放心,咱們采石場絕對誤不了王府開工的事兒,王管事盡心,兄弟伙兒也都賣著力氣呢。”
王管事一說,眾工頭就七嘴八舌地應和。
說起來,楊文軒確實是個出手大方的東家,他這采石場,每個工人一天是一百文的工錢,很公道,也很厚道。要知道那時候一位正七品的縣令,一年的俸祿折合白銀也才45兩,而衙門里一個馬夫一年的薪資是40兩,大約相當于后世三萬元人民幣,與縣太爺差不多。
只不過縣令的45兩是凈收入,他的住房、出行、隨員、衣食花費都是由朝廷支付和補貼的,馬夫沒有這些待遇罷了。朱元璋是窮孩子出身,最恨貪官污吏,在他看來,做官不是為了發財,公務員和老百姓的收入差距不應該有天淵之別。
楊文軒這家采石場的工人做事雖然辛苦,但是一天一百文錢,勞作一年的總收入與衙門里的“司機師傅”其實相差無幾,這樣優厚的待遇,對那些莊稼漢們來說,當然是個很值得珍惜的機會,管事工頭們只要不虛應其事,管理嚴格一點,為了保住這個飯碗,工人們的確不可能有偷奸耍滑的人。
張十三卻馬上聽出了問題,插口道:“王管事,我記得你們寨子里的青壯勞力并不多吧?年初開場的時候,公子出一天一百文工錢的高價招工,你們寨子里能用的人手全來了,也沒那么多的人應工,怎么現在突然就多了百十號壯勞力呢?你可不要假公濟私,把你那些三親六故、老弱病殘的親戚朋友全安排進來,要是讓我查出你們出人不出工或者吃空額,耽擱了公子爺的大事,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