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有點冷。
梧桐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巷子,滿是泥濘的小路被整潔的青磚取代。巷子深且長,小路狹小僅容幾人行走。兩邊不時出現殘破的木門,城內許多作手藝的或者是賣小食的人 都聚集在這里。
巷子口往前就是大街,天色很晚,連那些擺晚攤的店家都已回家,他們也許已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希望用睡覺掩蓋一天的疲憊,為第二天的勞作積攢力氣。
月亮出來了,冷冷的,懸掛在高遠的天空。傾瀉下銀白的光。街上的殘雪映的更亮。
街上沒有多少雪,其實京城一年到頭也不會怎么下雪,只是經歷幾場淅淅瀝瀝不知是雪還是雨的晚上、然后爆竹零零星星響上那么幾聲,在門口貼上不怎么嚴格的對聯,若是有孩子路過便給幾個壓歲錢,在孩童含糊不清的吉利話里度過一個寡淡的春節,總之這一年就這樣過去。
然后就是春天。
他像往常一樣在那天早早到了戲班,其實已不能算早了,太陽高高懸在頭上,戲樓里仍是陰冷,幾個小工在忙前忙后打掃,二樓里有一些人在高聲交談,他在樓下卻又聽不太清,一個樣貌英俊的小工遞給他昨日賺到的錢。那個小工叫小武,是梧桐特意挑出來侍候他的,梧桐有時侯不在樓里,小武便替他管理戲樓.
梧桐就是戲樓的老板,又是京城有名的戲子。
戲樓分兩層.樓下是戲子們唱戲雜耍的地方,樓上是雅間。也有不少戲子在某個閣子休息。有的戲子作戲實在太晚,或是想和金主聊聊天或者要做某他什么事情,小武便給他們弄個房間,讓他們住上半晚。
幾個小工把樓下收拾好了,時下又沒有客人,梧桐只好上樓去,他倒想看看哪個戲子今天來的這么早。
轉眼間他己上了樓。
樓上的雅間很多,有一圈圍欄擋著防止有人從二樓直直摔下.驚到正在唱戲的戲子們。當初新建這座戲樓,他便命人將二樓建的復雜一點,為此他找了不少人上幫著出謀劃策,現在想想.原來的麻煩事也不是那么麻煩了。
他還是聽得到有人交談的聲音,只是距離太遠的緣故,怎么也聽不清。
找尋無果后,他就懶的再動了,這幾天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他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了。他
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打算享受一會愜意的中午。
早春的太陽不是很暖,街上還時不時刮過一陣冷風,揚起冬日里尚未被腐蝕的枯葉,和著飛蓬的塵土在街道上四散奔逃。
梧桐今天有一個約定,他和另一位人約好在今天相見,從梧桐的表情上看,那個人似乎很神秘又很不守信用。
遲到的人里也沒幾有幾位會講信用。
街上行人稀少,太陽躲在云層后,天是灰蒙蒙的天,街角有棵干枯的柳樹,樹下臥著幾條臟兮兮的狗,樹上站著幾只烏鴉,將樹下一片石磚染成白色。街上不時跑過一隊士卒,使原本寧靜的街道多添了幾分不安。
“沉默像聲清磬,搖曳著尾巴……”樓下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梧桐向下望去:“周圍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結了。”那來人徑直上了樓,在梧桐面前的桌子坐下。
那來人從桌上拎起一壺酒,卻沒看到哪里有杯子。
“你招待客人的確有一套。”
“你想喝酒?”
“喝,還要喝好的。”
“好酒有很多。”
“但也很貴。”
“買一點酒的錢我還是有的。”
來人掏出一個褐色的類似丸子一樣的東西擺在梧桐面前。
梧桐眉目流轉,漂亮的眸子里閃著光。
來人笑了,說道:“怎么樣?”
梧桐將那東西收好,清描淡寫地說道:“不怎么樣。”
“你一點興奮的樣子都沒有。”
“我不是小孩子了。”
梧桐自認自己沒有聊天的天賦,可面前的人竟比他還差勁。
“不得不說、像這樣的待客方式,你這戲樓遲早要黃,又沒有美人……又沒有酒……什么都沒有……”來人站起身,在二樓亂逛。
梧桐看他隨意翻動一件件昂貴的飾品,愈發的討厭他了。
“你盡可以去別處看美人,喝美酒,我這里只有一堆戲子。”
“這么說你是在趕我走啰?”那來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酒,坐在桌子上慢慢的喝。
“你若是想看戲我也隨時歡迎。”
“但不是現在。”
梧桐又補了一句。
“為什么?”
“戲子現在都不在。”
“又不是只有戲子才會唱戲,況且有些人唱的戲比戲子唱的還要好,還要討人喜歡。”來人冷笑道。
“那我還是離他們遠點的好,我還要靠這個吃飯呢。”梧桐微笑著說道。
“有時候你是躲不掉的。”來人冷冷看著梧桐。
“天下這么大,總有地方養活得了我。”
“這天下養活得了你一個,能養得起你一家么?”來人臉色陰沉,聲音嘶啞。
“哦,我忘了,你本就孤身一人,自然也是沒有家的。”來人冷笑。
梧桐面不改色,仿佛在聽一件與自己無關的趣事。
“你可以繼續講,喝醉的人話總是很多。”梧桐給自己倒了杯茶。
“你只以為是我醉了,我只是想看看你的為人!”
“你現在連話都說不清楚……”梧桐很頭疼。
樓下走上來兩個漢子,架著來人的兩條胳膊、費力地給拖到了雅間里。來人像灘泥巴四肢攤在床上,嘴里還嘰哩咕嚕念叨不停。
梧桐還坐在那里喝茶,不時露出苦笑。
“今天碰到一個酒鬼呢。”
樓下還是沒人,剛才的兩個漢子出門吃飯。晌午的街上人影攢動,梧桐卻覺得好遙遠。戲樓里很安靜,總是讓他想起那個混著泥土和鮮血的夜晚。
梧桐覺得自己該做些什么能發出響動的事情,好這里有點活氣。
也許那個醉鬼可以幫他個忙。
雅間的門被梧桐輕輕地打開,他的手又白又長,梧桐的臉圓圓的,雙頰帶著兒童特有的櫻粉,鼻梁小巧高挺,溫潤的雙眼映著高光,潔百如玉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疲憊。
他只有十六歲,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這樣的表情。
他應該去上學、應該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打架,然后再和好,而不是守在一個枯燥的戲樓小心一個醉鬼。
可惜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母(實際是父母拋棄了他),于是他不得不在很小的時候開始學著和人打交道,也因為此他經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內心也表現出與這個年紀不相等的成熟。
床上躺著那個人,梧桐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只是感覺這個人很奇怪。
事實上指使別人殺人的人都很奇怪。
男人在一天夜里突然來訪,然后就讓他去殺兩個人,這種事梧桐是不愿做的,不過男人給了他一個令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我從不殺人。”
“我可以讓你成為百戲之王。”
一天前。
中午的戲樓開始忙碌,開始有人進進出出,為下午的戲做準備。
京城的中午很繁忙,寬闊的街道上人影攢動,路兩旁是一些做生意的商店,梧桐很少去拜訪他的鄰居們,他的鄰居卻是常來他這里。往前走是一個十字路口,不少小攤都支在這兒,這市場上殺氣太重:有賣果子貍的,賣滾滾的,賣毛血旺,豬大腸,反正都是能吃的。
小武穿過市場,他手里揣著上好的請柬去發給下午要來看戲的顯貴。
在戲樓里光是看戲是不要錢的。
但是戲樓里可不僅僅能看戲。
小武數了數請柬,請柬馬上就要送完了.他倒覺得有點遺憾:他還想在處面多玩一會兒。小武不是戲子,呆在樓里只會有做不完的事,里面也有戲子干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他只覺得好惡心。
小武住在舊街,很少出城。新街是后來才修的,但是修建新街事情也是發生在幾十年前的舊事了。
聽人說,從前的那個皇帝因為兵敗逃到了這里,然后一直也沒有收復丟掉的地方,就把這里當作了新的京城。
小武以前還向有學問的老人打聽過,但是他們的表情總是怪怪的。老師還告誡他像這種事以后不要亂講。他后來沒能讀上書,父母死后他就一直在戲樓里打雜,還好他長得不差還有點聰明,撈到一個比較輕松還賺錢的差事。他的老板—就是梧桐,把戲樓里的戲子收拾的很老實,沒有人敢去招惹他。這樣小武的活計也很輕松。有時候看梧桐懲罰壞了規距的戲子,小武還很好奇他為什么明明這么小的歲數就可以把一群戲子教訓的那么老實。
從一扇高大的鐵門里走出來,待到兩個穿著短衣的人相互寒暄幾句后,他手里最后的一張請柬就算是送完了。下午也沒有什么事情,今天剩下的日子就可以閑著了。
小武不是太喜歡看戲,那些糊弄人的把戲看多了他自己都學會了。和那些人一塊看戲,倒不如去試試學一下法術。雖說自己沒有天賦也沒什么資源,但是好歹也能滿足一下好奇心。
不多時,小武走回戲樓、此時樓里熱鬧非凡,己有些看客圍在臺下看戲單子。梧桐還在樓上的欄桿旁坐著,雙手拄著膝蓋,眼神直直盯著小武。
樓梯處傳來連貫的響聲,砰砰砰由遠及近,小武已到了梧桐面前。
“花少,還有什么事嗎?”小武問道,花少是梧桐的花名。
“暫時沒有了,對了,今天我可能要早點走,到時你替我看著。”
“花少今天沒有額外的戲吧?”小武問道。
“不一定,要看是什么人來了”
“還有別的吩咐嗎?”
“……應該是沒了。”
“你去要陳掌柜和劉掌柜欠下的錢了嗎”梧桐忽的問道。
“我看他們好像還是要來的樣子,我就沒提這事。”
“哦,我不急。”梧桐端起茶看向下面的戲臺。隨著目光下去,幾個紅燈籠下人頭錯落,吆喝聲漸起。紅紅火火的爆竹在地上暴響。門外馬車嘶吼,依稀還能行見車夫的叫罵。
爆竹聲去,一聲鑼響傳來,人都靜了,然后是細密的鼓聲。
殘陽如血,一點粘在昏黃的天邊,街上冷風乍起,樓外的街上已沒有了人,四下如墨,兩邊的鋪子也紛紛關門,余下一幢喧囂的戲樓噴灑著紅光。
鼓聲停,鑼又響!
喳!
戲開演了。
早春的京城很冷,尤其在晚上。
老舊的街道上走過幾個巡夜的士兵,疲倦地拎著燈籠。小小的燭光透過竹面,輕輕灑在地上。四周吹起一陣冷風,卷起地上因人們常年踩踏碾碎的塵土。和著遠處更聲,帶來幾聲狗叫。
士兵們有一些狼狽,四下仿佛因此沾染了一些快活的氣息。
白月斜在天邊,沒有什么星星,街道兩旁的柱子上雕著幾只坐獸,這些坐獸可是真的神獸。正是有了這些坐獸,那些修仙之人才不敢在京城內亂來。京城繁華如錦,各種各樣的人都生活在這里,魏王唯獨不放心修仙者,于是建造新街的時候一并又設下許多坐獸。
一個老卒抬起頭:“看那些坐獸,真自在呢。”
其中的一個士兵嘟囔了一句,老卒沒有聽清,便大聲喊回去:“你說什么?”
士兵一下子走近老卒,雙手聚攏:“我們已經見過很多只了!老頭!”
“喔!”老卒大聲回應,然后點點頭,的確,一個從小生活在奇幻世界的孩子對坐獸是不會有什么感覺的。
或許在這群年輕人的眼中這只不過是一只普通的坐獸,可對年邁的老卒來說,這代表了一個的難以接受的神話。
老卒還很小的時候,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只存在神話故事里的東西。隨著時間流逝,小娃娃的家鄉到處都在打仗……然后那些只存于神話里的事物慢慢出現生活中……然后再由開始的新奇謹慎到后來的習以為常……
他們這輩人見證了前人無可想象的風云變化。同樣也錯過了一個莫大的機會。
有舍有得,福禍相依。
再后來老卒成了真正的老卒,曾經的風景和遺憾都歸于平淡,只等著年齡和他一并埋進黃土里。
老卒瞇起昏花的雙眼看著一隊散漫疲憊的士兵,他實在年老,眼疾也逾重了,連只離自己幾步遠的地方都變得影影綽綽,分辨不清物。
長街寬闊,慘白的月光傾灑在石磚上,路面光潔如凝脂。活像美人平整的小腹。
老卒太老了,老到對這群士兵講的葷段子都沒有反應,哪怕是笑一笑都沒有。他也沒錢去十分好的地方,況且他也不適合再做那種事了。現在唯一不討厭他的地方就是那個殘破漏雨的小家,幸好去年的雪很少,他才熬過了一個冬天。
冬天過去了,這一年就好過了。老卒笑笑,他很滿足。
子相接的地方是與老卒同行的士兵,他這才發現自己落下了,他也不著急,他們總會像以前一樣等一等自己的。想到這,他干癟褶皺的雙眼明亮了一點。
他有好幾個女兒,一個兒子;女兒全都外嫁,很少回來。兒子也不孝順,每次來看他都沒有好臉色。
可能是他的年齡實在太大了,他的兒女們近幾年開始輪著來照顧他,不論照顧的好壞,老卒都默默承受著。反正自己說不準什么時候死,到時候兩腿一蹬了事,好不痛快。
老卒其實不能算卒,但是他太老了,老到平常街上那些惡霸走路都避著他,免得一不小心把他碰死觸了霉頭。
他今年都89歲了。卻還是可以在街上走路,哈哈。
想到這里,老卒無聲地大笑,露出欹斜潦草的牙齒,嗓子因吸入涼氣咳嗽了幾聲。
老卒幾乎聾掉的耳朵突然傳來士兵的高呼,光禿禿的頭抬起看向前方,視野很模糊,大概可以看出那一隊士兵像是站在一起。
“啊?你們招呼我嗎?”老卒心里有點急,腳步卻沒法變快。
天上明月高懸,街上人影雜亂。
兀的刮過一陣風,嘶嘶挾著砂石自狹巷轟出,吹的人睜不開眼。
老卒聽見了不安的血腥氣。
梧桐好累,胳膊與肋骨相連的那部分肌肉好疼,疼痛蔓延到了胸口,走路時一甩動胳膊就疼。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已經很久沒有認真煅煉過了。
也是,要是每天呆著什么都不干也可以賺到錢,哪里還有人肯煅煉呢。
梧桐笑的有些勉強:因為他的腿也好酸。
殺人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況還是同時殺兩個。
舊街的小路錯綜復雜,梧桐逛了半天之后終于認清自己繞遠了。可他仍舊慢慢地走著,仿佛那兩具尸體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
除卻梧桐殺了他們倆,在之前的日子里的任何一個方面他們之間都沒有任何關系。
梧桐和那個男人做了個交易,他要做的就是殺了這兩個人。作為交換,梧桐可以成為百戲之王。
從某種意義來說,梧桐覺得他很賺。
那兩個掌柜只能是個稍微有點小錢的人,開的也不過是幾家小店,在京城里又沒有什么熟人。梧桐的請柬一送到,那兩位當晚就屁顛屁顛地過來看戲。
這樣的人對付起來要容易的多。
走過一個路口,街道上鋪著砂石,泛著青白色的光。路兩旁的人家門窗緊閉,連油燈也沒有亮。梧桐的腳好像沒那么疼了。
他之前問那個男人:“這兩個人沒什么背景,為什么不自己去做?反而來找我?”
男人笑了:“殺人,總不是自己做才好。”
“我要是自己做了,那陶俑我可不會給你了。”男人又道。
“你完全可以交給我一個更麻煩的事。”
“我不喜歡麻煩別人。”
“這件事太簡單了,我心不安。”
“你是覺得殺人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嗎?”男人盯著他。
梧桐笑笑:“的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要是成了,那就簡單,我要是死了,那便死掉。”
男人沒有說話。
梧桐長呼一口氣,戲樓里的鑼聲變得清晰了。
樓里還剩下三成的看客,樂師都散了,三三兩兩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幾個戲子打著哈欠,偶爾附和幾聲喝彩。
地上一片狼藉,酒水吃食散落一地,一個穿著皺爛的人在拼命往懷里塞東西。
梧桐上了樓,看到小武在記賬。
“把樓下那個乞丐弄出去,我以前提醒過你的。”
“花少今天不回去了嗎?”小武回來問道。
“我今天在這里住,你可以先走了,反正也沒什么事做。”
“花少,剛才你不在的時候那個人又來了,他托我給您帶個話。”
“他說什么?”
“他說你會去找他。還說要你請他喝酒。”
“找他?”
“他說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我不明白。”說罷梧桐轉身欲走。
此時戲已經演完了,幾個戲子拿酒上了樓,有的則跟著別人出去。看客此時也消失不見。
二樓的最里面有一間屋子,這里離戲臺很遠,離街道很近,中午街上的叫喊聲可以很清晰地傳進來。看戲的人不會挑這樣的屋子,梧桐有的時候會在這里休息,距離上一次他睡在這已經過了大半個月。估計會落好多灰。
他的胳膊還是很痛,腿倒是好多了,他以前練功時候身體可沒這樣過。
“哈哈……年紀有點大了呢。”他開玩笑地說道,兒時常年的鍛煉塑造了一幅健壯有力的身體,即使荒廢了很久仍不失靈活,臉蛋圓圓的,五官端正,眼睛深邃,暗藏玄機。
可以看出來,他在炫耀。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他揉揉胳膊,肌肉上的痛感清晰地傳到大腦,疲憊感消失大半。
“或許我可以做點什么事紀念一下。”他睡不著,心里有什么東西在沸騰。
“的確該慶祝一下。”身體的某處有了清晰的反應。
現在的他徹底不困了。
梧桐從窗戶一躍而下,身體上的疼痛被壓抑,一雙充滿欲望的眼睛消失在大街上。
“他應該在等我。”梧桐想著。
這個年紀的男人共同語言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