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樣啊。”
“她剛離開我不久，我還記得她的一瞥一笑，喜怒悲傷，所以我要記下來，否則我怕有一天我會忘記生我養我的人是什么模樣。”
聽了這話，男子抬起大掌揉了揉她枯燥的黑發，看并未遭到對方的抗拒，他的笑容更深了。
“好吧，我給你一千塊，并且還給你一個很好的繪畫的地方，有各式各樣的紙墨給你用，讓你將你娘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永傳后世。”
倪歡歡訝然地抬頭，第一次正視男子的臉色。他有些出乎意料的英俊，讓倪歡歡一時無法緩過神來。
“真的嗎？”
“當然真的。”
男子笑得很溫和，那語調那神情竟讓倪歡歡沒來由的熟悉，眼眶不自禁的濕潤了。
***
濕朝的海風卷滾著浪.水一波一波地襲來，坐在船頭倪歡歡出神地望著那漸漸遠去的濱海輪廓，心中默默念道：娘，歡歡很聽話地離開了，您放心了吧……
肩上驀地一沉，一件朱紅色的錦袍將她籠罩。那衣質布料都是她從未摸過的柔軟，從未見過的奢華，竟然夢一般地披在了她的肩頭。
順著肩上的那雙手向上看，清逸俊朗的臉色，溫柔的目光正也望著她。
“錢……叔叔。”她不自然地撫了撫額角：“我叫你少爺或者錢爺不行嗎？”
非要叫什么叔叔啊，明明這樣年輕，怎么會比自己大十五歲？
錢多多笑著搖頭：“不行。”
他寬大的手掌摸了摸她冰冷的額頭，柔聲道：“進艙里吧，海上風涼，吹久了容易生病的。”
“噢。”倪歡歡乖乖地跟著他到了船艙內。
桌上放著兩疊小菜，和一碗白米飯。
錢多多把她按在了桌前，道：“快多吃些東西吧，瞧你現在瘦的樣子。”
倪歡歡端起碗筷吃了幾口，見他卻歪在一邊看著手心，禁不住皺眉開口道：“你不吃嗎？”
“我不餓。”
“哦。”她點點頭，繼續小心翼翼地吃著可口的飯菜，謹防菜湯迸濺到這身新換的華貴衣服上。
許久之后，她又道：“叔叔……”
“嗯？”錢多多抬頭看她。
“你買了我……是做什么的啊？我不用伺候你嗎？”
“你又不是丫鬟，當然不用。”
錢多多將手心內的東西收入袖中，舒展眉宇笑了笑：“以后別再提什么買不買的了，記住：你是我的侄女。”
倪歡歡還想說什么，最終卻是欲言又止，小聲嘀咕了一句，便不再多問，繼續悶頭吃飯。
她不禁懷疑自己真是撞了大運遇到了一個好買主？還是撞了狗屎運碰到一個居心不良的人販子？
人販子？
哎，想什么呢倪歡歡，你都把自己賣了，你就是人販子還怕什么人販子啊？
錢多多不聲不響地靠近，突然抬手彈了一下她皺起的小眉頭，倪歡歡吃痛得哎呀一聲。
他失笑：“想什么呢？”
“想你為什么買我。”倪歡歡揉著眉心喃喃道：“你好吃好穿地養著我，還不讓我做事，這樣好的事情簡直天上掉餡餅了。”
“沒錯，天上是掉下餡餅了，偏偏砸到了你的小腦袋。”錢多多撥開她的手，親自揉著那略紅的眉心。
那雙手柔軟而溫暖，熱度似乎可以透過皮膚直接竄入腦海中，讓她的臉沒來由的發紅發熱。
錢多多仿佛沒看見她的窘迫，手上動作照舊，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自己為什么可以吃好的穿好的，還不用伺候我……”
“嗯，為什么？”她確實想打破沙鍋問到底。
“因為叔叔自有更高的打算啊。”錢多多笑了笑，看著她認真的小模樣，忍不住打趣地說：“現在將你養得白白胖胖的，將來好轉手在賣給別人啊，價錢會翻十倍，你信不信？”
結果，他話音一落，她的臉立刻就冷了下來。
“信。”倪歡歡悶悶地回了一句，低頭扒飯，果斷終結此話題。
錢多多搖搖頭，笑著不語。
倪歡歡心中腹誹，原來竟是打這個主意啊，不過他是不是眼睛有問題？
像自己這種又黑又瘦的鄉村土姑娘，只會打架惹麻煩，即便是做做飯洗洗衣裳也不算什么長處，能值幾個錢呢？
反倒是這個男人，長得英俊對人又如此溫柔，真的是倒賣人口的人販子？
想到這里，倪歡歡心底突然苦笑一聲，哎，算了吧，想那些做什么呢？
自己都可以賣掉自己，何必在乎會不會再被別人賣一次呢……
“歡歡生氣了？”見她沉默不語，錢多多又湊近了幾分，口中喝出的氣都噴在了她的額頭上，暖暖的，與那雙手一樣的溫暖。
“沒有。”她搖頭，只是……心中有些沮喪而已，她哪有資格生氣？
“傻瓜。”錢多多笑著揉了揉她先前被海風吹亂了的發絲，又細心地抹去她嘴角的一處米粒，倪歡歡頓頓時不自然，微微向后躲了開：“我自己來……”
“好。”溫柔地放開了手，錢多多心想：金釵之年了，她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了呢。
“來，叔叔替你上藥吧？小丫頭不學好，竟然學男孩子打架。瞧這張臉，青一塊紫一塊的成什么樣子。”他不容分說拉她坐在自己面前。
“叔叔你待人都是這樣好嗎？”
倪歡歡任他抹著冰冷冷的藥膏涂在眼角與破裂的唇瓣上，要知道他們相識相處只不過才兩個時辰而已，她的心卻已經開始有了暖化的跡象。
“怎么？叔叔對你好，不喜歡嗎？”
錢多多一笑，手上的動作輕柔緩慢，好像不是在擦敷傷口，而是正捧著這世間最為珍貴的至寶，生怕不小心讓她受到破損。
“不是，只是……叔叔與我曾經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以前沒人對你好嗎？”錢多多問她。
幾乎想也沒想就立刻點頭：“爸媽對歡歡是最好的。”
“所以，叔叔對你的好還差了很多呢。”
倪歡歡看不懂他，搖了搖頭便轉了話題問他：“我們要去哪里呢？”
“回家。”
“叔叔的家？”
“以后也是你的家了。”錢多多揉了揉她的小腦袋，隨即將醫藥袋丟到一旁。
就在這時，天外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接著晴空霹靂般的雷鳴，猝不及防的倪歡歡被嚇得一哆嗦：“下雨了嗎？”
她忍不住起身要向外跑去查看情況，卻被錢多多截了下來：“你等在這，我去看看。”
“噢。”乖乖地坐回桌前。
看著錢多多傾長的背影消失在了視線中，倪歡歡突然感覺很熟悉，記憶中的許多個零碎片段都有與他相似的背影，只是模糊不清。
急促的雨點砸在了海面上與船艙頂，發出急促的嗒嗒聲響。
狂風與海浪來得這么突然，就連有海龍王支稱的莫老四都有些措手不及，拼命掌握著游船的穩定。
莫老四一身濕透，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對錢多多解釋道：“先生別慌，這海上天氣變幻莫測，時常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出了這片海域，雨一會就停了。”
錢多多卻沒聽莫老四的解釋，目光看了眼烏云密布的上空，以及海面被翻滾激烈的浪花。
這艘游船飄搖難定，錢多多很懷疑是否一個大浪就會將它擊得支離破碎。
他問道：“離岸還有多遠？”
莫老四大聲喊說：“按尋常的話還有半個時辰的路程，現在雨勢太急，估計要晚些了。”
錢多多點點頭，叮囑了一句莫老四小心，轉身回了艙內。
倪歡歡見他回來，問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嗎？”
“嗯。”錢多多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摸摸她的頭發，柔聲道：“怕不怕？”
她慢慢搖了搖頭，眼中突然多了些什么不一樣的情緒：“這種事情在海上時常發生的，運氣不好的，就會被淹死。”
“放心，我們不會有事。”他輕緩笑了出來，語氣是篤定的。
說完，錢多多回手取過她的小包袱，輕輕為她綁在身上：“小丫頭，一會無論發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緊跟我身邊，知道了嗎？”
“何必下這么早的定論，生死不由你，誰能違抗的了自然的力量？”倪歡歡失神地反駁一句，口氣竟然帶著些許的嘲諷，不由得讓錢多多一怔。
“這是命數，水里該死的岸上死不了，劍下該死的刀下死不了……”喃喃地重復著一句話，倪歡歡走到船艙的一處通風口，頓時一股咸冷的海風吹打在臉上。
幾滴淚倏地劃過臉頰，她看到了，她終于看到這罪魁禍首的模樣了。
爸媽，就是這無情翻滾的浪花吞噬了你們的生命嗎？就是這樣的巨變阻隔了我們的再次相聚嗎？歡歡是不是就要見到爸媽了……
憂傷的記憶如同泛濫的海水，瞬間吞沒了她所有的理智。
還記得在那個寂靜的晌午，她端著親手做的香噴噴的飯菜到桌上，期盼著爸媽回來的夸獎。
然而，她等到的卻只有那么被海水泡爛了的幾塊浮木，活著的人說海面突起巨浪，打翻了他們所乘的漁船，全船十幾人無一生還，只有些碎木板流了回來。
晴空霹靂一般的噩耗，她怎能接受？
爸媽，你們真這樣狠心得撇下女兒了嗎？
海水突然沖破了通風口，瞬間將她淋了個濕透，船身劇烈動蕩，將她失衡的身體拋飛出去，狠狠撞到了壁板上。
倪歡歡悶哼一聲，后心撕裂的痛，可她卻忍不住笑了。
“倪歡歡。”錢多多低喝了一聲：“你在想什么？回魂！”
他想接住她的，奈何船身劇烈搖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摔下去。
待平穩身形，他沖過去將她抱起來，皺眉看她：“你嚇傻了嗎？竟然還笑得出來？”
倪歡歡撇開了眼，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
“別再發呆了，叔叔帶你逃難去。”
錢多多夾包袱似的將她的小身板夾在腋下，船身劇烈搖晃，錢多多大步流星邁出艙內。
“放下我，你走吧。”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身上，有些疼。
倪歡歡看著掌舵的莫老四慌慌張張的一手捏鼻子一手捂著眼，“媽呀”一聲跳進了海里，一個浪花過去，他已沒了影跡。
她想掙脫錢多多的鉗制，可他卻很不客氣地一巴掌拍在她的小屁股上，大喊道：“你在想什么？沒出息，這才發生多大的事，你就要你放棄生存的念頭了！別忘了，大爺可是花了一千塊買的你，要死也要等還清了債務。”
她被他的話一下激怒，開口回道：“錢在包內，你拿去。”
“借人錢財怎么不長利息？兩個時辰不多收你的，再來兩千塊的利息，我就放過你。”
倪歡歡瞬間呆如木雞，轉而對他怒目而視：“你強盜啊？什么利息？半天的工夫就成了三倍？”
錢多多哼笑了一聲：“還不起嗎？那大爺知道怎么辦了。”
“你……咕……”倪歡歡惱怒的一個你字剛沖出口，下一刻錢多多已抱著她投入海中。
猝不及防得咕咚咕咚嗆了幾口水，急切需要呼吸的她被迫吸氣，卻吸進口鼻中更多的水，嗆得她幾乎窒息要死。
她想這樣也好，就此死去了也許會找到爸媽……
可是，身體卻在掙扎，這是本能對生的渴求。
海底，身子如飄搖的游船被激流沖的東搖西擺。那個男人抱著她，手掌穩固有力，墨發在海中狂亂飄舞，一雙眼睛平視著她。
她反應的多激烈，他都無動于衷，只是淡淡地與她對視。
這是惡魔嗎？
倪歡歡突然產生了強烈的無力感，看著別人的痛苦他為什么這么無動于衷？不是說無論何時都會保護我嗎？
她的腳抽筋了……
叔叔？呵呵……快……救我……
那痛苦的窒息感，掙扎間她看到自己眼前的水咕咚咕咚冒著氣泡，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將心中的那兩個字喊出口，但是她知道他是聽見了。
腰間一緊，她已被提著向海邊游去，很快破水而出。她伏在他肩上嗆咳不止，急迫地呼吸。
然而，眨眼間又一個巨浪無情地拍來。
“歡歡……”腰間的手一松，身體被迫沖開，她最后聽到的是耳邊一聲呼喚。
海浪將她瞬間淹沒，窒息再次襲來。
她開始手腳并用地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游動，她是會水的，只是剛剛被他鉗制得無法掙脫。
幾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她才再次露出頭來，喘息著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茫茫大海，無數浪花激流翻滾，你在哪？
“我在這。”
身后水聲涌動，一聲輕輕的低喃，溫和安慰的語氣，幾乎讓她有落淚的沖動。
那雙手重新環上她的腰際，身體被帶著游動，漂泊，沒有方向，漫無目的。
不知過了多久，她身體變得無力，也越來越沉重，每每不受控制得要向下沉去時，卻都有一雙手牢牢將她固定在懷中。
待風雨漸漸歸于平靜，她忍不住轉身問他：“我……是不是長得很像叔叔的侄女？”
“嗯？”錢多多糊涂了：“你本就是我的侄女，何來很像？”
她不滿意這個答案，就繼續問：“那……歡歡是不是長得像一個對于叔叔來說很重要的人？”
錢多多含笑看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已然很明白她心中的所慮。
其實，許多孩子對他來說都很重要，她也不例外。
“叔叔以后真會賣了我嗎？”
剛剛那番生死掙扎，她已經明白這個男人將她困在水底，讓她感受死亡的恐懼，只是要讓她體驗生命的可貴呢！
然而，他真得只是為了賺大錢的嗎？
錢多多笑了一聲：“你一直在想這個嗎？”
“嗯，叔叔……你很窮嗎？”她天真地望著他的眼睛：“叔叔救了我，要是你需要很多的錢的話，我會給你賺來，只要叔叔對我一直都這樣好……”
說到最后一句時，她的聲音弱如蚊蠅。
“嗯，是啊，叔叔很窮的，四處誘拐少女，好賺大錢給自己娶個媳婦。”
他好笑得看著她吃驚的模樣，騰出手刮刮她的小鼻子：“歡歡真乖，你要是真能給叔叔賺來很多的錢，叔叔就舍不得再賣你了。”
“好。”她回答得無比認真。
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頸側，輕輕的，海風混合她的味道飄來飄去。
錢多多移開視線，目測了一下所在的方位，雙腳如魚兒般規律地甩動起來，快速游走。
***
夜星朦朧，皎月撲朔，冷風悠悠。
一堆篝火架在海邊的雜木叢內，錢多多抱著懷內顫顫發抖的少女。
干裂的嘴唇蒼白的臉孔，一雙小手死死攥著他的衣襟，口中喃喃的喚著爸媽的名字，無助的眼淚一滴滴落個沒完。
“歡歡，醒醒了。”錢多多搖了搖她，她反而身子縮得越緊，抖得厲害。
錢多多重新將她摟緊，抬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發熱，再摸摸自己，一樣的溫度。
喉嚨干澀，臉也燙得很，看來他們都發燒了。
想想今天這遭遇，他不由得苦笑出來。
想到自己這次避人眼目的出行，根本就是多此一舉。那個女人說得對，無論他怎么做，她都不會再回到他的懷中了。
只是，堅持放開他的感情，一心要嫁給第一軍閥楚少帥的她，該如何形容愚蠢呢？
總有一天會后悔的，會哭著求我原諒你，可到那時，一切就都已經結束了啊……
“叔叔，我餓了。”
懷中的倪歡歡不知道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昂著小腦袋看著他。
錢多多摸了摸她干裂的嘴唇，柔聲說：“叔叔給你烤魚吃。”
“好。”點點頭，乖乖地從他懷中下來，走到篝火邊蒸烤身上濕潮的衣物。
錢多多揉了揉發昏發脹的頭，折下一根樹枝去海邊捉魚了。
倪歡歡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突然站起身沖他喊道：“叔叔，我以前是不是見過你？”
錢多多一頓腳步，轉身看她：“叔叔我是第一次來濱海，歡歡以前在哪見過我呢？”
倪歡歡一時答不上來，只覺得記憶中有什么模糊的畫面，但他的背影真得好熟悉……
錢多多只當她是小孩子心血來潮，笑了笑，撐著發燙的身子開始和海邊的魚兒做起了追逐的游戲。
抓魚，還從沒親手做過這種事情，以前走到何處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錢多多苦笑自己養尊處優慣了，竟然抓幾只小魚也要耗費這么久的時間。
半個小時后，他帶著豐碩的戰果回歸，而倪歡歡已經在篝火堆旁架起了晾衣的架子，又用樹葉鋪散在地上，以待晚上入睡的時候不至于被地面的石子咯到，或太潮濕。
烤好了魚。
錢多多見倪歡歡悶著頭滋滋有味得吃著淡得難以下咽的魚肉，嘆了一聲，無奈地放下了自己的烤魚，看著她說：“歡歡，要是太難吃就扔了吧，叔叔再去海里給你摸兩個海螺來烤著吃？”
說著話人就勢要起身，倪歡歡頓時急了，剛要起身，臉色突然潮紅上漲，晃了晃身子，最后還是錢多多扶穩了她。
她平定了下身體的不適，小聲說：“不必太麻煩，還挺好吃的。”
“撒謊。”錢多多彈了她的小腦袋一下：“明明那么難吃，你不必安慰叔叔。”
“真的叔叔，這也沒有鹽，你就是抓一只龍蝦來，也和這烤魚一個味的。”她將他按回地上坐著：“叔叔早些吃了就睡吧，歡歡有些累了。”
“嗯。”見她不舒服，錢多多不再堅持，又強迫自己吃了幾口。
實在不是滋味，索性扔到一旁免得看著心煩。
“歡歡，閑來無事，給叔叔說說你家里的事吧。”
他話音一落，倪歡歡頓時怔了怔：“家里的事……”
錢多多點點頭，通過白天的接觸，種種跡象表明了一個問題，倪歡歡這個少女的背后定然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
他想了解她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可以不費絲毫力氣，就會有極盡詳細的答案等著他。
但不知為社呢么何，錢多多卻從心底萌生了一種想聽她親口訴說的想法。接著這話就問出了口，靜靜等著告訴自己。
許久之后，倪歡歡眼圈漸漸泛紅，她抬眼盯著錢多多，默不作聲。
就當錢多多失望的以為她不愿意開口時，倪歡歡突然轉開了視線，喃喃的說了一句：“我是孤兒，我爸媽就在一個月前出海捕魚，再也沒有回來過……他們死了。”
說到最后，她低下頭，滿臉都是黯然。
“他們或許飄到了某個島上，或者被什么事情牽絆，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樣的。”錢多多輕聲安慰她：“就如同我們一樣，也遇到了暴風雨，不一樣好好的活著嗎？”
“不一樣的，那段日子，我總會夢到爸媽，他們滿身鮮血的沖我大喊，讓我快些跑……”
一滴淚墜落。
“凡是都有一線可能，別太絕望。”
她苦澀的揚起嘴角，吸了吸鼻子，默默地訴說：“他們如果還活著，就一定不會拋下歡歡不顧。歡歡如今成孤兒了，這一個月……你不知道的，我是好辛苦好辛苦才活下來……”
淚，突然就斷了線似的落下。
她把頭埋在膝蓋里，硬咽地說：“那幾日，每每深夜歡歡都好害怕，好孤獨。夜夜落淚，夜夜站在院中期盼，卻再也見不到他們的身影，我好想他們……”
說到最后，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抱著頭嚶嚶得哭了起來，顫抖的音幾近撕心，連他也感受到了那痛。
她似乎想將這段時間的所有孤獨，恐懼，所有的思念都一股腦地傾瀉出來。
錢多多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心軟的人，可此刻聽她的這般訴說，竟然勾起了內心深處塵封的一段舊記憶。
錢多多那段兒時的歲月酸酸瑟瑟，布滿遺憾，種種的情緒與倪歡歡此刻的心情都不謀而合，他能懂得她的無助與思念，更懂她的悲傷與彷徨。
那足可以使人崩潰的痛，那被黑暗陰郁籠罩的孤獨，他都懂。
突然伸手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抱住，大手輕輕安撫著那瘦弱的背脊：“沒事了，有叔叔在，以后就好了。”
“我，我真得好怕，爸媽走了以后，所有人都不在喜歡我。他們罵我媽，罵我爸，還動手打我。他們說我怎樣都行，就是不能罵我爸媽……”
倪歡歡抽噎地說，此刻已深陷痛苦的回憶中難以自拔。
說到被人罵了爸媽，又被欺負的時候，她情緒激動得好像又變成清晨那個野蠻狂躁的丫頭，隨時都會撲上來和你一決生死。
“乖，以后誰再欺負你，叔叔就殺了他替你報仇。”錢多多輕輕揉了揉她的發，突然手起再落，一擊準確無誤地劈在她的頸后，毫無防范的倪歡歡頓時全身一軟，昏了過去。
錢多多輕輕擦干她臉上的淚痕，想將她放在草葉上平躺時，卻見上面爬過幾只綠色的毛蟲，又看了看她憔悴的臉龐，最終沒有狠下心，就那么抱著她靠近篝火坐了下去。
許多年以前，若是在他無助彷徨的時候，有一個人可以幫助自己的話，他自己就不會走到今日這地步了。
對了？還是錯了？個人心中自有衡量。
他雖惋惜，卻從未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若時間可以倒流，他一樣會這么選擇。
過了一會兒，又低頭看了眼懷中的少女，那寧靜的睡顏，猶掛眼角的淚痕，夢中無助的喃聲，楚楚動人。
她只算是清秀佳人，并不是傾國傾城的絕美之姿，也不到禍國殃民的地步。
她雖善于偽裝，卻改變不了性子中強烈的依賴。
她可以毫無防備的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現給一個她自認為對她很好很好的人，可那個人卻真正的另有目的，只不過掩藏至深，她沒有察覺……
他的心，突然就有些動搖了。
如果這次出來是個錯，帶她回去也許就是錯上加錯。他不該打擾她平凡的生活，不該讓她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被他利用。
她與那些女子是不同的。
許久之后，好像是做了重大的決定，他對她說：“乖歡歡，我會放你離開……”
只是，隨著“開”字音剛落，他突然又蹙起了眉頭。他的心并沒有如預期的那樣得到釋然，反而變得更加壓抑起來。
***
當倪歡歡再次醒來時，后脖頸痛得她咧了咧嘴，想起昨晚的一切，她不由得怒瞪雙目看向罪魁禍首。
只是，她心中突然一涼，驚生出一絲恐懼。
慌亂地四處尋找，他早已不知去向，黎明中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人。
火將息將滅，殘存的火苗還在做著最后的掙扎跳躍，起不到絲毫暖人的作用。她感覺很冷，感覺心在不住地下墜。
嗤笑了一聲，爬起來狠狠得踢散篝火堆，又找著那燒的火紅的木頭拋在海里，或直接踩在腳下，狠狠跺滅。
昨日新換的鞋子被燒出了幾個黑窟窿。
她發泄過后，忍不住抽噎起來，強忍著淚水沖著大海喊：“什么叔叔，見鬼去吧。你個大騙子，大騙子……嗚嗚……說好要帶我回家的，人呢？你在那里？”
抬起袖子狠狠一抹眼淚，她憤怒地拎起自己的小包袱，頭也不回的像森林深處走去。
“見鬼的叔叔……最好別讓我倪歡歡再見到你了，否則我決饒不了你。”
發泄著被拋下的無助，是說那些爸媽的事情讓他無聊了嗎？還是哭哭啼啼讓他心煩了？
呵，倒是早說啊，她倪歡歡忍了那么久了，還在乎非要說給誰聽不可嗎？
可惡！可惡！可惡！
都是假的，他就是個騙子，將她騙到陌生的地方讓她去喂狼是吧？
她偏不，她會很堅強很勇敢的活著……
身后突然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倪歡歡耳廓一動，果斷頓住腳。在確認那的的確確是人的腳步聲后，心臟開始撲通撲通得狂跳起來。
臉上一喜，期盼的心不受控制的跳躍，她放緩腳步，盡量走得“毫無防備”，走得“漫不經心”走得“灑脫自然”。
那腳步聲臨近的時候似乎怕她發現一般，突然靜悄悄靠了過來，但因她早有發現，所以那人的一舉一動也在她的感知范圍。
臉上蕩起得意的笑容，倪歡歡彎下身，用小木棍翻出了兩根蚯蚓，挑著繼續往前走。
那腳步聲突然快速逼近，倪歡歡倏地轉身，手中拋出兩根線狀的蚯蚓，哼聲道：“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
隨著噗的一聲，蚯蚓斷成四段，掙扎翻滾地下墜，她剩余的話也噎在了喉嚨里，驚恐地瞪大眼睛蹬蹬后退了幾步。
“你是誰？”
下意識地問出口，站在她身后的根本不是那個見鬼的叔叔。
倪歡歡大失所望，不過更多的是擔憂自己眼下的處境。
那人身穿濱海當地的衣著，面目可憎。
他看著倪歡歡陰陰一笑，說：“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啊，終于讓我找到你了，哈哈哈。”
倪歡歡皺了下眉頭，緊緊攥著手中纖細的小木棍，后退一步。
“臭妮子，毀了我家小少爺的容貌，老爺震怒，特重金懸賞五十現大洋，將你抓回去處置。識相就別做掙扎，乖乖跟我走，否者……”
鏗鏘一聲，長劍出鞘，橫架在了倪歡歡的脖子上，打手冷冷無情地說：“雖然提著人頭更省事些，但那樣我就少了兩百塊的賞金了。不過你要是反抗，我也不介意切下你的腦袋，只需做得漂亮些，在與老爺談談漲價也可以的。”
倪歡歡瞳孔一縮，立馬手捂著脖子：“別，別……我跟你回去。”她突然整個人都蔫了，默默地點頭。
見她這么識相，并沒有傳言中的潑辣蠻橫，不反抗也不掙扎，打手心下大樂：“算你識趣，快走。”
說完，催促她像海邊的木筏走去。
打手想要趁早回去交差，出來抓她的人可不少，他必須快一步，免得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分了他的一杯美羹。
“大哥，你找我多久了啊？”倪歡歡走在前面，看似無聊得和打手聊起天來。
打手哼了一聲：“你倒是跑得快，從昨兒早上老子一直到現在才找到你。”
倪歡歡急問道：“那你昨天沒有遇到暴風雨嗎？”
“嗯？你遇到暴風雨了？”打手一怔，反問。
倪歡歡微微轉身，點頭對他說：“我昨天坐的船都被大雨沖垮了，我是被沖到這岸上的，要不是你找到我，我想我不是餓死了就是被野獸給吃了，大哥，謝謝你。”
打手哼笑一聲：“你不是被一個雇主買走了嗎？這么說……”
“嗯，那人也被淹死了。”倪歡歡痛快地點頭，心底開始在錢多多三個大字上劃了一個大叉叉，判定死刑。
打手眼一瞇，還沒做什么，倪歡歡就自知自覺得將包袱從背上取了下來。
她停下腳步，不眨眼地盯著他緩聲道：“大哥，我以前見過你跟著薛老爺子進進出出，我還見你為救一個小女孩而頂撞薛老爺子呢。”
“噢，那是我女兒。”打手哪里知道倪歡歡在胡編亂造，只當她是真見過。
倪歡歡見他被轉移了注意力，就開始抱不平：“薛老爺子有勢力，但不厚道。你們為他打打殺殺得連性命都不顧，他竟然每月就給那么點賞錢。”
見倪歡歡這么說，打手也笑了一聲：“在濱海市我們的賞錢已算是最多了，怎么，你見過更多的？”
倪歡歡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買了我的那個人，你知道他給我多少錢嗎？我就是隨口管他要了一千塊，沒想到他竟然還覺得很便宜，講也沒講就付錢了。”
打手眼睛一瞪，驚道：“他給了你一千塊？”
一千塊啊，那可是足夠一個普通人家一整年的生活所需。
那個傻子真給了她一千塊？
“是啊，他說外面的世界雖然戰火連天，但只要吃得了辛苦，一個月給兩三千塊招人的到處都有。但一樣，花費也很大，聽說娶個媳婦需要上萬塊呢。”
打手頓時醒悟過來：“怪不得他給你一千塊，感情你在他眼中還是廉價的呢。”
“呵呵，是不是很傻？”倪歡歡好不人道的暗損某人：“要我說，大哥你媳婦也娶了，孩子也生了，干脆出去闖蕩闖蕩算了！等你一兩年后再回來，保準就是咱濱海第一首富，何必再給薛老爺子賣命呢？嘖，讓你出來抓我竟然就給五百塊，太少太少了。”
說到這的時候，倪歡歡突然一頓。
打手也覺得這話不無道理，頓時心生屈才之意，腦海中不自覺得開始幻想自己離開濱海市拼搏的場景，帶著老婆孩子奮斗一兩年，再回來的時候定然風風光光，不比被人指指點點，被罵不得好死、喪盡天良好得多……
“大哥。”倪歡歡真誠得笑了，將一袋沉甸甸的現大洋從包袱里拿出來：“這就是那人給我的一千塊，我都給你，你放我走行不行？”
打手一見那袋沉甸甸的現大洋頓時瞪大了眼睛，瘋了似的沖過來一把奪過，飛快地打開包袱查看。
倪歡歡被他大力一拽，整個人趔趄了一下，神色微變，臉上也有些駭然。這人不但窮瘋了，還貪心，真是可憐。
倪歡歡不知道，這一千塊要是在薛府，就算是塞進他懷中，他也不敢碰一下。
此刻這樣肆無忌憚得搶奪，無非是欺她年幼無還手之力。
打手沉迷在數算現大洋，至于倪歡歡說什么，他已經全然沒聽進去，腦海中只有那白花花的現大洋。
倪歡歡默不作聲地彎下身，撿起腳邊的兩塊石頭，然后頭也不回地向雜草叢再次跑去。
聽到腳步聲遠去，打手驀地回神，草草收起現大洋，大步流星地沖倪歡歡追去。
倪歡歡見狀，眉頭一皺，知道跑不掉，就停下腳步，用天真無辜的大眼睛看著他：“大哥，錢都給你了，你還追我干什么？”
“錢？”打手一挑眉，嘿笑道：“什么錢？我聽不懂。”
“你，你怎么可以抵賴？”
倪歡歡一聽大驚，對他怒目而視。人真的像娘說的那樣貪得無厭呢。
“嘿，小妮子，說話小心點。否則老子拔了你的舌頭。”
話音剛落，一把抓住她的后脖領，轉身向海邊走去。
倪歡歡掙扎了幾下，突然憤憤地說：“好好好，我不說行了吧？反正都是死了。只是這現大洋，要是被薛老頭發現，肯定就被他占了，那樣我不心甘，你可一定要放好了。”
打手對這話很滿意，這一千塊對他來說可是天上掉下的大餡餅，豈有不接之理？
至于薛府那五百塊現大洋的報酬，嘿嘿，自己也是辛苦應得的賞錢，又豈有不要之理？
“好，算你識相。”打手暢懷大笑了幾聲，松開對她的鉗制。
倪歡歡趁機說：“怎么說我也算是對你有不小的幫助，我不求你放我，但求你路上能多多照顧。”
“那沒問題。”打手正開心，于是一口應下。
“那我餓了。”
倪歡歡得到回復立刻捂著肚子，愁眉苦臉：“跨過這條淺海怎么也要兩個多小時，你能不能讓我吃飽了再上路？也許這就是我最后一頓飯了，一千塊現大洋買一頓飯不過分吧？”
打手想了想，哼了一聲：“真麻煩。”
不過說實在的，昨天一天沒吃東西，今兒一早他也有點餓得前胸貼后背。再沒多說什么，準備帶著她到海里摸兩條魚，回到岸上烤著吃。
清晨的陽光普照大地，反射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秋風陣陣，海水漣漪蕩開層層金色的波浪，炫彩奪目，美輪美奐。
“大哥，我昨天剛泡過水，怕冷，就不下去了，在岸邊等你行不行？”倪歡歡看著打手，露出一副哀憐的祈求表情。
“那怎么可以。”打手眼一瞪，想也沒想地拒絕。
見倪歡歡一臉沮喪，打手哼笑一聲：“如果不想死的話，就乖乖得吃飽了上路。最好不要打些逃跑的歪主意。”
“噢。”倪歡歡訥訥地點下頭，神色間充滿了失落。
打手兩腳一浸海水，頓時激靈靈打了個哆嗦，牢騷地說：“這水太他媽冷了，老子真是欠了你的，竟然發什么鬼神經來給你摸魚吃。”
倪歡歡奔他的方向走了幾步，突然“哎呀”一聲驚呼，竟然一頭栽進水里，激起水花大片，不但濺了打手一身，也濕了她自己的全身。
“笨蛋，你干什么？”打手怒目而視，拍了拍身上的水珠：“還想不想吃魚了，快起來跟上。”
“大哥……我，我站不起來了，我腳被石頭卡住了。”孩童一樣無措彷徨的臉，眼中掛著楚楚可人的淚珠，似乎隨時一眨眼就會低落一樣的可憐。
打手看著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低低咒罵了一聲向她走來。
俯下身，到沒過他膝蓋的深藍的海水內去給她拔腿。
就在這一刻，倪歡歡攥緊在岸上摸到的石頭，猛然舉起尖銳的一頭像打手的后腦勺擊去。
就像她一早預料的那樣，打手絲毫沒有防備得被一擊而中，慘叫一聲跌入海水中，一流鮮紅徐徐緩緩地浮上了水面。
倪歡歡雙眼血紅，驚恐地扔掉石頭，掉頭向岸上跑去。可還沒跑幾步，突然又啊得驚叫著跌在了水中。
嘩啦一聲，打手破水而出，滿脖子的鮮血，臉孔猙獰恐怖得瞪著她，一手還死死攥著她的腳腕。
“你竟偷襲我，該死！”打手怒吼。
倪歡歡驚嚇大喊：“放開我，放開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