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杜府來接杜明心的馬車到了。木頭車輪轱轆轱轆響,她撩開簾子,看著越來越遠的嵩山,捂著心口被暖熱的玉佩,竟不知有幾多酸澀,幾多忐忑。
馬車一路晃晃悠悠,在天黑之前進了開封城。
杜家祖祖輩輩都是開封人,祖上不過是有幾畝薄田,再往上數還是家無余資的佃戶。只因突然祖墳冒了八丈高的青煙,杜明心的祖父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去世前做到正三品兵部左侍郎,故而杜家一躍成為開封城里數一數二的官宦門第。
杜家大老爺繼承了父親聰明的腦袋,科舉仕途一帆風順,如今官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
原本杜家一家都在京城居住,可當年沈氏之死有些不清不楚,杜老太爺罰二兒子回老家閉門思過,潛心讀書。可二老爺讀來讀去,讀到老爹都死了,大哥守完孝又起復,他依舊還是個舉人。
“父親。”杜明心拖著快要散架的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在正房地上。
進家前,崔嬤嬤在杜明心耳邊絮絮地叮囑了好久:“當年老爺最不喜太太脾氣硬,和他頂撞……您一定記著好聲好氣地認錯認罰。這次事情雖大,好歹是在莊子上,沒什么人知道。若老爺一味地喊打喊殺,反倒鬧得人盡皆知。老爺定然不會如此的,畢竟這府里還有兩位小姐呢……”
正如崔嬤嬤預料那般,杜二老爺的情緒已經平靜了幾分,但下馬威總還是要給的。
“你還有臉回來?”二老爺陰惻惻地說道,“莊子上麻繩、水井多得是,再不然你連一條汗巾、一把剪子也找不到?”
“女兒不孝,雖然已存死志,但仍想再見父親一面,全了這些年的父女情分。”杜明心說得十分懇切,心里卻止不住地泛著寒意。
“巧言令色!”二老爺冷冷地哼了一聲,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自己唯一的嫡女。
對于沈氏,他是有些恨意的,連帶著對這個女兒也喜歡不起來。當初聽說父親給自己說了門好親事,二老爺也曾期待過,想著這高門大戶出身的小姐,一定是美人如玉、氣度高華。
事實也的確如此,只是這美人眼中卻常有傲氣,眼睛瞟過自己,里面滿是鄙夷和不屑,只差出口罵自己草包、貪花賊。
“父親,”杜明心回轉身接過夏葉捧著的大包袱,雙手舉過頭頂,奉與二老爺,“這些年來女兒不在您跟前侍奉,思念父親之余,做了這些衣衫鞋襪……女兒走后,權當給您留個念想。”
侍立在一旁的劉姨娘接了過來,遞到二老爺手里,聲音甜膩地笑道:“還是二小姐有心,知道好鋼得使在刀刃上!平日管事去莊子上也沒見您送回來些什么,今日一出手就是一大包,這孝心還真是……”言語間很有技巧地留了空白,叫二老爺自己去想。
二老爺的注意力卻沒在那包袱上。他看著女兒的臉龐,再過三五年,定然又是一個如沈氏一般的殊色女子。這樣的人才,要配個得力的姻親,著實不算難。
想想沈氏通過沈家給杜明心定下的那門親事,二老爺越發遲疑了。雖然自打沈家被抄家,成安侯府便與自家斷了往來,可畢竟也沒有要回定親信物。若是求了大哥,拿著信物上門,成安侯府也未必就一定會回絕。就算跟世子的親事黃了,他家總還有其他的公子吧……
劉姨娘跟了二老爺多年,還搶在沈氏之前生下庶長女,是個相公抬抬眉毛就知道他想什么的人。
她轉了轉心思,便笑道:“老爺心疼女兒,可府里的名聲開不得玩笑。老太爺費了半輩子的心力,拉拔著家里往上走。二小姐是杜家人,也該為家里想想……”
話音落了半晌,二老爺還是不置可否。杜明心灰了心,磕了個頭,直起身說道:“女兒自請去家中佛堂為祖父、祖母、父親誦經祈福,待滿了九九之數后,聽從父親處罰。”
二老爺不是個殺伐決斷的人,要他立時拿出來個主意著實為難了。他想了想,覺得杜明心說的也無不妥之處,就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進佛堂么?劉姨娘暗笑,也罷,留你一命算是我給女兒積福了。到時候叫你假出家變成真出家,不怕成安侯府的婚事落不到我女兒的頭上!
當夜杜明心便帶著人住進了佛堂。只不過,因著老太太在京城住,杜家無人常來燒香禮佛,里頭冷屋冷炕,還積了一層塵土。
夏葉一面吩咐人燒炕、掃塵,一面問道:“秋林那蹄子呢?怎么方才出了正院就不見她了?”
剛滿十歲的小丫頭冬枝小心翼翼地答道:“秋林姐姐說幾年沒見她爹娘了,從正院出來就拐去了后頭。”
夏葉咬牙切齒地說道:“在莊子上懶著也就罷了,回來了也不知道給姑娘裝裝臉!”
“罷了,由她去吧。”杜明心笑道,“跟著我去莊子上,可不如同被發配流放一般?好容易出了監牢,人家想去看看爹娘也是應該。”
今生杜明心對秋林面上雖好,態度卻有些疏離。要想弄清楚前世那碗毒藥的來歷,就少不得秋林這把鑰匙。可杜明心自問沒有那等笑里藏刀的本事,便只將秋林留在身邊,卻不怎么用她。秋林不免泄氣,做事也越來越不上心。誰知杜明心卻從不與她計較,倒叫她養出來了一副疏懶的脾氣。
“春草,你明日也回家去看看吧,離家這么久,你爹娘哥嫂肯定都念著你呢……”說完這番話,杜明心偷偷地羨慕起春草來。好歹她家人心里都還裝著她,自己卻只有身邊的這幾個。
入夜,夏葉正服侍著杜明心歇下,外面卻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是誰?”春草警覺地問道。
“姐姐快開門。”似是扒著門縫傳過來的聲音。
杜明心轉念一想便笑道:“大約是三妹,快請進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外頭站著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身后帶著個比她更小些的丫鬟。
“二姐,”小姑娘朝左右看了看,往杜明心懷里塞了個包袱,急急地說道,“聽說你要回來,我姨娘連夜趕了兩雙棉鞋給你。因不知道你的尺寸,這鞋怕是有些大,我姨娘說墊些棉花進去,只怕能更暖和些……”
杜明心抱著這包袱,心里暖暖的。
二老爺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庶長女乃是劉姨娘所出,名叫杜明妍,只比杜明心大三個月。三女兒杜明淑,是耿姨娘所生。因二老爺寵愛劉姨娘,上頭又沒人拘管,慣得她只差在這府里橫著走,故而耿氏母女二人都活得小心翼翼。
杜明心看她這樣子,知道沒打算進來坐,便笑道:“天晚了,我就不虛留妹妹了,快些回去吧,免得叫姨娘惦記。”
杜明淑紅了臉,小聲道:“二姐莫怪,姨娘也想過來看你,可實在是……”
杜明心摸了摸她的丫髻,柔聲道:“我都知道,你快回去吧,天冷路滑,仔細腳下。”
杜明淑應了一聲,給姐姐行過禮后,就帶著小丫鬟匆匆走了。
崔嬤嬤留在屋里沒出來,等杜明心進去,她接過包袱,翻看著那兩雙鞋子,心中十分感慨:“這么些年了,素馨的針線一點兒也沒落下……”
這耿姨娘原本是沈氏的陪嫁丫鬟,被二老爺看入了眼。沈氏百般阻撓,卻惹得二老爺倔脾氣上來,直接某天偷摸著強要了她。沈氏無奈,只好給耿氏擺酒開臉抬了姨娘,卻沒想到自己命薄至此,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留下府里這些個要仰賴她庇護的人。
第二日,杜明心一早起來,洗漱用飯后,便開始在臨窗的大炕上抄寫佛經。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無掛礙……杜明心苦笑,無根無依,前途未明,她現在這樣頂頂適合出家的吧?
卻偏偏心中一個兩個執念都來打攪。是誰、為何要殺我?還有如生,總是一片真心待人的如生……
漂亮的簪花小楷越寫越凝滯,杜明心索性丟了筆,走到佛龕前跪下,心中默默祈禱:佛祖慈悲,一切皆由我而起,請不要降罪給如生師父……我走之后,他必定更加潛心向佛,求佛祖保佑他早日得償心愿,修得正果……
忽然,外面傳來仆婦嘈雜的說話聲。片刻后,有個婆子來通傳:“老爺請二小姐去前院說話。”
杜明心有些狐疑,換完衣裳后,便跟在婆子后頭,低聲問夏葉:“是怎么回事?”
“奴婢聽人說,前院來了個龍虎山的什么張真人。”夏葉急急地說道,“前兩天到的開封城。他給布政使大人算了一卦,說是十分靈驗。好多人家請他,他都不去。今兒個早上路過咱們府上,卻定要進來看看。”
杜明心蹙眉,是要相面?
一盞茶的工夫后,主仆二人就到了前院。
二老爺正殷勤地陪著一個相貌清奇的道士說話,旁邊坐著劉姨娘和杜明妍、杜明淑兩個。
那道士見撩簾進來個十三四歲的小姐,定睛看了一會兒,哈哈大笑道:“找著了!貴府的煞氣和瑞氣都在這位小姐身上!”
屋內眾人聽到這番話,面上神色各異,心中各自琢磨起來。
二老爺卻沒想那么多,一聽到“煞氣”,他就有些驚怒。果然沈氏留下來的不是什么好種子!說不得自己多年桂榜名落孫山,都是因為她!
可這瑞氣……
他惴惴地問道:“不知仙師所謂‘瑞氣’,作何說辭?而這‘煞氣’可有破解之法?”
道士沒有立時答話。他故作高深地掃視了一遍屋里的每個人,才緩緩說道:“這‘瑞氣’自然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之大福氣,老爺只等著后福便是。至于‘煞氣’么,將小姐移至東南居住,十七歲前不得出嫁,也就沒甚妨礙了。”
劉姨娘聽見“大福氣”等語,暗暗撇了撇嘴。一張嘴兩瓣唇,還真以為動動嘴福氣就來了?杜明心現在活得這個落魄樣子,杜府還能靠她翻身?
不過,道士后面的話卻叫她欣喜。杜明心晚些出嫁,成安侯府那邊卻未必樂意等呢,少不得要換換人!
杜明心低著頭,心中十分狐疑。前世并沒有這樣一個道士出現,這破解煞氣的法子對她也沒什么太大的危害,不太像是劉姨娘請來的騙子。
至于十七歲后出嫁么,杜明心輕笑,能活過十六歲那道坎便是萬幸了,她現在實在無暇思慮多大年紀出嫁的問題。
“……仙師所說的東南,是我府內的東南方位呢,還是浙閩之東南?”二老爺被那瑞氣擾得心動不已,只覺得這道士句句都是金科玉律。
“開封城之東南即可。”道士捋了捋灰白相間的胡須,笑道,“若老爺不嫌棄,貧道倒可薦上一處所在。”
離開杜府?杜明心瞇起了眼睛。這道士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仙師請直言。”二老爺卻顧不上想那么多,布政使大人都信得過的人,他自然也信!
“開封城東南有座水清苑,老爺可知道?”
二老爺還未說話,杜明妍就冷哼一聲,嘲笑道:“水清苑誰不想去?二妹也要有那個臉面進得去才行吶!”
二老爺瞪了長女一眼,向道士陪笑道:“小姑娘家不懂規矩,仙師莫怪罪。水清苑我是聽說過,可自從布政使大人家的三小姐嫁到京城魏國公府后,江先生就不再收學生了。”
道士擺了擺手,表示并不介懷,然后笑道:“貧道在江先生那里還有幾分薄面,只要老爺答允,她必定會收下二小姐。”
劉姨娘飛快地思索起來。布政使的三小姐從小就是個頑劣的性子,可在水清苑里被江先生教了三年之后,竟像是頑石變璞玉,璞玉又被打磨成了玉璧。去京城一趟便得了魏國公府太夫人的喜歡,兩家高高興興地做了親家。
若是真能去水清苑……
劉姨娘連忙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好事成雙,大姑娘和二姑娘兩個一同去,也好做個伴兒不是?”
杜明淑低了頭,覺得自己坐在這里十分地多余。二姐雖然不受父親待見,可究竟是嫡女,身上還有成安侯府的婚事。大姐和自己一樣是庶出,可奈何劉姨娘長袖善舞。只有自己……心念及此,她的頭埋得更低了。
道士轉頭看了看劉姨娘和杜明妍,笑著拒絕了:“江先生只收有緣的弟子,那等沒緣分的,可入不了她的眼。”
杜明妍聽見這話,杏眼圓瞪,出言嘲諷道:“也不知哪個山溝溝里蹦出來的鄉野之人,拿個拂塵、留把胡子,就以為自己成仙了!誰多稀罕一樣!”
說完,她也不顧劉姨娘的勸解,起身就出了正堂。
二老爺面露尷尬之色,道士卻笑道:“這位小姐若是改改脾氣,運道也未必差了。若是不改……”
“會如何?”劉姨娘緊張地問道。
“得罪了運道旺的,教人改了命數也未可知。”
杜明心一直未曾說話,只冷眼看著這道士。去水清苑,能避了家里這些人,或許還能躲過十六歲時的災禍……
“父親,”杜明心提起裙擺跪下,“只要能叫家里清寧,女兒愿意去水清苑清修。”
*
嵩陽書院柏樹下,少林寺方丈正與一中年文人坐在石凳上手談。這文人留了一副美髯,面白眼清,灑脫自在。
“先生,”一小廝走過來,輕聲回稟道,“空明道長遣了小童來說,事情都已辦妥,人已經搬進了水清苑。”
烏有先生點了點頭,揮手叫他下去了。
“多謝了!”方丈笑著落下一黑子,吃掉了數顆白子。
“我可不是為你!”烏有先生懊惱地看著棋盤,手中拈著一顆白子,“這杜家小姐在我跟前讀了幾年書,人聰明活潑,又是個豁達的性子,我總要給她尋個穩妥的去處,好歹過了這幾年再說。”
“為何不告訴我那傻徒弟,她是女子?”方丈有些不滿地說道。
烏有先生朗聲笑道:“我為什么要說?人家姑娘扮作祝英臺,必然是有苦衷。怪只怪你那個小禿頭跟梁山伯一樣傻!話說,”他轉了話鋒問道,“如生被你遣到哪兒去了?”
“去西北送封信,之后何去何從,看他自己了。”方丈盯著棋盤,似是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難道不知陳元泰已經反了?”烏有先生大驚失色,急急地說道,“這時候你叫他去西北作甚?有什么要緊的信非要送?”
方丈淡然地笑道:“他是你的學生,也曾是我的徒弟,難道我會害他不成?連著三年寺里大比,他都是頭名。只要他不犯糊涂,我自問天下能勝過他的,寥寥無幾了。”
“資質這樣好的徒弟,你竟舍得放他走?”烏有先生有些惋惜。
方丈閑閑落下一子,貌似隨意地說道:“如生是個要強的,武技是日益精進了,但在我佛門,這些都是末流。于佛法之上,他……”他止住了話,轉口道,“倒是杜小姐,你讓留她到十七歲,若是耽誤了她的姻緣,你救人不成,反倒害了她。”
烏有先生嗤笑一聲,說道:“你一個出家人,管得俗事也未免太多了!真到了那個地步,我這里的學生個個才俊,我親自上門給她保媒便是!”
水清苑名為“苑”,實則是座庵堂。因江先生只是在此處清修,算不上出家,故而改了這個名字。里頭小院玲瓏,遍植梅、桃,還有個小巧的池塘。
杜明心只帶了春草和夏葉兩個搬過來,剛在房內安置妥當,她就帶著人捧著禮物去拜見江先生。
眼前的女子十分清瘦,膚光柔和,看不出年齡幾許,只是微笑時眼尾浮現的絲絲皺紋顯現出她已并不年輕了。
“……先生大義,明心感懷不已。因不知先生偏好,我只揣度著挑了幾樣禮物。微薄之物不成敬意,還請先生不要怪罪。”
“杜姑娘請起,”江先生輕聲道,“聽說你往年并不在開封城中住?”
杜明心照著江先生的樣子,跪坐在鋪在地板上的軟墊上,微笑道:“因我母親早年去世,我父親傷感不已……我便自請去了家中在嵩山腳下的莊子上,離少林寺近些,方便為母親祈福祝禱。”
江先生笑著看了她一眼,用一塊絲麻墊著手,取下紅泥小爐上剛剛燒開的鑄鐵茶壺,斟了杯茶遞給杜明心,然后笑道:“這樣的話卻是不必在我面前說了,你的處境,我很清楚。”
杜明心低頭呡了口茶,心中苦笑。在外人面前,她與杜家是一體的。父親的臉面、杜家的名聲,都與她息息相關,她又豈能隨隨便便說長道短?
“叫先生見笑了。”杜明心歉意地笑道,“只是不知先生為何知道我的家事?”
江先生放下茶盅,笑道:“你跟著嵩陽書院的冉,哦,他如今叫什么烏有先生,你跟著他讀過幾年書吧?”
見她提了烏有先生,杜明心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烏有先生本名冉宗敏,是大周聞名天下的博學鴻儒。他因不滿大周末帝倒行逆施而辭官,在嵩陽書院隱姓埋名。
前世陳元泰七道圣旨請他出山,均被拒絕。這位新帝不但沒有雷霆震怒,反倒賜下一座忠義牌坊,立在嵩陽書院山門前,成就一段帝仁臣忠的佳話。當然這個忠,是烏有先生對前朝的忠,而非是對陳元泰的燕朝。
杜明心前世長在深閨之中,與父親情分很淡,府中又是劉姨娘掌管家事,故而對外界之事一無所知。之所以了解晉王和烏有先生這兩個人,還是因為此二人皆出身嵩山,離開封城近罷了。
今生如前世一般,杜明心并沒有什么憑借和依仗。她只能循著前世的記憶,去接觸少林寺的僧眾,去嵩陽書院拜師。時至今日,努力總算有了回報。
“你來我這兒想要學些什么?”江先生笑問道,“先說好,女紅針黹我可是毫不在行。”
杜明心抿唇笑道:“我這幾年在莊子上,花兒倒是繡了不少,正想著學些旁的呢。”
她心中卻在思索,江先生舉手投足間十分沉穩大氣,吃穿用度看著古樸,卻隱隱透著貴重。身邊伺候的人也一個個行止有度,家中的劉姨娘跟這些人比起來,倒像是鄉下地主家的燒火丫頭了。
江先生既然與烏有先生相識,只怕也是個有大來歷的。心念及此,杜明心小心翼翼地問道:“若一個人篤定自己來日必有大難,她該如何做?”
江先生心中詫異,看來眼前的這個姑娘,并非只是不受父親待見的嫡女這樣簡單。
因怕將杜明心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嚇跑,江先生只淡淡地笑道:“若有本事的,自然該找出因果,迎頭痛擊。若此人自顧不暇,那便該收斂鋒芒,躲避災禍。再弱些的,就該投靠他人羽翼之下,以圖來日。”
杜明心點點頭,伸手給江先生續了茶。她一直是個聰明通透的,方才江先生說的這些,她也早已想過。只是前世那一碗毒藥來得太過出其不意,她實在沒有什么頭緒。
“害人之心,無外乎起于利與情。”江先生看著她茫然的小臉,不由笑著安撫道,“你現在想不明白,或許是知道得不夠多,又許是太年輕,還不會猜度人心。”
“我這里時時有人去府衙抄朝廷的邸報,你可以隨時去書房看。身邊的人也不要一味地拘在屋里,多派出去與人聊聊。你要多聽、多看,不要傻乎乎地做了睜眼瞎,這才容易著了別人的道。”
杜明心一點就透,前世活得那般委屈,不過是因為如其他閨閣小姐一般謹守著規矩。至于今生么,她微微一笑,再不會那樣傻了。
洞中辰光短,人間歲月長。
自從杜明心搬進水清苑,一日日過得飛快。大周長慶帝不顧群臣反對,不顧陳元泰已經起事,一意孤行要求陜西布政使司在米脂縣征集一百名樣貌娟好的處子,在兩月之內呈送進宮。
西北本就因著前兩年朝廷救災不力而民怨沸騰,加之年初剛剛被收了一遍什么江南餉銀,西北就如同一個蓄得滿滿的火藥桶一般。而這條新的旨意便如同無意中被扔如火藥桶的炮仗,一下子將西北炸了個天翻地覆。
且說這一年杜明心將要及笄,還不到臘月開封府就連下了三場大雪,處處是亂瓊碎玉漫天,一層雪白壓下了躁動的年景。
這一日杜明心在書房練完大字,便帶著人出來收集后院梅花上的積雪。幾個丫頭嬉笑不止,險險打翻了青鳳白瓷罐。
遠遠地,一個小丫頭走過來回稟:“杜姑娘,崔嬤嬤從杜府過來瞧您來了。”
杜明心連忙招了夏葉上前,將她手里捧著的手爐抱進懷里捂著,慶幸地笑道:“虧得沒叫嬤嬤看見我這般玩雪,否則又是半天的教訓!”
夏葉無奈地笑道:“既是知道嬤嬤要說,您也該收斂幾分!”
杜明心一面走,一面笑道:“雪下得這樣大,你不高興嗎?我是極高興的!”
進了自己的小院,杜明心便看見崔嬤嬤立在廊檐下,連忙快步上前拉了她進屋。
等脫去雪褂子、換下濕了半邊的鞋子,杜明心才發現崔嬤嬤的表情有些不好。
“嬤嬤,您這是怎么了?可是在家受了委屈?”
崔嬤嬤從懷里掏出來個長條的錦盒,捧過頭頂,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姑娘,”崔嬤嬤含著眼淚顫聲說道,“老奴無能,辜負了太太的囑托,叫姑娘委委屈屈地過了這么些年……這里頭是當年太太及笄時,您外祖父托了宮里銀作局的人專門打的一支簪子。您要及笄了,老奴偷偷給您帶出來,到時候好叫江先生給您戴上……”
杜明心扶了崔嬤嬤起來,接過錦盒,打開細看。里頭是一支金累絲嵌百寶的蝴蝶簪,掂在手里頗有些分量,只是年頭有些久了,那金子少了幾分光彩。
崔嬤嬤手里捂著夏葉遞過來的熱茶,兩眼只愣愣地看著那簪子,口中喃喃地說著:“當年太太及笄,老太爺特特從京城趕回漢中……西北稍有名望的人家都去了咱們府上,就連如今那個造反頭子陳元泰家的太夫人都去了……”
杜明心心念微動,沒想到沈家與陳家還有這樣的淵源。她手里把玩著簪子,微笑著聽崔嬤嬤絮叨。
“……只怕當日沈家老太爺、老太太、太太都想不到,到如今杜家竟是連個及笄禮都不給您預備……”崔嬤嬤說到此處,傷心難耐,掏出帕子便痛哭起來。
杜明心移步坐到她身畔,用手撫著崔嬤嬤的后背,輕聲勸道:“嬤嬤莫要傷心了,父親于父女情分上淡了些,我原就不在意的。這兩年我在江先生這里,您不曉得過得有多高興呢!”
“眼下好雖好,可您以后呢?”崔嬤嬤擦了把眼淚,紅腫著眼睛問道。
杜明心抿唇笑道:“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說吧!”
不是她心太寬,而是她明白,一年多以后江山就要改朝換代,只要她能躲過上京路上的那碗毒藥,順利到達京城,總有機會去尋那個晉王。少年時代的情分,總也能值個幾兩重吧?
就算晉王指望不上,若是舍下臉面來求,烏有先生和江先生這兩下里,當能有個愿意出手相救的。
“以后……”崔嬤嬤嘆了口氣,傷心地說道,“若太太的嫁妝在您手里,就是您一輩子不嫁人,也是過得舒舒服服的。可現如今,奴婢手里只剩這支簪子和太太的嫁妝冊子了……”
說到傷心處,崔嬤嬤又痛哭起來:“當初太太過世,老太爺攆了老爺回來讀書,太太正屋里的東西都叫劉姨娘伙著姑太太掃了個精光……要不是太太臨走前特特拿了這個簪子叫我收著,您及笄就連個像樣的簪子都沒有了哇……”
關于母親,中間隔了十幾年的光景,杜明心對她的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了。母親嫁妝的排場,她曾聽崔嬤嬤念叨過許多次,大大小小的田莊,金珠玉器古玩字畫無算。前世或許還有些不平,今生卻早已看開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太過執念又怎能過得好日子?
杜明心握著崔嬤嬤的手,打趣地說道:“嬤嬤,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您別慌,橫豎我一定給您養老的呀!”
“什么養老不養老的!”崔嬤嬤見杜明心一直笑盈盈的,心里更難受了幾分。她家姐兒自小沒爹娘疼,生就這樣一副懂事的好性子。人說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像姑娘這樣的,就是哭破了嗓子也無人應吶……
“前些天京城里大老爺來了封信,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倒叫劉姨娘跟老爺關著門吵了一架。”崔嬤嬤收拾了心情,不愿再給杜明心添堵了,說起來最近杜府發生的事情。
這件事杜明心已經**草打聽清楚了,大老爺信里具體說了些什么不知,但提到了家里幾個姑娘的婚事。他告誡二老爺此時不要盲目結親,寧可將姑娘拖兩年,等局勢穩定了再說。
劉姨娘心心念念的是與成安侯府的婚事。那成安侯世子本就比杜明心、杜明妍姐妹倆大三歲,若是再拖下去,等戰事打到中原,與京城斷了消息,只怕人家都抱上孩子了,自家這邊還癡等著呢!
二老爺一向沒什么主見,以前聽老爹的,后來聽哥哥的,自然不愿多與劉姨娘這等“見識短”的婦人多言,故而兩人才鬧了這么一場。
送走崔嬤嬤后,杜明心收拾了一下,去江先生房里陪她用晚飯。
飯后,兩人去了書房喝茶。
江先生看著杜明心手法嫻熟地為自己烹茶,面上不由微微一笑。眼前的少女比兩年前剛來時,已經長開了許多。雖然跟自己沒有親緣關系,江先生依舊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驕傲。
“家里來人,可說了杜老爺的安排?”江先生呡了口茶,甚甘,微燙。
杜明心搖了搖頭,拿起白瓷柄的火鉗往炭盆里夾了一塊炭,說道:“故土難離,加上現在并未傳出陳元泰要發兵中原的消息,所以父親應當沒有出去避兵禍的想法。”
她的語氣很淡定,因為前世陳元泰將整個西北牢牢握在掌心后,直接北上去了京城。大周長慶帝一死,何南、汕東等地便改旗易幟、望風而降了。
江先生微笑地看著她,對她的喜歡更多了幾分。杜明心聰慧、豁達,待人處事有種超越年齡的從容,而此刻又多了幾分臨危不懼,真叫她驚喜。仿佛一塊送到她手里的毛石,被自己剖開發現是塊翡翠,越往里剖翠色越好。
“那依你看,陳元泰走到哪一步才會收手呢?”江先生很懂得如何教人,既然杜明心所求并非嫁個金龜婿那樣簡單,她教的便也不是那些養情怡性的東西。
杜明心思忖了片刻,方才說道:“陳元泰起兵,打的旗號是替天行道,斥責當今皇上為不仁、不義、不孝、不悌之人。只怕他是意指帝位……”
她頓了一下,又笑道:“不知先生聽沒聽到如今街頭小兒常唱的一支童謠?”
江先生笑著看向她:“說來聽聽。”
“西北王,紫氣長。長安慶,落斜陽。”杜明心念完,笑了一下,接著說道,“淺顯易懂,不過陳元泰的心思也是昭然若揭。我猜他不會如同五十年前的錢謐一般,只愿割據江南,裂土稱王。”
如今的大周朝,在五十年前就已開始走下坡路。當時的臨安府人錢謐抓住朝廷在北方抗擊韃子的機會,聯合數家江南世族,以反抗朝廷橫征暴斂為由,舉兵起義,才有了現今割據江南的吳越國。
“若能換一番天地,當也不是壞事。”江先生幽幽地說道。
杜明心點了點頭,沒有應聲。她的這位先生沒有如小民那般,對朝廷的敬畏之心,言談間常常流露出諸如此類大逆不道的想法。由于她前世得窺先機,自然不覺得江先生這樣的念頭有什么不妥之處,師徒二人倒是頗為談得來。
到了杜明心及笄那一日,二老爺總算還知道遮幾分丑,遣人送來些頭面首飾衣料等物。又專門另備禮物,答謝江先生這兩年照顧教養杜明心的恩情。
時光匆匆,又是兩年過去,杜明心已是將及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再不復當年嵩山下小姑娘的嬌憨。
世事與前世一般無二,陳元泰于這一年九月打進了京城。宮城陷落前,大周長慶帝被身邊伺候的人刺死,一群宮女太監打開宮門,向陳元泰獻上長慶帝首級。至此,延續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大周帝祚就此告終。
十月,陳元泰在乾清宮登基稱帝,建立燕朝,封嫡妻鄧氏為皇后,鄧氏所出之子陳峻為太子。從龍有功者皆有封賞,其中獲爵最高者乃是陳元泰的義子陳希,開府建牙,是為晉王。
邸報傳到水清苑時,杜明心正收拾好了東西,要向江先生辭行。
“……原本想就此賴在先生身邊,服侍您一輩子,”杜明心的臉上難得顯現出幾分頹色,“可父命難違,我再爭辯,一頂忤逆的帽子便要扣下來……”
杜明心說的是真心話。這四年來,她在江先生身邊體會了兩輩子都沒有體會過的溫暖和關愛。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江先生是老師還是母親。
她無數次想過,要向父親提出留在水清苑,甚至愿意放棄去尋找前世自己橫死的秘密。可今生依舊,大伯父邀請父親去京城謀劃官職的信中,再三言明要將杜明心帶去。
話說到后來,杜明心眼角已帶了盈盈水光。江先生有些不忍,走到她身旁,攬著她的肩頭說道:“這話便有些傻了,你哪里能一輩子陪著我?不要嫁人了么?”
杜明心哽咽地說道:“您也沒有嫁人,我瞧著比多數高門大戶里的太太奶奶們都好得多呢……”
呵,好得多么……江先生嘴角輕笑,她伸手幫杜明心理了理并不凌亂的發鬢,心里明白她是有些怕了。
朝夕相處這么久,江先生很清楚杜明心藏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牽涉到了她的性命。看著原本豁達開朗的女孩子哭成這個樣子,江先生十分不忍。話出口的瞬間,她便有些后悔,可終究還是說了出來:“那我收拾東西,和你一道去京城,等你安頓下來,我再回來,好不好?”
言語里帶著幾分溺愛,如同母親在細語安撫受了驚嚇的孩子。
杜明心猛然抬頭,眨巴著水盈盈的杏眼,破涕為笑道:“先生莫不是誆我?”
真的要去京城嗎?江先生也在心里不停地問自己。可看著杜明心眼中亮閃閃的希冀,她嘆了口氣,笑道:“既然許了你,自然不會反悔。”
杜明心拿了帕子擦干眼淚,歡喜地笑道:“那我回去跟父親說,他必定愿意請您和我們同行!”
新朝甫立,黃河兩岸地區又多是望風而降的,陳元泰沒有大刀闊斧整改官吏,多數都留任了。就連京城里頭的勛貴,他也只是拿了兩家出頭鳥來殺雞儆猴,其余的只要俯首稱臣,陳元泰連爵位都沒有給他們擼掉。
所以,若能借江先生與魏國公府拉上關系,二老爺是求之不得的。
“快回去吧!”江先生摸了摸她的頭,笑著催促道,“你父親定下日子,記得遣人來知會我。”
杜明心點點頭,歡歡喜喜地回家去了。
剛進杜府二門,她便見到滿院子忙碌進出的丫鬟婆子,正房里也是一片雞飛狗跳。
劉姨娘坐在正房堂屋的正位上,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下人們來回請示。她見杜明心撩簾進來,手下一頓,一碗茶便險險灑落出來。
杜明心沒有做聲,心里卻有些納罕。劉姨娘因為是妾室,心卻被二老爺寵得極大。越位卑,越自卑,就越是要拿喬,越是講究輸人不輸陣。她今天這樣失態,倒是少見得很。
“回來了?”劉姨娘掩飾了下有些慌亂的情緒,故作淡定地坐著說道。
論理,她應該起身向杜明心問好。可這家里的規矩早在二老爺手里亂了套,杜明心也沒跟她計較,隨口應了聲“嗯”。
這時,杜明妍從正房內室走了出來,興奮地說道:“娘,我在父親的匣子里找到了這副玉鐲,您說拿這個給大伯父家的堂妹做禮物,應該不露怯吧?”
話剛說完,杜明妍便看見坐在堂屋里的杜明心,冷笑道:“你不是不樂意去京城么?怎么又厚著臉皮回來了?該不會是你想留在水清苑,卻被江先生給趕回來了吧?”
說完,她自覺得這話說得十分風趣,便捂著嘴笑了起來。
杜明心懶得理她,只問劉姨娘:“父親呢?”
劉姨娘沒有如往常一般給女兒捧場,愣了半晌才答道:“老爺在外院看著人收拾東西。”
杜明心便道:“那我等父親進來內院,再來請安。”說罷,她也不等劉姨娘應答,便帶著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自打她七歲起,便沒有在杜府長住過,故而屋里也沒什么東西,崔嬤嬤帶著秋林、冬枝兩個丫鬟早已收拾妥當了。
杜明心見崔嬤嬤倒是一副歡喜的神色,不由問道:“嬤嬤很想去京城么?”
崔嬤嬤笑道:“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哪里還能跟孩子似的喜歡湊熱鬧?只是您年歲這般大了,之前是被戰事耽擱了,如今新皇帝來了,咱們再去了京城,成安侯府那里的婚事就好說起來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