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了錦年和錦華兩個丫鬟,徐玉見才踏出院門,突然想起一個問題。
她腳下一頓,問道:“姐姐呢?”
正室侯府一共有五位姑娘,徐玉見行五,在她前面還有四個姐姐,不過,雖然徐玉見沒有明說,但錦年和錦華卻立即會意過來她指的是哪個姐姐。
錦年屈膝一禮,道:“回姑娘,二姑娘昨兒被老夫人留在了榮壽堂,這會兒已經往熙風院去了……”
說到這里,錦年和錦華都立即低下頭,唯恐徐玉見會立即發作。
徐玉見不由哂然。
她的每一次重生雖然都只短短幾年就又會回到原點,但就算是這樣,加起來她也活了幾十年了,怎么著也得有些長進不是?
明明經歷這幾世她已經改變了許多,但身邊的人對自己的印象卻還停留在很久以前。
對于徐玉見來說,這也是每次重生都能叫她覺得新奇之事。
至于錦年和錦華所擔心的,說來也很簡單。
二姑娘徐玉初,是徐玉見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要說徐玉見和姐姐徐玉初之間的事,那就要先說一說三房的情況了。
徐家三老爺徐勛,娶妻姜氏。
徐勛是個好風雅而輕權勢的,姜氏同樣不擅與人爭斗,又是個頗通文墨詩書的,所以兩人自打成親之后一直琴瑟合鳴。
這原本是好的,可壞就壞在姜氏成親多年,卻一直沒有生下三房的嫡子,只一連生了兩個女兒,也就是徐玉初和徐玉見姐妹。
武定侯夫人周氏倒也不是那等看不得兒子媳婦好的,不過三房無子一事卻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忍到徐玉見三歲時,周氏再也按捺不住,作主要給徐勛納妾。
徐勛不僅與姜氏感情甚篤,他還是個性子倔的,周氏越是逼著,他偏就越不肯屈服,竟就這樣與周氏擰了起來。
若不是后來姜氏發現有了身孕,十月懷胎之后又生下一子,還指不定會鬧成什么樣呢。
若說周氏最初不喜姜氏是因為她沒生兒子,那在姜氏生下徐家六少爺徐承允之后,周氏對她的不喜就是因為徐勛竟然為了她而忤逆自己了。
周氏不喜姜氏,卻偏偏十分疼愛徐玉初,只因徐玉初長得像極了周氏年輕時候。
而徐玉見,她的容貌更似姜氏,因而向來不怎么受老太太待見。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在周氏這個侯府女主人那里,卻一個是疼到骨子里的心肝兒,另一個則只有祖孫間的面子情,幼時的徐玉見自然心存不甘,連帶著對自己的親姐姐也帶了怨恨,就算兩人住在同一個院子,徐玉初也沒少讓著她哄著她,也沒能改變分毫。
也所以,徐玉見身邊的丫鬟們平時也都不怎么敢在她面前提到徐玉初,就怕會惹了徐玉見生氣。
當然,這些都是徐玉見重生之間的事了。
這些往事在徐玉見腦中瞬間掠過。
想起姐姐,她不僅沒有如錦年和錦華所想的那般發脾氣,反而唇畔還帶了幾分淡淡的笑意。
“那我們也走吧。”徐玉見道。
錦年和錦華都有些驚訝,兩人默默對視一眼,然后連忙跟上了徐玉見的步伐。
京城寸土寸金,武定侯府也不是勛貴之中最顯赫的,府里的院子并不足以讓每位少爺小姐獨居,多是兄弟、姐妹共居一個院落。
徐玉見姐妹五人,除了長房的嫡長女,也是徐家大小姐徐玉瑤是一個人住了曉月樓,徐玉初和徐玉見一起住了碧水閣,二房的三小姐徐玉華和四房的四小姐徐玉容則共居秋華院。
曉月樓、碧水閣、秋華院都是二層的繡樓,因是徐家姑娘們的閨房,位置倒是處在武定侯府最深處。
徐玉見出了碧水閣,正要按了取道小花園往熙風院去,卻突然又頓住了。
從碧水閣去熙風院有兩條路,一條是從小花園里直穿而過,再走過一條游廊也就到了,另一條路則是繞過小花園,從徐玉見的二姑母徐慧貞待字閨中時住的出云軒旁邊,可以找到一條通往熙風院的小徑。
后者要近上一些。
徐慧貞是武定侯夫人周氏所出,周氏兒子有三個,女兒卻只得一個,所以向來極為疼愛。
當初的周氏還住在熙風院,正是因為出云軒有這么一條直通熙風院的小徑,她這才讓徐慧貞住了出云軒。
自徐慧貞嫁去了成國公府,出云軒卻是鮮少有人去了。
前面七世的今天,徐玉見去熙風院都是取道小花園。
但這次……
一條路走了七次總有些厭倦。
這一次,徐玉見想走一條以前沒走過的路。
說不定,就能叫她遇到什么前幾世沒有遇到過的新鮮事呢?
也沒多作考慮,徐玉見便道:“今天我們從出云軒這邊過。”
錦年和錦華對視一眼,不知道徐玉見為何會突然要往出云軒那邊去。
出云軒自徐慧貞出嫁之后就再沒住過人,不過卻每天都有丫鬟婆子去打掃,看著倒與徐慧貞出嫁之前沒有什么二致,周氏每次想念女兒時,也都會去出云軒坐坐。
但除此之外,武定侯府的其他人,卻幾乎都不會往出云軒去。
錦年和錦華雖然想勸阻,但徐玉見已經抬腳朝了出云軒的方向去,二人便也只能無奈跟上。
這一路很安靜,也沒有碰到任何一個人。
徐玉見今天穿了一件湖綠的襦裙,淡淡的綠色在這初夏讓人見了便覺清爽,頭上梳了一個雙平髻,發間只簡單的插了兩朵與裙裳同色的絨花。
這樣的打扮,卻是極素淡的。
倒不是錦年和錦華不想給徐玉見好好打扮一番,前些日子姜氏才給徐玉見做了一條極漂亮的鳳尾裙,錦年和錦華原本是想勸著徐玉見穿那條鳳尾裙的,偏生徐玉見本就不想往熙風院去湊熱鬧,又哪里會打扮得如此張揚。
若說徐玉見這一身打扮之中有什么格外亮眼的,那便要數她腰間系著的那條禁步了。
彩線成結,下方墜了一塊極為通透的半月形玉佩,玉佩下方又有三條彩線分別墜以各式玉珠,在這清晨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醒目。
禁步最初的作用是壓裙邊,但漸漸的便演變成了對女子儀態的一種檢視。
因禁步都是以繩結串以各種玉制品,綴禁步于腰間,行走之時難免會發出聲響,若發出的聲音緩急有度,輕重得當,那自是儀態出眾,如果節奏雜亂,便會被認作是失禮。
錦年和錦華走在后面,聽著那禁步上玉珠互相碰撞時傳來的輕緩仿佛有節奏的聲音,都忍不住面露驚訝。
她們總覺得,這一覺醒來之后,自家姑娘便似是變了一個人一般。
武定侯夫人從前評價五個孫女,道是最沒耐心沒定力的,便是徐玉見。
而以前的徐玉見的確如此,五位姑娘一起跟著教養嬤嬤學規矩,學得最差的,必定會是她。
就比如這行走的儀態。
當初教養嬤嬤可不知道變著法子的教了徐玉見多少次,可她從來都達不到教養嬤嬤的要求,所以錦年和錦華以往從不敢給徐玉見準備什么復雜的禁步。
這一條,顯然不會是錦年和錦華準備的,而是徐玉見自己挑的。
因著這禁步在徐玉見走動時發出的聲音,這一路走來,主仆三人倒也并不覺得格外的靜。
很快,出云軒就出現在她們眼前。
徐玉見只是想從出云軒旁邊的那條小徑往熙風院去,所以也沒經過出云軒的正門,而是拐了個彎,跟著出云軒的院墻走,眼見著院墻盡處便直通那條小徑,徐玉見便忍不住在心里直嘀咕。
這第八世,就算走了與以前不同的路,好像也沒什么不同。
幾乎是才嘀咕完,徐玉見就聽到了一陣并不在她預料之中的響動。
那是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錦年和錦華一驚,正要揚聲開口,就被徐玉見一手一個捂住了嘴。
“別出聲!”徐玉見壓低了聲音警告她們。
錦年和錦華連忙點頭。
徐玉見這才松開手,側耳聽起那突然響起的對話聲。
也不知為何,徐玉見一顆心這時跳得急促,總覺得自己要聽到什么了不得的事。
事實上,也正是如此。
聲音是從出云軒的院墻之內傳來的,與徐玉見主仆三人正正好只隔了一道墻,三人都只差沒把耳朵貼到墻上了,好歹才聽了個清楚。
“……快,快解開,要是弄出印子來了……”這是一個聽著不怎么年輕的女聲。
接著傳來一陣悉悉窣窣聲響,還伴著輕微的水聲。
這時響起另外一個女聲,“急什么,那么厚一層棉巾墊著呢,怎么會留下印子?”
這第二個聲音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的。
“……快點,要是被人發現了……”
“……胡謅什么,這可是在武定侯府,誰能想到我們……”
兩人又略爭執了幾句,然后才響起一串腳步聲,之后是院門一開一關的聲音。
為了以防萬一,徐玉見連忙拉了錦年和錦華躲到了院墻拐角處。
果然,不多時,就見兩個中年婦人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往了徐玉見三人來時的方向走。
等到再也聽不到什么聲音了,徐玉見才回頭看向錦年和錦華,“那兩個人,你們認識嗎?”
錦年和錦華想了想,然后齊齊搖頭。
“……看著,倒不是咱們侯府里的。”錦年道。
雖然因為隔得遠,她們都沒看清楚那兩名婦人的容貌,但都是一個府里的,平時就算沒怎么來往,也至少都打過照面,若是府里的人,她們就算認不出是誰,看著總會覺得眼熟。
但先前這兩人,錦年和錦華卻全然沒尋到任何熟悉感。
不是府里的……
這幾個字被徐玉見回味了一遍。
不過,她現在急著想去出云軒看看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卻也沒有功夫去細想。
快步沿著院墻往外走,因為心里著急,徐玉見也顧不得什么儀態了,腰間的禁步也跟著發出一陣雜亂的聲響。
錦年和錦華這時卻慶幸起來了。
這出云軒里方才發生的,顯然不會是什么好事,若是先前自家姑娘是這樣走路的,只怕她們早就被那兩名婦人給發現了。
確定那兩名婦人已經走了,徐玉見推開出云軒的院門。
“吱呀”一聲,院門應聲而開。
算上前面七世,徐玉見都很少往出云軒里來,不過她這時也沒有什么四處打量的心情,只抬了腳就往左側院墻的墻根兒上去。
按著方才她們在院墻外的位置,那兩名婦人應該就是在墻根兒那里說話的。
墻根兒,水聲……
徐玉見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墻角那只差不多與她一樣高的大缸上。
三人一步步朝著那口大缸走去,越近便越能聽到缸中傳來的水聲。
眼見著就要走到大缸近前了,錦年和錦華眼里都現出些懼色。
在她們眼里,這口大缸里面無疑藏著極可怕的事。
“姑娘,咱們……”錦華怯生生地道。
錦年和錦華雖然都比徐玉見還要大上兩歲,但也只是十三歲的小丫頭,平時跟在徐玉見身邊也很少見這種陰私之事,會害怕也不足為奇。
可徐玉見眼里卻沒有半點懼意。
雖然她前面七世最多也就活到十八歲,不過這七世她也見過不少后宅里的陰私事,自然沒什么好怕的,而且她歷經八世,才好不容易在今天發現一些她以前未曾聽聞過的事,又豈能不一探個究竟?
沒有對錦華的話作出回應,徐玉見兩步到大缸前,因身高不夠,她不得不兩手攀上大缸的邊沿,然后使勁兒踮起腳尖,這才得以往里面張望。
在此之前,徐玉見設想過很多可能,她會從缸里看到什么。
但她沒想到,她看到的是一個看年紀與她差不多的少年。
而且……
這孩子,不是武定侯府的人!
這是誰?
他怎么會出現在武定侯府?
他又為何會被那兩名婦人丟進這缸中?
這些問題在徐玉見腦中電閃而過,但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把人救出來!
缸中的少年明顯是暈過去了,否則也不會整個人都沒淹進水里了都沒有掙扎,他的雙手還有些古怪的反背在身后……
徐玉見想起先前聽到的,什么松開,棉巾,印子。
很顯然,這少年是被人弄暈了,又綁著丟進這缸里的。
瞧著少年在昏迷之中亦因為窒息難受而緊緊擰著眉,一頭黑發在缸中幾乎開出一朵黑色的花來,徐玉見松開手,回頭厲聲吩咐錦年和錦華,“快去屋里搬椅子來!”
她和錦年錦華的身高相差不大,若沒有東西墊著,只任她們幾乎不可能將人救出來。
錦年和錦華知道發生了什么,正有些六神無主,聽了徐玉見的話,立即回頭便要往出云軒的正房里跑。
徐玉見聽著這腳步聲,隨即一手撫額,連忙又喚道:“回來!”
她也是糊涂了!
不過就是一口缸,是直接砸了快還是搬了椅子三個人一起將人救出來快,這簡直不需要選擇。
錦年和錦華才跑了兩步,又滿臉惶急地退了回來。
“姑娘,怎么辦,怎么辦?”兩個丫鬟急得都要哭出來了。
她們只是想抄個近道而已,怎么就能遇到這種事?
徐玉見眼中多了幾分狠意。
那大缸底下還堆了幾塊散亂的石頭,她一手撿起一塊往錦年和錦華手里塞,然后自己也拿了一塊,“給我狠狠砸!”
說完也不再猶豫,高高舉起手里的石頭,就往那缸上砸去。
見著徐玉見都動手了,錦年和錦華雖然害怕,但也一咬牙,用盡全力舉著手里的石頭砸上去。
三聲略有些沉悶的碎裂聲響起,然后“嘩”的一聲,三條水柱劃出弧線往外噴,若不是徐玉見提前拉了錦年和錦華閃到一邊,只怕現在她們三人都已經成了落湯雞。
徐玉見倒不介意弄濕了衣裳,比起一條人命來說,她的衣裳顯然是微不足道的。
況且,這缸中的少年,身份還明顯不同尋常。
不過,她待會兒還要去熙風院的,若是弄濕了衣裳,她可沒時間再回碧水閣換衣裳去。
徐玉見三人砸出來的洞都不小,那缸雖大,但不多時缸里的水也漏得差不多了,原本在水里翻騰著的少年便也就此落到了缸底。
手從那巴掌大的洞里伸進去,往少年的鼻翼下探了探。
還有呼吸……
徐玉見松了口氣。
她可不希望自己費了這么些功夫救人,卻只是徒勞。
不過……
隔著那三個洞看著里面的少年,徐玉見又犯了難,這要怎么把人從里面弄出來?
沒辦法,只有繼續砸了!
徐玉見于是又招呼了錦年和錦華砸缸。
已經砸過一次了,再來一次似乎也沒什么要緊的了,錦年和錦華都沒有猶豫,抓了手里的石頭繼續砸。
本就破了的缸自然再經不起這樣砸,又是幾聲“嘩啦”聲,那缸便徹底的被砸壞了,也虧得碎片落下來沒傷著里面的少年,否則都說不清她們是在救人還是在傷人了。
這到時,少年才完全暴露于徐玉見三人的目光之下。
濕發將他的臉遮了一大半,徐玉見看不清他的容貌,于是伸手便要將那些濕發撥開……
看到這里,錦年到底是忍不住了,伸手拉住徐玉見的手,頗不贊同地道:“姑娘……”
到底男女授受不清,自家姑娘已經十一歲了,有些說親早的人家都已經要替女兒家考慮親事了,哪里能隨意就與外男這樣接觸?
不僅錦年,錦華也是一樣的表情。
徐玉見回頭,定定地看了兩人一眼。
也不知道為何,被她這樣一看,錦年的手卻是下意識的一松。
然后,錦年和錦華對視一眼。
總覺得……
今天的姑娘比起往前來有很大的不同,就比如方才這眼神,被姑娘這樣一瞅,她竟就不敢再拉著了。
兩名丫鬟還在思忖著這些,徐玉見已經撥開了少年臉上的濕發,露出了他的真容。
這個人……
徐玉見輕輕皺眉。
看著覺得有幾分眼熟,可是她又很確定,她前面七世都絕對沒有見過他。
只因為,這樣的人,哪怕只是見過一眼,也絕對會叫人再也忘不了。
原因無他,這尚昏迷著的少年,長得實在太漂亮了。
“漂亮”原本不適合形容少年的,可是眼前這少年雖然臉色發白,眉頭緊皺,但叫人見到他的第一眼,卻只能找出這樣一個詞來形容他。
徐玉見前面這七世以來也不是沒有見過美人,但見著這少年,仍免不了的覺得一陣驚艷。
正是因為這少年的容貌而有點恍惚,徐玉見下意識的就在少年臉上輕輕捏了一把。
隨即,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她正準備收回手來……
這少年卻突然睜開了眼。
方才溺水的時候沒醒,卻在這個時候突然醒了過來。
而且,那雙黑矅石一般的眼睛一睜開,就落到了徐玉見的手上。
徐玉見尷尬得簡直不知道說什么。
少年一雙眼淡淡掃了徐玉見一眼,薄唇輕輕一掀,也不知是嘲諷還是冷笑。
“丑八怪!”他道。
徐玉見頓時氣得火冒三丈。
若說她先前還會覺得不好意思,那現在就只剩下怒火了。
不就是掐了一把臉嗎,她又沒想著要把他怎么樣,好歹她還救了這人一命呢,不知道感恩也就罷了,竟然還敢罵她?
最讓徐玉見無法接受的是,他罵的還是“丑八怪”!
她承認這小崽子容貌是她幾世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可這不代表這小崽子就能罵人了!
也不是徐玉見自夸,她的容貌肖母,就算不是一頂一的漂亮,那也是小美人,哪里能被人罵作是“丑八怪”?
“呵呵……”憤怒之下,徐玉見站起身,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睥睨著少年,同樣冷冷吐出三個字,“小矮子!”
倒不是她故意詆毀人。
這少年看著年紀與徐玉見差不多,甚至還有可能比她稍大一些,但就算他現在是蜷縮在缸底的,也大致能看出他的身高絕對不會比徐玉見高。
徐玉見得意地沖著少年挑了挑眉。
被“小矮子”這幾個字給刺激到了,少年蒼白的臉頰上多出兩抹紅暈,他兩眼微瞠,嘴唇動了動,像是又要說什么,卻……
腦袋一歪,暈過去了?
徐玉見一窒。
這人,不會是被她給氣暈了吧?
她被這人罵作是“丑八怪”也沒有氣成這樣啊,還好歹是個男人,呃,男子,嗯,男孩?
總之,氣量太小了!
不過,人暈在這里,徐玉見也不能完全不管。
一個不是武定侯府的人,被非武定侯府的兩個婦人弄暈了綁起來丟進這缸里,若是沒有被她碰到,這少年莫不是就真的要死在這里?
那,前面的七世,她沒有心血來潮走這邊,又有沒有人發現在這里,有這樣一個少年遇到了危險?
這樣一想,徐玉見心里便是一軟。
她仔細想了想,前面幾世的今天,后來到底有沒有發生什么異常之事呢?
第一世她心里存了不忿,并沒有多注意,可后面的幾世……
似乎,在今天回了娘家的二姑母,原本是要在府里用晚膳的,后來卻連午膳都沒用,就急匆匆地走了?
還有之后,好像也正是在這次以后,二姑母原本順遂的生活就突然大變樣,連帶著二姑母的夫家,也就是成國公府,與武定侯府也突然之間就疏遠了起來,完全不像別的姻親那般親密……
這一切,會與這少年的出事有關系嗎?
那,這少年,他又是誰?
想著這些,徐玉見便有意識的開始在少年身上搜尋起能表明他身份的東西來。
到這時,她才突然發現,這少年身上的一應穿戴,可都無一不是精品。
最后,徐玉見的目光落在了少年腰間佩的一塊玉玦上。
上等的羊脂白玉為環,最下方有一處缺口,看著格外通透。
玦者,遇滿則缺。
是以在大梁朝,玉玦多為王侯佩戴,以為警示,告戒其不可自滿,也不可自以為是。
而且,這玉玦……
徐玉見伸手將玉玦從少年腰間拽了下來,放到近處看才發現,這玉玦上還有淺淺的龍紋。
這是御賜之物!
看著玉玦內側刻著的那個“熙”字,徐玉見不由怔往了。
二姑母,成國公府,遇險的少年,御賜玉玦,這個“熙”字……
她覺得,她似乎真的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他是沈熙!
徐玉見看著還昏迷著的少年,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
有了這個結論,那些前幾世都沒能想明白的謎團,終于一個個的解了開來,這讓徐玉見有了種撥開云霧見天明的朗闊感。
但,更多的,卻是心驚。
沈熙。
這個名字,在徐玉見所經歷的前面七世,都是極為響亮的。
成國公府五少爺,安陽郡主獨子,端王一脈、甚至可以說是穆宗皇帝一脈唯一的血脈,自幼天資聰穎卻又頑劣不堪,就連宮里的皇上提到了也只搖頭苦笑……
當時的京城百姓對沈熙的將來有兩個截然不同的猜測,一種說法是沈熙將來會是大梁朝最耀眼的人,另一種說法卻道他會成為大梁朝最讓人頭疼的紈绔。
當然了,真正讓“沈熙”這個名字變得大梁朝無人不知的,卻不是這些。
而是因為,沈熙根本就沒有活到讓人對他的將來下定論的那個時候,而是早早的就在少時就沒了性命。
沈熙之死,前幾世都在京城掀起了軒然大波,甚至連皇室都因此而失了不少民心,就算景泰帝后來追封沈熙為端郡王,也沒能改變這個事實。
徐玉見從前幾世還曾嘆息過,這樣一個人,竟然如此輕易就早早沒了。
只是,她從沒想過,沈熙,他竟然是死在了武定侯府,死在了這樣一口粗糙的,當初的二姑母用來養睡蓮的缸里。
緊緊握著手里的玉玦,徐玉見哪里還敢耽擱了,立即吩咐錦年和錦華,“你們趕緊去通知二姑母,就說沈家五少爺出事了,記住,就算不能親口與二姑母說,也要將話帶到二姑母跟前的吳嬤嬤那里,切不能讓別人聽了去,知道了嗎?”
事情緊急,徐玉見說話之時語氣便也跟著凌厲起來。
不知道也就罷了,可現在沈熙就倒在她跟前,徐玉見又哪里能不知道若是他有個什么不測,事情會有多嚴重?
前面七世的武定侯府,被成國公府打壓得只能一點點沒落,這不就是血淋淋的教訓嗎?
還有二姑母,原本順遂和樂的生活后來會變成那樣叫人看了都覺得凄涼與絕望,又何嘗不是因為沈熙之死?
身為徐家人,無論如何,徐玉見也不能眼睜睜地瞧著這一切第八次發生!
深吸一口氣,徐玉見在心里下定決心。
錦年和錦華從前又哪里聽過徐玉見用這樣凌厲的語氣說話,兩人下意識的就聽從她的吩咐往外走,才走了兩步又突然醒悟過來,回頭道:“姑娘,那您……”
徐玉見緊緊握著手,“我在這里守著,你們快些,一定要盡快讓姑母知道消息!”
讓別人守著,她不放心。
沈熙的生死牽涉甚廣,她哪里能在這個時候走開?
錦年和錦華緊緊抿起唇。
她們的手心也漸漸起了汗,足見她們現在也極為緊張。
她們同樣是第一次見到沈熙,可就算她們不知道沈熙身上的情況有多復雜,但只憑“沈家五少爺”這幾個字,就足夠讓她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
現在的情況也容不得她們有所猶豫,雖然心里頗為擔心徐玉見獨自在此,但兩人一咬牙,仍匆匆離開了出云軒。
只剩下徐玉見獨自守在沈熙跟前。
她一邊焦急地等待,一邊在心里暗暗祈禱:沈熙啊沈熙,你可千萬不能死!
人在緊張的時候總會格外的耳聰目明些,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玉見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她連忙躲到對面墻角的另一個大缸后面。
十一歲的少女身子嬌小,這大缸足以將她遮得嚴嚴實實了。
很快,有人將出云軒的院門推開。
徐玉見悄悄探出腦袋往外看了一眼,來的正是二姑母徐慧貞身邊的心腹吳嬤嬤,以及二姑母的兩個貼身丫鬟。
一見了那破爛的大缸里昏迷著的沈熙,吳嬤嬤三人頓時面色大變,直到試了鼻息之后才換了一臉的慶幸。
之后,三人連忙抬著沈熙離開了出云軒。
到這時,徐玉見才松了口氣。
等吳嬤嬤三人走遠了,又確認周圍再沒有旁人,徐玉見才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
太過緊張之下,她的兩只手都攥出了汗。
然后她才猛然發現,方才從沈熙身上拽下來的那枚玉玦還在她手上,這可是御賜之物……
可她現在總也不能追上去將東西還回去,所以徐玉見只能將那玉玦先收起來,看看待會兒能不能找機會塞給二姑母。
才拿定了主意,院門就又被推開。
這次來的是錦年和錦華,見著徐玉見,兩人先是松了口氣,然后跑到徐玉見身邊,“姑娘,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徐玉見有些莞爾。
她能出什么事?
大概是看出了徐玉見的不以為然,錦年和錦華對視一眼,然后錦年心有余悸地道:“姑娘,您可不知道,方才我們去給二姑奶奶送信兒的時候碰到了之前那兩名婦人……”
唯恐徐玉見沒聽明白,錦華還補充道:“就是將沈家少爺……”
徐玉見微微一頓,雖然早已經有所猜測,但是真的得到確認,她還是有些吃驚,“你們的意思是,那兩名婦人,是二姑母身邊的人?”
錦年和錦華點頭。
“姑娘,我們看得再真切不過了,雖然先前沒看到他們的面目,但那身衣裳本就與咱們府里的不同,我們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們還都跟在了二姑奶奶身邊!”
徐玉見跟著就是一突。
二姑母身邊的人將沈熙丟進了缸里……
再想想前幾世沈熙死后安陽郡主是如何對二姑母的,她就忍不住暗暗一嘆。
二姑母不可能會對沈熙出手,沈熙是成國公府三房的獨子,二姑母嫁的則是五房,無論從哪里看,姑母都沒有理由對沈熙下手。
更何況,還是選在了武定侯府,二姑母的娘家下手。
就算二姑母再蠢,也絕不會出這樣的昏招。
所以,二姑母是被成國公府不知道誰給算計了?
而一起被算計的,還有安陽郡主,以及沈熙。
見徐玉見低頭不知道想著什么,錦年和錦華有些著急,“姑娘,咱們還是趕緊去熙風院吧,府里的姑娘少爺們,這會兒只怕都到齊了……”
徐玉見于是將思緒都盡數壓下,領著錦年和錦華往熙風院去。
出了出云軒,順著院墻走到盡頭,走上那條小徑,不多時,徐玉見就到了熙風院。
熙風院里這時已經聚了很多人,各房夫人小姐少爺幾乎到處齊了,正坐在一處說話,因為要表示對孫霖宇到來的歡迎,大家的裝扮雖然不能說是隆重,卻也是極講究的。
徐玉見一看,她大概是來得最晚,也穿得最素的了。
因為是最后到的,所以徐玉見才一進了屋,就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姜氏才一見著徐玉見,就一邊朝著她招手,一邊訓斥道:“你這丫頭,這都初夏了還見天兒的偷懶,這可又是睡晚了?”
姜氏倒也不是真的訓斥徐玉見,她只是搶先數落一頓,好叫長房的世子夫人孫氏不至于因這點事而對徐玉見有什么芥蒂而已。
孫氏的娘家侄兒前來作客,各房的夫人少爺小姐都早早到了,只徐玉見一人來得這般晚,可不就容易被孫氏誤會?
徐玉見倒也順著姜氏的話,撒嬌道,“母親,您又不是不知道女兒的性子,怎的還當著大家的面數落起來了……”
然后扭頭沖著孫氏討好的一笑,“大伯母,您也知道侄女就是個不成器的,今兒這可不就又睡晚了,您可不興生侄女的氣。”
話才說完,屋里許多人便都有些驚訝。
徐玉見……
誰不知道她就是個不懂人情世故的炮仗脾氣啊,什么時候,她也會拐著彎說話了?
孫氏今天穿了件大紅的妝花褙子,綰了個牡丹髻,發間插了一支金鑲紅寶的發釵,將本就一臉喜色的她更襯得滿面容光。
聽了徐玉見這番話,孫氏微微挑了眉,伸隨即就笑道:“恬丫頭,你可是越來越會說話了,被你這樣一說,大伯母難不成還能生你的氣不成?”
屋里的于是又重新熱鬧起來了。
徐玉見也沒再多說,而是走向姜氏身后,站到了徐玉初身邊,還扭過頭沖著徐玉初笑了笑。
徐玉初不僅沒有回個笑容,反而顯得極為驚訝。
事實上,也不怪徐玉初會驚訝。
想想前面這些年,因為三房的情況,以及老太太對徐玉初的偏愛,徐玉見可沒少和親姐姐置氣,平時更是寧愿和其他幾個姐姐站到一處,也不愿挨徐玉初近些。
今天她突然有了這樣的改變,叫人怎么能不覺得驚訝?
徐玉初比徐玉見大四歲,再過幾個月就要及笄,她的容貌極為端莊秀麗,性情更是溫婉沉穩,還打小就知道護著身邊的親人。
早幾年姜氏并未生下三房獨子時,周氏可沒少拿了各種借口找姜氏的茬兒,若不是那時還年幼的徐玉初在周氏跟前周旋著,只怕姜氏那幾年的日子會過得更艱難些。
對徐玉見和徐承允這一對弟妹,徐玉初也是從來都是全力護著的。
當然了,從前的徐玉見是從來不領情的。
忍了好一會兒,徐玉初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偏過頭輕聲問道:“恬姐兒,你今天……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恬姐兒是徐玉見的乳名。
徐家的姑娘其實沒有特意取什么乳名,都是按了名字的最后一個字來叫的,不過徐玉見的名字最后一個字是“見”,總不能“見丫頭”、“見姐兒”這樣的叫吧,所以姜氏才給她取了乳名。
徐玉見聽了徐玉初的疑問,卻是有些哭笑不得。
重生了這么多次,她自然是知道她的姐姐待她如何了,誰知道她只是想對姐姐友善些而已,竟然被姐姐認為是不舒服?
瞥著孫氏和姜氏都沒注意這邊,徐玉見才搖了搖頭低聲道:“姐姐,我沒有哪里不舒服,以前是我不懂事,你可別與我計較。”
徐玉初狐疑了好半晌,又將徐玉見打量了好幾遍,這才確認這確實是她的妹妹。
PS:徐玉初內心:我的妹妹不可能這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