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沒有因為少了一塊石頭,而引起動物們的疑惑,他們不愿意思考,而且記性也差勁。自然也不會因為憑空多了只小猴子,而有任何的不妥。
和以往的無數歲月一樣,猴群們該干嘛干嘛。
花果山一如既往。
夜幕降臨。
小猴子脫離了猴群,回到山頂。
“小草,小草。”老遠就傳來小猴子熟悉的聲音。
小草沒有回應,小猴子以為它在發呆。
蹲在了小草旁,那個以往的位置,撓了撓小草頭頂的果簇:“小草,我回來啦。”
“臭猴子,我不是小草。”小草似乎剛回過神,鍥而不舍地抗議。
其實,小猴子離開了一天,它也沉默了一整天。
“哦,知道了,小草。”小猴子漫不經心。
“臭猴子,你……”如果小草有眼睛,它肯定會把眼白翻得嚇死猴子,現在只能有氣無力地在夜風中搖曳。
“猴子,你怎么回來了?”
“我怎么不能回來?”小猴子莫名其妙,反問。
“你現在變成了猴子,自然應該和山下的那群猴子在一起。”小草道。
“可我不是一直都在這嗎?”猴子不假思索道:“我們不是一直在一起嗎?為什么要分開?”
“啊……”小草有些語塞:“那,那隨你便。”
“小草,你知道嗎?”
“什么?”
“變成猴子,肚子會餓。”
“什么是餓?”
“餓?……肚子疼,身體沒力氣……反正是不好的感覺。”
“那餓了怎么辦?”
“餓了就吃東西呀。”小猴子眉飛色舞:“一只老猴告訴我的。”
“山里有好多能吃的東西,香蕉,桃子,葡萄……”
“他們說我貪吃,把舌頭都咬破了。”
“還有,有時也會口渴。”
“口渴了要喝水。”
猴子不停地嘰嘰喳喳,小草默默地聆聽了。
不知多久,山頭終于傳來均勻地鼾聲。
小猴子蜷縮著身子,宛如一塊石頭。
偎依一旁的小草。
……
花果山有無數的奇珍異果,比如其中一顆碩壯的大桃樹,就引起了小猴子的注意。
這個大桃樹眾星拱月一般,周圍的果木都矮上一節。樹上結的桃兒,一個個亦是碩大無比,無論是色澤還是香氣,比周遭樹上的桃兒賣相上等不止一籌。
只是,奇怪的是,眾猴雖然時不時地瞅上兩眼,一臉饞相。卻沒有一只猴子去攀爬摘桃。而是選擇在周圍差一些的果樹上跳躍嬉鬧,休息進食。
小猴子徘徊在這顆大桃樹下,撓著后腦勺,最終一躍而起,三兩下竄上桃樹,伸手便摘了一個幾乎要滴出水的大桃,往嘴里塞。
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一只魁梧的中年公猴,飛快地攀上那顆大桃樹,“砰”地一聲,將小猴子從樹上撞飛。
幸好是落在了泥土地上,只是胳膊上擦破了點皮,落了些猴毛,染了些血。
小猴子爬了起來,一臉懵然。
大桃樹上的強壯公猴,瞪著小猴子,怒目而視。
有一種逼人的威嚴和壓迫。
周圍的喧囂聲,頓時安靜。
似乎感受到了公猴的憤怒,周圍的猴子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神色古怪地審視著小猴子。
小猴子手足無措:“你為什么撞我?”
大公猴似乎感覺威嚴被挑釁,抓住一顆大桃,砸在了小猴子的腦門上。
小猴子頭冒金星,不明所然。
其實,小猴子完全有能力躲開迎面而來的大桃,就連剛才如果有準備,大公猴未必能偷襲到它。小猴子的身手之靈活,不比大公猴遜色。
只是,小猴子有小算盤,大桃落地后,不偏不倚滾進了草叢中。
而這時,周遭炸開了鍋,四面八方的果核斷枝一股腦地砸向小猴子。
隱約間,聽見其他猴子嘈雜的怒罵聲。
“它是王……”
“它是我們的王。”
“最好的桃兒,自然是王的。”
“你竟敢偷王的桃……”
“你是藐視王啊……”
小猴子抱著腦袋,匍匐在地上,叨念:“王?……”
……
小猴子體質天賦異稟,回到山上時,傷口已經愈合,只剩下猴毛上沾染的許些血跡。
“猴子,你的手臂怎么了?”小猴子剛靠近,小草就發現了它手臂的血跡。
“哈,沒事。”小猴子沒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那猴王氣消后,小猴子還偷偷地把落在草叢中的兩個大桃不動聲色地撿走,現在還回味無窮。
舔了舔嘴唇,小猴子漫不經心:“它們說我冒犯了‘王’,‘王’懲罰了我一下。”
“你怎么招惹‘王’了?”小草有些焦急。
”為什么你們都很怕‘王’?“小猴子不明所以:“‘王’都很可怕嗎?”
“啊?”小草愣了一下:“那到不是,花果山以前的主人,同樣是花果山的‘王’,比你那猴王厲害多了,是花果山所有生靈的‘王’。不過她一點都不可怕。”
“哦。”小猴子有些迷糊:“那‘王’到底是什么呢?”
“王,王是領袖,是榮耀,是責任……”小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雖然它早在石頭被前主人搬來花果山之前就開啟了靈智,但見識也廣闊不到哪里去。
小猴子似懂非懂。
動物的記憶真的很短暫。
隔天,猴群就忘記了昨天那匝事,連猴王也忘記了有只小猴子曾冒犯與它。
小猴子再次歸入猴群,沒有引起一點不滿和疑惑。他同樣沒有將昨天的事情放在心上,既然自己做錯了事,受些懲罰是理所當然。
迅速地融入猴群,跳樹攀枝,尋花覓果,撓癢捉虱,扔石戲水,好不熱鬧。
“啊……”
突如其來的慘叫。
一只躺在巖石上曬太陽的幼猴,被一頭不知從哪撲出來的獅子牢牢摁住。幼猴驚恐地掙扎,獅子不耐煩地一口咬在了幼猴的左腿上,瞬間飚出可怖的鮮血。
這是一只剛剛成年的雄獅,即使還未完全長大,那體型也比得上兩三個成年壯猴。
猴群在一瞬間驚叫地四散逃竄,小猴子也跟著爬上了大樹。
望著地面可怖猙獰的生物,小猴子心中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懼。
山中,似乎只剩下獅子粗重的鼻息聲,和它口中那只幼猴撕心裂肺的嚎叫。
幼猴的哀嚎,就像一記記榔頭敲擊在猴子們的心臟上,猴群一個個發指眥裂,上躥下跳坐立不安,卻又無可奈何。
獅子并不想在猴群包圍中進食,銜著幼猴挑釁地掃視了眾猴一圈,便慢悠悠地退走。
詭艷的鮮血,森白的獠牙,小猴子瑟瑟發抖。
只是,獅子挑釁眼神,與小猴子忐忑閃躲的目光,四目交匯的一剎那。
轟,像是裂開,像是噴涌。
小猴子感覺身體里忽然有了種別樣的東西,仿佛在虛無中點燃了一縷火苗。
一發不可收拾地從他身體蔓延開,暴烈而霸道地燒灼他,煮沸他的血液。
他身體仿佛在發生著某種陌生而奇怪的變化,在呼喚,在渴望。
那種席卷全身的火焰,讓他戰勝恐懼,無所畏懼,讓他蠢蠢欲動,讓他有了不顧一切想要救救那只幼猴的沖動。
此時此刻,他,毫毛爆炸,雙眼微瞇且血紅。
“嗷……”
一聲低沉的嚎叫將小猴子從那種難以言喻的狀態中喚醒。
“看,快看,是王!”
“王救了它!”
小猴子雙目血色褪去,恢復清明時,一下子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干,虛脫,冷汗淋漓。
進入眼簾的是,高大壯實的猴王,輪著一根比它手臂還要粗壯的樹棍,一棍砸在獅子腦袋上的畫面。
因為獅子大搖大擺地根本不曾防備,因為猴王從樹上躍下沖到獅子背后,直到一棍砸下,不過一眨眼功夫。
那一棍砸得結結實實。
獅子吃痛,嚎叫出聲,幼猴從它血口中滑落。
猴王眼疾手快,騰出一只手抓住幼猴,扔向就近的一顆大樹之上。
大樹的猴兒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幼猴。
“王,小心!”
“王,危險!”
猴群一陣騷動。
回過神的獅子,兇光畢露,卷起一股塵土斷草撲向猴王。
而此時,猴王剛將幼猴扔出去,舊力將盡,新力未生,身體難以在剎那間躲開,只得將樹棍橫在面前。
“砰”,一股巨力將猴王撞飛。
滑出一丈余遠。
擦落大片的猴毛,或與泥土混雜,或隨風飄揚。
當獅子再度撲過來時,猴王呸了一口水,眼中閃爍出一股戾氣。
大喝一聲,同樣跳了起來。
只是比獅子跳躍得更高。
剛好落在的獅子背上。
獅子落地后,猴王將它所有的力量傾注于樹棍。那一棍,夾著凌厲的破空聲,落在獅子腦門上。
“轟”
沉重的悶響。
“咔”
伴隨一聲細微的炸裂聲。
一縷鮮血從獅子腦門溢出。
猴王如釋重負。
“王……”
猴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那種壓抑了無數代,無數年的情緒,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那種激動,難以描述。
在花果山,猴子們并非安枕無憂。
總有豺狼虎豹在一旁虎視眈眈,每隔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總有一些粗心大意的猴兒撕得粉碎。
那是一種種族的壓制,他們除了小心,別無他法。
而此時,那只兇殘而耀武揚威的獅子,被猴王砸破頭時,他們焉能不振奮歡呼。
只是,震天的歡呼并沒有得以持續,便戛然而止。
“咔”
歡呼中,又一道微不可察的炸裂聲。
那樹棍,應聲斷作兩截。
“嗷……”
猴王愣住的同時,便被突然發狂的獅子甩飛。
還未著地,獅子染著血跡的森白獠牙閃電般刺入猴王右肋上,恐怖的咬合力瞬間帶走猴王右肋上大片的血肉。
猴王頻臨死境,同樣兇性大發,不退反進,半截樹棍朝著獅子狠狠一戳。
不偏不倚,獅子的一只眼睛被戳得稀爛,樹棍插進眼睛半尺之深。
巨大的痛楚,終于讓獅子崩潰了,連嘴里那塊猴王右肋上的肉都顧不上了,哀嚎著,跑了。
而猴王,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一聲不吭。
“王,受傷了……”
夜幕中,小猴子與小草相依而立。
像一幅永不退色,又暗沉的墨畫。
將風景凝固,將時間定格。
一如過往的無數歲月。
小猴子將今天的見聞講述給小草,聲音沙啞。
小草默默聆聽,小猴子講完,小草陷入了沉思,或是憶起了過往的某些片段。
“因為,他是王啊。”
小草如是道。
……
花果山是個神奇的地方。
號稱,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
靈氣之充沛,如云如霧,化露化雨。
天上地下,世間罕有。
山中動物,如人一般,開靈智,通語言。
但古往今來從來沒有一只動物化形,更甭提修法化妖。
其中緣由,只有天知道。
這里靈果甘露不計其數。
猴王的傷是致命的,整個右肋皮肉都沒了,好幾根肋骨都裸露在外,可怖滲人。但在花果山這種奇異之地療養,傷口有肉芽緩慢的生長愈合,愣是保住了性命。
還有,幼猴腿上的傷口痊愈了。
遺憾的是,左腿瘸了。
上天是公平的。
兩個月后。
一只獨眼獅子,出現在了猴群的地盤中。
低沉,中氣十足的怒吼。
宣告這只怒獅已經完全康復。
除了一只長著詭異肉瘤的瞎眼。
它沒有偷襲,出現在猴群眾目睽睽之中。
它也沒有第一時間攻擊,不緊不慢地踱著步,掃視著驚嚇四竄的猴群。
終于,它來到了那棵眾星拱月的大桃樹下。
那棵猴王的專屬果樹。
此時,猴王蹲在樹杈之上,目光平靜地對視獅子。它右肋上已經長出了一層新肉,只是再也長不出猴毛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獅吼一聲,前趴后蹲,蹭地一下,撞向大桃樹。
大桃樹應聲而顫,熟透的大桃簌簌而下,滾落一地。
猴王面不改色,一臉嘲諷。這棵大桃樹,足足有獅子的腦袋粗細。獅子雖然力大無窮,卻也僅僅只是讓大桃樹微微晃了下。
獅子沒有沮喪,只是繼續用行動表達它的憤怒,再一次積蓄全力,野蠻沖撞。
大桃樹再顫。
獅子再退,沖撞。
不顧一切。
三次……
六次……
十次……
縱使獅子腦袋是銅皮鐵骨,也撞破了一層皮,翻卷的血肉上沾染著一些樹皮碎屑。
不畏疼痛。
十五次……
二十次……
猴王臉色變了。
“咔嚓”
一道清晰可聞的炸裂聲。
桃樹木質本不堅硬,終于承受不住獅子瘋狂的撞擊而出現一道裂口。
隨著獅子的再次撞擊,那裂口越來越大,終于,大桃樹開始左搖右晃,搖搖欲墜。
“王……”
“王……”
恐懼再一次填滿猴群的心靈。
如果大桃樹倒下,猴王肯定在劫難逃。
兩個月前,猴王被獅子連續撞飛兩次,五臟不同程度地受損,再加上巨大的外傷,雖然長出的新生皮肉,但內傷依然嚴重。
而那大桃樹又鶴立雞群,包裹在桃林之中,又獨立與桃林,與其他樹木相隔甚遠,猴王是斷沒有能力躍到其他樹上的。
眼看大桃樹就要倒下,猴王臉上也浮出一抹決然,一股猙獰。折了一截粗枝,準備最后的殊死搏斗。
“咔嚓”
在獅子鍥而不舍的撞擊下,大桃樹終究是倒下了。
獅子沒有給猴王絲毫喘息的機會,在大桃樹倒下的瞬間,再次撲向猴王,勢大如風。
猴王擺出了戰斗姿態,它不會坐以待斃,因為它是猴王。
殊死之斗,一觸即發!
“砰”
突兀地,躍在半空中的獅子忽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砸落在地。
猴王一臉驚詫,卻見一只渾身金光熠熠的小猴子死死地扯住獅子的尾巴,一臉焦急地吼道:“王,趕緊逃啊!”
猴王還未回過神,獅子轉瞬爬了起來,渾然不顧后面的小猴子,拖著小猴子,滑起一地泥土,一門心思地沖向猴王。
小猴子這點重量,根本奈何不了雄壯的獅子,眼看獅子的速度不見減慢,小猴子急中生智,抓住獅子尾巴上的毛發,狠狠地一扯,頓時毛絨四濺。
獅子頓地哀嚎,停下步驟。
小猴子一喜,見這招湊效,忙不迭地又扯落兩把獅毛。
效果很明顯,獅子的仇恨順利轉移到小猴子身上。連猴王都顧不上了,甩尾掙脫沒有多少力量的小猴子,轉身瞪著小猴子,獨眼中全是升騰的怒火。
小猴子一陣心悸,但腦海中浮起那日猴王一棍砸破獅子腦袋的畫面,不懼反笑:“嘿嘿,大塊頭,看你囂張!”
獅子張口便咬向小猴子。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小猴子不退反進,伸出雙手神奇地避開了獅子血口,抓住獅子的兩只耳朵,身體一個晃蕩,騎在了獅子背上。
“叫你囂張!叫你囂張!”
小猴子逮到機會,又是一大片的獅毛漫天飄揚。
獅子吃痛嘶吼,又是一記獅尾掃來。
“小心背后!”猴王的聲音,比想象中虛弱。
不等猴王提醒,小猴子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在獅尾抽過來時,反手抓住尾巴,借力蕩了個秋千,落地時,打個滾,絲毫不傷。
獅子的尾巴,又添一塊光禿處。
獅子徹底出離了憤怒,小猴子反而不懼了,身體里有種東西,蠢蠢欲動。
一只小猴子,一只雄壯的獅子,徹底扛上了。
獅子不斷地相撲,撞擊,爪擊,撕咬,掃尾……而小猴子仿佛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總能靈巧地避開,時不時地騎上獅子的背,樂不知疲地扯掉一簇又一簇的毛發。
這只小猴子,就像一只迎刃有余的泥鰍,滑不溜秋!
被一只小猴子玩弄如此,獅子越斗越惱火,它發誓,必啖其肉,飲其血,方消心頭之恨。
小猴子越斗越興奮,從最初的嘗試,到愈發的熟稔,一種恐怖的戰斗本能,從它的身體里一點一點地釋放。
斗到興致處,一猴一獅離開了猴群的地盤都不知。
留下一眾猴子,目瞪口呆。
花果山,猴群和獅子的斗爭已經不死不休。確切的說,是小猴子與獅子的斗爭。
那頭固執得已經魔怔的獅子,隔三差五便闖一闖猴群的地盤,指名道姓地與小猴子進行一番獅猴斗。
結果無一例外,每一次都被小猴子戲耍一番,身上光禿禿的面積一點一點地增長。
甚至,小猴子有時會想,將來獅子如何過冬。
時間久了。獅子的精氣神明顯疲憊虛弱下來,而小猴子更加的迎刃有余。
花果山猴子們的日子慢慢恢復平靜。
匆匆幾月過去。
花果山迎來了異常罕見的滂沱暴雨。
一天一夜,無休止。
風雨中,一座山頭上。
小猴子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宛如一塊屹立不倒的頑石,擋著風,遮著雨,小心翼翼地將小草護在懷里。
“猴子……”
“你別說話。”小草剛開口,就被小猴子打斷:“千年?還是萬年?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這點風雨算什么?”
“可是,你現在是一只猴子了。”小草幽幽道:“不比石頭,淋雨吹風會生病的。”
“我不走。”小猴子固執道:“我不能看著你被大風刮折。”
“折了還會再生長,枯萎了來年照樣新生,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小草道。
“不,不一樣。”小猴子道:“以前我不能動,沒有選擇。但現在我有能力可以選擇讓你不再受傷。”
“我意已決。”小猴子重重道。
暴雨驟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一道道雷霆,撕裂天際,絡繹不絕。
“小猴兒,小猴兒……”
雨幕中,一只老猴踉踉蹌蹌。
“老猴,你怎么過來了?”
猴群中只有一只猴子有名字,它的名字叫做“王”。
“小猴兒,出事了。”老猴一臉焦急:“有一只在樹下躲雨的猴子被天雷劈死了!”
“被天雷劈死?”小猴子蹭地站立:“怎么不去洞穴中躲雨?”
老猴無奈道:“哪有那么多洞穴?”
“怎么沒有?前主人在花果山開辟了一個洞天,那里完全可以容納個三兩百只猴子。”小草插嘴道。
“啊?前主人開辟的洞天?”小猴子一愣,疑惑地看著小草。
對于小猴子雷打不動,每晚必須回到這里,陪伴著那株不知名的又會說話的小草,他們是見一次唏噓一次,直嘆不可思議。
眼前這株株小草,可是花果山唯一能說話的植物,盡管她沒有口。
……
那是他們平時洗澡的山澗源頭。
頭上是一股瀑布飛泉,山腳之下的水,連著大海。
冒著傾盆大雨,眾猴聚集在瀑布對面的山頭上。
疑惑,希冀,忐忑……
誰知道瀑布之后是否真的有一個洞天?
如果沒有,這一頭沖過去,豈不撞死?即使撞不死,從這等高處落下,也必然摔死。
“我試試。”
猴王站了出來。
聲音不大,眾猴卻立即安靜。
“王,我來。”
小猴子攔住了猴王,只有他是無條件地相信小草,沒有任何猶豫,后退,發力助跑,閉目一縱,沖進了一丈遠的瀑布泉中。
瀑布之后,無水無波。
小猴子定了定身,這里是一個巨大的山洞,山洞似乎有人住過,里面的石座石床,石鍋石灶,石盆石碗。
洞口的正當中,立著一塊石碣。
碣上有一行楷書大字:
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
有青竹梅蘭生長點綴,真是個勝境。
小猴子將眾猴引進水簾洞,一個個搶盆奪碗,占灶爭床,搬過來,移過去,興奮難抑。
猴王將小猴子喚到跟前。
“猴兒,有件事要告知你。”
“王,什么事?”小猴子規規矩矩地蹲在猴王前。
“我將退位,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的新王了。”猴王鄭重肅穆。
“王,這怎么使得?”小猴子大驚。
“怎么使不得?”猴王眼珠一瞪:“你救過我的命,數次趕跑獅子,又為我們尋得一處安身立命的家當,大家也都信服你,這王位,你當仁不讓。”
眾猴也都安靜。
猴王盯著小猴子,仿佛欣賞一件瑰麗的藝術品一樣,滿意道:“你一身金燦燦,俊美異常,以后就叫‘美猴王’吧。”
“美猴王!”
“美猴王!”
“美猴王!”
擁護之聲,此起彼伏。
……
小猴子繼任猴王后,時常徘徊在那棵斷作兩截的大桃樹下,挽額嘆息。
還有一件事令小猴子不知所措。
經常有一些母猴,有大有小,從開始,用一種水汪汪的奇怪眼神盯著他,到后面逮到機會就往他懷里蹭。
小猴子每次都落荒而逃。
又一個月。
花果山發生了一件大事,相對與猴群而言。
老猴王死了。
久不康復的內傷,撞上三天三夜的大暴雨,寒氣入體,無疑是雪上加霜,堅持了一個月后,老猴王終于在平靜中接受了死亡。
不久之后,又有了一件大事,同樣是相對猴群而言。
那頭偏執、一心要報仇,又不斷被戲耍的獅子再也沒有出現在花果山,在與小猴子“艱苦卓絕”的長期斗爭中,日漸消瘦,最終瘦骨嶙峋,被一頭老虎捕食了,尸骨無存。
……
“我沒有想過要殺它。”小猴子抱著腦袋。
“它不是你殺的。”小草糾正道。
“可它因我而死。”小猴子沮喪道。
“它是你們的敵人,你現在的狀態很奇怪。”小草繼續糾正。
“不知道。”小猴子煩躁地撓著腦袋,將金毛攪的凌亂不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我從沒想過傷害任何生靈,不管它是誰。”
小草忽然不說話。
小猴子也沒法看到她的表情。
“你怎么不說話。”小猴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小草靜靜地佇立,陷入遙遠的回憶:“很久以前,我似乎也聽到過同樣的話。”
“花果山的前主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小猴子問。
“那時,我還是混混沌沌,很多都記不清楚。”小草道。
小猴子和小草,各有心事。
漸漸地,都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久,靜謐的夜晚。
忽然傳出小草似夢非夢的聲音。
“猴子,我也想化形……”
蛾蟲嘶鳴的夜中,小猴子忽然抬起了頭。
望著小草。
心中默默地道了一句。
“我知道了。”
……
幾日后。
水簾洞。
王座上,小猴子托著腮,發呆。
一只老猴問道:“王,為何幾日悶悶不樂?”
小猴子道:“你可知,如何才能化形?”
老猴一愣,嘆息一聲:“需要修煉,有了法力,才能化形。”
猴子眼睛一亮:“如何修煉?”
老猴凄凄道:“不知何故,花果山早已斷了修行?”
猴子大急:“那該如何?”
老猴平復一下心情,道:“得出海,尋古洞仙山,求仙問道。”
“出海么?”
小猴子喃喃道。
一晃又是半月。
東南風緊,正是漂洋過海之時。
“等我回來。”
小猴子摘了一粒小草頭上的果子,沒有理會小草叫疼。
放進嘴里嚼碎,滿嘴苦澀。
叮囑了猴群照顧小草,在小草嘶聲力竭的呼喚聲中,小猴子毅然決然地跳上了枯木編制的筏子,筏子上最大限度地堆滿了水果和椰果葫蘆盛滿的淡水,撐起竹篙,順著大風,漂流而下。
“小草,我一定會帶著一身神通回來幫你化形,我也會幫你搞明白你到底是什么?”遙望花果山,小猴子心中默默地念道,直至消失在大海深處,再也看不到花果山一絲的影子。
這是一只得天眷顧的猴子,在大海中漂流了整整三個月,沒有遇到一次大的風浪。
只是,這里永遠只有深沉蔚藍的大海和干凈蔚藍的天空,天上地下,四面八方,永遠都是無邊無際、海天一色的景象。是的,早在出海的四五天后,小猴子就已經在大海中迷失了方向。然后漫無目的地漂流,直至三個月后,木筏上的水果和淡水都消耗干凈。
小猴子不可自已地惶恐,盡管依舊順著風,他扔撐起竹篙,加快竹筏的漂流。
三天后,他終于精疲力盡地癱倒了。
又餓又渴。
和煦的太陽似乎變得異常毒辣,把他的嘴唇炙烤開裂,將他身體里的水分一點一點地吞噬。
海水長期的浸泡,他的皮膚蒼白而褶皺,金燦燦的猴毛也日漸黯淡無光。
又是三天。
小猴子的意識已經開始沒模模糊糊。
感覺魂兒開始變輕,似乎要飄出身體。
又感覺身體在變沉重,一點一點地下沉,沉入黑暗的無底深淵。
盡管出海前,有老猴再三囑咐過,喝了海水只會越來越渴。
他依舊混混沌沌地張開了嘴,任由海水濺在他口中。
他已經沒有退路,只是本能地做出一些掙扎,無謂的掙扎。
咸澀的海水一入喉,便如傷口撒鹽,像一片片的刀子,劃破他干得冒煙的咽喉。
劇烈的咳嗽。
干嘔。
直至身體開始抽搐。
模糊中。
小猴子隱約看見一道巨大的門戶,雄壯而虛幻,橫亙在天空大海之間。
一道金光從大海中射出,躍向巨門。
“轟轟轟”
原本晴空萬里,忽然一道道平地驚雷。
無數道雷柱憑空驚現。
齊轟轟落在那孤獨而渺小的金光上。
金光沐浴著雷霆,依舊不屈,倔強地叩向巨門。
巨門紋絲不動。
蜃景一般的巨門消失,那金光直挺挺地跌落。
落在小猴子的竹筏上。
是一條鯉魚,金色的鯉魚。
嘴里和脊背上都滲著血,金色的血。身上的金鱗幾乎缺了一半,尤其是魚尾,被雷電烤焦,散開著刺鼻的魚香味。
迷迷糊糊的小猴子一個激靈,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起金鯉便往嘴里送。
只是,魚到嘴邊,小猴子又猶豫了。
他想起了,在花果山,他曾說到,他從沒想過傷害任何生靈。
不想亦不愿,本心如此。
他捧著金鯉,金鯉一動不動,金色的血液,將小猴子掌心黯淡的毫毛再次染得金黃澄亮。
金鯉努力而緩慢地眨著眼。
它還活著。
小猴子愣愣地盯著掌心的金鯉,與他一樣的疲憊不堪,與他一樣的奄奄一息。
從金鯉的眼中,小猴子看到了和他同樣的渴望。
渴望著生!
與小猴子一樣,他們都有求生的渴望與本能。
一猴一魚,默默地對視著。
一個內心掙扎著,一個無聲地祈求著。
仿佛一瞬間,又仿佛一個世紀的漫長。
小猴子身上的力氣再一次用盡,身體一歪,再次癱倒在竹筏上。
金鯉從小猴子手心滑落,從竹筏的間隙中,落進了大海。
“看嘛,不是我不想吃你,只是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吃你了。”小猴子虛弱地松了口氣,勉強地笑了。
金鯉的傷極重,連游動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不斷地向大海深處下沉。
它瞳孔一張一縮,透過竹筏的間隙,將小猴子的面龐倒映得清清楚楚。
小猴子帶著不甘,又帶著擠出的一點豁達,默念道。
“死就死吧,只是,小草,抱歉了。”
眼皮一沉,終究是失去了意識。
只是禍不單行,小猴子的好運終于用盡。
海上遇到的第一場暴雨將他籠罩。
大海這頭猛獸終于裸露出它的獠牙。一波波驚濤駭浪,將小猴子的竹筏拍得七零八碎。
昏迷中的小猴子,留下一串串愈來愈弱的水泡,不斷地沉入海底。
仿佛又回歸混沌,回歸起始,變成了一塊石頭,石頭中跳動著一顆火焰的種子。
在黑暗深沉的大海中,孤零零的火焰,若隱若現,慢慢地走向熄滅。
在即將回歸初始時,小猴子隱隱約約看見大海被撕裂開一道口子,一道柔和的光芒鉆進大海,在冰冷的海水中,那光芒溫暖地包裹著他。
有如實質。
……
一年后。
南瞻部洲。
一個偏僻的靠海漁村。
漁村邊緣住著一對無依無靠的老年夫婦,老夫婦三十多年前牽著一頭牛搬遷到漁村,就一直留了下來。夫妻生活雖然貧苦,卻一直恩愛,只是三十多年來,從來沒有懷上個一兒半女,老來也就孤苦伶仃。
雪上加霜的是,上了年紀的老婦又渾了雙眼,失明了。
這疾那病的,也就接踵而來。
又要照顧老伴,又要出海捕魚維持生計,老爺子蒼老得更快。
漁村有人勸老爺子賣了家里的那頭至少三十年的老牛,給老婦醫醫病,被老爺子一口回絕。
而直到,一年前,老人家的窘迫才有了轉變。
老爺子眼看老伴身體越來越差,決定豁出去了,去一趟更深更遠的海域,冒一次險,希望能收獲大點,換點錢,給老伴買點藥。
那一次出海,是老爺子一生出過最遠的海。
只是老天爺給他開了個玩笑,整整半個月,大伙都以為他葬身大海的時候,他回來了。
只是,他是空手而回,一無所獲。不對,他帶回了一只猴子。
總之,他冒著生命危險出了一次深海,撈回來一只猴子。
自從那只猴子的到來,老爺子家里悄悄發生著改變。
那是一只通人性的靈猴,它在極短的時間里熟悉、學習人類的生活。
放牛,打理菜園,生火做飯,打水洗衣,諸如日常小猴子無師自通。
村民無不嘖嘖稱奇。
在村民的建議下,老爺子偶爾帶著小猴子趕一趟大城市的市集,和猴子耍幾套猴戲,博幾個賞錢。
有時猴子也會自作主張地跑去一些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帶回一些異果靈芝。
老婦人的病,老爺子的氣色,都在慢慢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