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關,名二姐,湊在一起,不能不讓人聯想到紅臉長鬢,胯下赤兔馬,手中偃月刀的關二爺。
關二姐的名字就像是一個線頭,將那個“李四”的記憶碎片一塊塊串了起來,她父親叫關鳳生,和這“李四”的父親是好友,不,關系似乎比生死之交還要緊密……
李肆呆呆無語,像是看電影一般,任著這些記憶在心中閃過。最后,他一臉的苦澀,這些記憶碎片里,所有男人的形象,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
那是個讓李肆一想起就痛心疾首的特征,可沒想到,他穿越而來,居然也被這個特征給套住了。
伸手摸向頭頂,剛過額頭,哎喲叫了一聲,那是他已經包扎好的傷口。
“四哥哥,別亂動!郎中說得隔天才能換藥!”
二姐驚呼一聲,沖過來想要拉住李肆的手。
可李肆已經摸上去了,
“辮子,果然是辮子……”
心中存著的那分僥幸像是玻璃杯一般,被這細細的東西當啷抽碎,李肆兩眼發直,自語出聲。
腦袋光溜溜的,就在頭頂上有不到半個掌心大一塊頭發,扎成了細細的的小辮子。
金錢鼠尾,他穿越到了清朝,該死的清朝。
“老天爺,我不就是鄙視了你一下嗎,犯得著對我這么狠?到哪里不好,漢唐太遠,宋明也行啊,非要把我丟到辮子朝!知不知道這是我最痛恨的時代?”
李肆心底里吼著,對老天爺發出了悲憤的控訴。
“當然是辮子啊,四哥哥,你……”
二姐淚花更亮,以為他的腦子又糊涂了。
像是黎明躺在野草叢中一般,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將意識已快麻木的李肆喚醒,他呆呆地看向立在身邊的關二姐。小姑娘梳著羊角辮,套著灰藍的粗布短襖,袖子寬寬大大的,衣領也松松垮垮,看起來是撿的男孩衣服穿。
視線向下挪去,李肆潰散的意識繃了起來,差點抽了口涼氣,這……不太對勁吧,一雙小胸脯正高高挺立著,將胸口的衣服頂了起來,這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嗎?后世被激素催長的小女生,在這個年紀胸脯也不可能有這尺寸。
正想到這,肚子咕嚕一聲響了,胃袋空虛的感覺主宰了全身。李肆大吞了口唾沫,眼神也隱隱發飄,好餓……
“就知道四哥哥你躺了兩天,肯定餓壞了,我一直準備著苞米窩頭呢。”
關二姐欣喜地說著,小手伸進領口里,在李肆愕然的目光里,將兩團東西掏了出來,她的小胸脯也隨之癟了下去。
苞米?就是玉米吧,看著這黃褐色的窩頭,李肆有想噴鼻血的沖動,原來小姑娘胸口里揣著這東西啊,可以稱呼為“女兒窩頭”么?
“怕它冷了,所以就貼著身子,郎中說你不能吃太粗的東西,爹爹特意把苞米磨得精細,讓娘煮了這窩頭。”
小姑娘將這兩個只有半個拳頭大的窩頭遞了過來,一點也沒什么忸怩和不安,看來對男女之事還一竅不通。
“快吃吧,四哥哥,再冷了就不好吃了。”
隱隱的奶香混在這玉米窩頭的糙香味道里,讓李肆的心臟差點怦然停跳,心思正被這香味帶得滑向邪惡之處,卻聽到又一聲細細的咕嚕聲。
不是李肆,是小姑娘關二姐。
二姐的小臉頓時紅了,可她遞著窩頭的手卻沒一點猶豫,只是目光避開了窩頭。李肆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的小嘴微微抿著,喉嚨也在聳動不停。
那一刻,心臟像是再次被鐵錘擊中,將他對自己穿越到清朝這事的抗拒給盡數擊碎。李肆心說,老天爺,你贏了……
穿越也好,清朝也好,什么都無所謂了,在這一刻,他只有一個念頭。
他真接過了這窩頭,可就是禽獸不如……
“李四”的記憶在提醒他,他父親,還有關二姐的父親,都不是什么富貴人家。這里稻米不多,價錢也貴,主食是玉米番薯,三天兩頭才有機會混些稻米吃頓米飯。就算是玉米,也都只粗粗碾碎,要**細的玉米面,那還得花時間花力氣磨,在他們這窮苦人家里,可是只比吃米吃肉差一些的奢侈享受。
看小姑娘那止不住的口水,就知道這精面窩頭對她的誘惑力有多大了。
李肆終于接受了現實,接受他已經身為清人,不,身為“李四”的現實。因為,他是這個小姑娘的“四哥哥”。
現在,李肆就是李四,李四也就是李肆。
“我不餓,二姐,你吃吧。”
李肆將窩頭擋了回去。
“那怎么行!我也不餓,晌午吃了番薯粥。”
二姐小胳膊伸得直直的,就差直接把窩頭塞李肆嘴里了。
“二姐,你不是一直聽四哥哥的話嗎?乖……自己吃。”
李肆將小胳膊扳了回去,一臉怪蜀黍的表情。
“不!”
關二姐非常堅決,小腦袋甩著,羊角辮也忽悠悠晃著。縱然李肆沉下了臉,她也威武不屈。
“好吧,一人一個。”
李肆嘆氣,不得不讓步,拿起了一個窩頭,見關二姐還要搖頭,作勢朝外丟。
“你不吃,我這個也丟了!”
二姐啊地一聲,小身板撲了出去,就跟追飛盤的小狗似的,卻被李肆一把摟住。
“四哥哥討厭!”
李肆哈哈笑著,將手里的窩頭展示給她,二姐跺著腳嗔怒不已,然后眼角里泛起了淚花,嘴里低低念著:“四哥哥,對我總是這么好。”
感受著臂彎里削瘦嬌小的身軀,李肆心中沒有一絲綺念,有的只是沉重。
“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李肆催促著她,小姑娘終于溫順地應了一聲,張著小口,和李肆一起開吃。她舉起一只袖子遮著嘴角,不讓自己的吃相顯露出來,倒讓李肆有些訝異,這可不是一般村姑能有的家教。
“李四”的記憶碎片又牽了起來,李肆心中了然,原來他的父親也讀過書啊,連帶也教了這小姑娘一些東西。父親去世后,他帶著小姑娘讀書的景象也浮現在腦海里。
即便是玉米面,李肆也吃得很難受,這可不是后世經過無數次改造優化的玉米,大學軍訓里吃過的軍用壓縮餅干曾經被他當作是這輩子最難吃的東西,可跟這“精面玉米窩頭”比起來,卻能稱之為美味。
半個拳頭大的窩頭很快就下了肚,兩人相擁,默然無語,接著關二姐叫出了聲。
“我得告訴大姐還有爹娘,說四哥哥你醒了!”
小姑娘沖出了門,看她腿腳利索無比,小腳丫也沒什么束縛,李肆松了口氣,沒纏腳,真好……
等等,大姐?
“關云娘”這個名字驟然撞進了李肆的心中,讓他心中一震。
關二姐的姐姐關云娘,似乎和他從小就指了親,這么說起來,關二姐只是他的……小姨子?
門外就是青山,一山遮著一山,李肆楞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苦笑。腦子剛一清醒,居然就想著什么姐妹同收,這是什么朝代,清朝!他是什么身份,草民!
“是被后人稱為穿清不造反,菊花套電鉆的清朝?是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清朝?是一個小兵的一泡尿就摧枯拉朽般崩塌的清朝?”
李肆心中熱血沸騰,草民?草民怎么了,這可是個風云激蕩的大時代啊,他既然穿越而來,不作出番大事業,怎么對得起老天爺的“青睞”呢?
肚子里有了東西,身上也有了些力氣,李肆下了床,掃了一圈屋子。三四十坪就跟草棚子沒太大區別的空間里,唯一有點規整樣子的就是一副木桌椅。桌頭擺著一些書,還有筆墨紙,那紙也大概跟草紙差不多,李肆記得,這干草為褥的床底下,還有幾箱子書。
他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可惜連秀才都沒中,想要兒子繼承他的事業,小時候還逼著他讀書練字。他沒顯露出什么過人才華,現在雖然投奔到勞動人民的隊伍里,閑暇之時,還會戀戀不舍地看看書。
看個屁的書,這是清朝!他李肆既然回到了清朝,能做而且只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造反!
還活在二十一世紀時,他李肆跟人在網上論戰過無數次,屁股始終牢牢地坐在華夏子民一邊,每每說到假如穿越到清朝,你會做什么的話題,他就這兩個字:造反!理由?不解釋!
現在老天爺真給了他這么一個機會,他怎么能言行不一呢?
思緒正在急速轉著,就要朝怎么造反深下去,門外響起腳步聲,接著一個敦實的中年人沖進了屋子。
這就是關鳳生,在他父親死后,將他當兒子一般照顧。
“四哥兒,真好了?”
渾厚嗓音,肩寬背厚,衣袖被肌肉撐得鼓鼓囊囊的,關鳳生是個鐵匠,就在他之前出事的鐵礦里當爐頭,負責生鐵冶煉。
“呃……腦子還有些模糊。”
李肆還真有不少事情沒搞清楚,記憶碎片零零散散,最重要的兩件事,李肆居然翻找不到。
“關叔,我問你答,看看腦子里有沒有丟什么東西。”
李肆這么說著,關鳳生怔了一下,李肆這才找到了自己的性格資料。哦,他原來是個悶葫蘆啊,現在說話的語氣很有些強勢,怪不得關鳳生不習慣。
可關鳳生看來也是個粗人,更兼關心李肆的情況,并沒怎么在意,重重地嗯了一聲,示意李肆提問。
“這里是……韶州……”
李肆不確定地說著。
“韶州府,英德縣,鳳田村。”
哦,看來穿越到了原地。
“現在是啥年月?”
這個問題很關鍵,上到1644,下到1911,滿清統治華夏可有二百多年呢,現在到底是哪個皇帝在位?李肆居然沒在記憶里找出來,想來他們這些草民離皇帝太遠,是誰在龍椅上根本和他們無關,所以也不怎么關心。
隱隱聽到關鳳生說了兩個字,聽到這發音,李肆幸福得差點暈了過去,
光緒!?
對滿清來說,這是最糟的年代,可對立志造反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年代!朝廷對地方的控制已經虛弱到了極限,拉起隊伍,豎起旗號,將這個英德縣變成革命根據地,那應該是不費吹灰之力。
伸手把住了腦袋后那根豬尾巴,李肆目光四下巡游著,想找剪刀把這辮子絞了,現在都是光緒年代了,要這辮子何用?
“五十一年……”
接著關鳳生報出了年數,讓李肆一怔,光緒五十一年?這是哪個位面的清朝?
“康熙……康熙五十一年,今天是二月十八。”
關鳳生唇舌清晰地重復道。
李肆終于聽個明明白白,腦門嗡的一下麻了,連頭頂那火辣辣的痛都再感覺不到。
康熙五十一年……
1712?草!這不正好穿到三百年前!?
握住豬尾巴的手也漸漸松開,李肆一顆心喀喇喇結起了冰。
這可不是什么風云激蕩的年代。
1712,康乾盛世的年代,吳三桂早折騰完了,臺灣也被平了快三十年,李肆還記得采訪某位歷史“專家”的時候,那老頭“自豪”地說到,康乾盛世,是封建時期小民生活得最“幸福”的年代。
“造反?臺灣朱一貴造反,兩個月就平了,由此可見他是多么的不得人心,老百姓都想著過好日子呢,誰跟他造反?整個十八世紀,大清安寧祥和,白蓮教造反,要到這個世紀的尾巴尖上去了。”
那專家滿臉紅光地說著,李肆強自按住了將錄音筆砸他腦袋上的沖動才完成了采訪。
雖然屁股坐的方向不同,但這話也是有價值的,用到現在的李肆身上,那就是說,造反?做夢去吧!誰跟你造反呢!這可是在很多人眼里四海宴清,三代莫比的盛世!
不說老百姓和拍馬屁的,就說康熙康麻子,那可是“合天弘運文武睿哲恭儉寬裕孝敬誠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好聽的詞全被他占完了。而他的種種事跡在后世也耳熟能詳,什么智擒鰲拜,什么力平三藩,東打羅剎鬼,西踩噶爾丹,還什么永不加賦,三年一免,被評價為“千古一帝”。造這么一位“圣君”的反,除非是《東寧記》里有一個臺灣,可以埋頭種田的鄭克臧,可他現在不過是個家徒四壁的草民!
“老天爺,你這是故意玩我的吧!”
李肆痛苦地呻吟出聲。
裝作是腦袋上的傷口在發痛,李肆遮掩住了自己的沮喪。
“四哥兒,可有大礙?”
關鳳生臉上的關切再也明顯不過,李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沒事,關叔,看來腦子里沒丟什么。”
關鳳生一顆心放下來,哈哈笑了。
“丟什么都無所謂,別把你關叔丟了就好!”
他一個憨實人,分辨不出李肆那內涵豐富的眼神,只要李肆還認得他就心滿意足了。
“多休息幾天吧,有什么事,關叔在呢,別擔心!我就說過,四哥兒你不是干體力活的料……”
關鳳生說話遮遮掩掩的,李肆這個前世當老了記者的人,一下就聽出了異樣,正要問他,關鳳生話鋒一轉,又讓李肆自己的心緒亂了。
“怎么是二姐在守著你,云娘呢?那個死妮子,就是不落教,看我不好好訓她一頓!”
關鳳生正咬牙切齒說著,一個怯怯的女聲在他身后響起。
“爹,女兒去摘桑葉了,正是蠶兒初孵的時候,吃得也多……”
關鳳生轉身,李肆也從他肩頭看去,一個十四五歲的素裝少女走了過來。見她衣裙雖舊,卻還潔凈,眼眉和關鳳生隱隱相似,雖然也算秀麗,卻跟關二姐迥然不同。李肆很是不解,莫非關二姐是收養的?
原本對著父親還沒什么,可被李肆的眼神瞄著,關云娘馬上低下了腦袋,還側開了身子。
“忙乎那些有什么用?能比照顧四哥兒更要緊?”
關鳳生口氣很不好,關云娘腦袋更低了,“女兒錯了,請爹爹責罰。”
李肆趕緊打圓場:“我真沒什么啊,二姐就照顧得我很好了,云娘總得做自己的事。”
關鳳生轉頭看了看李肆,欲言又止,接著嘆氣轉身,對云娘的語氣也緩了下來。
“家里沒指著你做什么,你那腳爬山也遭罪。先回去吧,跟你娘說一聲,晚飯得準備好四哥兒的。”
云娘咬咬嘴唇,低低應聲,端著竹籃子走了。走之前還瞄了李肆一眼,眼神里有一股李肆看不懂的東西,反正不是什么羞澀,更沒有半點情意。看著她搖曳的步姿,果然裹了腳。
確認李肆真沒大礙了,關鳳生再囑咐了一通才離開。看著遠去的背影,后腦勺的小辮子晃來晃去,李肆之前壓下的心緒又翻騰上來,
造反……
撼動滿清的白蓮教起義還有八十多年,將滿清打成篩子,整個華夏大地星火遍燃的太平天國還有一百四十年。李肆雖然在網上和滿遺多番論戰,但他只是個歷史的門外漢,不得不承認,在康熙統治的后期,老百姓日子還算安寧,滿清的統治有如一塊鐵板,沒有他這只蒼蠅翻騰的余地。
心中的火苗漸漸熄滅,關鳳生剛才話里沒吐露出來的苦衷,關云娘一個小腳女人也要上山采桑的現實,讓李肆心中微微蕩動。而早前關二姐被玉米窩頭引得直吞唾沫的那一幕,更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口上,現在還悠悠晃著。
還能有什么苦衷,那就是一個字,窮!
不是說康熙是位仁君嗎?他李肆多出了三百年的見識,在這個康熙朝逍遙地活著,總該沒有問題吧,錢,不過是掙錢而已。
李肆雖然是李天王,肆無忌憚,可還是知道膽大和瘋狂之間有多大的距離。推翻滿清這事,在現在看來,可能性太過渺小,就如同后世當記者時經常被撤稿一樣,有些現實,他必須接受……
李肆呆立了好半天,沸騰的血液早已冷卻,他苦澀地一笑,那么,先暫時就在這康熙朝,為著生存而努力吧。
【主角要干什么,請見簡介,別擔心,他可不會來這清朝泡格格拜阿哥跪伏韃子皇帝,而隨著他的體驗,也會漸漸摸到這個時代的真相。】
他這破土屋就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上,左右看去,還有幾十座土屋也繞著這小山而立,這就是鳳田村。山腰之下有兩三圈零碎的旱田,沒見莊稼,只見著有幾個人在翻土。而山腳下就是一片水稻田延伸而開,更遠之處則是一條大河。
這里是廣東,春水早泛,河中激流湍急,該是他穿越之前還沒來得及跨過的那條河。李肆回頭看看自家所在的這座小山,心說這就是那座崩塌而下的山丘。
逝者已矣,既來之則安之,李肆平復著心緒,朝山下走去。大概一兩里外又是一座山頭,一柱黑煙正沖天而起,正粗暴地侵犯著宛若處子的潔凈天空,隱隱聽到叮叮當當的敲打聲,記憶告訴他,那就是礦場所在。看那山頭的位置,再想想穿越前自己那破捷達掙扎的泥濘村路,李肆恍然,那山頭就是他被泥石流沖下去的那座大坑,只是三百年后,山頭已被整個刨掉。
“四哥兒,頭可無礙了?”
路過一片旱田,一個人忽然叫住了李肆,轉頭看去,是個三十來歲的憨實漢子。
林大樹,這個名字跟著這張臉在李肆腦子里浮了出來,接著鉤起來的事情,讓他微微吃驚。這個漢子是他家的佃戶,腳下這片大約兩畝的旱田,就是李肆家的口糧田。可惜李肆不會種田,所以就將田皮佃給林大羅,五五分成,每年能收到大概三四石苞米的租子【1】。
不得了,他居然還是個小地主……
“不妨事了,可是在春耕?”
李肆隨口應著。
“還早呢,春苞米還得一個月后才種,現在地氣剛暖,得趁著這時候翻土。”
林大樹盡心解釋著。
“今年這天氣暖得早,水田馬上得種了,忙完了四哥兒的地,咱還得去打理自家的田。”
李肆恍然,人家可不只是他的佃戶,家里還有自己的田,來種他這兩畝旱田,多少也有些友情助耕的意思。
接著李肆才記起,自家居然還有十畝水田!可田骨已經賣給這一帶的富人鐘老爺,只留下了田皮,也就是所謂的永佃權,說起來他自己又是鐘老爺的佃戶。而李肆連旱田都不會種,更不用說水田。那十畝水田都是關鳳生張羅著雇工在種,扣去租子和工錢什么的,每年還能收到七八兩銀子。
農事什么的,李肆一想就頭痛,而什么田皮田骨的佃種關系,他也理不清楚。不過算起來,他每年有四石玉米,接近三百來公斤糧食,如果不怕吃成棒子的話,飽肚子沒問題,再加上七八兩銀子,似乎一個人能活下去吧,怎么還跑去挖礦呢?
“康熙年間的物價是……”
李肆在兩個時代的記憶里翻找著信息,他雖然也研究過清史,但相關資料只模糊有點印象。比如說康熙后期,米價大概一石一兩銀子,田價大概一畝四五兩,可更細的東西就不清楚了。而這個時代的“李四”,又是個不知柴米油鹽的家伙,印象也不怎么深。
在田壟上走著,李肆的翻找也漸漸有了結果,原來是這樣啊,這日子,還就是一個字……苦。
之前父親病亡,喪事不僅花光了父親的積蓄,還將那十畝水田的田骨賣了出去。而他謹尊父命,前兩年一直堅持讀書。為了能有童生的資格,必須入私塾,那十畝田的收入,大半都拿出來當了塾師的修金和節敬,不是靠著關鳳生的照顧,他連吃飯都成問題。
很遺憾的是,幾次縣試,他都沒考上,更不用說府試和院試。去年粵北天旱,水田短收,入手的銀子也大幅縮水。他“李四”感覺到了生活的壓力,不得不淡了考功名的心,去礦場當了礦工,每月掙個七八錢銀子,這日子總算才勉強過得下去。
七八錢銀子能干什么?清朝綠營兵的戰兵每月一兩五錢銀子【2】,還有三斗米,即便是在康熙朝,也都在叫活不下去。李肆隱約記得,在這個時代,一斤豬肉算成銀子要三分左右,一兩等于十錢,一錢等于十分。也就是說,他當一個月礦工,能買二十來斤豬肉。以李肆穿越前的豬肉價計算,每個月工資相當于四百塊,加上水田的租子,還有口糧田的收入,似乎也不算赤貧階層吧。
“沒有房貸,不交水電,說不定還比穿越前掙得多呢。”
李肆這么感嘆著,接著一怔,不對不對,怎么可能還比三百年后過得好呢?
康熙后期,像他這樣,一月除了基本口糧,平均下來還有一兩多銀子,只算爬在了溫飽線上。金庸的老祖輩查慎行當翰林院編修的時候,雇的轎夫每月工資一兩銀子,算上點外快賞錢,才能勉強度日。根據同時代文人的記載,每日四分銀子,只夠果腹而已。《紅樓夢》的背景也是這個時代,書中劉姥姥說,五口之家一年所耗是三十兩,這個數目和李肆所在時代的歷史學家推算出來的數目差不多。
怎么自己還覺得日子還能過?問題出在哪?
一邊走著一邊算著自己的“生活成本”,也將一些生活細節帶了出來,頓時意識到自己還在用穿越前的思維看事情,很多東西,三百年后的花費基本可以忽略不計,可在這個時代,卻是開銷的大頭。
比如說柴米油鹽,生活在山區,自家有田,柴米不說,這油鹽就跟肉價一個水平,糖也差不多。身為二十一世紀的人,一斤鹽要二十塊,也只是在小日本的核電站炸了之后才有的事,而一斤糖也要二十塊,就根本難以想象了。至于布匹什么的,那就更是大筆開銷,李肆這才想起,關二姐身上的短袍子,居然就是他年少時穿的……
有田租,有工錢,湊在一起算算,李肆這收入,基本也就跟綠營兵差不多,怪不得會感覺日子過得很苦。
“苦不苦,想想紅軍二萬五……”
盤點完自己身體原主的家底,李肆心中慨嘆,雖然也只是一介草民,可這起點終究不是負數。
【1:早至宋朝,土地的權益就開始分化為所有權和使用權,到清代更在南方盛行,所有權為田骨,使用權為田皮。地主擁有所有權,佃戶擁有使用權,使用權可以轉讓出租,地主不得干涉,這就是永佃權。本書既然是寫草民,就避不開農事,之后也會持續談這些東西。主要還是先提個醒,華夏歷史之根在土地,而歷史的演進,并非人口激增、土地兼并這么簡單。】
【2:清代綠營兵丁分馬兵、戰兵、守兵三類,后兩類又都歸為步兵,只是馬兵不一定有馬,守兵也不一定只守,作為兵丁等級,馬兵月餉2兩,戰兵1兩5錢,守兵1兩。】
剛游蕩到那座山頭邊,還沒進到礦場,一群衣衫破爛的少年遠遠喊住了他。
都是在礦場里做工的村里人,挖礦背礦的礦丁,粉碎礦石的踏手,燒炭的炭工,照看冶鐵爐的爐工,就靠賣力氣掙錢。
雖然都是一臉灰污,身上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可李肆還是一一認了出來。他的前身當了礦工,卻沒丟開讀書人的習性,閑來也在教礦工們認字,大伙和他的關系都還不錯。
“關叔說你傷剛好,怎么現在就跑了出來?”
“別擔心,你的日課咱們幫你干了,這月大伙都會幫手,不讓你少工錢。”
其中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和他關系最為要好,那個愣頭愣腦的叫吳石頭,另一個靦腆一些的叫賈狗子。
“躺了兩天,悶得慌,過來看看。”
李肆淡淡說著,迥異之前的沉穩氣質,讓兩個少年楞了一下。
“四哥兒,怎么感覺……你有些變化呢?”
吳石頭摸著光溜溜的頭頂,很是疑惑不解。
“你的頭真好了?”
賈狗子想得全一點,臉上浮起一層憂色。
“真好了,人嘛,經了大難,自然有些變化。”
李肆隨口就扯出了這么個理由,倒讓兩個少年鄭重其事地點頭,四哥兒是讀書人,知道的道理真是多一些……
“過兩日大好了,再教你們認字!”
李肆看住這兩個少年,雖然他暫時不敢去想是不是能改變華夏命運,可改變自己身體原主的命運,卻是必然。眼前這兩個對他頗為信任的伙伴,應該就是最初的班底了。
“認字能多掙幾錢銀子?還當自己是丫鬟了?”
一個少年在一邊嗤笑,見他一身衣衫要周正潔凈些,雖然也是歇息,卻跟這些在礦洞里刨活的少年刻意保持著距離。
田青,他父親田大由是礦場的鑲頭,在礦場里負責勘察礦脈,篩選礦石【1】,而他自己則是個爐工,幫著關鳳生照看冶鐵爐。雖然都是一個村的,可這少年跟著父親和關鳳生學了一些東西,總以手藝人自居。少時還沒什么,這兩年來對“李四”的態度漸漸惡劣起來。
“會認字,才不會讓自己被賣了還幫著別人數錢。”
李肆的前身對這家伙也沒好感,雖然現在換成心思深沉一些的自己,卻也沒必要拿熱臉貼冷屁股,就這么不咸不淡地回應著。
“是嘍,大青多半是能比丫鬟賣得多一點。”
少年們調笑著,田青哪說得過李肆,當下也只悶哼一聲,甩頭不再理他。
“除了認字,我還會教你們更多。”
田青這么個少年,自然不值得李肆更多關心,他微笑著和兩個少年道別,賈狗子和吳石頭看著李肆的背影,好半天沒挪開眼睛。
“四哥兒除了認字,還會其他的嗎?”
吳石頭傻傻地自語著。
“之前當然只會認字,可現在……說不準了。”
賈狗子感覺那挺直背影帶著一股氣勢,似乎連礦場頭兒賴硐長都差了幾分。
“賴一品發下串票了。”
“比去年又浮收多少?”
傍晚,李肆來到關鳳生家,正要推開那扇破爛木門,卻聽到屋子里,關鳳生和他妻子關田氏在說著什么。只聽到這兩句,后面再沒聽清楚。
賴一品這個名字很熟悉,李肆想了片刻,終于記起,那座礦場的山主就是鐘老爺,而鐘老爺派來監管他們這些租山采礦人的硐長,就是這賴一品。聽說這賴硐長是鐘老爺的妻弟,在縣衙里還當著什么差。
“串票,不就是滾單【2】嗎?”
李肆正在腦海里挖著相關的記憶,身后忽然響起低低女聲。
“四哥,既來了,怎還不進去?”
是關云娘,李肆轉身,和她四目相對,少女楞楞看著他,目光里還是之前那讓李肆摸不著頭腦的紛亂。
“唉,這都是我們欠你李家的……”
接著關云娘一聲低嘆,徑直推門進去了。
李肆皺眉,這指腹為婚的準老婆,在嫌棄自己貼著他們關家吃軟飯?
心中怒火隱隱升騰,卻又如云煙一般消散,李肆苦笑,他還真是在貼著關家過日子呢。經常蹭飯都只是小事,水田托給了人家料理,沒關心過一天,就坐收銀錢,礦場里那份工也是關叔照顧的,比父親對兒子還用心。
想著關叔的好,李肆對關云娘再無惡感,算了,他一個大男人,怎么能跟小腳女子計較,欠關家多少,他會十倍百倍回報。而在他大致有了方向的命運規劃里,這關云娘可不會是他的妻子,他還真沒辦法接受小腳女人。
“今天你嬸娘炒了豆干肉絲,等會你田叔來了,一塊嘗個鮮!”
關鳳生迎了出來,一臉的笑意,可李肆卻看了出來,這漢子的嘴角是剛拉回來的,笑容很有些僵硬。
李肆也沒追問,和關鳳生一邊閑聊著,一邊還在找著關二姐的身影,直到小姑娘從屋外山坡上出現,看到他時,那張攝人心魄的小臉也綻開甜甜笑容,李肆才略略安心。
“死丫頭不早點回來,就在山上野!被生人撞見,當成小番婆打了,才知道學著點乖不成!?”
關田氏像是揣著火氣正沒處發泄,見到蹦蹦跳跳的關二姐,頓時罵了起來,直到關叔皺眉盯住她,才憤憤地閉上了嘴。“小番婆”這三個字解答了李肆的一個疑問,清人的審美觀很是糟糕,像關二姐這樣深目隆鼻的小姑娘,自然會覺得丑陋不堪。或許正因為這樣,關田氏對她沒有什么期望,索性也就沒裹腳。
只是李肆始終沒找到關二姐是關家養女的記憶,反而找到了關田氏哭訴自己怎么生了這么一個怪胎的片段,真是奇怪……
沒過一會,又一個中年漢子出現了,提著一瓶酒,樂呵呵地拍著李肆的肩膀。
“我就說了,李大哥的兒子怎么可能那么孬!蔡郎中說至少得躺個七八天,這才第三天,四哥兒就是個囫圇人了!”
來人正是田青的父親田大由,和關叔一樣,都是李肆父親的好友,關田氏就是他妹妹。雖然不如關叔照顧得李肆那么緊,卻也是有事必伸手,毫不遲疑。他也是個鐵匠,眼下無鐵可打,才在礦場里當鑲頭。
“田青怎的沒來?”
關叔訝異地問,李肆心想,多半是白天被他頂得惱怒,不愿跟著父親來見他。
“剛才和我頂嘴,把他關屋里了,別理會他,來來,咱們自個吃喝!”
田大由不以為意地說著。
三個男人在桌上吃著,關田氏和關云娘在一邊伺候,始終沒坐下來,關二姐則一直悶在灶房里忙乎,沒見露面。李肆習慣性地想招呼她們,卻又驟然醒悟,在這個時代,窮苦人家也依然守著禮,只要有客人來,女人都不能上桌。看著桌子上那盤讓他懷念起大學食堂的豆干肉絲,李肆的腦海里又閃過了小姑娘抿著嘴唇,直吞唾沫的場景。
別說關二姐,關田氏和關云娘的目光都一直在這盤菜上蹭來蹭去。
“豬肉會有的,美酒……也會有的,李四,你欠的恩,我替你還,而后的福,我就自己享用了。”
喝著田大由帶來的酸澀的劣質黃酒,李肆暗自發下了誓言,也跟身體的原主鄭重告別。
【1:需要挖掘礦洞的銅鐵礦場有七長之分,其中的鑲頭相當于礦洞施工的工程師,尋找礦脈,確定挖掘方向,保證礦洞安全,這都由鑲頭負責,俗語有說“無鑲不起硐”,這個角色很重要。】
【2:滾單就是征稅通知單,清初用過二聯單、易知由單,后來改用滾單,民間也有稱串票。將五戶或者十戶的地丁賦稅征收額以及繳清日期寫在上面,由甲首戶催征。】
夜深了,關鳳生招呼著自己的妻女,田大由和李肆已經告別,屋里就他家這一男三女。
“再變又有什么用?這十年一催命,終究又輪到咱們家了。”
關田氏哀聲長嘆。
關鳳生冷眼止住了妻子,讓兩個女兒吃飯,將關田氏扯進了內屋。
“你也知道這是十年一催命,李大哥一家落到現在,剩四哥兒一枝獨苗,今年又是我輪甲首,再怎么也要護著他,把他家的田產給保下來。”
關鳳生壓著嗓子,對自己妻子說著。
“何止是今年護著他?從李大哥走了,這三年來不都是你護著他?咱們家的水田都抵沒了,只剩三畝口糧田,就靠你在礦場做工,你還能怎么護著他!?”
關田氏話里滿含著憋屈。
“三年?三年算什么,這輩子我都得護著他!我關鳳生能活著,全是李大哥的仁心!當年他根本就是把我當兒子一樣拖大,不是為了我,四哥兒上面那三兄弟怎么會早夭?李大哥就跟我老子一樣!四哥兒就是我兄弟!把我人賣了,都報不回這恩情!”
關鳳生激動了,如果身前有張桌子,多半已經被他一巴掌拍碎。
“是!是你兄弟!你要把云娘許給他不說,還要把咱們整個家都賠給他!我哥去年輪甲,為了替他完糧,也把田給賣了,他李家這恩,要還到什么時候才算個完?我這命,怎么就這么苦哇……”
關田氏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
外屋兩姐妹聽得不對,三兩下吃完飯,輕手輕腳地收拾好,就退回她們的小屋子里。
關田氏發泄一通,也平靜了下來。
“我哥那指望不上了,村里其他人,能不被催收積欠就算好的。咱們家,除了這片宅地,就只那三畝口糧田,你還能怎么護住他?是不是要咱們母女去投奔我哥,好讓你賣了這宅地和旱田?”
關鳳生喉嚨里嘟囔了一聲,看來還真有這打算,想了一想,終究是放棄了。沒了口糧田還是其次,沒了宅地,他們這家也就算破了,就算不顧他這家,過了今年,要再護住李肆,也都無能為力,更別提什么嫁女兒。
“我還有辦法,鐘老爺之前提起的事情,只要我答應了,就是好幾百兩銀子的收成。”
“不行!”
他這話一出口,關田氏驚恐地低叫出聲。
“不行!攤上鐘老爺那些事,這輩子可就都陷進去了!吳家和賈家是怎么落到現在這田地的?那可不止是銀子的事!”
關鳳生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恩情當然得報,可也要咱們報得起,今年……就算咱們家盡上最后一把力!”
關田氏咬著牙,作了退讓。
“別動口糧田的主意,沒了那田,咱們連飯都吃不上了,而且那也賣不出幾兩銀子。劉婆子之前跟我說過,說鐘老爺見過洋蠻子,挺喜歡二姐這樣的臉面,如果把二姐……送出去,不僅能得些銀子,鐘老爺還能指使著賴一品,少收點雜派……”
關田氏躲躲閃閃,很是辛苦地說完這話。
“二姐?她可是咱親生女兒!”
關鳳生氣不打一處來,手掌揮起,就要落到關田氏臉上。
“你不是要報恩嗎?怎么,連女兒都舍不得?”
關田氏倔著臉,就不避那手,關鳳生咬牙,手掌頹然落下。他目光閃爍不定,像是在認真考慮著這個選擇,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不,不行!四哥兒很喜歡二姐,這么做可不合他心意。”
啪的一聲,關田氏的耳光扇到了關鳳生臉上。
“四哥兒不是你兄弟,他是你親爹!”
屋子外,兩個身影躡手躡腳地退開,回到了另一間小土屋里。
“你四哥哥真有那么好,就拜托他放過咱們家吧……”
同樣是干草鋪成的床榻上,關云娘抹著眼淚,對身邊的關二姐這么說著。
“四哥哥對我那么好,該是我報答他的時候了。”
關二姐低低說著,月光透過屋頂的縫隙射下來,映在她那雙深邃眼瞳上,閃爍起晶瑩的光暈。
“真沒想到,原本的‘我’,居然和真正的我有一樣的審美觀。”
夜里,點起油燈,李肆一邊用毛筆在紙上勾勾畫畫,一邊走著神,關二姐的嬌俏小臉也將更多的記憶碎片撈了起來。小姑娘容顏迥異常人,從小就被稱呼為“小番婆”,還是他“李四”多有回護,不僅攔著眾人,不讓她受欺辱,還一直帶著讀書寫字,怪不得小姑娘視他為至親。
可李肆卻想不到,還有某人的審美觀和他相似,而且對關二姐垂涎已久。
“繼續讀書嗎?”
李肆拉回思緒,沉思片刻,將紙上的一個“官”字劃掉。
清代的官宦之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就拿最低一級的秀才來說。院試每三年舉行兩次,通過了就是秀才,可全國平均下來,每縣每屆也不過十來人。考試的內容呢,八股文,那也不是他能靜下心來研究的。
更重要的是,要走官宦這條路,他無法保證自己能遮掩得住自己的心性,他是記者,暫時性地偽裝潛伏沒問題,可要他去干那種十年不起底的“死間”,卻不是那塊料。或許他在紫禁城里,被皇帝招去陛見的時候,就忍不住沖上去把那韃子皇帝直接掐死了。
可清代的官宦之路,也很好走,錢,明碼實價。乾隆三十九年時價,五品京官9600兩,七品知縣4620兩。光緒二十六年時價,五品京官2073兩,七品知縣999兩,瞧,還是促銷價。當然,這只是官,買缺又是另一張菜單。
只是在這康熙年間,賣官還沒常態化,康熙也只是臨時性地開捐納,之前平三藩,之后治河救災,期間征討噶爾丹都賣過縣丞一類的小官。而系統一些的是“捐出身”,可以得到監生的資格。他的佃主鐘老爺鐘上位,有幾十頃田,有幾座山場,也捐了個監生,卻從沒去就過學,更談不上考舉人,要的就是監生這個身份。
說起來還是一個字,錢。
“那么,是直接去……”
接著李肆在紙上寫下了“金”,目光閃爍了好一陣,又再度劃掉。
錢,他沒有,可老天爺終究沒太虧待他,他有一座金礦!
記得沒錯的話,穿越前去采訪的雞冠山金礦,不管是前山還是后山,在清代都無人發現!
可俗話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而且金礦需要大量的人手淘金,以他現在這么個窮漢,那金礦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能抬頭看,張嘴啃不到。
必須得有一定的實力,才能將那座金礦啃下來。所以這問題就繞了回來,要怎么起步?順著這思路想下去,那座金礦已經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看來還是得施展金手指啊,就是不知道在這滿清,是不是真能安逸地如愿。”
李肆喟嘆一聲,確定了自己的方向,但他卻總有隱隱的不安感。這不是宋明,朝廷是韃子的朝廷,對草民多了一層防范。一旦他開啟金手指,在這個年代,那就像是個刺頭,會招來怎樣的麻煩,他難以預料。
“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
一想到“韃子”兩字,李肆膽氣豪壯,將自己的疑懼盡數撕碎。
心神激蕩,一夜無眠,等李肆被窗外雞鳴聲驚醒時,才發現天色已白。
收拾好鬼畫桃符般的紙張,李肆感嘆這毛筆真不是合適的寫字工具,門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還沒反應過來,破爛木門就被人哐當推開,一張面孔裹著晨色顯現,是關云娘。
關云娘的容顏只能說是比端正多一分,這會因為走得太急,紅暈遍布,看上去隱約又多了一分秀麗。可李肆卻沒有鑒美之心,關云娘一臉的驚惶之色,像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李四,如果你真痛惜二姐,就趕緊救她一把!”
關云娘毫不客氣地叫著他的名字,這話讓李肆眉毛豎了起來,二姐?她怎么了?
“為了替你完糧,我娘要把二姐賣給鐘老爺,一早就帶著她去了劉村找劉婆子!”
關云娘這話像是揮起了一前一后兩柄大錘,砰砰砸在李肆腦門上。
“完糧!?”
李肆呆呆地反問。
“我可沒料錯,你李四是讀書人嘛,果然不知煙火。可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幾年來,你的田丁銀子,加上各種雜派,全都是我家和舅舅家一起分擔的!”
關云娘極盡諷刺,聽得李肆差點一巴掌拍在書桌上,倒不是氣這關云娘嘴刁,而是他驟然醒悟,怪不得之前他算自己的家底,算來算去總覺得有點問題,好像還沒感覺有太大的壓力,原來是把“皇糧國稅”給搞忘了!
關叔和田叔三年來一直幫他擔著這事,這恩可太大了。可只是為了幫他完糧,就要搞到賣女兒的地步,李肆懷疑這關云娘是在危言聳聽,他一個人需要交多少稅?
“我舅去年輪了甲首,為了完糧,把水田都賣了。今年我爹輪到甲首,可除了口糧田和宅地,再沒可賣的東西。為了保住你家這十畝水田的田皮,我爹想得一夜頭發都白了!一早我娘牽走二姐的時候,他都沒再說話,李四,你還是個男人,就吱個聲!”
關云娘急得口齒不清,李肆倒是聽出了更多的東西。
甲首啊……,放在明朝,那可真是要破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