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因慶歷變法失敗而被貶黜出京,目前在鄧州出任知事,因母親忌日而趕回鄉拜祭。
此時恰逢平江府解試,上門求教的士子太多,不勝煩擾。
為求清靜,范仲淹便躲到太湖邊蔣灣村的一個舊友家中,今天正好遇到范寧在給孩童們講西游記。
范鐵舟手忙腳亂地將三叔請進屋內,張三娘則趕緊拿出家里最好的茶給三叔燒水泡茶。
范仲淹打量一下房間,屋子里光線明亮,家具都是用木頭自制,顯得比較粗陋,不過收拾得干干凈凈,格外整潔。
“鐵舟,你父親怎么會搬到這里來?”
范鐵舟嘆口氣,“還不是因為他那個古怪脾氣,三叔應該知道的。”
范仲淹點點頭,他雖然和范寧祖父范大川是堂兄弟,卻很少說話。
范大川從小就脾氣古怪,和族人比較難相處。
范仲淹又回頭看了看還在困惑中的范寧,便笑道:“你不是建議我用冰水敷傷處嗎?”
范鐵舟趕緊問道:“三叔怎么了?”
“剛不小心扭了一下腳踝,寧兒建議我用冰水敷腳。”
“我去打井水!”張三娘手腳麻利,連忙去拿木盆。
“不用!”
范鐵舟連忙制止住妻子,他從抽屜里摸出個小瓷瓶,遞給范仲淹。
“這是我上山采藥自制的藥膏,對跌打損傷很有效果,三叔試試看!”
范仲淹笑著接過藥膏,除去鞋襪,在腳踝處抹勻了,立刻覺得一陣陣清涼透入肌膚,腳踝處立刻不再疼痛了。
過了片刻,范仲淹又重新穿上鞋襪,走了幾步,竟然完全好了。
“這是什么藥?很神奇啊!”范仲淹驚奇地問道。
“侄兒也不知道名字,三叔收下吧!晚上再涂一下就好了。”
“我不用了,只是好奇而已。”范仲淹笑著把藥瓶放回桌上。
一旁的范寧卻動了心,家里有這么好的藥,自己居然不知道!
若在鎮上開個店,專治跌打損傷,豈不是財源滾滾?
這時,范仲淹笑著向范寧招招手,“你到我這里來!”
范寧連忙走上前,又仔細打量一下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和文學家。
范仲淹其實就是一個很平常的鄉間老者,不過他舉手投足之間卻有一種普通人沒有的溫雅之氣。
不過范寧目光敏銳,他發現了范仲淹目光中竟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愁緒。
再細細一想,范寧頓悟,應該是自己剛才講的故事影響了范仲淹的情緒。
想到這,范寧心中略略有了一絲愧疚。
范仲淹微微笑道:“你一片誠意把我請到家中,應該是想讓我考考你的才學,今天我就給你這個機會。”
范寧臉一紅,原來自己的小心思早就被人家看穿了。
就在這時,院子里傳來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大郎,這次捕的魚怎么都這樣小?”
這個聲音使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張三娘臉一沉,當著客人的面不好發作,便滿臉不高興的到后院去了。
范仲淹呵呵一笑,起身向院子里走去,范寧無奈,也只得跟在身后。
只見院子里站著一個瘦高老者,頭發花白,皮色烏亮,臉上布滿了小麻點。
他的眼睛很有特色,眼白占了大半,一對眼珠就像兩顆小黑豆粘在眼白上,白多黑少,總透著一絲冷酷。
這個老者正是范寧的祖父范大川,此時他手中拎一只大魚簍,正滿臉嫌厭地望著屋檐下的十幾串鮮魚。
在院門處還站著另一名高個兒年輕男子,二十歲左右,臉色蒼白,身體略顯得單薄,一雙手比女人手還要白皙細嫩。
他叫范銅鐘,是范寧最小的一個叔叔。
范銅鐘在縣學讀書,是范家唯一的秀才,父親范大川把自己的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此時,范銅鐘也同樣嫌厭地望著大哥家的院子,就仿佛走進這院子,就會使他的秀才身份蒙上一層灰。
不過他眼睛向屋里望去時,卻充滿了熱切和期待。
聞名天下的范相公居然來了,這是自己多好的一次機會啊!
這時,范鐵舟從屋里跑了出來,激動道:“爹爹,你怎么來了?”
“你當然不希望我來!”
范大川冷冷哼了一聲,“你是怕我來壞了你的好事吧!”
范鐵舟一怔,他沒明白父親的意思。
他又連忙從水缸里取出一只魚簍,笑容真誠的遞給父親。
“這次下湖運氣不錯,撈到了十幾條桂魚,都是一斤的好魚,肉質肥美,孩兒專門留給爹爹補補身體。”
“先擱一邊吧!”范大川揮揮手,就仿佛在趕走一只蒼蠅。
這時,范仲淹從屋里出來,微微笑道:“多年不見,二哥風采依舊啊!”
范大川立刻滿臉堆笑,指了指后面的小兒子。
“家里有四郎照顧我,我的身體還不錯,這孩子孝順啊!縣里的先生都夸他品行好。”
范仲淹淡淡一笑,“我覺得大郎也很孝順。”
范大川不滿地瞥了長子一眼,“他也就一般吧!比起四郎可差遠了。”
范鐵舟輕輕拉了一下范寧,“快給阿公磕頭!”
“不必了!”
范大川果斷拒絕,“他這種小呆子給我磕頭,只會折我的壽!”
范鐵舟連忙解釋道:“父親,寧兒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
“哼!他是什么樣子我還不知道嗎?”
范大川狠狠瞪了一眼長子,對范仲淹道:“家門不幸啊!我這個長子自幼愚鈍,不是讀書的料,生個兒子更是個傻呆子。”
“二哥,你太謙虛了。”
“哎!你不知道這孩子傻到什么程度,年初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居然到了第二天才告訴我,你說這樣的傻呆子還能讀書?”
范大川痛心疾首,又長長嘆息一聲,“我范大川究竟做了什么孽,身后居然有這么一對愚蠢的父子。”
范鐵舟被父親罵得滿臉羞愧,低下頭不敢說話。
范仲淹回頭看了一眼范寧,眼中充滿同情。
范寧卻淡淡一笑,對這個祖父的偏心事跡,他耳朵都聽出老繭了。
拼命貶低父親和自己,無非是想襯托他小兒子多么優秀.
范大川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向小兒子招招手。
范銅鐘連忙屁顛屁顛跑上前,給范仲淹深深行一禮。
“學生范銅鐘,給相公見禮!”
相比范鐵舟父子對自己的尊敬,這個范銅鐘卻把親情丟在一邊,口稱相公,市儈之心由此可見。
范仲淹心中雖然不悅,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他笑了笑問道:“四郎在哪里讀書?”
“學生在縣學讀書,準備過幾天就去長洲參加解試。”
旁邊范大川連忙補充道:“我家四郎現在是秀才!”
宋朝的秀才和明清不一樣,不算一種功名。
一般而言,只要得到縣里的推薦去參加解試,便可稱為秀才。
因為村里就只有他一個秀才,范大川極為得意,逢人便夸他四郎怎么聰明,怎么輕輕松松就考上秀才。
范銅鐘抓住機會,連忙從書袋里取出一疊文稿呈給范仲淹。
“這是學生寫得幾篇文章和詩詞,懇請相公指點!”
范仲淹接過文稿翻了翻,又笑著還給了他。
“還不錯!好好考解試,我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范銅鐘激動得淚水都要掉下來,說話的聲音也哽咽了。
“相公對學生的教誨,學生一定會銘記于心。”
范大川也覺得有希望了,連忙趁熱打鐵說:“聽說三弟身后尚無弟子,你看能不能......”
范寧噗地笑出聲來,祖父居然想要四叔做范仲淹的繼承人,他真想得出來啊!
饒是范仲淹再有涵養,此時也終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拉住了準備下跪磕頭的范銅鐘,對范大川道:“我今天還事,就先走一步了,改天我再來拜訪二哥。”
此時,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他又回頭向范寧和范鐵舟點點頭,轉身便離開院子走了。
“都怪你們,讓我錯失了這個機會!”
范銅鐘滿腔憤怒地指責大哥和侄兒,就仿佛自己沾上了他們父子的晦氣,范仲淹才看不上自己。
他狠狠一跺腳,捂著臉轉身飛奔而去,多么好的機會啊!就這樣被那個小傻瓜給毀了。
范大川也氣得渾身發抖,一肚子怒氣都撒向長子。
“范相公來村里是多難得的機會,你不把他請去指點你四弟,卻一心只想著自己兒子,讓你四弟白白丟掉了這次機會,你摸著良心想一想,你對得起我,對得起你四弟嗎?”
范寧心中憤怒之極,慢慢捏緊了拳頭。
但他給父親面子,不撕破這張臉皮,只是冷冷地望著這個不講道理的祖父,一言不發。
范鐵舟忍氣吞聲道:“爹爹,寧兒確實可以讀書的。”
“我呸!”
范大川重重向地上吐一口唾沫,滿臉譏諷地指著三間破茅屋。
“你看看自己家里窮成什么樣子,就這光景還想讓你的傻兒子去讀書?糟蹋錢我就不說了,更重要還讓村里人恥笑,你不要臉,我還丟不起這個老臉!”
“你還好意思說我們窮!”張三娘終于忍不住沖了出來。
她盡量給丈夫面子,不和公公計較,但她絕不能容忍公公這樣欺辱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她怒視范大川道:“去年分家,你給了大郎什么?土地、房產都要留給老四,就把我們趕出來了。
我們居無定所,多虧我的一點嫁妝才修起這三間房,我就問你一句話,大郎是不是你的兒子?”
張三娘越說越傷心,眼睛都紅了。
“大郎為什么沒有讀書,你還不清楚嗎?他十五歲就下湖打漁養家,你卻在這里說他愚蠢,你應該摸著自己的良心想一想!”
范大川臉一陣紅一陣白,他也索性豁出去了。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不公平,那我就實話實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個當官的兒子,可大郎打漁,二郎經商,三郎做了倒插門,都指望不上。
現在只有老四讀書有成,最有希望當官,我就指望他當官后光宗耀祖,還能給我養老送終,所以你們就別怪我偏向老四多一點,而且你們對老四好一點,那就是孝順我了。”
“爹爹,我沒有說您老人家偏心。”范鐵舟連忙勸道。
“可你婆娘說了,哼!”
范大川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就走,可走出門了,他忽然又拐回來,一把抄起裝滿桂魚的簍子,罵罵咧咧走了。
.......
范仲淹沿著河邊返回住處,他心中十分感慨。
明明孫子是大智若愚,是罕見的美玉良才,范大川卻視而不見,明明小兒子是個草包,他卻當作明珠。
寫了一堆狗屁不通的文章,居然還想做他范仲淹的繼承人,他范仲淹再被貶黜,也不至于墮落如斯。
這時,范仲淹忽然隱隱聽見范寧在喊自己。
一回頭,只見范寧從后面飛奔而來,手中拿著一張紙。
范仲淹停住了腳步,心中奇怪,這孩子要給自己看什么?
片刻,范寧氣喘吁吁奔來,將手中紙遞給范仲淹,“這是孫兒寫的一首詞,請三阿公指教!”
范仲淹望著他紅撲撲的小臉,心中涌起一股憐愛,他彎腰摸摸范寧的小腦袋。
“好的,我一定會好好讀一讀!”
范仲淹想了想,又從腰間取下一枚玉佩遞給他。
“鎮上范氏本堂內有一座藏書樓,憑這枚玉佩可以進去。”
范寧接過玉佩深深行一禮,“謝謝三阿公提攜!”
范仲淹笑著撫摸他的頭,“你好好努力,等下次我再來時,多寫幾首詩給我看看。”
“孫兒一定會努力!”
停一下,范寧又笑嘻嘻說:“這首詞或許能讓三阿公的心情好一點。”
說完,他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
范仲淹沿著河邊緩緩而行,一邊走,一邊讀著范寧寫給他的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范仲淹心中震驚異常,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一個八歲孩子寫的詞,自己也未必能寫得出來啊!
范仲淹停下腳步讀了一遍又一遍,他終于領悟了這首詞蘊含的人生哲理。
雖然只是描寫野外途中偶遇風雨,但它卻在簡樸中見深意,在尋常處生奇景,表現出一種曠達超脫的胸襟。
范仲淹眼角忽然有點濕潤了,這首詞分明就是一個正直文人在坎坷人生中力求解脫之道。
這寫的就是自己啊!
這時,范仲淹想到了范寧那純凈的目光,想到了他紅撲撲的笑臉中蘊藏的無窮活力,這一刻他心中跟著變得生機盎然起來。
........
房間里,張三娘還在埋怨丈夫。
“難得三叔喜歡寧兒,你也不讓三叔幫幫忙,延英學堂哪里是那么容易考上的?”
范鐵舟修理著鋤頭,悶聲回答妻子的埋怨。
“咱們就靠自己本事去考試,實在考不上就去讀鎮里的官辦學堂,不管走到哪里,我相信兒子都是一顆最亮的明珠。”
張三娘嘆口氣,“我也希望寧兒好好給咱們爭口氣,讓你爹爹看看,他是怎么把明珠當成了瓦礫!”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咳嗽。
范鐵舟連忙從屋里出來,卻見是三叔站在院子里。
范鐵舟撓撓后腦勺,“三叔還有什么事嗎?”
范仲淹微微笑道:“我剛才忘記問了,明天我要去一趟京城,不知寧兒可愿意離家一個月?”
次日天還沒有亮,范仲淹的客船便停在小村碼頭上,母親張三娘給范寧換了一身過年才穿的新衣,千叮嚀萬囑咐。
范鐵舟一直沉默不語。
他心中雖然也不舍,但兒子已經八歲,能跟本堂三阿公去京城開眼界,他當然是千肯萬肯,這種機會不是一般人能遇得到。
范寧給父母躬身行一禮,便上船了,范仲淹走出來笑道:“放心吧!最多一個半月,我就會把寧兒平安送回來。”
“那就拜托三叔了!”
范仲淹點點頭,他向船夫一擺手,客船啟動,晃晃悠悠向晨霧中駛去。
張三娘望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牛乳般的晨霧之中,她眼睛慢慢紅了起來。
范鐵舟低聲道:“這件事咱們不能對任何人說,對寧兒沒好處,若有人問起來,就說寧兒到親戚家去了。”
張三娘點點頭,“那你爹爹那邊也不說嗎?”
范鐵舟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父親若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暴跳如雷,還是不說的好。
想到父親對自己的輕視,他不由低低嘆口氣,“寧兒,一定要給爹爹爭氣啊!”
........
客船在清澈的小河中緩緩穿行。
范寧坐在船窗邊,隨身帶著一只小布包,里面是兩件洗換衣服和兩百文錢,也是他唯一行李。
范寧很喜歡清晨坐船的感覺,這種靜謐的時光使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前世的點點滴滴,又如流水般地浮現在他腦海里。
他的前世是個孤兒,在孤兒院就是以記憶超群而出名,八歲那年他被選中,進了一座特殊的學校,一群與他一樣有著超群記憶力的孩子在知識海洋中遨游。
整整十年,他也不知記下了多少東西,可就在一個月前的試驗中發生了意外.......
范寧又想起了一個月前的試驗,要在他大腦中植入一塊神經元納米記憶芯片,如果成功,他大腦里儲存的知識量將開創一個新的時代。
結果他成了先驅,同時也成了先烈。
范寧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腦勺,又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范呆呆的腦袋,那塊芯片怎么可能還存在?
范仲淹就坐在他對面,他又忍不住看了一遍昨天那首《定風波》,這首詞寫得真好啊!自己回鄧州就把它裱糊起來,掛在書房里,時時提醒自己要豁達面對人生。
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孩子,范仲淹心中感慨萬千,自己昨天差點就錯過這個罕見的神童了。
這時,茶童小福將一壺熱茶送進來,范仲淹倒了杯熱茶,微笑著把茶杯推到范寧面前,將范寧從前世的思憶中拉了回來。
“謝謝三阿公!”
范寧裝出一副乖巧地樣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啊!’頓時燙得他跳了起來,一股滾燙的熱水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令他狼狽萬分。
好容易才將茶水咽下去,只覺得舌頭都被燙麻了。
他回頭狠狠瞪了茶童小福一眼,一定是這個臭小子在故意讓自己出丑。
小福捂口偷笑,向他扮個鬼臉溜了出去。
范仲淹見范寧喝茶狼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喝茶得慢慢來,講究細品慢咽,你剛才太急了!”
“我在家里都是用大瓢舀著喝的。”范寧嘟囔一句。
“你那不是喝茶,是牛飲!”
范仲淹笑了笑,端起茶碗細細吹了吹,小心吮了一口茶,這才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么要帶你進京?”
范寧調皮一笑,“或許三阿公覺得路上無聊,帶上我可以再聽聽天蓬元帥的故事。”
范仲淹眨眨眼笑問道:“那聽故事要不要付錢?”
范寧臉一紅,原來祖父還沒忘記那一茬啊!
他想了想,便狡黠地笑道:“一般情況下我都是要收錢的,我就擔心只收一文錢,三阿公拿不出手。”
范仲淹指著他笑罵道:“你這個臭小子,居然是個小財迷?之前沒看出來啊!”
發現了這位堂祖父并不是古板之人,范寧的小狐貍尾巴也漸漸露出來了,他不再假裝乖巧,索性恢復了本色。
范寧枕著雙手躺在船板上,望著窗外的白云悠悠道:“三阿公聽過一句話嗎?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
“這句話你是從哪里聽來的?”
“一本雜書里,書名我忘了。”
范仲淹沉吟一下道:“喜歡錢其實也不是壞事,我年幼家貧,連粥都吃不起,那時我也和你一樣,希望自己長大后能有很多錢,后來經歷的事情多了,才漸漸明白一個道理。”
“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嗎?”范寧笑嘻嘻問道。
范仲淹被噎住了,半晌才指著他笑道:“你這個小滑頭,簡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我現在后悔把你帶出來了,你趕緊給我下船!”
范寧故作驚恐地抱緊桌腿,“三阿公,我給你講故事,免費的,一文錢都不要,還不行嗎?”
范仲淹被范寧調皮的模樣逗樂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忽然發現自己更喜歡現在的范寧。
........
坐船出行的好處就是輕松舒適,沒有車馬勞頓,但缺點也很明顯,那就是慢,到長洲縣時天已經黑了,客船靠岸系泊過夜。
船艙里的燈已經點亮,他們一行只有三人,除了范仲淹和范寧祖孫二人外,還有就是茶童小福。
小福和范寧同歲,是個孤兒,跟隨范仲淹已經有兩年,和范仲淹情同祖孫。
船艙內,范寧和小福坐在燈下臨摹字帖,范仲淹卻坐在一邊看兩人寫字。
說起來慚愧,范寧的字確實寫得很糟糕,像變形的雞爪一樣,而小福的楷書卻比他工整漂亮百倍。
不過也正因為范寧的字寫得太糟糕,范仲淹才決定帶他去京城。
他知道憑范寧的字是無論如何考不上延英學堂,他要利用這段時間好好指點一下他寫字。
當然,他也可以給劉院主寫封信,只是那樣一來,一定會有另一個優秀的孩子被擠掉,那不公平,也不符合他范仲淹做事的原則。
范仲淹坐在一旁看范寧寫字,見他寫的豎就像腿在打擺子,瑟瑟發抖,寫得橫就像人在練肌肉,上面凹凸不平,令人目不忍睹。
范仲淹終于忍不住屈起手指關節敲了敲范寧的腦袋,“我真搞不懂你,既然能寫出那么優秀的詞,怎么字卻寫得這樣爛?”
其實范寧也同樣惱火萬分,這根本就不是他的字,而是范呆呆的字,一筆爛字就像撕不掉的狗皮膏藥,頑固地傳了自己。
“我練!我苦練還不行嗎?”范寧發狠似的一筆一筆向紙上戳去。
范仲淹見他有點惱羞成怒,不由啞然失笑,也不再影響范寧練字,便坐到一邊看書去了。
這時,旁邊小福嘻嘻一笑,“其實我倒有個速成的法子。”
“什么法子,快說!”
“我若說了,你要幫我燒半個月的茶水。”
“燒你個頭!”
范寧反過筆桿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記,“想哄范爺我替你做事情,你還嫩了點!”
“我真沒騙你!”
小福悄悄對范寧道:“這種宣紙是幾層粘在一起,可以越撕越薄,你把它撕成半透明狀,覆蓋在字帖上描著寫,這樣練字就快了。”
范寧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自己居然沒有想到。
他立刻攬住小福肩膀笑瞇瞇道:“我燒的茶連鄉下人都嫌難喝,恐怕三阿公不會喜歡,能者多勞,還是你多辛苦一下,為了表示感謝,到京城后我請你吃糖。”
聽到吃糖,小福口水都要流下來,他連忙道:“你可不準耍賴,我們拉鉤。”
范寧嫌厭地看他一眼,“你多大了,還要拉鉤呢!”
“你若言而無信怎么辦?”
范寧拍了拍胸脯,“范爺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難道還會騙你這個小屁孩。”
“好了!好了!”
范仲淹在一旁看兩人說話,心情著實愉快,他忍不住笑道:“你這個小屁孩也大不到哪里去,快寫字,不準再鬧了。”
兩人又低頭寫字,這時小福脹紅了臉,咬牙低聲道:“你才是小屁孩!”
范寧搖了搖頭,“和你這種幼稚的小家伙坐在一起寫字,真的沒意思!”
“我來考考你們吧!”
范仲淹看得有趣,索性放下書笑問道:“我先問小福,你說為什么我要在這里停船?”
小福撓撓頭,半天沒猜出來。
“那你呢?”范仲淹又笑瞇瞇望向范寧。
范寧卻不屑地對小福撇撇嘴,“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連這個都想不到?讀的書都喂狗了!”
“我其實能想到的,就是一時忘記了。”小福惱火地反駁。
范仲淹贊許地點點頭,“寧兒一定是看見外面的虎丘塔了?”
“我早看見了,但我知道這不是三阿公停船在這里的真實原因!”
“哦?那你說說真實原因是什么?”
范寧狡黠一笑,“和在蔣灣村的原因一樣,三阿公怕被人騷擾。”
范仲淹哈哈大笑,豎起了大拇指,“真是個聰慧的孩子!”
范寧笑嘻嘻攤開手,“猜中了應該有獎吧!我不要多,三阿公獎賞我一貫錢就夠了。”
范仲淹掏出一文錢扔給他,沒好氣道:“這就是你的獎品,什么一貫錢,你怎么不要一百兩銀子!”
小福一臉幸災樂禍地笑道:“吃癟了吧!誰讓你那么貪心,居然要一貫錢,要是我,我就只要十文錢。”
范寧隨手把一文錢扔給他,“我要錢是為了還你的人情,既然你不嫌少,那就自己到京城買糖吃去!”
........
或許是昨晚茶喝多了,天不亮,范寧便被一泡尿憋醒,被子里十分暖和,讓他舍不得起來。
最后實在憋不住了,他只得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向船艙外走去,生怕驚醒熟睡中的祖父。
走出船艙,一股清新而帶著寒意的河風迎面吹來,凍得他直打哆嗦。
他急忙彎腰一溜煙跑到船舷邊,痛快地向河里撒了一泡尿,轉身又向船艙里跑。
就在這時,范寧忽然發現岸上有幾個鬼鬼祟祟的黑影,他心中一驚,有賊!
君子不立于危墻,發現了蟊賊,他當然不能挺身而出,范寧又悄悄摸到船頭,輕輕推了推正在熟睡的船夫,“大叔!”
船夫正夢到去京城吃紅燒肘子,吃得正香,卻被范寧推醒了。
“什么事啊!”船夫迷迷糊糊問道。
“好像岸上有幾個小蟊賊,大叔先去探查一下,我去找趁手的家伙。”
“那不是蟊賊,是幾個考科舉的士子,來找范大官人請教學問的,半夜時就來了。”
船夫打個了哈欠,又翻過身,迷迷糊糊睡去了。
原來不是小蟊賊,那自己怕個屁啊!范寧又挺直了腰,摸了一件船夫的衣服披上,這才大搖大擺向船尾走去。
.........
天蒙蒙亮,范仲淹便被一陣說話聲驚醒,他一轉身,只見小福蜷縮在角落里睡得正香甜,范寧卻不知去向。
范仲淹一驚,他連忙坐起身,這時外面傳來范寧的聲音,“你寫的這是什么,你這樣的文章還想考上舉人?”
他似乎在斥責什么人?范仲淹大為好奇,他連忙輕輕推起船窗一角,只見范寧略顯稚嫩的背影正對著自己。
他坐在船舷邊,披著一件船夫的衣服,手中拿著一篇文章。
再向下看,原來岸邊站著五六名身穿青衿深衣的年輕士子。
這些士子面帶愧色,一個個戰戰兢兢。
被斥責的士子爭辯道:“我的文章也請教過大儒,評價并不差,小官人說它不好,至少要說明理由吧!”
范寧哼了一聲,“你這篇文章從頭到尾都是用各種華麗辭藻堆砌景色,或許這就是你認為的好,但它的內容是什么?”
“什么都沒有!”
范寧揮了揮稿子,“內容空洞蒼白,文章講究言之有物,寓景于情,你既然寫虎丘劍池,山石奇峻之類一筆帶過就是了,關鍵是你從劍池悟到了什么?
應該是投劍于池,止武于天下,為天下百姓求和平,應該有這樣的胸懷抱負,你才能做到修身齊家平天下,否則你考這個解試又有什么意義?”
被斥責的士子滿臉羞愧,接過文章長施一禮,“聽小官人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張明感激萬分!”
“你們去吧!我阿公身體感恙,不便接待你們,讓我隨便和你們聊聊。”
五六名士子深深行一禮,轉身走了。
范寧的一番話令范仲淹心中震驚萬分,他慢慢放下船窗,輕輕捂住口,差點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天道循環,損有余而補不足,既讓自己在朝堂上遭遇了人生最殘酷的挫折,失去了平生的志向和理想。
但上蒼卻又悄悄給自己開了另一扇小窗,讓自己在家鄉找到了繼承人。
..........
客船足足走了半個月,范寧和小福也一路斗嘴了半個月,著實令范仲淹身心愉快,他已經很久沒有這么開心了。
這天下午,客船終于抵達了京城,也就是東京汴梁,今天的開封。
從岸邊出現的第一座屋舍開始,范寧便站在船頭瞪大眼睛向兩邊張望,他只恨手中沒有照相機,無法將兩岸的市井百態都記錄下來。
汴河兩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岸上是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商人。
酒館、腳店、茶館、小吃店、香藥鋪、解庫、質庫、布帛鋪、醫館等等,一家挨著一家,越靠近城池,越是繁華,旗幡招展,人口稠密,熱鬧異常。
這里還是汴梁城外,便已十分繁華,真不知城內會是什么樣子?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座木制拱橋,范寧一眼便認出來了,他頓時激動得大喊:“快看,那就是虹橋!”
小福在后面撇了撇嘴,眼中充滿了鄙視,“一座木橋而已,值得這么大驚小怪嗎?還是讀書人呢,一點涵養都沒有?”
“你知道個屁!這座橋會流傳千古。”
范寧負手悠然望著木拱橋從頭頂橫穿而過,這就是清明上河圖的那座虹橋啊!
到底是人走進了畫中,還是畫變成了現實?
這時,范仲淹走上前輕輕攬住范寧稚嫩的肩膀,笑道:“這就是京城了,其實和咱們平江府也差不多。”
范寧咧咧嘴,“我好像連吳縣都沒去過,一步就跨到京城,這腿夠長的。”
范仲淹聽他說得有趣,不由莞兒一笑,又拍拍他后腦勺問道:“你一路上給我說,想見京里的名人,現在到京城了,說說看,你想見誰?”
范寧正在欣賞岸上一位風姿綽約的騎驢美女,一時脫口而出,“李師師!”
范寧說漏了嘴,他不好意思撓撓頭,連忙解釋道:“李師師是我的鄰居,和我從小青梅竹馬,去年她全家搬到京城了,怪想她的。”
范寧自以為編得滴水不漏,可惜一路北上,范仲淹早已摸透了范寧的習慣,只要撓頭,接下來必然就是胡扯。
范仲淹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說正經的!”
“那蘇東坡如何?”
范仲淹一怔,“蘇東坡是誰?”
范寧頓時想起來了,蘇東坡現在還在樹上掏鳥窩呢!
繞了兩個彎,他才笑了笑說:“如果有可能,我想見一見王安石。”
范仲淹有點不解,王安石太年輕,還算不上什么名人,京城比他有名的人多的是,像歐陽修、司馬光、馮京、曾鞏等等。
可這孩子卻一心只想見王安石,倒有點奇怪了。
范仲淹并沒有追問原因,他想了想道:“王安石已經外放了,不過最近京城事情比較多,你應該有機會見到他。”
范寧心中暗暗慶幸,幸虧祖父沒有追問自己為什么想見王安石。
自己真不好回答,他總不能說,我跟你老人家進京城,其實就是想見一見這個王安石吧!
........
三人下了船,范仲淹在京城呆的時間不長,便讓船夫在京城等他幾日,他們坐上一輛牛車,緩緩向城內而去。
東京城內和城外其實差不多,只是城內建筑更加整齊,商業更加繁榮,行人更多,能看到一些深宅大戶。
他們沒有走得太深入,牛車很快在城西一座很破舊的老宅前緩緩停下。
范寧見老宅雖然占地面積不小,但實在年代久遠,大門上油漆都掉光了,靠地面的墻上布滿了水漬,想必下雨就會被淹。
而且周圍環境也不太好,人多嘈雜,大多是小房子,一群群光腚小孩在街頭奔跑,給人一種貧民窟的感覺。
這時,身后忽然有人大喊:“希文,是你嗎?”
范寧回頭,只見兩名隨從簇擁著一個中年男子正騎馬而來,男子皮膚白凈,臉龐方正,目光格外神采奕奕。
他頭戴雙翅烏紗帽,身穿緋色朝服,顯然是名官員,他遠遠看見了范仲淹,激動得揮手大喊。
范仲淹哈哈大笑,迎了上去,男子翻身下馬,和范仲淹緊緊擁抱一下,“我還以為你真不回京了。”
“這次是進京辦點私事,可不是奉旨進京,別誤會了。”
“我知道,你是來看望師魯的,他的身體是很糟糕,還要貶去筠州,我也勸他退仕算了。”
兩人邊說邊走,來到大門前,范仲淹拉過范寧笑著介紹道:“這是我族孫范寧,也是一個天賦神童,這次特地帶他來和你的寶貝徒兒打擂臺。”
聽說要和自己的愛徒打擂臺,官員眼睛頓時一亮,上下打量范寧,恰好范寧也在看他,只見他目光澄靜,絲毫沒有畏懼之色。
初生牛犢不怕虎啊!官員點點頭笑問:“你知道我是誰?”
范寧輕輕搖頭,在陌生人面前,他從來都是收斂,不露鋒芒。
甚至對范仲淹也是這樣,直到上了范仲淹的船后,范寧才漸漸露出了真實的一面。
范仲淹對這個孫子的人小鬼大早已習以為常,不過只要他品性端正,他也不想管得太多。
范仲淹笑道:“你想用你的名頭來嚇我孫子,對不對?”
官員呵呵一笑,“我的名頭哪里比得過您老人家?你看看,令孫根本就把我沒放在眼里。”
“那是因為他不認識你!”
范仲淹這才笑著給范寧介紹,“這位中年才俊就是歐陽修,你可以叫他歐陽伯伯!”
歐陽修狠狠瞪著范仲淹,“沒見過像你這樣公開占便宜的,居然讓你孫子叫我伯伯!”
范寧發現自己自從有了范仲淹這個便宜祖父后,他對名人的免役能力迅速提高。
眼前的歐陽修竟然只讓他略有一陣小激動,然后就歸于平靜了,相對于激動,他心中更多是一種好奇。
原來這位就是唐宋八大家的歐陽修,看起來比祖父年輕得多。
他連忙躬身行禮,“晚輩范寧給歐陽前輩請安!”
歐陽修有點詫異,他又深深看了一眼范寧,回頭對范仲淹道:“你孫子真的很聰明啊!”
歐陽修和范仲淹相差二十歲,兩人其實是忘年交,從不論輩分。
范寧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所以他稱呼歐陽修為前輩,也不提輩分,這就叫各交各的,巧妙避免了稱呼伯父帶來的尷尬。
范仲淹卻淡淡道:“有我夸獎他就夠了,你就不要再多事,以免他連字都不會寫了。”
范寧頓時滿臉通紅,一張老臉有點掛不住。
祖父這是在敲打他呢!北上十五天,他就在船上練了十五天的字,但進步卻不大,只是稍微工整一點。
他的字距離‘書法’二字還差十萬八千里,讓范仲淹著實有些失望。
“我們進府里說話!”
歐陽修連忙將范仲淹祖孫讓進府中,范仲淹打量一下房子道:“永叔,你確實該買宅了,總這樣租別人的房子也不是辦法,要不你夫人真要把你趕出家門了。”
歐陽修嘆口氣,“京城房價那么高,我哪里買得起?希文,我們不提此事,會影響心情,今晚小弟給你接風,我們不醉不休!”
范寧心中好笑,怎么宋朝也和后世一樣,見面就聊房價,不過他也很好奇,現在京城的房價是多少?
........
歐陽修將范仲淹請到客堂,兩人分賓主落座,雖然旁邊空著幾張椅子,但范寧還是乖巧地站在范仲淹身后。
在眼前這兩位宋朝大佬面前,可沒有他的位子。
兩人寒暄幾句,范仲淹便取出一包團茶放在桌上,笑著推給了歐陽修,“家鄉的一點土產,雖然不值幾個錢,但貴在心意。”
“好香!”
歐陽修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對范仲淹笑道:“這香味應該是洞庭東山腳下那十畝茶園內的,最上等的貢品,市場都買不到,沒想希文給我送來了,今天真是好福氣啊!”
范寧在一旁看了半天,他怎么也認不出這幾塊略有些發白的茶餅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碧螺春。
這時,堂下走過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歐陽修看見他們,連忙招手,“阿布,倩兒,你們兩個進來!”
兩人快步走進大堂,走在前面是一個少年,比范寧高一個頭頂,大約十三四歲,長的眉目清秀,他進來先給歐陽修新一禮,口稱師父。
歐陽修笑著給范仲淹介紹少年,“希文,這便是我的小徒曾布!”
范仲淹捋須一笑,“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少年聽說眼前老人竟然就是名聞天下的范仲淹,他眼中閃過一道驚喜,連忙深深給范仲淹行一禮,“學生曾布參見范公!”
范寧暗暗思忖,原來這少年就是曾布,曾鞏的弟弟,歐陽修的寶貝徒弟不會就是他吧!
范寧沒有猜錯,曾布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神童,幾年前就在京城大放異彩,被歐陽修看中,收為弟子,剛剛參加完童子科解試。
歐陽修有弟子十余人,曾布年紀最小,也是最被歐陽修器重的一個。
不過此時范寧的目光更多集中在少女身上,只見她烏黑的秀發梳成了雙環髻,內穿白色繡花的襦衣,下穿一條紅色百褶長裙,外面又套一件淺黃色褙子,裊裊娜娜地走進大堂。
待少女走近,范寧頓時眼前一亮,他還從未見過這么容顏俏麗,這么氣質優雅的宋朝少女。
簡直就是‘回身舉步,恰似柳搖花笑潤初妍’。
她年紀和曾布差不多,也是十三四歲,卻長得極為秀美,一雙大眼睛左右顧盼,一對美瞳儼如黑寶石般熠熠生輝。
少女雖然還未成年,但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俏美如花。
一時間,范寧竟然有點看呆住了。
這個少女叫做歐陽倩,是歐陽修第三個妻子薛氏所生,也是歐陽修的長女。
歐陽倩上前先給父親施一禮,又盈盈給范仲淹施個萬福禮,美目含羞,朱唇輕吐道:“倩兒給范伯伯請安!”
范仲淹笑了起來,對歐陽修道:“幾年不見,倩兒已經長這么大了,黃毛小丫頭變成了俏小娘,時間過得真快啊!”
這時,曾布迅速瞥了一眼范寧,見他呆呆的看著歐陽倩,眼睛里竟冒出光來,他心中著實有些不悅,便笑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范寧的目光立刻收回,上前施一禮,淡淡笑道:“在下范寧,吳縣后輩末學。”
歐陽修呵呵笑道:“阿布,范少郎是范公之孫,深得范公真傳,你要好好向他請教!”
得到師父的暗示,曾布心領神會,又笑問道:“不知范賢弟平時讀什么書?”。
“我所獵甚雜,不能和曾兄相比。”
“不妨!不妨!不如我們切磋一二,讓愚兄領教一下賢弟的胸中錦繡。”
曾布十分目光熱切,他和歐陽倩情投意合,早已互生情愫,一直渴望能得到師父歐陽修的同意。
但師父始終沒有表態,今天遇到了范仲淹的孫子,如果自己能夠狠狠打壓這個小屁孩一番,給師父掙足面子。
或許師父一高興就會答應他們的婚事。
況且能有機會能在倩兒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更是讓曾布心中振奮和期待。
歐陽修也頗有興致,捋須微微笑道:“阿布不要輕敵哦!范少郎可是少見的神童。”
范寧心中有點驚訝,歐陽修這是在慫恿嗎?
范寧回頭看了一眼祖父范仲淹,征求他的意見。
范仲淹心中卻生出一絲苦笑。
這個爭強好勝的歐陽修啊!自己剛才不過是開個玩笑,他真的就把寶貝徒弟叫來了,不知道自己的孫子才八歲嗎?
其實文人好斗已是大宋的一個頑疾,從上到下都不能免俗,興之所至就要和對方比試一番。
朝廷上的黨閥之斗就不用說了,文雅一點的,斗詩、斗詞、斗畫、斗書法、斗對聯甚至斗茶、斗石、斗蛐蛐。
所以曾布此時提出和范寧比試一番也并不奇怪。
范仲淹對范寧同樣抱有很大的希望,他想看看范寧是怎么處理這件事,輸了沒關系,但不能輸了風度。
他便笑著點點頭,讓范寧隨意發揮。
范寧又偷偷看了一眼旁邊小美人,見她臉上帶著一絲輕蔑地看著自己,但她看向曾布時,目光里卻充滿了崇拜。
范寧忽然明白了,這個曾布是想拿自己當擦鞋布,在美人面前表現一番呢!
這讓范寧心中有點不高興了,你可以想取悅小美人沒關系,但你不能踩著范爺的頭去討好小美人。
“不知曾兄想切磋什么?”
曾布想了想便道:“我比你大幾歲,比學識恐怕有大欺小之嫌,不如我們就來比比背書。”
曾布記憶力驚人,看書過目不忘,這是他最得意的天賦。
這時,歐陽倩笑道:“曾大哥,我也參加吧!”
“好!師妹也參加。”
曾布又問范寧,“賢弟想怎么比?”
范寧懶洋洋道:“客隨主便,隨便你,我奉陪就是。”
這時,歐陽修也有點不好意思,連忙道:“范少郎長途跋涉,今天剛到京城,一定很疲憊,比試之事改天再說吧!”
范仲淹卻微微笑道:“我也久聞曾少郎的神童之名,只是從未親眼見識過,這個機會難得,永叔可不能掃我的興!”
既然是曾布提出挑戰,自然不會是他出題,范仲淹也不會站出來,畢竟歐陽修才是主人。
歐陽修捋須想了想,問曾布道:“諸多經文中,你還有哪些經文沒有讀過?”
曾布躬身道:“回稟師父,學生還有《春秋》尚未涉獵。”
歐陽修便笑問范仲淹,“《春秋》如何?”
《春秋》是五經中比較冷僻的偏門,范寧當然也不可能讀過。
范仲淹便點了點頭,“那就用《春秋》吧!”
歐陽修立刻令下人去取來三本《春秋》,遞給了三人,他對范寧笑道:“比試背書一般是以一炷香為限,能背多少算多少,明白我的意思嗎?”
范寧點點頭,“我明白!”
歐陽隨即令人取來一炷香點燃,計時開始。
三人立刻翻開書,在大堂內來回踱步,開始默默記誦。
其實《春秋》這本書,范寧在前世就已經讀過了,而且能倒背如流,只是時隔兩年,他還需要溫習一下。
一炷香很細很短,全部燃完大約十五分鐘左右,所以又有一炷香時間之說。
不一會兒,香已燃盡,歐陽修便喊道:“停!”
三人停止了背書,歐陽倩臉上有些懊悔,顯然她背下來不多。
她目光又熱切地向曾布望去,曾布笑容滿面,顯得信心滿懷,令她心中一陣竊喜。
“如何,你們三人誰先來背?”歐陽修笑問道。
曾布剛要開口,范寧卻搶先舉起手,“我先來吧!”
范仲淹捋須暗暗點頭,一般而言當然是晚背書者占便宜,他可以得到前面人的提示。
范寧肯搶先背書,足見他為人光明磊落,這一點令范仲淹很欣慰。
曾布卻不想占便宜,便道:“那我去堂下等候!”
范寧擺擺手,“不用走開,小弟背得不妥之處,還請曾兄指教!”
歐陽修接過書笑道:“你能背多少就背多少。”
范寧便從‘隱公元年’一節開始背起:
‘惠公元妃孟子,孟子卒,繼室以聲子,生隱公......’
他一口氣背到文公七年,忽然發現范仲淹臉色不對,這才意識到自己背得太多,他連忙停下,撓撓頭笑道:“不好意思,就只背下了這么多。”
這時,大堂上所有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這才短短的一炷香啊!范寧居然能背下半本《春秋》,簡直不可思議。
《春秋》全本一萬八千余字,范寧差不多背了近一萬字,竟一字不錯,著實將眾人震驚住了。
范仲淹連忙抓住范寧手臂問道:“這本書你是不是已經背過?”
范寧連忙搖頭,“孫兒是第一次讀它。”
歐陽修輕輕拍了拍額頭,嘆息道:“我算是見識到了,世間竟有這等記憶超群的神童。”
曾布滿臉羞愧,他自詡過目不忘,但一炷香時間他也只記住了兩千字左右,和范寧差得太遠,令他自愧不如。
歐陽倩心中卻十分不服氣,曾大哥的記憶力在京城無人能比,他怎么可能輸給這個小家伙?這小家伙說不定作弊。
想到這,歐陽倩笑道:“比試當然要三戰兩勝才有說服力,爹爹不妨再比第二場。”
歐陽修有點不好意思,便笑著問范仲淹,“兄長的意思呢?”
范仲淹心中也明白這場比試說服力不夠,畢竟《春秋》在天下各地書屋都能買到。
“再比第二場吧!”
歐陽修想了想,便取出一篇文章笑道:“這篇文章是我去年在滁州的一次游記,半月前才寫完初稿,還沒有人看過,你們每人瀏覽一遍,然后默下來。”
范寧心中一動,該不會是《醉翁亭記》吧?
歐陽修把文稿先遞給了范寧,第一句便是‘環滁皆山也.....’
范寧心中暗暗竊喜,果然是《醉翁亭記》,他又匆匆瀏覽一遍,卻發現和后世流傳的《醉翁亭記》有很多不同。
他才忽然想起,這是初稿啊!
但不等他再細看,歐陽修便將文稿從他手中抽走,又遞給了曾布。
曾布也沒有占到便宜,只草草瀏覽一遍,文稿又轉到了歐陽倩手中。
歐陽倩還沒有看完,文稿便被父親收走了,她急得一跺腳,“爹爹給我看的時間最短!”
歐陽修呵呵一笑,“你本來就是湊熱鬧的,看不看都無所謂!”
歐陽倩撅了撅小嘴,退下去又不甘心,只得乖乖坐下開始默寫。
曾布運筆如飛,生怕自己記下內容轉眼便忘記。
范寧卻很猶豫,他記下大概有七成左右,可這七成的內容和后世的《醉翁亭》至少有十一處不同,著實讓他難以下筆。
自己究竟是寫記下的七成,還是寫后世的全篇?
他眼角余光偷偷向曾布一瞥,見曾布居然已經寫了一半,正停筆沉思。
范寧不再猶豫,索性提筆將后世的《醉翁亭》全篇默了下來,但范寧還是吸取背《春秋》的教訓,在后面稍微改了幾個字。
畢竟太完美就不真實了。
不多時,三人將各自的稿子交給歐陽修,歐陽修心里有數,他給三人時間太短,完全記下來是不可能的,就看誰記得更多一點。
首先被淘汰的是歐陽倩,她只記下三行,還記錯了三個字。
歐陽倩倒不沮喪,她本來就只是湊湊熱鬧,她更關心曾布,只要曾布能戰勝那個臭小子,她就開心。
曾布還不錯,記下了六成,不過有五個地方記錯了。
歐陽修提筆將錯誤的地方圈出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曾布的臉頓時紅了起來。
“還不錯,能記住六成,比我預料的要好一點。”
歐陽修笑了笑,便放下曾布的卷子,又滿懷期待地拿起了范寧的卷子。
剛才背誦《春秋》,這孩子表現得令他十分震驚,不知這一次又能他帶來什么震撼。
剛拿起卷子,歐陽修便愣住了,這....這字簡直.....
歐陽修有點不可思議地向范寧望去,范寧當然明白他目光中的驚訝,也不著惱,笑嘻嘻道:“前輩現在改比書法還來得及!”
范仲淹卻有點慚愧,嘆口氣道:“這孩子別的都還不錯,就是書法太糟糕,還望永叔多多指點他一二。”
歐陽修寬厚的笑了笑,“我當年像他這么大時寫字也不行,其實書法也沒什么訣竅,多多練習就是了,今天我不評論,等十年后再看。”
他這才細看范寧默寫的《醉翁亭記》。
漸漸的,歐陽修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變得凝重起來,范寧不僅完整的默下了全篇《醉翁亭記》,而且很多地方和自己的原稿不一樣了。
如果是默錯倒也罷了,歐陽修發現范寧并不是默錯,而是替自己修改了,他很多修改之處,竟然和自己的想法驚人的一致。
歐陽修越讀越心驚,讀到大半時,他再也忍不住,將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拍,“不可能!”
他目光凌厲地盯著范寧,“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是怎么回事?”
歐陽修有點失態,把女兒歐陽倩和曾布都嚇呆住了,連范仲淹也皺起眉頭,永叔是怎么回事?
范寧卻不慌不忙道:“歐陽前輩認為我事先已經讀過這篇文章?”
歐陽修語塞,這篇《醉翁亭記》是自己才寫不久,從未示人,連女兒都沒機會,第一天來京的范寧更不可能看到。
可是......
歐陽修慢慢坐下,他心中異常震驚,這怎么可能?他才八歲啊!
這時,范仲淹笑道:“永叔能否給我看一看?”
歐陽修把卷子遞給他,范仲淹捋須細細看了一遍,又從桌上拾起原稿,他連連點頭,范寧的卷子比原稿修改得更加生動,更加完美。
不過范仲淹并不像歐陽修那樣反應激烈,他已經領教過范寧的驚人之作了。
“永叔,你看這兩段!”
范仲淹將卷子最后的幾處修改指給歐陽修看。
‘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你看這段修改,他把中間的‘太守也,太守謂誰?’去掉了,看似簡潔,卻少了幾分酒后自得的意境,其實改得并不好。
還有,‘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他改成了‘人影雜亂’。
這個雜亂二字沒有散亂用得到位,由此可見,我這個孫子的水平還是有限。”
歐陽修點了點頭,他承認范仲淹說得對,他看了看范寧,還是長長嘆息一聲,“可就算如此,令孫也太令人震驚。”
曾布臉色一變,垂頭喪氣地低下頭,他知道第二次比試又輸了。
歐陽倩小嘴動了動,簡直要氣哭了。
歐陽修又忍不住將范寧的卷子細細看了三遍,這才搖搖頭,對范仲淹道:“令孫天賦稟異,真神童也,我歐陽修服了!”
范仲淹還是第一次聽到歐陽修如此夸贊一個孩子,他心中著實高興,卻捋須微微笑道:“論真才實學,他比曾布還差得遠,賢弟太夸獎他。”
范仲淹一回頭,見范寧眼中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氣得伸手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記,“謙虛的話在哪里去了?趕緊給我說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