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耀平時膽子不小,但這種事兒誰能受得了?還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嘴里不停念叨著,請自己能記得起的各路神圣仙佛保佑。
好在這金光燦爛的時間并不長,同時再也沒有聲音響起。
眼前恢復了一片黑暗。
足足又安靜了五分鐘,余耀才一點點慢慢睜開眼睛。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一鉤上弦月掛在空中,和昏黃的路燈光交織,斜射在“格古齋”的匾額上;老街上暫時沒人經過,而東口連接的濱江道上,不停有車輛呼嘯而過。
地上的一堆灰燼,已經沒了半分火氣;手里的鬼臉花錢,也沒什么變化。
呼······余耀長出一口氣。
起碼眼睛沒出毛病,看得清清楚楚。
難道,剛才是我花眼了?幻聽了?
余耀緩緩站起身來,先是小心將鬼臉花錢暫時裝進口袋,又點了一支煙。
許是最近有點兒累,又是做夢,又是幻覺的。
不過,直到一支煙抽完,這種自我安慰也沒能起到大作用。余耀回到店里反鎖店門之后,還是有種脊梁骨冒涼氣的感覺。
走到店鋪一角的臉盆架邊,洗手擦干之后余耀揉了揉太陽穴,“還是先睡會兒靜靜吧。”
店里只有他自己,沒有靜靜。不過,柜臺上倒是多了一份卷起的報紙。
這好像是那個中年人遺落的。
余耀順手拿了起來,展開。
這是什么報紙?連個頭版大彩圖都沒有。
嗯?不對啊,黑白的?這油墨?
民生聯報。
民國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農歷九月初四。
余耀草草看了幾條頭版的新聞,全是當年的時事。再翻,還是。
不經意間,一條新聞標題驀地映入眼簾。
一代宗師昨日離奇去世,國寶級文物不知所蹤。
旁邊,還配了一張照片。
看了照片,余耀的手像被火燒了一樣,騰地就將報紙扔了出去!
這張照片,雖然是一小半身黑白照,自是比不了現如今的高清圖片,但是余耀也能認出,赫然就是剛才進店那個中年人!
這特么的是真的撞鬼了啊!
我說這年頭兒怎么還有這種打扮!
還有,那張報紙發行日期是農歷九月初四,報紙上說的“昨日”,就是九月初三!
今天,也是九月初三!
忌日。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這本來應該是多么美好的一個日子啊,怎么自己就出了這種事兒?!
鬼爺,我和您應該沒什么關系啊?怎么就找上我了?
余耀站在柜臺邊,瞅著被他扔在地上的報紙,抖抖索索又點了一支煙。
他現在是又驚又怕。
還帶了那么一點兒好奇。
一代宗師?
這個人到底是誰?剛才還沒顧上看······
抽完了一支煙,余耀一咬牙一跺腳,硬逼著自己上前拿起了那份報紙,重新放到了柜臺上。
既然都找上門來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民間一代傳奇,古董文物鑒定大師許太炎······”
啊?原來,他就是許太炎?
余耀一時間又有些游離了。
作為一個理論水平和歷史知識遠遠高于眼力的古玩小販,余耀是知道這個許太炎的。
民國年間,有“文物三言,半壁江山”一說,說的是在文物古董這個圈子里的影響力。
所謂“三言”,是三個姓氏都帶言字旁的人。
許太炎,謝流齋,譚如肅。
不過,這三個人,不是一路人。
許太炎最具傳奇色彩,在文物古董鑒定方面是個天才。他曾在琉璃廠開店,在當時的行里頗受追捧,有“許一眼”的雅號,不管真假,一眼定性。但他的背景十分神秘,據說人脈頗廣,卻從不為官方做事。
謝流齋,卻是個專門“出口”文物的古董商,他在滬海開了一家古董公司,同時在西洋也有公司,如今不少堂而皇之擺在外國展廳里的好東西,就是他搞出去的。
譚如肅,則是當時最大的古董造假集團的掌舵人,以古畫為主,青銅器、瓷器也有涉獵,其中不乏以假亂真的超級高仿。不客氣地講,現在說不定哪位收藏家甚至哪個博物館里,還有譚氏集團做出來的東西。
“我姓許。”
這聲音再度在余耀腦海里響起。
余耀的心里,卻好似稍稍踏實了一些。
因為,如果真是許太炎,此“鬼”就非同一般,一代宗師啊!應該不會難為自己這么個小人物吧?
余耀一邊想著,一邊將這篇只有不到四百字的新聞看完了。
敢情民國時候的新聞也玩兒標題黨,寫許太炎去世,死因卻不知道,這就算離奇了?余耀還想看看國寶級文物是什么,結果只是猜測許太炎應該藏有國寶級文物。不過,倒是懷疑了一下倭國人。當時倭國人已經入侵華夏,同時大肆搜刮古董文物。
有用的不多,但其中一點還是引起了余耀的注意。
那就是許太炎當年在琉璃廠有一家店鋪,也叫“格古齋”!
這似乎能解釋他“顯靈”到此的原因?
難道,是他老人家在“下面”缺錢了?
余耀再度回憶了一下整個過程,他似乎并無惡意;自己呢,又幫他燒了紙錢,整整五刀啊,這要擱在“下面”,夠買個花園別墅了吧?
既然這樣,應該不會再有麻煩了?
錢眼兒里的金光,要不是幻覺的話,會不會是一種表示收到錢的“反饋”?
胡思亂想一通,余耀又摸出那枚鬼臉花錢。
這東西,可不敢賣了!
從店里找了根紅色掛繩,余耀小心翼翼將這枚鬼臉花錢穿系了起來,而后,打開了柜臺里側一角的小保險箱。
小保險箱里,也沒啥東西,除了幾千塊現金,還有一個不大的錦盒。
余耀將穿了紅繩的鬼臉花錢小心翼翼放進去,拱手拜了拜,“許大師,小店的名字是個巧合,無意冒犯您。我這紙錢也燒了,夠您在下面花了。您看,是不是就不用上來了?主要是怕您累著······”
說完之后,余耀拍了拍心口,感覺舒緩了一些。
瞅了瞅保險箱里的那個錦盒,余耀不由自主又拿了出來。
這個錦盒里,是他前兩天撿漏的一件白玉扳指,今年能不能過個好年,就靠它了!
打開錦盒之后,余耀又禁不住拿起了扳指。
包漿瑩潤,手感一流,開門的熟坑。扳指的外立面上,上下刻有回紋,中間則是陰刻了一首唐詩: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根據余耀之前的判斷,這是一件乾隆朝蘇工老玉件,雖然比不了內務府造辦處的官作,但也算精品了。
可此時的余耀,眉頭卻忽而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扳指,原來不是撿漏了,是特么打眼了啊!
扳指本身,是乾隆朝的老扳指不假,但這回紋和詩文,卻是后刻上去的!也就是說,原先是一件素扳指!
這在行里,叫老玉新工,辨識難度往往極大。
同樣是乾隆朝的老扳指,素扳指和詩文扳指,價兒那就差大了!
素扳指,一般五萬之內就拿下了,因為沒什么工藝嘛。但若是雕工精湛的詩文扳指,一個字兒一萬往上加價,最后整體再加點兒,賣到三十萬也不是很難。
這件扳指,余耀是十萬收的,要是能三十萬賣出去,的確也算是個漏兒了。
古玩行里,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今年攏共也賺不了仨瓜倆棗的,這已經入秋了,就等著出手這扳指。結果,還沒出手,錢就折了一半!
余耀有點兒肝兒疼。
又點上了一支,狠吸幾口,鼻孔冒煙。
等等。
好像差個事兒。
真是差個事兒!
我什么時候有這等眼力了?
當時看這件這件扳指,又是手電,又是放大鏡,也沒看出來是老玉新工啊!
回來之后,還翻了很多資料,對比細節和特征,也沒瞅出有啥問題。
這?
余耀放下扳指,又從貨架上拿起一件筆筒。
放下筆筒,他又拿起一方硯臺。
直到清晨五點,他才抱著一個罐子昏昏睡去。
他又做夢了,仿佛看到了一條熱鬧的古玩街,鱗次櫛比的店鋪和攤子,來來往往的各色人物,有長袍馬褂,有西裝革履;有華夏的,有西洋的東洋的······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余耀,好像聽到了店外的砸門聲,“魚頭,快點兒開門,都幾點了,還不起來!”
余耀爬了起來。
嘩啦一聲,懷里的那個罐子就此掉在了地上,摔成了幾瓣。
余耀定了定神兒,看到罐底完好無缺,小心撿了起來,拿著往外面走。
摔了摔了吧,反正就這個底兒是真的,之前看不出來,沒想到上面是后接的又做了舊!
將罐底放到貨架上,余耀開了店門。門外,站了一個高大的肌肉男,一頭自來卷兒,濃眉大眼的,瞅著有幾分威猛。
“就知道是你這個撲街!大早上的吵什么吵?”余耀反身回到八仙桌旁坐下,擰開一瓶礦泉水,咕咚咚灌了一口。
他真叫撲街,雖然寫出來不是這倆字兒。
濮杰和余耀是發小,如今干的是夾包袱和鏟地皮的活兒。
早些年,夾包袱和鏟地皮,雖說都是古玩行里的路子,但卻很難混為一談。夾包袱是走街串巷老宅門里收貨,鏟地皮是下鄉進村從農民手里刨食。
不過如今時代不同了,濮杰說白了就是個跑貨的,哪里有香味兒,就到哪里蹭飯吃。
“這都十二點多了,大什么早什么上什么?”濮杰順手掏出一支煙點上,看了一眼余耀,“我看你睡毛楞了,不過楞點兒好,大買賣來了,別特么震著你!”
“震你妹啊!”余耀也掏出一支煙點上,“你介紹的買賣我還敢接么?就那白玉扳指,是特么的西貝貨!”
這會兒該輪到濮杰楞了,“不會吧?玉質多油潤,包漿多瓷實,要不是我最近手頭緊,能讓你撿了便宜?”
余耀哼了一聲,“你什么時候手頭不緊?”
濮杰忽而轉了轉眼珠,“我說,你這眼力吧,有時候我還真不敢恭維。要不是余叔給你留了個鋪底子,你指不定還得跟我混。”
“素的!后添的工!”余耀拿出了那個錦盒,拍到了八仙桌上。
濮杰這下不說話了,從錦盒里拿出了扳指,翻來覆去看著,末了,還拿起了放大鏡,又看了一通。
“說我眼力不濟?你仔細對比下老劃痕和刻字交叉的地方······”
余耀隨后連比劃帶解釋,濮杰算是弄明白了,“我靠,劉大頭這混蛋!我非找他掰扯掰扯!我說怎么那么巧!說好了去找他,我前腳剛到,后腳就有人拿著扳指來出手!”
“拉倒吧!”余耀撇了撇嘴,“貨款兩清了,它就是變成一坨狗屎,你也得自己吞下去!”
余耀說的,是行里的規矩。
古玩,它不是服裝鞋帽,試了不合適,回頭就退換去。貨款兩清,你出了門,這東西就是你的。人家做了局,你非得往里鉆,那是你無能。
找后賬?不是不可以,但在行里,那無異于拿著喇叭說自己是大棒槌,丟人還不嫌寒磣。而且按照規矩,就算能砸漿(有大佬或協會主持退貨),也只能退一半兒的錢。
這個劉大頭,是江州古玩行里的老油子了,你就算去找他掰扯,他沒準兒有一萬套說辭來推脫。
濮杰沉默了片刻,“這東西做得是真不賴,弄好了,興許能找到下家蒙出去。”
“能玩兒得起這路貨的,哪這么好蒙?要不然,劉大頭能找上你么?”
濮杰尷尬笑笑,“我不也是想發財么,再說了,你當時不是也沒看出來么?”
余耀猛吸一口煙,冷著臉開口,“當時是當時。這劉大頭,做局坑我們,這場子,必定得找回來!”
濮杰掐了一支煙,又點上一支,“行了,機會慢慢找。這筆算我欠你的。這次,是真有大買賣。”
“說唄,來了還能不讓你說?”
濮杰拿出了手機,調出了一張照片。
余耀道,“手頭緊還換糞叉?”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你看,這拍出來的照片就是不一樣!”
余耀拿過手機,仔仔細細看了看這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件唐三彩仕女俑,立姿,鬟發垂髻,臉頰飽滿,身體富態華貴,整個造型的比例很勻稱,是盛唐時期的風格。
“唐三彩都是冥器,你想死啊!”余耀把手機塞給了濮杰。
唐三彩,唐代的帶釉陶器,釉彩主要就是黃綠白三色,因此得名。不過,唐三彩也不是只有這三種顏色,比如這件仕女俑上,就還有褐彩。
唐三彩都是冥器,陪葬品,沒有傳世的,古代也沒人把這個當古玩擺家里的。直到清末民初,在中原北邙山發現一批唐墓,大量唐三彩出土,才開始熱起來。
當然,古玩之中,相當一部分都是冥器,很多人并不在意這個。
余耀說到底,就是個古玩小販,他就是收來也不會自己留,有人愿意買就行。
他剛才對濮杰這么說,是因為從照片上就看出了問題。
照片上的仕女俑,不少地方還帶著土痕呢!這些土痕并不老舊,顯然是剛出土不久。
“能出土這樣的仕女俑,必不是一般的墓葬!要是翻船了,少說也得在號子里待上幾年!”
濮杰卻瞥了余耀一眼,“你以為我瞎啊?這東西,不是剛從墓里出來的!”
“嗯?”
“你有所不知,這是蘭山縣一個老戶挖地窖的時候挖出來的,就這一件東西,下面沒有墓葬。”
余耀臉色稍緩。只要不是墓葬里出來的東西,那就好說多了。
“這東西現在在哪里?”
濮杰挑了挑眉毛,“還在他家里。我收過他兩件老銅器,還有一次收了他們村里一戶的老東西,給了他抽頭。沒虧過他,這次說是給我留著呢。”
“留著?要是有人出個合適的價錢,他還留個屁啊!”
“誰說不是呢?但是這次那老頭兒邪了門了,我抬價到一萬都不賣。”
“你不會買炸了吧?”余耀皺眉。
“應該不會,我且小心著呢。他也說了,頂多等我今天一天,不行就找別的買主了。”
“他到底要多少錢?”
“他說想給兒子結婚湊錢,少了五萬不行。我這不是湊不出這么多么?”
余耀點上一支煙,這玩意兒如果是真的,是近百萬的貨色。五萬,肯定是個大漏兒,但沒見實物,說什么也沒用。“走,這就去看看!”
出了門,拐上濱江道,濮杰的那輛八手捷達就停在路邊。
“這么一會兒就貼條了。”余耀瞅見了車上的一張違章停車罰單,“前頭就有停車位,你這省了兩塊錢,搭上兩百。”
濮杰卻嘿嘿一笑,將單子小心揭下收了起來,“我自己貼的,上次的老單子。”
“你牛逼。”余耀上了車,濮杰麻溜兒地發動,“我說,你要是有閑錢,也該買輛車了。”
“要買就買好的。再說了,我是坐店,又不跟你似的經常狼竄。”
“你現在還能拿出五萬么?”濮杰沒接這茬兒,轉而問道。
“我撐死就剩一萬的活錢。”
“啊?那我們去看個毛啊!”
“他要五萬就給五萬啊?咱倆湊湊,兩萬差不多了!”
“得,要不還是別去了!我請你吃頓飯,這事兒當我沒說。”濮杰又掏出一支煙點了,“那老頭兒堅決得很,你以為我開玩樂呢?”
“瞧你那損色!”余耀應道,“他要真是頭倔驢,只要東西對,我借錢還不行么?”
“讓我說你什么好?罷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走吧。”
蘭山縣,是隸屬江州市的一個縣,江州市區在江南岸,蘭山縣在江北岸,這地方古時候算是個重鎮,也比較富庶,大戶多。江州不少鏟地皮的,都愛往蘭山縣跑。
濮杰開車過了跨江大橋,穿過縣城,到了一個叫庫岸的村子。庫岸村至今還保留了一些老建筑。
“賈大爺,來客了哈。”濮杰帶著余耀來到了一處小院門口。這處小院不是老建筑,紅磚門樓下,木門開著,影壁墻上貼著瓷磚,松鶴延年的圖案有點兒掉色了。
“小濮來了?”一個六十歲上下的老頭兒迎了出來,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藍夾克,咧嘴笑出一口黃牙。
“我兄弟,姓余,一塊來看東西的,”濮杰介紹了一下,“這位賈大爺,戶主。”
“快進來快進來,坐,正好嘗嘗我這剛下樹的柿子。”賈大爺將他們引進小院中,正房前,擺著一個小方桌,桌邊有幾個馬扎,桌上還擺著一盤帶著白霜的柿子。
“我吃不了這口兒,太澀。”濮杰大喇喇坐下,掏出煙遞給賈大爺一支,“東西拿出來吧,今兒看好了,我們拿走得了!”
“好,我取去。”賈大爺將煙卷兒夾在了耳朵上,有意無意瞥了余耀一眼,便進屋了。
余耀這才坐下,也點了一支煙,低聲道,“我瞅著,這老頭兒挺精的。”
濮杰卻擺擺手,“你看了東西再說。”
柿子被拿到了窗臺下,東西被擺到了小方桌上。
這件唐三彩仕女俑,有一尺高,乍看還真是有一眼。
余耀也不客氣,賈大爺放好之后,他就上手了。
看了一會兒,余耀將東西放下,笑著對賈大爺說道,“賈大爺,這是您挖地窖挖出來的?”
“對啊,小濮沒告訴你?”
“除了這個,沒挖出別的?”
“那倒沒有。”賈大爺點上了煙,“小伙子,我怎么聽著你話里有話啊?”
“沒有,沒有,我這不是怕碰上什么墓葬么?”
“肯定不是墓葬,這東西就在黃土里面,我琢磨著,是不是早些年誰埋地下藏的?我這院子,八幾年才成了宅基地蓋房,后來又翻蓋了,原先是塊荒地。”
余耀點點頭,“賈大爺,我聽濮杰說,您是少了五萬不賣?”
“唉,按說小濮照顧過我,是該讓讓價兒,畢竟我這東西也是白得的不是?但我小兒子沒出息,要結婚了,這里里外外的,還真是短錢啊!”賈大爺抽了一口悶煙。
余耀一臉認真,“賈大爺,您聽我說,五萬可不行!這唐三彩仕女俑,十年前,拍賣會上就出過六十萬的價兒,如今你就算一百萬出手,那也跟玩兒似的!”
濮杰一聽這話,感到有點兒腦仁抽筋,猛地咳嗽了一聲。
賈大爺也是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你要出一百萬?”
“我哪出得起啊!我是說這么好的東西,您可不能便宜賣了!必定得賣個好價錢!您和濮杰老交情了,我們總不能為了自己賺錢,砸了您的大買賣!至于您兒子結婚,您把這話和他一說,他一準兒肯等著您賣出大錢來啊!”
余耀說得煞有介事,賈大爺卻似乎明白了,看了看濮杰,“小濮啊,你今天這是壓根不想買啊!”
濮杰剛要說話,余耀一把按住他的手,轉而對賈大爺說道,“賈大爺,我們想買啊!不過,如果這東西是真貨,我們買不起!可如果不真,我們也不想當棒槌!”
賈大爺嘿嘿干笑兩聲,“有你們的!既然不愿意吃柿子,兩位,那就不送了!”
“賈大爺,我還沒說完呢!”余耀也笑了笑,“您這東西,如果是真的,就算不是墓葬里出來的,只要是地里挖出來,也得上繳,不然,可就是私藏文物的罪名。”
賈大爺臉色一變,“幾個意思?你是看這院里就我一個糟老頭子是吧?信不信我一跺腳,你倆就出不去?”
“我信。但我也信,你不會一輩子不出村了!還有,我聽濮杰說,你兒子在江州市區打工吧?”余耀驟然冷笑,“賈大爺,你做局坑人,還坑出氣勢來了?佩服!”
濮杰一拍桌子,猛勁兒上來了,“賈大爺,怎么回事兒?要是魚頭說準了,要么,你把我倆弄死在這里!要么,那可得好好說道說道!”
賈大爺本來瞪著的眼珠子忽而轉了轉,接著很生硬地哈哈大笑,“你說你倆小伙子,這么認真干嘛,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要是不仁義,我就悄么聲地報警了。我說賈大爺,要是警察搜出來,一看帶土,就算你堅持說是工藝品,他們也得找專家鑒定,一個還不行,只要有人覺得不是贗品,那最終結果出來之前,你得先進局子吃點兒苦頭!”
“哎呀,沒想到今天遇上了小兄弟這么個高人!你說吧,想怎么辦?”
“我們倆,總不能白來。”余耀不緊不慢又點了一支煙。
濮杰卻又忍不住氣咻咻道,“賈大爺,我對你可一直挺厚道!沒想到,做局第一個就想宰我?”
賈大爺干咳兩聲,“小濮,這不是巧了么?正好讓你碰上了。而且我也攔不住你啊,你走的時候不還吆喝千萬別給別人么?不過,你這不也找來了高人,小余先生嘛!”
余耀接口,“旁的別說了,賈大爺,咱們都是求財,你看著辦吧。”
賈大爺想了想,“你倆等著。”
說罷,起身又進了屋。
出來的時候,他的手里多了一個碩大的錦盒,“今天小余先生你破了局,按規矩呢,也確實不能讓你白來。”
賈大爺將錦盒又放到了方桌上,余耀不客氣地開了。
打開一看,居然是一個一尺多高的將軍罐。
將軍罐,這名字本身就挺有意思,因為直口豐肩,加上特別像將軍盔帽的寶珠頂蓋,由此得名。將軍罐最早應該出現在明代嘉靖年間,清代康熙一朝特別流行;康熙青花將軍罐,是不少瓷器藏家追捧的對象。
不過,見到這件將軍罐,余耀卻皺了皺眉,“剃了頭,掛紅袍,賈大爺你想干嘛?”
所謂剃頭,是指這將軍罐沒頂蓋;所謂掛袍,是指這將軍罐上涂了一層油漆。
在特殊年代里,因為破四舊,很多老瓷器都給砸了。有些人家就涂上一層油漆保護,扔到廚房之類的地方,當個普通的罐子用,使其幸免于難。
這件將軍罐上,不僅涂了一層紅漆,上面還用黃漆寫了一個大大的“醋”字。
好嘛,這是當過醋壇子。
不過,罐腹附近,有一塊巴掌大的紅漆斑駁,露出了青花圖案,是一個騎馬的將官。
同時,罐底的漆,也好像自然磨損了,能看到一圈胎底;還有內壁,并沒有涂漆。
賈大爺笑吟吟看著余耀,“這東西,送你了!”
余耀的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露出的青花圖案,發色是明翠的寶石藍;騎馬的將官,畫工活靈活現;再加上胎底還有內壁的情況,這是一件康熙官窯青花刀馬人物將軍罐!
如果不剃頭,能值兩三百萬!
即便是剃了頭,價值也會在一百萬上下,因為只要整個罐體完整,雖然價值能掉一半兒,卻仍有市場。
這么一件好東西,這位賈大爺怎么可能拱手相送?
“賈大爺,你這越玩兒越深了啊!這是聽我說的報警,靈感來了?我帶著這件康熙青花罐子一出門,回頭你再報警,給我倆安個搶劫什么的?”余耀沉聲問道。
“后生啊,你想多了。你破了局,不想空著手走,但我也沒別的。”賈大爺壓低了聲音,“是康熙青花不假,露出來的畫片兒、胎底、內壁,都沒問題。可這罐子,油漆不是老年間刷的,是后做的。怎么的呢?除了故意漏出來的地方,其他地方,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老傷,釉磨了,畫片兒都花了!只能,油漆一蓋,呵呵,愿者上鉤!”
濮杰恍然大悟,“臥槽,你蒙不了我們,讓我們拿這玩意兒蒙人?”
“什么叫蒙人?你出個低價兒,誰貪誰吃藥!要是不貪的人,必定不會買一件掛袍的,肯定要洗了再買!”賈大爺振振有詞。
濮杰瞪眼指著賈大爺道,“我還以為你真是個老戶,合著就特么是個幌子啊!整個兒一局串子!”
“小濮,天地良心,我是真不想蒙你;不說別的,你這長相太猛,我還真有點兒怕。”賈大爺點了一支煙,指了指余耀,“還有,你這兄弟眼力太毒了,今后我想蒙你也沒門兒啊!”
本來這將軍罐能值一百萬,可要真是如賈大爺所說,表面大部分都磨了,釉下畫片兒還花了,也就剩下騎馬將官這塊瓷片的錢了。
余耀一聽,原來如此!他沉吟道,“這東西,確實很有迷惑性,要是遇上個貪心的主兒······”
“我就說嘛,小濮,你兄弟是高人!”賈大爺嘿嘿一笑,“不過,這東西就算砸了只賣那塊瓷片,也值個千兒八百的,我送歸送,但小余先生你得提點我兩句!”
不待余耀應承,濮杰就道,“魚頭,江州古玩行就這么大,我們要拿了這東西,豈不和劉······”
此時,余耀卻深深看了濮杰一眼,濮杰不由捂住了嘴巴。
余耀點點頭,而后又對賈大爺說道,“想問我這唐三彩仕女俑怎么個不真法兒?”
賈大爺點頭,“這仕女俑我不打誑,本兒加來回路費就快一萬了,這可是中原汝都出來的老窯工。我要五萬,不多吧?”
余耀笑了笑,既然決定拿走這件掛袍將軍罐,肯定得說兩句。
“唐三彩是低溫陶器,而且要燒兩次,先燒素胚,在施釉二燒。人物俑呢,沒有在臉上施釉的,因為釉再薄,也有流動性,稍不小心,就燒成花臉了,所以臉上都是用顏料畫的。唐代到現在一千多年,唐三彩人物俑臉上的顏料早就淡化沒了。”
“你這件,別的地方都做得很好。但是這臉,用的顏料不講究,是化學顏料,然后再褪色做舊。天然老顏料褪色后,那臉色是純的;而這化學顏料褪色,沒處理到位,隱隱留下了點兒沁。”
古玩鑒定,看似高深,但在有了一定基礎的人眼中,有時候就差一層窗戶紙。只不過,這層窗戶紙,之所以捅不破,是因為你不知道從哪里捅。
余耀話音剛落,賈大爺興奮鼓掌,“得!我拿著這東西去找貨主,就憑你這幾句話,也能把錢賺回來!”
余耀卻面無表情地收起錦盒,“賈大爺,今兒兩清了!”
說罷,抬腿就走。
濮杰看了賈大爺一眼,“賈大爺,你挺會姓的。”
而后便快步追上了余耀。
賈大爺看著他倆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江州城什么時候出了這么個后生?”
濮杰發動了車子,駛離庫岸村之后,才幽幽問道,“你不會真準備拿這個掛袍將軍罐去搞劉大頭吧?”
“有來有往,不然怎么對得起他?”余耀道,“冤有頭,債有主,要是搞別人,那就成沒事找事了。”
“這劉大頭不太好惹啊。再說了,他在圈兒里混了這么多年,未必能讓他上當!”
“你就說想不想搞他吧?”
“我當然想了!”
“他撅我一回,我至少損失五萬;這次正好有機會,我讓他加倍還回來!”余耀點了一支煙,“我管他好惹不好惹!老子現在光桿兒一根,還怕了他了?”
“行,你要下了決心,我和你一起干!”濮杰咬了咬牙,“不過,這事兒可得好好籌劃下。”
“不如來個直接點兒的。明兒周六,我直接去七星橋,順道看看有沒有貨能抓。”余耀的眼力,如今脫胎換骨,也是正好想去碰碰運氣。
七星橋古玩市場,和格古齋所在的老街不同。嚴格來說,老街并不算古玩街,只是街面上有幾處古玩店鋪,同時與繁華的濱江道相交,有一定的客流量。
而七星橋古玩市場,位于江州東南的江邊,江水在此流出江州。在七星橋以里,卻拐了個彎兒,此處宛若一個小湖。
從先天八卦來看,東南兌卦,成澤聚水,和實際的江面相互映襯。水就是財,七星橋古玩市場一直都比較繁盛。
江州是東江省的省會,七星橋古玩市場,也是整個東江省最大的古玩市場。
如今網商微商當道,但是古玩一行,卻還是在現實中交易才妥帖。若和別的商品一樣,七天無理由退換,那大部分古玩商就等著死翹翹了。而真正的玩家,也不會不上手就敢買貨,就算能退換,一來一回,出了糾紛都不夠麻煩的。
七星橋古玩市場,有店鋪區,有地攤區。不過地攤區只有周末兩天才有。
市場一大,東西就多,來路就雜。這里面,既有專門販假賣假的老幫菜,也有全省各地收了老玩意兒來出貨的,還有土夫子手里來的鬼貨,甚至拐騙盜搶的賊貨,魚龍混雜,良莠不齊。
要想在這里面不吃虧,不僅需要鑒古的眼力,還得有細察行市的玲瓏心思。
余耀的父母三年前出了場意外,今年夏天剛上了三年墳。刨去之前跟著老爸耳濡目染,單是獨立在江州的古玩行,他也混了三年;七星橋古玩市場,已經很熟。
劉大頭在七星橋古玩市場有家店鋪,名叫雅玩閣。此人原名劉一波,五十冒頭,黑不溜秋,中等身材,但偏生腦袋很大,由此得了這么個綽號。
說起了這事兒,余耀在車上又琢磨開了。
按說這老玉新工的白玉扳指,如果能蒙給玩家,那絕對不止十萬的價兒。但能買得起這路貨的玩家,并不好蒙。而且不守規矩的可能性更大,要是事后發現了問題,不依不饒,也很麻煩。
如果蒙給同行,守規矩的可能性更大,即便找后賬,也容易對付多了。但,濮杰畢竟給他供過貨,為什么選濮杰?還是有點兒蹊蹺。
濮杰這時候也正在想這事兒呢,他一手把住方向盤,一手又抽出一根煙點上,“魚頭,你說這劉大頭干嘛要撅我呢?”
“我也正琢磨這事兒呢,你是不是得罪過他啊?”
“好像沒有啊!”濮杰話音剛落,手機響了起來,他開著車,順手就按了免提。
“濮老弟,忙啥呢?”
“嗐,瞎忙。老哥你呢?”
“我也一樣。最近有什么好貨沒有?”
“這年頭兒,好貨難碰啊,下鄉鏟個地皮,都特么可能掉局里去。”
“怎么?讓人坑了?”
“沒有沒有,我就這么一說,老哥最近想要什么貨啊?”
“老乾隆的玉件兒有么?牌子扳指什么的最好!”
“哎呦老哥,這東西現如今可難找了!你得到拍賣會上尋摸去。”
“拍賣會多麻煩啊。”
“這樣吧,老哥,我幫你留意著,只要有貨,第一時間通知你。不過,這類玉件兒,如今價兒都不低啊!”
“只要東西好,虧不了你的。”
“好,老哥,那回頭再說?”
“好嘞,忙你的。”
話音落,濮杰掛了電話,轉頭對余耀道,“不會吧?運氣這么好?卡張兒也有人點炮?”
余耀卻默默點了一支煙,“這個人是誰?”
“一個高級掮客,老周。我也剛認識不久,聽說挺有能量,常給一些臺面上的人尋摸東西。”
“這個老周,認識劉大頭么?”
“按說應該認識。”
余耀緩緩吐出一口煙霧,“我看,不像是點炮,倒像是想讓你詐胡!”
濮杰一愣,余耀接著說道,“沒準兒,這是劉大頭整你的后手。”
“臥槽!”濮杰放緩了車速,瞅了瞅前面,把車停在了路邊,“你的意思,劉大頭不僅想坑錢,還要整人?如果把扳指賣給老周,他再找機會點出問題,讓老周記恨我,甚至老周會收拾我?”
“他想辦法讓老周知道你最近收了件扳指,不難。而且,他不會自己告訴老周,更不會讓老周知道他過手了。”余耀看了看濮杰,“你肯定有什么事兒把他得罪大發了,好好想想。”
“沒什么啊!不會,是他想對付你吧?”濮杰皺眉,想了一會兒便破口大罵,“劉大頭這個雜碎,還特么想玩連環套!”
“肯定不是我,因為是他約你去做的局,應該想不到你會找我收貨。再說了,我在老街開店,和他沒什么利益沖突。”
“我實在是想不出來啊,每次我見他,都是劉老板長劉老板短的。”
“實在想不出來就算了。不管怎么說,他現在已經算是連你帶我一起整。這仇結下,我也不想解開了,不弄他弄誰?!”
濮杰想了想,“等等,你就這么篤定是劉大頭的連環套?萬一要真是老周幫買主找玩意兒,趕巧了呢?”
“我當然不是完全篤定。但是如果你能想起來在什么事兒上得罪過劉大頭,那,就是百分百了。”
“我一件一件推!”濮杰還真就掰著手指頭開始了。
余耀默默不語,想到去世的父親,一生小心翼翼,卻從沒發過大財。這古玩行,光靠小心不行的——這是他接盤格古齋自修的第一課。如今“眼力”從天而降,更應該放膽!
“我好像,真推出什么來了。”濮杰突然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