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瞇起了眼睛,笑得更加親熱。“公瑾,首先,我沒有說我要爭霸天下,只是討論天下形勢。其次,誰說我就一定不行?就因為我孫家出身孤微?你別忘了,高皇帝起于沛縣時不過是一個亭長,光武皇帝起于南陽時不過是一介農夫。家父現在是豫州刺史,行破虜將軍,封烏程侯,起點總比他們高一些吧?”
孫策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周瑜。歷史上的周瑜最后是跟著孫策干了,赤壁之戰時又是堅決的主戰派,一心要割據江東,但現在的他怎么想,孫策還真不敢斷定。他故意說得這么露骨,就是想試探一下周瑜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如果周瑜也覺得漢家沒戲了,那他們就是志同道合。如果周瑜心里還有漢家天下,那他有些事暫時還不能托付給周瑜,等時機成熟再說。
見孫策說得認真,周瑜也收起玩笑之心,想了一會兒。“如果就天下形勢而言,我覺得當立足南陽,進據河北,就像光武皇帝當年一樣。不過……”他又瞅了孫策一眼,眼中帶笑。“袁本初恐怕不同意。”
孫策心里松了一口氣。這么看來,漢家天下雖然還有二十多年,但在很多人的眼里只怕已經是日落西山,余日無多了,至少在周瑜看來,爭霸天下、改朝換代并不是什么不可以討論的問題。
“那我們現在該怎么做?”孫策循循善誘,如面對小紅帽的大灰狼,一步步地把周瑜往建功立業的不歸路上引。
“這還用說?當然是依附袁氏了。”周瑜笑了起來,只是笑得有些狡黠。“伯符,令尊現在做的就是最好的選擇。袁氏四世三公,負天下之望,如今袁公路據南陽,袁本初據河北,天下豪杰爭相附從,山東幾乎都是袁家的天下,用不了幾年……”
孫策歪了歪嘴,沒搭周瑜的腔。即使他沒有穿越者的先知先覺,他也知道周瑜這是在開玩笑。袁氏兄弟起兵到有一年半了,身為廬江第一世家,周家到目前為止都沒有表態,顯然對袁氏兄弟并不看好,周瑜又怎么可能覺得他們能夠成事。如果真這樣,他倒懶得搭理周瑜了。
見孫策一臉冷漠,周瑜也覺得無趣,正色道:“好吧,袁紹多謀寡斷,袁術有勇無謀,又加上兄弟鬩墻,縱使學得光武皇帝皮毛也難得其精妙。只是袁家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卻也不可小覷。”
孫策這才點點頭,卻沒有評價,只是示意周瑜繼續說。
孫策反應平淡,周瑜卻不自覺的皺了皺眉,心中微生波瀾。他和孫策同齡,又一見如故,但兩人優勢不同。孫策武藝好,是難得的勇士,他則家學淵源,在見識上略勝一籌。若是兩人比武較技,孫策自然占上風,若是像今天一樣論及兵法政務,他卻是當仁不讓的講述者,孫策通常只有聽的份。可是今天孫策的反應不同以往,無形中多了幾分自信,似乎對他要說什么心知肚明,讓他頗感意外。
比如說袁術,孫堅懾于袁術的家世,將南陽拱手相讓,袁術因此表孫堅行破虜將軍,領豫州刺史,廁身一方諸侯,孫家父子對袁術很是感恩,孫策最聽不得別人說袁術不好,但此刻的反應卻與以前大相徑庭,判若兩人。
周瑜試探地問道:“伯符,你……什么時候對袁公路有了不同的看法?”
孫策知道周瑜會生疑,故意漫不經心的說道:“你都說了,董卓未滅,兄弟已然鬩墻,這等人有什么好指望的。”
周瑜釋然,贊了一聲:“見微知著,知錯能改,伯符可謂明智。”
孫策含笑不語。你怎么說都行,只要不懷疑我是贗品就好。
周瑜繼續自己的分析。“山東州郡混戰,伯符若想分一杯羹,有兩個選擇:要么像令尊孫將軍一樣暫時依附袁氏,借機壯大自己;要么另辟蹊徑,求一偏僻州郡,養精蓄銳,待機而動。”
孫策搖搖頭。“袁術不是明主,家父與董卓交戰時,他便有斷糧之舉,這同盟恐怕難以持久,久必生隙。偏僻州郡也只能茍安,不足以爭天下。公瑾再思。”
接連被孫策否定,周瑜氣勢受挫,不免有些沮喪,又有些不服。他給孫策提了兩個建議,實際上只有一個建議,也就是離開中原,暫避鋒芒。在他看來,孫家實力太弱,依附袁術還可以,脫離了袁術,他們哪有資格參與混戰,不如找個偏僻之地積累力量,等待時機。機會雖然不多,總比做袁術的爪牙好。他承認,這和孫策要求的爭霸天下有一定距離,但他認為這是最適合孫策的發展策略。
“伯符,高皇帝當年也曾遠避漢中。”周瑜辯解道,不知不覺地提高了聲音。
“劉焉已經占據益州,他不可能讓我去漢中。”見周瑜被成功的激怒,孫策心中得意,笑著搖搖頭。“你想說的是江東諸郡吧?”
周瑜點點頭,他的確是這么想的。孫家是吳郡人,去江東發展當然最合適。“丹陽出精兵,進可越江而攻,退可憑江而守,掠取吳會。且丹陽太守周昕不諳兵事,正可一鼓而下,據而有之。”
“占據吳會容易,想守住卻難。若敵人占據荊州,順江而下,江東無險可守,所以說可以茍安,不足以爭天下。”
周瑜語塞。他知道占據江東容易,爭天下難,孫策能想到這一點很不容易,特別是拒絕了榮歸故里的誘惑很有魄力。但就孫家這點實力,除此一策,你還能怎么樣?
“伯符,那依你之意,又當如何?”
周瑜一時無計,只得向孫策請教。不知不覺的,他收起了那一絲淡淡的優越感。他想到的孫策都想到了,足以證明孫策對這個問題的思索比他更深入,而且很可能有了一定的心得。他提不出更好的建議,只能看孫策有什么妙計。
見周瑜俯首問計,孫策很有成就感。圖樣圖森破!你再聰明也跳不出時代的局限,要和我這兩千年后的穿越者比大戰略,嘿嘿,你還嫩了一點。孫策揚揚眉,賣起了關子。“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現在告訴你,你印象不深。我再給你幾天時間思考,如果到時候你還想不出來,我再告訴你不遲。”說完,他拿起掛在床頭的衣服披在身上,大笑著出了門。
“嘿,你怎么這樣——”周瑜急了,長身而起,想拉孫策問個明白,卻慢了一步,沒拉住,只得瞪著孫策的背影,撇撇嘴,忿忿不平的哼了一聲:“哼,徒為大言爾。”剎那間流露出些許少年郎特有的好勝和不甘。他擁被而坐,眉心微蹙,想了好久也沒想到更好的辦法,苦惱不已。“難道真有更好的方略?那會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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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站在廊下,聽著周瑜不自信的嘀咕,心中暗爽。再聰明的人,在預言這種事上也不能和穿越者比,別說是周瑜,就算是以最擅長揣度人心的鬼才郭嘉或者毒士賈詡來也不行。就現在的形勢而言,誰能想到袁氏兄弟會反目成仇,誰能想到群雄爭戰的結果會是孫曹劉三分天下,和四世三公的袁氏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這就是穿越者的福利啊。可惜這福利不是永久的,一旦歷史被我改變了,這福利就沒什么含金量了。不過那是以后的事,現在嘛,先讓我裝一會兒逼。至于周瑜,讓他糾結一段時間再說。
孫策揚聲道:“公瑾,你慢慢想,我去南宅給家母請安。”
周瑜應了一聲,有些怏怏,顯然不是一般的郁悶。孫策暗自一笑,邁步出了內院,按照記憶向路南的大宅走去。周家是名副其實的大戶,路南路北都有宅院,周瑜將路南的大宅讓他住,他的母親吳夫人和幾個弟弟妹妹都住在那里。他有時候住在南宅,有時候則來和周瑜同住。雖說出身不同,兩人的階級地位有些差距,但他們兩個同齡人總的來說還是很投緣的,用一見如故來比喻一點也不過份。
孫策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繼續考慮著被周瑜打斷的戰略方案。他先回憶了一下歷史記載中的當前形勢,又分析了一下孫家有機會攫取的好處,一個粗略的方案漸漸成形。
嗯,頭等大事,先去南陽把老爹孫堅救了,別讓他莫名其妙的死在襄陽。孫家建國有兩次重大挫折:一次是孫堅中伏死在襄陽,孫家群龍無首,孫策用了兩三年時間才從袁術手中討回舊部,轉戰江南;另一次當然就是孫策遇刺,繼位的孫權戰斗力略遜一籌,守成有余,進取不足,多次進攻合肥都未能得手,只能坐斷東南。
如果能改變歷史,讓孫堅逃過這一劫,孫家建國的路也許會走得更順一些。
有了定計,孫策心中大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昂起頭,大步向前走去。
進了南宅,剛進了內院,孫策就聽到有兵器撞擊的聲音和清脆的呼喝聲。他心頭一動,由衷一笑。這應該是三弟孫翊,他和“自己”最像,不僅長得像,脾氣也像,不好讀書,一心習武,武功比二弟孫權還要好一些。雖然現在物是人非,但那份深藏在血液里的親情還在,讓他覺得莫名的溫暖。
一想到孫權,孫策心里的喜悅就淡了不少。對這位后來讓曹操感慨“生子當如孫仲謀”的二弟,來自后世的他沒什么好感。這貨絕對是個白眼狼,孫策打下了一片基業給他,他卻對孫策很不厚道,不僅沒有追封帝號,更對他的兒子孫紹極力壓制。
不過沒關系,現在他來了,孫權永遠別指望稱帝了。
“大兄!”孫策剛走進院子,孫翊就撲了上來。“大兄,你不生氣啦?”
孫策一腦門黑線。大胸?為什么漢代人的稱呼這么奇葩,叫大哥多好?好吧,他知道大哥這種稱呼還沒有出現,而且那是鮮卑人的語言,漢人這時候都是叫大兄、二兄,沒有叫大哥、二哥的,所以關羽應該叫關二兄,不應該叫關二哥。
關二兄?嗯,這個稱呼不錯,可以當謎語用,打一物。
孫策一邊腹誹關羽,一邊抱起孫翊,高高舉起。他“氣”得閉門不出的這幾天,孫翊是去看他看得最勤的,除了他,就是另外一個同樣好武的異母小妹,不出問題的話,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弓腰姬孫尚香,才兩三歲就喜歡舞刀弄槍。孫策兄弟姐妹八人,興趣最相投的就是他們三個。
“怎么樣,大兄這兩天沒在,你有沒有偷懶?”
“沒有,我練得可認真了。”孫翊舉起手中的小環首刀,一本正經的說道:“阿翁在外征戰,大兄有恙,我要為阿翁和大兄分憂,保護家人。”
“有志氣。”孫策哈哈一笑,轉身看向持刀而立的孫權。他已經見過這個二弟,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他還是確認了傳說中的碧眼不是誤傳,至于紫髯嘛,現在還看不出來,孫權才十歲,毛還沒長齊呢。見孫策看他,孫權莫名的打了個寒戰。那天去北宅看孫策時,他就覺得孫策眼神不對,當時還覺得自己想多了,現在再看到孫策,他確認自己沒看錯。
我犯什么錯誤了,為什么大兄會用這種眼神看我,難道我欺負小妹的事被他知道了?一想到此,孫權不由得瞪了一眼孫翊。不用說,肯定是他告訴大兄的。
孫權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大兄無恙,那可太好了。這幾天阿母很擔心大兄,見到大兄,她一定很高興。”
孫策應了一聲,轉身向內室走去。母親吳夫人已經聽到了聲音,從里面迎了出來。她剛剛三十四歲,鵝蛋臉,眉清目秀,是個如假包換的美人,要不然孫堅也不會上門逼婚。兒子隨媽,孫策長得漂亮很大程度上是繼承了吳夫人。不過這位吳夫人可不是繡花枕頭,能降伏猛虎孫堅和小霸王孫策的人大概只有她一個。即使是人才輩出的三國時代,這位吳夫人也算得上女中豪杰。
孫策上前一步行禮,吳夫人打量了他一點,點點頭。“伯符,你已經十六了,為人當沉穩些,不要為了一些小事耿耿于懷。陸府君身負一郡事務,忙一些也是正常的,你不要記在心上。”
孫策本來還真沒把陸康那點事放在心上,但周瑜、吳夫人先后解說,他反倒意識到這件事不能就此放過。史書上說,孫策后來攻廬江,逼得陸家死傷慘重,就是因為陸康輕視他。這說明孫策本尊對這件事很上心,如果他突然表現得很大度,會不會讓人生疑心?
再說了,陸康這件事的確辦得不地道。孫堅救過你的侄子,孫堅的兒子慕名求見,你擺什么譜?不談知恩圖報,就算是正常為人處事也不應該如此吧。
“阿母放心,我不會記仇的。”孫策笑瞇瞇地的說道,心中又接了一句。“有仇就要報,記仇有個屁用,出了這個門,回頭就去找陸康算賬。”
“這就好。”吳夫人狐疑地打量著孫策,顯然對他突然的轉性不太習慣,卻也沒有多說。“有件事,我正想和你商議。你父親在外征戰快一年多了,也沒什么消息傳來,我這心里不安得很。你能不能去一趟南陽,看看他的狀況。”
孫策心里咯噔一下。常言道,夫妻連心,老媽心里不安,莫非是老爹遇險?不會是因為我的到來,歷史已經發生了改變,老爹提前掛了?那可有點坑爹啊。那可不行,我得趕緊去看看。
“阿母,我也正有此意。”孫策躬身說道:“我想去南陽助阿翁一臂之力,還請阿母允許。”
“你要去作戰?”吳夫人一點也不意外,只是有些舍不得。“是不是太早了些?”
孫策說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孫家能有今天,全憑阿翁一人多年征討。前些年年幼,我幫不上忙,如今我已經十六歲了,怎么能繼續坐視阿翁風餐露宿,征戰沙場,而我卻在這里悠哉游哉,游手好閑?”
吳夫人沉吟片刻,一聲嘆息。“也罷,助你父親征戰總比成日里走朋訪友的好。名聲雖好,畢竟不能封侯,戰場也許更適合你。只是伯符啊,兵兇戰危,你可千萬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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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策知道吳夫人在擔心什么。孫堅號稱江東猛虎,打起仗來不要命,而且性格沖動,歷史上稱之為“輕脫”,意思就是說不夠穩重。孫策身為長子,與孫堅性格一般無二,所以最后下場也如出一轍。在戰場上,這種性格是很危險的,吳夫人不擔心才怪。
只不過她并不清楚,她面前的孫策已經不是那個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孫策,說句不怕丟臉的話,他還點怕死。如果不是更怕老爹死,他根本不想去前線,就在舒城做富二代多好。他這個富二代雖然和周瑜那樣的富N代相比很弱雞,總比上戰場拼死拼活好。武功好又怎么樣,一枝流矢就能射死你。不久前爭奪豫州的戰役中,公孫瓚的弟弟公孫越就是這么掛掉的。
“阿母放心,我會照顧好阿翁的。”孫策很嚴肅地說道。不照顧好不行啊,老爹要是掛掉,我要多走好幾年的彎路。
吳夫人有些意外,打量了孫策兩眼,欣慰地點點頭。“你能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走,要帶些什么,我幫你準備。”
“這些我會和公瑾商量的,阿母就不用擔心了。”孫策毫不客氣,反正都在周瑜家住了這么久了,再客氣就虛偽了。更何況,他必須把周瑜牢牢地綁在孫家的戰車上。
吳夫人又關照了幾句,孫策轉身出來。孫權、孫翊站在廊下,孫權面有憂色,孫翊卻一臉興奮。“大兄,你要去南陽嗎?帶我去好不好?”
“你去問阿母。”孫策笑著摸摸孫翊的頭。“阿母若是答應,我就帶你去。”
孫翊撇撇嘴。“大兄騙我,阿母肯定不答應的啦。”
孫策轉向孫權。“二弟,我不在家,你就是家里最大的男子,要多費些心思,不要和弟妹們爭吵。”
孫權嗯了一聲,胸膛挺高了些。不得不說,雖然他本質上也是個沖動起來不要命的家伙,但大部分時候還是比較沉穩的,孫策遇刺,選擇他而不是孫翊繼位是明智的決定,要不然孫家不可能有建國的機會。
孫策陪幾個弟弟妹妹玩了一會,返回北宅。周瑜已經起來了。衣冠整齊,他立刻成了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劍眉朗目,氣度從容,英氣逼人,沒有一點剛睡醒時的慵懶。雖然孫策自己也長得很漂亮,但在周瑜面前,他也不得不承認周瑜更配得上玉樹臨風四個字,而他就多少有些甩不掉的吊絲氣質。
不過沒關系,腹有詩書氣自華,咱有兩千年的文化,用不了幾天,我就能比你強。
“伯符,你這是要去哪兒?”周瑜看著行色匆匆的孫策,不解地問道。其實他更想問孫策關于爭霸天下的答案,只是話到嘴邊,又怕孫策笑話,這才忍著沒說。
“公瑾,我要去南陽,你敢不敢一起去?”
“南陽?”
“是啊,家父在南陽征戰,我要去輔助他。”孫策挺直了胸膛,神情嚴肅,慷慨激昂。“天下大亂,我輩正當馳騁疆場,建功立業,豈能安居燕坐,虛度青春。”
周瑜皺皺眉。孫堅在南陽征戰不假,他父親周異也在洛陽做官呢。洛陽打成那樣,他都不知道父親生死,是該去看一看才好。難道孫策敢去,他就不敢去?
“去便去,有何不敢。”周瑜一揚眉,一口答應。
“那你準備一下吧。現在世道不太平,路上難免有不長眼的盜賊,你挑幾個身手好的帶上。”孫策聳聳肩。“我是無所謂啦,來幾個盜賊練練手才好。你這身子骨卻有些弱,真要遇上盜賊,總不能給他們唱個曲吧。”
周瑜的臉抽搐了一下。“伯符,你這是故意的嗎?”他的武功雖然不如孫策,但也不至于弱到撞上盜賊就只能唱曲的地位。這分明是孫策嫉妒他的音樂才華,故意挑事。雖然知道他喜歡開玩笑,但這個玩笑也有點傷自尊了。
“哈哈,開玩笑,開玩笑。”孫策摟著周瑜的肩膀,用力晃了晃。“唱什么曲嘛,有我在,誰能傷得了你?帶幾個手腳麻利的,路上方便些。”
“這還差不多。”周瑜又好氣又好笑。“我這就安排。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親自試一試他們的身手。”
“這倒不用。你辦事,我放心。”孫策沉吟片刻。“公瑾,我要再去一趟太守府,你去不去?”
周瑜皺皺眉。“你還咽不下這口氣,非要見一趟陸府君?”
“不,公瑾,我不是咽不下這口氣,我是想看看陸府君有沒有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幫忙?”
“是的,天子蒙難,陸府君心系朝廷,說不定要派人上計、進貢什么的。我們既然要去南陽,可以順道護送一程,也算是盡一份力。”
周瑜連連點頭。“伯符能有此心,著實不易。走吧,我陪你去一趟。”
周瑜挑選了十個身手敏捷的隨從,和孫策一起出了門。周家財大氣粗,這十個精壯隨從個個身強力壯,神情彪悍,有他們跟在身后,看著行人紛紛避讓,孫策頓時有了一種紈绔子弟橫行霸道的感覺。
這感覺……爽!報仇嘛,就得有氣勢,要不然一個人去太守府還真不夠威風。唉,我的那些猛將在哪里啊,周泰、陳武,你們怎么一個也沒出現呢。對了,不光是自己的那班人馬,曹阿瞞的人也得搶,虎癡許禇是譙沛人,應該離這兒不遠吧,不是都在安徽嘛。
孫策在心里扒了扒手指,頓時氣沮。舒縣在廬江一帶,譙沛在亳縣,隔著好幾百公里呢。再說了,就我現在這情況,就算找到許禇,許禇也不鳥我啊。就算曹操和他是老鄉,許禇也是等到曹操平定江淮之后才跟他的。沒實力,誰把你當回事啊。
嗯,還是得有實力才行。
看著孫策沉思不語,神情卻變幻不停,周瑜忽然后悔起來。以他對孫策的了解,孫策這次去找陸康應該不僅僅是幫忙這么簡單。周家雖然是廬江大戶,可為了這么一點小事和太守發生沖突似乎也不太合適。要不,勸孫策回去?唉,誰能勸得住他啊。算了吧,既然他不撞南墻不回頭,就讓他再撞一次南墻吧,只要不讓他像孫堅殺王睿一樣殺了陸康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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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局不太平,太守府門前雖然談不上戒備森嚴,卻也站著不少穿著兩當鎧、手持長戟的士卒,一看孫策、周瑜等人靠近,立刻警惕起來,握緊武器,神情戒備。
周瑜在離大門還有三十步的地方就翻下了馬,親自上前通報。迎出來的掾吏自然認識這位小周郎,聽了周瑜的話后,他遠遠地看了一眼孫策,為難地搖搖頭。
“多謝周郎的一片好意,我會向府君轉達。不過府君最近很忙,恐怕沒時間見你們。這不,忙了十幾天政務,好容易抽出點時間,正給弟子們講學呢。要不,你們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們?”
周瑜正準備說話,孫策搶了上去。“既是明府為弟子講學,機會難得,我們也去聽一聽,如何?”
周瑜看著孫策,眨眨眼睛,沒有說話。那掾吏卻沒周瑜這么客氣,他瞥了孫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孫郎家傳何經?府君講的可是《易》,不怎么好懂。”
孫策笑了。狗眼看人低,又看不起我們孫家沒學問是吧?那是從前。老子雖然沒研究過什么易經,可是論打嘴炮,我的戰斗力還是很彪悍的。
“原來是易經啊。易為六經之首,講的是天地人倫大道,某也不才,正好有幾個問題不解,順便請教一下陸府君,可否?”
那掾吏愣了一下,啞然失笑。“孫郎對易也有研究?”言語間調侃多于驚訝,顯然是不信。
不僅是他,就連周瑜都有些啼笑皆非。他和孫策相處不是一天兩天了,孫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還能不清楚?說他目不識丁有些過份了,但要說他有資格和陸康討論經義,那也是絕不可能的事。陸康雖不以經義聞名,滅孫策還是綽綽有余的。孫策是真的想討教,還是想借機生事?如果是前者,那倒是個不錯的機會。如果是后者,那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研究談不上,略知一二而已。”孫策笑著拱拱手。“如果府君實在太忙,不肯見我們,也沒關系。我也就是一個問題而已,麻煩你轉告陸府君,求個答案,我就在門外等。”
那掾吏大為好奇。既然孫策沒有強求進府見陸康,他倒也不能一口拒絕。不給孫策面子,也得給周瑜面子。“那好,你有什么問題,我為你轉告府君。”
孫策抬起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易是研究天地的,我就問個關于天地的小問題吧。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請陸府君指教。”
掾史的臉色立刻變了,盯著孫策看了好一會兒,冷冷地拱了拱手。“請孫君稍候,某去去便來。”孫策問出這樣刁鉆的問題已經不是請教,而是挑戰了。既然是挑戰,那就是敵人,沒必要太客氣。
漢末學術競爭激烈,相互之間的辯駁和戰斗一樣慘烈,絲毫不比武人比武決斗差。后生要想成名,辯倒一個前輩是最佳捷徑。當代大儒鄭玄年輕時就曾經和前輩學者任城何休論戰,用何休的學問來挑戰何休,以至于何休大嘆“康成入吾室,操吾戈以伐我”,入室操戈的成語因此而生,鄭玄也一戰成名,傳為佳話。在掾吏眼中,孫策就是想踩著陸康的肩膀往上忙,只不過有些不自量力。
掾吏走了,周瑜將孫策拉到一旁,微微皺眉。“伯符,你這是何苦?”
孫策斜睨著周瑜。“你是說我無事生非,還是說我自取其辱?”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個沒什么意義。”
“怎么沒有意義?”孫策很驚訝。“公瑾,別人若是這么說,我大可一笑置之。你要這么說,我卻不能聽之任之。這怎么沒意義?這不僅有意義,而且意義重大。從某種程度上來,我這不是在問陸府君,而是在問天下讀書人。研究易經那么多年,甚至有人為易做注十幾萬字,最后連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這個最根本的問題都沒解決,那這易經研究了有什么用?”
“易……”周瑜欲辯,卻一時不知從何辯起。《易》研究的就是天地之道,孫策這個問題可以算得上最根本的問題。但問題是,就算他不研究《易》,也知道這個問題無解。別說是陸康,就算是馬融、鄭玄那樣的儒宗來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他本能的覺得孫策是胡攪蠻纏,故意刁難陸康,但是孫策神情嚴肅,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又不得不認真對待。“伯符,你說這意義重大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瑾,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吧?”孫策歪了歪嘴,看向周瑜。
周瑜頓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想起了那個還懸而未絕的問題。他硬著頭皮點了點頭。“你說。”
“先秦之時,諸子為什么紛紛開宗立派,創立學說?孝武皇帝時,董仲舒為什么要講天人感應,獨尊儒術?如今今古文爭論不休,儒學又該往何處去?”
周瑜不敢置信地看著孫策,有些懷疑自己認錯了人。這真是自己認識的孫策嗎?以前的孫策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且不說這幾個問題有沒有答案,能從這樣的高度考慮問題,本身就說明孫策的眼界超出了普通人一大截。一般人研究學問最多研究是什么,孫策這幾個問題卻已經涉及到了為什么,兩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周瑜忽然有些不安。他覺得孫策的這幾個問題和早上那個問題殊途同歸,都是同一類問題,超出了普通人境界的問題。
一向不喜歡讀書的孫策怎么會突然有了這樣的領悟,還是說他一直就是這么想的?
“那伯符以為……為何?”
“學問合為時而作。”孫策笑了,拍拍周瑜的肩膀,很有成就感。不管怎么說,能讓周瑜開口請教,這逼就算裝成功了一大半。“做學問最終是為了解決問題,不管這個問題是關乎國之興亡的大事,還是某個無關緊要的疑惑,終究都是為了解決問題。如果什么也解決不了,那這學問就沒什么意義了。而舉天下之俊杰耗費一生心血去研究這些學問……”孫策嘆了一口氣,笑容收起,多了幾分悲天憫人的寂寞。“那就是空談誤國,遺禍無窮。你說,這個問題有沒有意義?”
周瑜微微頜首,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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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周瑜品味孫策的話時,那掾吏又快步走了出來,深深地看了孫策一眼,側身相邀。
“府君請二位中庭相見。”
周瑜頗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陸康會對孫策這近乎無聊的問題置之不理的,沒想到陸康卻要請他們進去,而且這么客氣,要在太守府的正庭見他們。孫策卻一點也不意外。如果陸康還不肯見他們,他是準備打進去的。太守府戒備森嚴,他也不是一個人,索性把事情鬧大,他倒要看看陸康敢不敢把他和周瑜抓起來。
二人隨著掾吏來到中庭。陸康坐在堂上,一身儒服,手邊放著一卷竹簡。他大概有六十多歲,中等身材,國字臉,疏眉朗目,花白胡須,打理得很清爽。神情雖然不嚴厲,卻非常莊重,剛而不猛,不怒自威。一群或老或幼的儒生坐在一旁,看著走進來的孫策和周瑜,神情各異,但不少人都眼睛一亮,為這兩個翩翩美少年喝采。周瑜也便罷了,他是廬江世族,人所皆知的濁世佳公子,孫策不過吳郡富春一寒門,武人之子,和周瑜走在一起而不相伯仲,也算是難得了。
“不曾想我吳郡后輩中也有如此才俊,可惜空有一副好皮囊,腹中草草。”陸康有些意外,心中惋惜。他微微欠身還禮,伸手指了指身側剛擺上的一個座位。“孫君的問題高深,我不能作答,還請孫君指教。若能言之成理,此座便為孫君而設,效陳仲舉為徐孺子故事。”
話音未落,座中便是幾聲驚呼。陳蕃是黨人三君之一,名聲卓著,徐孺子是豫章名士,被奉為“人杰”典范,陳蕃為徐孺子設專座的故事無人不知,向來是士林中的佳話。陸康雖然不敢和陳蕃相提并論,但效仿前賢,如此對待孫策,也是給足了孫策面子,足以當得之前的輕慢之失。
當然了,這是孫策能回答他自己提出的問題的前提下。如果回答不出來,他就是自找沒趣,怨不得陸康不給他面子了。給你臉,你還得有本事兜住才行啊。
一時間,無數雙眼睛落在孫策的身上,神情中了多了幾分玩味,就連周瑜都有些緊張起來。孫策眼界是提高了,但他究竟知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不知道,這可有些丟臉啦。他悄悄地扯了扯孫策的袖子,示意孫策不要輕舉妄動,免得騎虎難下。
孫策眉頭一挑,老實不客氣的拉著周瑜走了過去。周瑜還有些猶豫,卻被孫策按著肩膀坐下,孫策也提起衣擺,跪坐下來,心里不禁罵了一句。這么坐……真難受啊。
陸康轉過頭,靜靜地看著孫策,心中卻輕笑一聲:幼稚!這座只怕你坐下去容易,站起來難呢。
孫策從容問道:“明府君想問哪一重天?”
陸康愣了一下,好奇心大起,緩緩說道:“那你不妨說說我們頭頂的這片楚天吧。”
中國古代早就有九重天的說法,但這九重天不是指層層包裹的九重,而是指不同方位。比如《呂氏春秋》就說,天有九野,中央曰鈞天,東方曰蒼天,東北曰變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皓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東南曰陽天。前漢的《淮南子》也說,中央曰鈞天,東方曰蒼天,東北旻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魭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東南陽天。配合天圓地方的說法,哪一重天和大地的距離都沒有區別,甚至可以說沒有一個確定的數據。即使是同一片天空,也要看你在什么位置,位置不同,距離自然也不等。
陸康聽到孫策那個問題的時候就知道這個問題無解,他讓孫策進來只是想殺殺孫策的銳氣,讓他不要得意忘形,以為老子孫堅立了功就能放肆。孫堅的軍功再多,官爵再高,也不代表孫家步入世家。現在聽到孫策反問他要問哪一重天,他突然意識到孫策不僅僅是要刁難他,他似乎真知道答案。
孫策成功奪取了主動權,繼續不按套路出牌。他自己心理有數,別看他對三國史涉獵頗深,真要引經據典的討論經義,他絕對抓瞎。要想擊敗陸康,必須牢牢控制著討論方向,亂拳打死老師傅。
“明府君說的楚天是有云之天,還是有星之天,如果是有星之天,又是哪一顆星所在之天?”
陸康再次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這……有區別嗎?”
“明府君量過嗎?”
“沒有。”
“沒有量過,你怎么知道沒區別?”
陸康皺起了眉,面露不悅之色。“那孫君量過?”
孫策早有準備,再次反問,迫使陸康跟著他的思路走。“我如果說量過,你信嗎?”
陸康啞口無言。他知道富春孫氏不以學問傳家,孫策雖然讀過書,但沒有拜過名師,充其量也就是識得幾個字,解得幾句經而已,自己有足夠的自信應付他,這才讓孫策進來,想讓孫策見識見識什么叫真正的學問。沒想到孫策一進門就咄咄逼人,連發數問,每每都在他意料之外,讓他措手不及。
“總不能孫君說什么,我就信什么。”陸康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反唇相譏。
“對啊,不管我量過還是沒量過,明府君都不信,對不對?”孫策微微一笑,以退為進。“既然如此,我告訴明府君如何去量,明府君自己去求答案,明府君覺得如何?”
陸康冷笑一聲:“你說的方法大概不出九章之類吧?這個不用你說,我也會。我只想知道,就算你能用這些方法算出天高,又怎么算地厚?”
《九章算術》在漢代已經完備,而且成為算經十書中最重要的一種,很多時候就是算經的代名詞,陸康自然是知道的。在他看來,孫策所說的方法無非是算經里方田、少廣之類的算法。那些算法的確可以算距離,理論上也可以算天高,但是,地厚你怎么算?
陸康這個反問很犀利,避免了和孫策在天有多高這個問題上進一步糾纏,直指要害。
“知道了天高,自然就知道地厚。”孫策輕嘆一聲:“不過,你如果抱著天圓地方這種已經過時的舊論,那就談不起來了。明府君,我冒昧問一句,你聽說過南陽先賢張衡張平子的渾天說嗎?”
陸康猶豫了好一會兒。“你是說‘天如雞子,地如雞中黃’嗎?我聽說過,不過未曾做過研究,不敢妄言。”他有些不甘的瞅了孫策一眼。“孫君對張平子的學說很熟悉嗎?能否講解一二?”
孫策歪了歪嘴,意味深長地笑了。“你又沒研究過,我說什么,你知道是真是假?”
陸康的國字臉有些扭曲,這話太傷人了。我說的你又不懂,那還有什么好說的。陸康年近古稀,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年青人當面鄙視,而且這個年輕人還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武人。
孫策遺憾地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道:“既然明府君對天地之道不太熟悉,那我就換個簡單些的問題吧。夫子曾云: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敢問明府君,夫子可曾說過以怨報德?”
堂上一片死寂,眾人有的面面相覷,有的結口結舌,有的則長身而起,怒視著孫策,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
周瑜心中長嘆一聲。繞了半天,孫策還是來打臉的。做了那么多鋪墊,要聽的只是這最后一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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