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觀察了周圍一圈,確定沒人,這才低頭走到一堵小矮墻邊。
微弱的光亮下,莊嚴看見這個黑影和他一樣,都是剛入伍的新兵,身上同樣穿著熟悉的冬季作訓服,背著用軍被綁成的背包,腰里挎著一個軍用挎包,挎帶右側還綁著武裝部統一配發的白毛巾。
黑影低頭在那里找了一下,從地上撿起其中幾塊磚,借著微弱的月光看了看,最后拿起其中一塊輕輕一敲。
咔——
磚頭應聲而斷。
黑影微微點了點頭,面露喜色,自言自語道:“這個就對了。”
之后把兩塊磚頭拎在手里,喜滋滋地走了。
等人走了,莊嚴從拐角處出來,滿腹狐疑地走到矮墻邊。
地上是一堆亂糟糟的磚頭,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莊嚴拿起一塊磚頭,學著黑影的樣子在矮墻上敲了一下。
手感潮濕的磚沒費什么勁就斷成了兩截。
“什么破磚!”
莊嚴搞不懂黑影為什么來這里拿磚頭,既然想不通,就不再想,回到倉庫墻根下繼續放水,搞定后回到月臺邊上點了根煙,抽完了這才晃悠悠地朝小站中央走去。
到了集合點,遠遠看見那里聚滿了數不清的人,至少兩百號新兵蛋圍在一起,就像趕集的大媽圍住了促銷攤位一樣熱鬧。
外面擠不進去的新兵有的踮著腳,有的跑著跳著,有些拼命往里擠,各種稀奇古怪的動作都有。
“何歡,在看啥?”莊嚴在人群里發現了何歡,扯住對方問道。
何歡伸著脖子踮著腳朝人群中央看,嘴里說道:“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剛到。”
莊嚴興趣頓時上來了,他最喜歡熱鬧了。
“走,進去看看!”
說罷,再次故技重施,嘴里高聲喊著:“小心開水啊,小心開水!讓開點,讓開點!”
然后趁那些被驚到的新兵還沒回過神來,泥鰍一樣擠了進去。
倆人得意地鉆進了圈子的最前面,也不管后面有人在罵娘,就當沒聽見。
人潮圍起的圈子中央已經空出一塊大約三十平米的空地,幾個接兵干部絞著手,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
中央的空地上,一個新兵在打拳。
這位新兵身材健壯,動作矯健靈活,拳法虎虎生風,看樣子是練過的。
當看清打拳這新兵的臉,莊嚴大感意外。
“這不是剛才撿磚頭那家伙嗎?”
再看看地上,果不其然,不遠處就放了兩塊紅磚。
“這家伙……哼!”
莊嚴的腦子不蠢,一看就知道對方想干什么,不由暗自冷笑起來。
一套拳法打完,滿頭大汗的新兵收拳,一個掛著上尉的帶兵干部帶頭鼓起掌來。
周圍的掌聲如同潮水般響起,場中央的那名新兵摘下作訓帽,抹了一把發際邊的汗水,一張臉紅通通的,頗有些得意地朝著周圍的人群拱手,做了個很江湖氣的手勢。
“不錯不錯!有點兒樣子,是塊當兵的好料!”
他手一揮,大聲道:“大家還想不想看?!”
“想看!”
“想看!”
“再來一個!”
莊嚴注意到,叫得最歡的就數剛才在廁所門口看見的那幾個女兵。
上尉對那名打拳的新兵道:“徐興國,再來一個!給所有的新同志都看看你的本事!”
上尉顯然對這個叫做徐興國新兵十分熟悉,莊嚴覺得這應該是負責帶那批新兵的接兵干部。
“是!我保證完成任務,首長!”
徐興國有些得意,一高興,行了個歪歪扭扭的軍禮。
“嘖嘖嘖!”莊嚴忍不住鄙夷地想:“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這特么不是作弊嗎……”
他忽然明白了徐興國為什么要去倉庫那邊轉悠,為什么又拿走兩塊發霉的磚頭。
看樣子,接下來的好戲要登場了。
徐興國從地上拿起那兩塊磚頭,從表面上看,這已經清理干凈的磚和普通的火磚沒啥區別,在場的人里只有莊嚴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
果然,場中的徐興國把作訓帽往后一轉,將帽檐反轉,然后拿起地上的磚頭,煞有介事地扎了個馬步,大喝一聲,一手持磚,一手握拳,做了幾個運功的工作,然后猛地一拳揮出。
啪——
隨著一聲悶響,磚頭應聲而斷。
沒等新兵們歡呼,徐興國又拿起地上的磚頭,按在地上斷掉的半截磚頭上,手一劈。
啪——
磚頭又斷作兩截。
周圍的新兵們打雞血一樣拍起手掌,歡呼雷動。
莊嚴這邊的接兵干部鐘山羨慕地看了一眼上尉說道:“不錯啊,老李你這次接了個好兵啊,這個兵,可以去偵察連嘛!”
“肥水不流外人田。”上尉笑了:“我早跟咱們營長說了,要去就去我們的八連。”
上尉叫李定,是三營八連的老資格副連長,參加過兩山輪戰,算是個實打實的英雄老兵。
而三營八連是英雄連,曾被總部授予過“鐵八連”的稱號,是團里響當當的尖子連隊。
李定又問鐘山:“這次聽說你去沿海發達城市接兵,比我去山旮旯里接兵要強多了吧?”
“咳——”提到這次接兵,想起這次自己接的這批城市兵,鐘山的臉綠了。
鐘山是農家子弟,在潛意識里他就對城市兵有些偏見。
在他看來,城市兵都不過是來部隊里鍍鍍金,因為政策問題,他們回去是有工作安置的,那可是鐵飯碗,所以沒人愿意在部隊里吃太多苦,而且一個個到了兵役期滿,溜得比兔子還快,沒人想留在部隊里干。
可是農村來的兵就不一樣,部隊的生活對于他們來說已經很不錯,他們大多數愿意在部隊里干一輩子,所以在訓練上自然要比城市兵吃苦耐勞多了。
看到鐘山的臉比灶底的灰還黑,李定用腳指頭都能猜到原因,他伸出手,得意地拍拍鐘山的肩膀:“沒事,也許是有金子你還沒發現。”
“得了吧,有塊鐵就算不錯了!”鐘山的臉更黑了。
李定愈發得意,回頭對著鐘山接的那批兵喊了一聲:“我們南粵省的新同志們,有誰出來露倆手看看!”
莊嚴這批全是沿海城市兵,說白了,沒一個能打的,更別說用拳頭開磚了,就剛才徐興國打的那一套長拳就沒一個會。
鐘山這邊的隊伍里頓時鴉雀無聲。
贛西省的新兵臉上浮上得意的表情,喜滋滋看著對面的新兵。
南粵兵們一個個低下頭,心里窩囊得要命,都是十八九歲的少年兒郎,血不比開水涼多少,可是偏偏技不如人。打拳吧,糊弄一下還行,開磚那可是硬功夫,不是說靠勇氣就能解決問題的。
“江湖賣藝的把戲有人信,這年頭,真是騙子多,傻子都不夠用……”莊嚴躲在隊伍里,忍不住嗤之以鼻。
他的聲音不大,卻隨著寒風吹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負責接兵的幾個軍官們紛紛將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誰?!”李定的臉虎了起來,“剛才是誰在說話?有本事歡迎出來表演一下!”
莊嚴低聲在何歡耳邊叨叨了幾句,然后撇了撇嘴,朝前走了一步,一副吊兒郎當的口氣道:“報告首長,我不是陰陽怪氣,我也可以開磚。”
待鐘山看清走出來的人是莊嚴之后,頓時嚇了一跳,忍不住呵斥道:“莊嚴,你胡鬧!”
之所以呵斥莊嚴,鐘山有著足夠充分的理由。
他清楚自己手頭上每一個新兵的大致情況。
莊嚴是干部家庭子弟,哥哥又是當地小有名氣的建材商人,家境優渥,這種人不可能去練什么鬼硬功,更沒聽過他懂武術。
鐘山去過家訪,知道莊嚴這人其實當兵的動機并不單純。
他后來才明白,莊嚴絕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高中時代,除了犯法之外的所有破事,他一件都沒拉下。
之所以應征入伍,是當過兵的父親莊振國擔心這個野馬一樣難馴的兒子再這么胡鬧下去會走上歪門邪道,情急之下才想起了部隊。
這就是一個典型的城市少爺兵。
莊嚴會硬功?!
鐘山寧可相信太陽會從西邊出來,也不會信這見了鬼的事。
按照他對莊嚴性格的分析,這小子如果真有這般能耐,早就迫不及待要在自己面前顯擺了,絕對不會憋到現在。
莊嚴用十二分認真的口氣說道:“我沒有胡鬧,首長!”
鐘山喝道:“你就是胡鬧!一邊去!”
“得得得!”李定骨子里是個老兵油子,屬于那種上過戰場見過生死,不服就干的脾氣,更是愛看熱鬧的主兒,現在哪肯放過這個機會,上來就扯住了鐘山。
他當然不肯就這么讓莊嚴回去。
一半原因是基于面子,而另一半原因,他確實對莊嚴感到好奇。
如果真是好兵,自己怎么都得想辦法弄到手。
“新兵同志有本事,那就讓人家露一手嘛!你這么藏著掖著,是不是想給你們五連私藏個好苗子?”
李定這么說也是有原因的。
今年的新兵一共有三個營,分別設在團里的一二三營。
正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雖然都是一個團的兄弟部隊,可是誰不想將好兵苗子往自己連隊的碗里摟?
假若莊嚴真的有本事,那么作為資格比鐘山老的軍官,李定有能力將人要回三營。
這個機會,怎么可以放過?
“老李,你可別信這小子,他根本啥球都不懂!”鐘山急了,莊嚴能不能徒手開磚還兩說,這新兵不懂事,萬一鬧出點什么事故,自己可是要擔責的。
李定這種戰場老兵可不管這套,不以為然道:“鐘副指,這可不是你說了算。”
他轉頭對所有的新兵大聲道:“大家是不是都想看看莊嚴同志露一手!?”
“想!”
“來一個!”
“有本事就上來露一手!別慫!”
“就是,是個帶把的爺們就別光說不練!”
圍作一圈的幾百號新兵頓時炸鍋了。
無論是贛西兵還是南粵兵,此刻都盼著莊嚴出場。
贛西兵覺得莊嚴是吹牛,想看他出丑;而南粵兵則是剛才丟了面子,好不容易自己這邊有人敢出來踢場子,大家都樂見其成,都想莊嚴為自己這頭爭口氣。
“你看你看?!咱們革命同志之間講究什么?要官兵一致,少數服從多數!”李定笑嘻嘻地一把將莊嚴拉到場中央。
鐘山畢竟是個剛從軍校本科畢業出來剛剛一年多的副指導員,跟李定這種在基層打滾了十多年,靠打仗立功直接提干的老兵油子比還是嫩了。
“莊嚴同志,你打算表演什么?”李定一雙眼睛落在莊嚴身上,上下打量。
細皮嫩肉,還有點兒胖,確實不像是練家子。
跟徐興國比,那氣勢差遠了。
和鐘山那種略帶著點斯文氣息不同,上尉李定上過南疆戰場,人身材不高,又黑又瘦,但是身上自帶著一股兒殺氣,莊嚴覺得他的目光銳利得像兩把刀子,忍不住瘆得慌。
但現在也不是退縮的時候,什么都沒面子重要!
“就硬功吧!”莊嚴暗自做了個深呼吸,穩住了心神,咬牙道:“我別的不懂,就懂這個!”
“好!在咱們師里,硬功練得最好的就是偵察連,不過你們不是去師部,是來我們團,別擔心,咱們團里還有特務連!你如果行,我親自給你推薦去特務連!”
“團?你們團?”聞言,莊嚴頓時有些失神。
“什么你們團你們團,從今往后,就是我們團,懂嗎?我們團!咱們就是一個團里的革命戰友!一個鍋里勺飯吃的兄弟!”李定以為莊嚴嚇傻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問:“咦,你的磚頭呢?!”
“磚頭來啦!”何歡忽然從人群里鉆出來,手里拎著三塊磚頭往地上一放,“在這!”
李定大手一揮道:“好!下面我們就有請莊嚴同志表演一下硬氣功!大家鼓掌!”
狂風暴雨般的掌聲再次響了起來。
莊嚴的臉色很不好看,比白紙還白,僵在原地。
“你怎么了!?”李定察覺不妥,詫異道:“你小子該不是吹牛吧?如果真不行,就回隊伍里去,都是戰友,沒人會笑你。”
莊嚴這才從飄忽的思緒中驚醒。
他定了定心神,挺了挺胸道:“沒事,我行!”
幾百雙眼睛齊刷刷地將目光投向到了莊嚴身上,場面再次安靜下來,所有人屏住呼吸就等他出手。
拿起地上的磚頭,莊嚴忍不住又偷偷拿眼去瞧站在一邊的何歡。
何歡擠眉弄眼,示意他放心。
掂了一下。
入手有點兒潮濕感。
沒錯!這是發霉生過苔蘚的磚。
這種磚從外觀上看起來沒任何問題,只是顏色稍暗,但很容易折斷。
現在是晚上,小站的燈光又不亮堂,周圍的人根本看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也難怪徐興國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渾水摸魚。
莊嚴拿著磚,開始依樣畫葫蘆,剛才徐興國怎么來,他就怎么來,就跟電視劇里天橋底下的雜耍江湖人差不多——擺個架勢,做個略顯浮夸運功的模樣。
反正是怎么玄乎怎么來!
周圍的新兵忍不住了,各種叫聲開始此起彼伏。
時間過去了幾秒,有人已經忍不住了。
“你行不行啊!?不行別裝!”
“別裝模作樣,等得黃花菜都涼了!”
“別跳大神了,趕緊動手啊!”
南粵兵這邊倒是喊得一致性很高。
“莊嚴,加油——”
“莊嚴,加油——”
在所有人的催促中,莊嚴一咬牙,骨子里天生的那股兒蠻勁泉水一樣涌了上頭。
莊嚴大吼一聲:“嘿!”
然后,猛地一掌揮出……
啪——
莊嚴手里的磚頭,在眾目睽睽之下斷成兩截!
“哇!”
“厲害!”
“牛逼啊!”
鐘山身后的新兵堆里首先炸開了。
剛才憋了一肚子王八之氣的南粵兵們總算揚眉吐氣,幾乎用最大的分貝來宣泄自己的情緒,現場頓時一片喧嘩。
贛西的新兵們個個目瞪口呆,沒人能想到莊嚴這種看起來細皮嫩肉而且身材略胖的貨色居然還能單手開磚!
周圍的叫好聲和鼓掌聲就像高度白酒一樣,莊嚴覺得自己有些暈乎乎的。
尤其是剛才那幾個女兵,現在也憋著一張張紅通通的臉蛋,揚起手脆生生地大喊:“莊嚴!真棒!”
聽到“真棒”這倆個字,莊嚴徹底醉了,感覺一股子熱血猛沖上頭。
他得意地開始吹牛逼:“這算啥!別說一塊,兩塊我都能劈!”
說完,拿起另外兩塊完好無損的磚,架在兩塊碎磚頭上,咬牙抬手一劈!
啪——
兩塊磚頭再次應聲而斷。
“噗——”
一旁本來已經拿著軍用水壺喝水壓驚的副指導員鐘山這次再也沒忍住,一口水噴了出來。
太特么邪門了!
看不出這個莊嚴還真是高人不露相,自己難道真看走眼了?
反倒是李定此時卻滿腹狐疑,眉頭都皺成了一團。
突然,他徑直上前撿起地上的磚頭,在手里拋了一下,然后忽然倆手用力一掰。
啪——
半截碎磚磚頭毫無意外斷開。
李定猛地回頭盯著莊嚴:“這個磚是廢的,有問題!”
周圍的掌聲潮水般褪去,現場頓時全靜了下來。
數百道目光再次齊刷刷落在莊嚴身上。
莊嚴現在恨不得地上有條縫能讓自己馬上鉆進去,他看了看周圍所有人,然后死撐道:“是嗎?磚有問題嗎?我可不知道……”
話沒說完,迎上了李定刀一樣鋒利的目光,剩下的半截話生生咽回肚子里。
“噓——”
周圍頓時爆發出巨大的噓聲。
“搞了半天,原來是作弊的!”
“就是就是,草包就是草包,還充什么英雄!”
……
聲音全都是來自于贛西那邊的隊伍。
難聽的話鉆進耳朵里,莊嚴頓時倔勁又上頭了,揚起腦袋一臉不服道:“還來勁了是吧?!就我作弊啊?你也不看看你們老鄉用的磚頭?他用的啥磚頭,我就用的啥磚頭,憑啥就許你們州官放火,不需我百姓點燈!?”
李定轉身,發現已經找不到徐興國了。
他走過去撿起徐興國落在原地的磚頭,用手一掰。
果然輕松掰成兩截。
這下子,李定也不淡定了,臉上的肌肉微微跳動了兩下,目光里立即充滿了殺氣。
現場的平衡再次回到了糾纏不清的狀態,南粵的兵也開始起哄,朝著贛西的兵發出巨大的噓聲。
現場一片混亂。
“都給我住嘴!”
李定突然怒吼一聲,洪亮而有爆發力的聲音將嘈雜聲蓋過,所有新兵嚇了一跳,立即安靜下來。
“都給我回去排好隊,等著上車!”
其他接兵干部紛紛將自己的兵帶走,李定走的時候,路過莊嚴身邊也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停了一下腳步,雙眼掃過莊嚴,仿佛狠狠瞪了一眼。
莊嚴嚇得大氣都沒敢透一口,心想自己幸好不是這個長得跟黑炭一樣的小個子軍官接的兵,不然落他手里肯定沒好日子過。
新兵們在車站冰涼的水泥地上待了沒多久,團里的車隊就過來了。
一個掛著中校軍銜,身材高大的軍官走了過來。
李定等幾個接兵干部都圍了上去,幾個人低聲似乎在商量什么事。
過程中,莊嚴隱約看到李定似乎朝自己的方向指了一指頭。
這讓莊嚴頓時心驚肉跳。
很快,接兵干部就回到自己的位置,集合起所有的新兵。
鐘山道:“大家準備下,拿好自己的東西,馬上我們就要登車,去團里面。”
團里面?
莊嚴再次想起那個嚴重的問題,于是趕緊問道:“首長,什么團里面?是軍區后勤部隊嗎?”
“什么軍區后勤?”鐘山不耐煩地看著莊嚴,在他的眼中,這小子就是一根攪屎棍,不過他知道自己很快要擺脫這根攪屎棍了,“莊嚴,我們是去3團。”
“3團?”莊嚴頓時晴天霹靂,“這是什么團?我不去!我要去后勤部隊!”
“你胡鬧!”鐘山頓時怒火沖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兵不是你想去哪就去哪?你當部隊是你們家開的?!”
莊嚴似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莊振國啊莊振國!
你連兒子你都坑啊!?
他欲哭無淚,事情就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父親騙自己說是去什么鬼軍區后勤部隊,現在卻要將自己扔到什么勞什子3團去……
不過正如鐘山說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自己也知道個好歹,這里不是鬧騰的地方,等去到部隊了,得找機會寫信或者打電話給家里,給媽媽,現在這種情況,也許只有母上大人才能搭救自己了。
俗話說得好,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莊嚴的倒霉事兒還沒完……
臨上車,鐘山一把拉住莊嚴,指指旁邊的一輛掛著“戌乙-53203”的卡車道:“你去那輛車。”
莊嚴狐疑地按照鐘山的吩咐,登上了另一輛車。
剛坐下,就發現事情大大的不妙——看看自己的對面,坐著的竟然是李定!
最要命的是當他朝右看的時候竟然發現,挨著自己右側的新兵居然就是剛才被自己無意中揭穿了西洋鏡的徐興國!
不是冤家不聚頭!
莊嚴頓時有一種想逃命的沖動。
看樣子,剛才李定和幾個軍官商量事情的時候為什么朝自己這邊指了一下,如今答案跟退潮后露出水面的礁石一樣明顯。
報復啊!
自己剛才當著眾人的面敗了他的興頭,落了他的面子,這個軍官當然不會就這么放過自己了,換自己也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了。
何況,還有一個徐興國在邊上!
真是草了十八代祖宗的蛋!
這狗日的估計現在恨不得將自己生吞活剝了吧?
要動起手來,莊嚴覺得自己肯定更不是練家子徐興國的對手。
“我說……”他艱難地舔了舔嘴唇,然后故作鎮定地問對面的李定:“首長,我是不是上錯車了?”
李定的臉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淡淡地回了他一句:“你沒上錯車,是我跟副團長說,把你要到我們三營新兵連的。”
“咕嘟……”
莊嚴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屋漏偏遭連夜雨。
莊嚴覺得接下來的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雖然莊嚴是個怕吃苦的人,不過他的特點是臉皮厚。
既然事實擺在眼前,自己被父親莊振國給坑了,那么也只好接受現實,總不能現在就跳車逃跑,別說跳車會摔死,就算沒死,憑自己的能耐也絕對逃不脫對面那個看起來兇神惡煞的小個子軍官的魔爪。
明擺著前面是條死胡同,也就犯不著硬要橫沖直撞把自己弄得頭破血流,莊嚴覺得自己可沒那么傻逼。
“首長,我能問你件事嗎?”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莊嚴從兜里掏出紅塔山,恭敬地遞了一根給李定。
后者搖搖頭,眉頭一皺,臉色又黑下來:“在車上抽什么煙?收好!”
“哼!”
旁邊的徐興國將這一幕看在眼里,用嘲諷的口吻哼了個鼻音,以表鄙視和不屑。
莊嚴白了一眼徐興國,尷尬地將紅塔山放回兜里,心想這小個子軍官真的是油鹽不進。
“不過有什么問題,你可以問我。”李定的臉色緩和了下來。
莊嚴趕緊打聽:“咱們這個部隊,是什么部隊啊?”
他還是不死心,雖然不是軍區的后勤部隊,但也許是下面部隊的后勤部隊也說不定。
李定的回答很快徹底破滅了莊嚴最后一絲希望。
“我們是野戰部隊,對了,咱們八連還是英雄連隊,在抗美援朝中被授予‘鐵八連’的稱號,在G軍區里,咱們就是這個——”
他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滿臉自豪。
那邊廂,莊嚴的表情比苦瓜還要苦。
野戰軍、英雄連……
完了……
完了……
這回是真跳火坑了。
凌晨三點,軍用卡車晃晃蕩蕩開進了一處山腳下的營區。
車子開了兩個多小時,別的新兵都睡著了,唯獨莊嚴連眼皮子都沒合一下。
短暫而急促的剎車聲過后,東風軍卡的后擋板“咣當”一聲打開。
一束刺眼的手電光兜頭兜腦照在莊嚴的臉上,晃得人眼都睜不開。
“尹顯聰、陳清明、牛大力,你們快過來!分兵了!”
大冷天里,莊嚴看見一個穿著印有“桂林陸軍學院”黃字紅底背心的小個子在車下朝著自己身后直嚷嚷。
剛跳下車,稀里糊涂的莊嚴看到黑暗中嘩一下圍上一群人,嚇得趕緊退后兩步。
這些人清一色的部隊板寸,有的披著軍服,有的穿著秋裝內衣,有的甚至就只穿一條背心,看不出職務高低。
還有一個統一的特征,每個人的手里都拎著一根大號手電,眼睛眨都不眨盯著車上魚貫而下的新兵們。
“這一批是哪的兵?”
“南粵和贛西的……”
“不會吧,南粵那邊不都是矬子嗎?個頭有這么高?”
這些家伙圍著新兵們評頭品足。
穿桂林陸院紅背心、比李定還要矮的小個子聽到最后一句話顯然很不高興,用力地干咳了兩聲,其他人頓時噤聲。
李定對一個穿著軍裝、右臂戴著紅袖章、肩膀上掛著一個紅牌牌的人說:“三排長,新兵就交給你們了,你點一下,一共二十四個人。”
然后走到紅背心的身邊,低頭說了幾句話,目光有意無意朝莊嚴這頭掃了一眼。
這一眼,讓本來稍微平靜的莊嚴又開始心驚肉跳。
靠!
該不是要搞打擊報復吧?
他的心又懸了起來。
紅牌軍官走到新兵們的面前,手里的大號電筒就像指揮棒一樣在新兵們跟前晃著:“都站好,都站好了。”
然后開始數人頭,1,2,3,4……
一陣寒風刮來,邊上的紅背心小個子打了個哆嗦,忍不住沖紅袖章叫道:“這鬼天氣!有點冷啊,我說三排長,趕緊點分兵哦!”
點完人數,紅牌軍官大聲問道:“八連和九連的班長都到齊了吧?”
早有人不耐煩應道:“齊了,齊了!分人吧!”
“分人!每排三個,你們自己挑!”紅袖章一揚手,往旁邊一站。
拿手電的人惡狼似的呼啦一下全撲了上來。
“這個壯實,我要了!”
“噯噯噯,這個我先要的,九班長你別跟我搶啊!”
“狗日的,明明我先拉住的!”
“別搶別搶,特么的都是戰友不是!?還分什么你我!”
……
二十四個新兵就像0元購物攤上的商品遇到了趕集大媽,在短短的幾秒內被來自各方向的大手拽了過去,所有人還在懵懂不清的狀態下,分兵就已經完成了。
莊嚴糊里糊涂被一名班長扯住,紅背心小個子忽然走過來,對著拉住他的那名班長道:“八班長,這人是副連長要求放在我們二排的,你讓給我。”
說罷,隨便從旁邊拉過一個新兵推到八班長面前,另一只手將莊嚴扯了過來。
現在的莊嚴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塊任人宰割的肉,周圍都特么是一群狼,壓根兒沒照顧自己的感受。
紅背心打量了一下莊嚴,用一種評價牲口的語調說:“胖是胖了點,不過練練還行。”
回頭對一個披著軍服的老兵說:“尹顯聰,你們四五六班,每人一個,這個就給你們班。”
一邊說,一邊指了指莊嚴。
尹顯聰很不情愿地指著身邊的徐興國道:“排長,我要這個。”
莊嚴這才注意到,原來尹顯聰搶到的兵居然是徐興國。
真是見鬼了!
去哪都能和這個冤家碰面,還分到了一個排里……
邊上的五班長牛大力倒是很高興,笑嘻嘻道:“我絕對服從排長的安排!”
其實就算是瞎子,都能看出三個兵里頭,基礎素質最好就是徐興國。
都是帶兵的,誰也不比誰傻多少,就像專業養殖戶一樣,瞅一眼自己的豬圈就知道那頭豬是能出肉的好貨。
“狗日的牛大力,上回你丫先挑,這回怎么都輪到我了!”
長得跟牛一樣壯的五班長牛大力用一種農民式的狡黠笑道:“四班長,我這不是服從排長的命令嗎?”
莊嚴看著幾人毫不顧忌自己感受仿佛在分豬肉一樣挑肥揀瘦,心里的邪火冒了上來。
被人這般嫌棄,他這輩子倒是頭一遭了。
“你們都嫌棄我,要不,把我退了吧……”
這話出口,莊嚴倒是有些后悔。
他不知道這樣會不會得罪眼前這幾個排長班長。
所有人被這句話嚇了一跳。
沒見過新兵這么有性格的,居然第一天剛到營區下車就嚷著讓人將自己退回去。
愣了一下,紅背心不耐煩地擺擺手說:“都一樣,不要爭,先回去吧!”
說完縮著脖子穿著那件紅背心扭頭就往排房走。
牛大力得意洋洋地搶過徐興國手里的行李袋,說:“跟我走!以后我就是你的班長了。”
六班長陳清明也領走自己的兵,最后,操場上只剩下莊嚴和尹顯聰。
莊嚴這才注意到,面前這位四班長是個瘦高個,五官顯得有些精致,沒紅背心小個子那種殺氣,轉念也想也好,倒是個慈眉善目的人,興許更好相處。
跟著尹顯聰進了排房,眼前黑乎乎一片,沒有燈光。而且排房里的床位還沒睡滿,很多還是空著的,幾頂白兮兮的蚊帳在
尹顯聰打著手電,將莊嚴領到一個下鋪,指著空蕩蕩的床板道:“你以后就睡這里吧。”
說完,取過莊嚴的背包,麻利地打開,變魔術一樣在短短的一分鐘時間里將蚊帳和床鋪整理好。
“睡覺,明天睡到自然醒,我會叫你吃午飯,行李我幫你放好。”尹顯聰說罷,提著莊嚴那個碩大的旅行箱消失在排房的盡頭。
躺床上,莊嚴翻烙餅一樣怎么都睡不著。
莊振國啊莊振國,你可真的把你兒子我害慘了。
莊嚴現在覺得真的是暗無天日了,一個會武功的徐興武就已經不好對付,再加上一個自己得罪透了的副連長李定。
接下來的軍營生活……
莊嚴怎么也睡不著,于是開始胡思亂想,想著徐興國會怎么報復自己,李定會怎么狂虐自己。
逃?
他的腦海里跳出一個字。
不過很快又否定了自己。
畢竟當逃兵那可不是開玩笑的,除非迫不得已,莊嚴覺得自己絕對不會這么干。
他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母親王曉蘭的身上,雖然當爹的莊振國很坑,可是王曉蘭一向對自己疼愛有加,也許,求求老媽看看能不能幫忙調個部隊之類,興許還是有希望的。
想到這里,莊嚴又翻了個身。
雖然坐了十小時的火車,又在汽車里顛簸了兩個多小時,然而睡意卻像掉進了大海里的沙子,怎么都找不回來。
突然,他聽見周圍的黑暗傳來了床架搖動的聲音——有人在起床。
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
這讓莊嚴的神經再一次繃緊。
報應不會來得這么快吧?
來之前,莊嚴是向周圍能打聽的人都打聽了部隊里的一切——那些沒有當過兵卻仿佛隊部隊真實生活知道得似是而非的人都告訴他一個原則——千萬不要得罪老兵,更不要得罪領導,否則你會死的很慘。
甚至有某個豬朋狗友還一本正經告訴莊嚴,那些老兵如果對某個新兵有意見,會在晚上趁睡覺的時候悄悄摸到床邊,用被子蒙住那個可憐的新兵蛋的頭,然后一頓暴揍。
莊嚴警覺地弓起了身子,雖然他知道如果真的老兵要揍自己也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跟那些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兵比起來,自己弱雞得就像一個嬰兒。
所幸的是,腳步聲朝著門口去了,很快排房里又安靜了下來。
莊嚴在黑暗中重重松了口氣。
“新來的?”
莊嚴對面的一頂蚊帳忽然動了一下,裂開一道口子。
黑暗中,一個橢圓臉模糊地出現在視線里。
“嗨,跟你說話呢。”
對方看到莊嚴沒動靜,又鍥而不舍追問:“我知道你沒睡。”
莊嚴這回不能裝死了,對面是誰他根本不知道,不過還是要面對,不然顯得沒禮貌。
“嗯,我是新來的。”
“我叫嚴肅,也是新兵,比你們早來兩天。”隔著過道,對面伸過來一根胳膊。
莊嚴掀開蚊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周圍。
他不知道現在排房里到底還有誰,萬一被老兵逮到私下說話,不知道會受到什么懲罰。
對于部隊生活,他還在惶惶不安的驚懼當中。
“沒事,老兵和排長都出去接兵了,這兩天都這樣,陸陸續續有新兵過來。”
莊嚴這才將心重新塞回肚子里,也伸出手去,和對方握了握。
“莊嚴。”
“你哪的?”
“南粵。”
“噢,我四川的。”
倆人搖了搖手,終于松開。
莊嚴問:“嚴肅,這邊的訓練……辛苦嗎?”
顯然對面床的嚴肅沒料到莊嚴會突然問這么個問題,想了想道:“辛苦,現在咱們來的是1師,以前這個不對是迎外部隊,不過剛剛被確定為快反師的預選對象之一,所以訓練很辛苦。”
莊嚴感覺喉嚨里泛起一股兒苦味,仿佛嚼爛了一顆黃連子,問道“什么迎外部隊?什么快速反應師?”
嚴肅道:“迎外部隊就是專門給外國武官和軍事觀察團過來參觀的部隊,一向要求比較嚴格,快反師又叫做快速反應部隊,也叫做應急機動作戰部隊,每個軍區有一個,擔負著值班任務,不過現在咱們1師只是作為選拔對象之一,還有一個是軍區的3師,一年后總部會派人過來考核,看看兩個部隊哪個底子好,誰行誰上。”
聽著嚴肅如數家珍,莊嚴的頭皮開始逐漸麻煩。
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看來應驗了。
李定那個黑炭頭看來沒有吹牛逼。
他咽了口唾沫,又問道:“這么說,這里真的不是什么后勤部隊了?”
“當然不是!”嚴肅十分肯定道:“這可是一線的野戰部隊。”
忽然有覺得奇怪,于是問:“你問這個干嗎?來的時候不知道嗎?”
“不知道……”莊嚴哭喪著臉道:“我被自己爹坑了,他說是來軍區后勤,去看倉庫,守三年就可以回家……”
“噗嗤——”
沒等莊嚴說完,嚴肅忍不住就笑了。
周圍的床鋪上隱約也傳來了其他新兵的強忍著沒爆發出來的笑聲。
要說當兵還不知道自己去什么部隊,這件事說起來還真算是個新鮮事。
不過偏偏莊嚴就是。
“別笑行不行,我也不知道會這樣,當時我只看到征兵表示上寫著陸軍,后勤不也是陸軍嘛……”
莊嚴的話,終于讓許多睡不著的新兵笑出聲來。
“你也夠糊涂的了。”嚴肅忍住笑,安慰道:“不過也沒事,當兵這事,一開始是難受,慢慢習慣就好。”
莊嚴不依不饒地問:“有沒有機會能調走?”
嚴肅說:“你的意思是去后勤?”
莊嚴點頭道:“對,調去后勤。”
嚴肅說:“倒也不是不可能,我們1師也有后勤部門,相對會輕松點,也以后看守倉庫的,不過無論怎么說,那也是新兵下連隊之后的事情了,現在我全你還是老老實實先熬過新兵期再說。”
“新兵期多久?”
“三個月。”
“三個月……”莊嚴覺得時間還是有點兒長,對他來說,最好一個禮拜,想了想又問道:“嚴肅,問你個事,我們能給家里打電話嗎?”
嚴肅道:“可以,很快春節了,節前排里肯定統一組織大家去打電話給家里報平安,平時還能寫信呢不是?”
聽說能打電話和寫信,莊嚴總算稍稍平靜了點。
至少還有機會不是?
“當兵怕吃苦,來當個什么狗屁兵?”黑暗中,從莊嚴前面的床鋪傳來了徐興國的鄙夷至極的聲音。
“我艸,這不是在車站作弊開磚那位兄弟嗎?”莊嚴立馬來了精神,他不想樹敵,于是討好道:“兄弟,我剛才也不是故意讓你難堪,不過就是也想威風一把,沒想到……”
“哼!”徐興國重重了哼了下鼻子,沒再吭聲。
聽口氣,莊嚴知道倆人之間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回過頭,他又問嚴肅:“對了,你怎么那么清楚部隊的事情?”
嚴肅打了個哈哈,接著哈欠連天道:“家里有人當過兵,所以知道一些,不說了,明天我還要起床訓練呢,你們來晚的可以睡到中午,我六點就要起床了……”
說完,掖好蚊帳,不再說話。
周圍,再一次陷入了死一樣的安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