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胡老二都沒在碼頭出現,只派兩個家人來抽成。碼頭上實力為尊,扛夫們見胡老二丟了臉面又沒法找補,立時就有人起了想法。
先是有扛夫抱怨抽成太多,接著就有人直接蔫遛不給。
碼頭上立桿子全靠名聲,別人給你籌子是自愿,真逃了還真不好追。
千把個人你挨個去要竹籌子。知道的,明白你是把頭抽成;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飯的呢。
胡老二的家人也是沒主見的,收不上籌子,換不來錢,也沒啥辦法。威脅了幾聲見無人理會,也就不再言語。
等到歇工的前一天,胡老二家人就干脆不露面了。
幾個平日里在胡老二手下當打手的扛夫就蠢蠢欲動,想要發一筆邪財,站在糧神廟前上嘴皮碰下嘴皮,對著往日里的工友,張嘴要籌子。
籌子,那就是真金白銀,哪有人肯白給?
為此鬧將起來,狠狠地打了一架,耽誤了扛糧,驚動了掣斛廳。
通判便將趙經紀叫進府衙,訓斥了幾句。
所謂老爺發威,奴才撒尿。趙經紀紅活兒臉進去,白活兒臉出來,一到碼頭上就把惹事的扛夫全都辭退,有幾個還想爭辯爭辯的,被趙經紀雇的江湖把式兩腳踢倒,臥在地上咳血。
處理了鬧事的扛夫,趙經紀找錢大金三訴苦,“二位把頭,碼頭上這么亂可不是個事啊。”
金三瞇著眼喝茶,不言不語。
他心里的算盤精明,自己是來通州城養老的,不是來賣命的。搶了胡老二的生意,胡老二不跟他拼命?所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必為了整個仙教的收入,耽誤了自己的性命。
錢大也語帶為難,說道:“胡老二這幾天,確實有些不像話,但就因為這件事奪了他的把頭之位,恐怕他心中不服。都是通州爺們,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者說,人家當初也是花了銀子的,這張好古老先生……”
張好古便是張大戶,好古是他的號。
張大戶是通州的頭號士紳,城內有房,城外有地。族內有人在朝為官,姻親是天津衛指揮使盧功,自己還捐了個五品的穿戴。
別說是他們幾人,就是知州劉全安,見到張大戶都要拱手,稱一聲老先生。
提到張大戶,錢大閉口不語。那意思是打狗還得看主人吶。
趙經紀看他們百般推辭,面露不豫,說道:“最近總督大人駕到,整個通州城的漕運營生,都該是順暢便利的。我不管是胡二錢二,還是金二佛貍二。總之打今天起,哪個扛夫鬧事,就給我滾蛋。誰的扛夫不行,誰就要倒霉。這碗飯是我給的,我也能砸了。”
按理來說扛夫都是糧秣經紀請的,趙經紀愿意用誰就用誰。
但天下的事情,哪有那么多道理。事實就是三位把頭拿住了這幾千扛夫,他們就能靠這些扛夫們吃飯。
因此糧秣經紀最看重把頭,不敢擅自托大,怕耽誤正經買賣。
現在趙經紀如此說話,不由得金三睜開眼睛,笑道:“把頭滾了,誰為趙經紀您管住這四千多個刺頭呢?君不見胡老二才失蹤了幾天,他手下的扛夫就要反天了嗎?”
趙經紀冷笑道:“昨日里烏都督宴請總督大人,通州城官紳盡至,上首坐著的,還有楊化純楊大伴。兄弟忝陪末座,與楊管家同桌。我們倆本是舊識,喝酒的時候,楊管家抱怨,說他們皇莊合并了附近幾個小莊后,手底下又多出了幾千個沒有營生的佃戶,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問我這里有沒有活計,可以讓他們吊一口命就成。也不計籌收費,一個壯勞力,一天只要20文。”
“什么?”
錢大、金三一聲驚呼,茶碗差點都端不住了。
趙經紀道:“二位把頭別操心,我也不想跟宮內的太監有什么瓜葛。我跟楊管家說要考慮考慮,畢竟四千多個兄弟的命,他也是命啊。”
二人趕緊點頭,“趙經紀您說的是……”
趙經紀拿起茶杯,撇了撇茶葉沫子,道:“可現在,有人不想讓我好過,我倒對那些佃戶有些興趣了。”
錢大、金三立馬站了起來,說道:“趙經紀,人家說使新不如使舊,到底是老伙計們用著舒心。您別著急,胡二的事情,我們馬上想辦法解決。”
趙經紀呷了口茶,也不說話。二人深施了一禮,走出房門來。
站在碼頭上,看著大運河,金三面沉似水,說道:“錢爺,那佛貍兒就是不愿意出來當把頭?”
錢大道:“我跟他說過,上下打點的錢我幫他出,分文不要他還。他只說自己年級還小,人微言輕,恐怕不能服眾。”
金三冷笑道:“什么不能服眾,都是托詞。還不是怕胡老二報復。”
錢大道:“我這兄弟別看神力過人,心思可也同樣縝密。出頭幫人擋槍的事情,他不會做。沒看見他最近都不來碼頭了嗎?我敢肯定,他現在每日里都在城里尋摸著胡老二的蹤跡,不把胡老二打怕、打服,他不會回碼頭來。”
金三道:“這么說,如今想要捧他上位,還要咱們為他使力了?”
錢大道:“誰讓趙經紀拿幾千個工賊相逼呢?”
金三道:“這些佃戶也實在可惡,沒田種了還不趕緊滾蛋,賴在這里給咱們兄弟添堵。”
錢大笑笑,并不搭話。
二人當下約定,等找到了佛貍兒,就和他一起上門,逼胡老二簽字退出。三位把頭逼他讓位,又有趙經紀的支持,即使胡老二求到張大戶面前,他們也有說法。
二人商量已定,心頭暢快,攜手上樓飲酒,直喝到鼓打一更,二人方才盡興,樓下拱手告別。
錢大等金三去了,又問掌柜的要了清酒、牛肉、各色小吃,在一個竹籃里裝了。一起會了鈔。
錢大提著竹籃走出酒樓,就著朦朧的月光,兜兜轉轉,來在土谷祠。
他推門進去,只見得好一個干凈小院,別看是破舊的祠廟,可也有花紅柳綠,也有假山石桌。
此時月光盈盈如水,照落在院中,井欄旁坐定一個少年,正就著井水,細細磨刀。
錢大不禁贊道:“兄弟好穩的心啊。”
佛貍兒抬頭望去,見是錢大,站起身來收刀入鞘,笑道:“錢大哥來了,快請進。”
錢大踏進院中,二人來到柳樹之下,就石桌上把竹籃放了,酒菜擺開,碗筷齊備,二人對面坐定,先自各飲了一杯。
錢大放下酒杯,贊了一聲,接著微微搖頭細品,隨之大笑。
“大哥因何發笑?”
錢大笑道:“我剛來前,與那金三喝了兩盅,感覺這酒也不過爾爾。現在咱們兄弟兩人對飲,我便覺得這酒甘如仙露。真應了古人那句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佛貍兒道:“大哥這么開心,想必是趙經紀發話了?”
錢大點頭道:“哥兒你真是料事如神,一切都如你預言一般!”
當下把今天發生的事情,細細給佛貍兒說了。
錢大越說越高興,咂摸著這幾天來的事情,回想起來,佛貍兒真竟是每言必中,把個金三、趙經紀玩弄于股掌之中。
心中不由得七分敬佩,三分畏懼,倒還有十分的暢快,不由得又大笑起來,痛飲一杯。
佛貍兒笑而不語,當日胡老二大受羞辱時,錢大便提議,由他出錢為佛貍兒打點,抬他做一任把頭。那金三雖然嘴里不反對,可行動上卻推三阻四。佛貍兒便知道如果他當時上位,必然要受到羅教、胡老二兩方發難。
故此他以退為進,果見奇效。
錢大道:“兄弟,我道爺爹也號稱能掐會算,我知道那是假的,老頭子蒙人騙飯的把戲。你這幾日每言必中,可真把哥哥嚇壞了。你說通判會發火,他便發火;你說趙經紀要強橫,他便強橫;你說金三要縮卵,他就真真做了王八!莫非你真得了河圖洛書,參透了玄妙天機不成?”
佛貍兒微微一笑,做高人狀。
哥哥我的河圖洛書,就叫做《蘇教版初高中思想政治課本》!
“其實也簡單,不過是多看多想罷了。”佛貍兒笑道,也不藏私,就著酒菜,給錢大細細剖析。
“現如今漕運總督駕臨,通州城一切文武,但以‘維穩’為最要。所以平常對扛夫們打架斗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老爺們,這次就會大發雷霆。
而趙經紀一介胥吏有利無權,把頭們不配合,他一時也無可奈何,這是金三拿腔作勢的資本。
可今時不同往日,現如今晉冀魯豫四省,大小皇莊縱橫聯合,逼出無數失地的佃戶,他們要活命,就得到處奔食。
那武進兄弟的皇莊管事太監是個夯貨,放走了這么多壯勞力。可定有聰明之人,如盧功這種,就知道把這些壯勞力集中起來,為自己賺錢。咱們通州城能人輩出,必有人將主意打到運河碼頭上來。如此一來趙經紀有了退路,自然不把把頭們放在眼里。
金三自以為趙經紀不敢輕動,打的是和哥哥瓜分胡老二的注意。現在趙經紀掀桌,他自然又觍顏跟哥哥站在一處。呵呵,他倒是能屈能伸的漢子。
只是不知道這給趙經紀勇氣的,又是哪位?”
錢大答道:“北山皇莊的楊管家。”
佛貍兒搖頭,“茲事體大,幾千人的活命,一個管家沒資格擔待。”
錢大聞言驚道:“莫非兄弟的意思是,趙經紀背后,還站著北山皇莊的大太監楊化純?”
佛貍兒點點頭,把楊化純這個名字記在心下,能夠約束住幾千人不外出就食。那就是有保這幾千人活命的本事。
這位楊化純,想必是位有膽識,有能力的大太監。
錢大忽然想到一事,趕忙問道:“如果趙經紀背后有楊大伴,那他豈不是隨意就能把我們兄弟攆滾蛋?”
佛貍兒笑道:“你怕趙經紀趕你滾蛋,趙經紀就不怕楊化純趕他滾蛋?”
錢大點頭,恍然大悟,放下心來,趕忙為佛貍兒添酒布菜。
佛貍兒小酌一杯,便放下不飲,嘆息一聲。
“兄弟馬上就要做一任把頭,為何反而悶悶不樂?”錢大問道。
佛貍兒道:“錢大哥,咱們在這里鬼蜮謀劃,說難聽點,是夜梟爭腐鼠,上不得臺面。可要說你我高尚為民,卻倒也不假。”
“此話怎講?”
錢大本以為自己和佛貍兒,不過是江湖上斗狠爭位罷了,沒想到還有這么高的政治意義,故此饒有興趣地問道。
佛貍兒正色道:“扛夫們多是青壯,平日里掙仨花仨,如今冰期將近,這兩個月就是扛夫們掙過冬嚼口的時候。一旦此時失業,他們身上無衣,袋中無錢,初雪未降,路上便會倒臥成群。
咱們斗贏了趙經紀、楊化純,才能保住通州城幾千扛夫的營生,幾萬口人的性命。否則這個冬天,通州城怕是要千人斃命,萬人嚎啕。到那時再有奸邪煽動,恐怕大亂自起。”
錢大聞言一驚,先是覺得佛貍兒危言聳聽,但細細一想,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毫無破綻,分明在理,腦海中順著佛貍兒的言語想象,一時悚然,手抖如篩。
幸好佛貍兒計成,有他兩個合力,準保一城平安。
他方自慶幸,忽然腦中如閃電劃過,失聲道:“那失地的佃戶,豈不是……”
佛貍兒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言道:“一不見地方收容,二不見朝廷救濟。這些佃戶除了造反,唯死而已。到時候通州城恐怕有一場劫難,咱們兄弟要早作準備才是。”
錢大已經無法言語,瞪大眼睛看著佛貍兒,腦中想的卻不是即將到來的亂局,而是佛貍兒本人。
不怪錢大如此少見多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實在是佛貍兒對于此時的古人來說,太過妖孽。
什么邏輯分析法,什么矛盾論,什么辯證論,在佛貍兒看來都是成年人應該具備的基礎素質,可在錢大看來,這就是屠龍之術,觀天之訣。
佛貍兒說的簡單,四個字多看多想。可錢大也活了小三十年,他見天在碼頭上看,今日才知道,自己算是白瞎了一雙好眼。
什么叫管中窺豹,什么叫一葉知秋?錢大算是見識過了。
人都說見微知著,料事如神。聽說是一回事,可真看見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苗廣義徐茂公長啥樣我不清楚,可兄弟你長啥樣,我今天才算知道了。”
錢大長嘆一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作揖道:“佛貍哥兒,我錢東崖雖然是個江湖閑漢,可也知道保境安民四個字。以后你但有差遣,只要是為了通州百姓,我絕推辭。神佛即見,天地可證。”
佛貍兒連忙起身行禮,二人讓了一番,重新落座,飲酒談心。
兩人一個說些江湖笑話,一個說些古今趣聞。一個是慣跑碼頭的漢子,一個是兩世為人的才俊。直談到東方既白,方才幸盡散去。
佛貍兒送走了錢大錢東崖,回到屋內盤腿打坐,運起《太陰壬水訣》,吞吐靈氣。
只覺得早已穩定的丹田中,又溫潤出一股血氣。
錢東崖一個把頭的敬佩,竟然抵得上數百個扛夫。
佛貍兒不由得感嘆。
看來以后不但要“茍全性命于亂世”,還要“追求聞達于諸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