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佛貍兒沒出息,實在是水月庵的這一餐實在好吃。
拓跋大娘一道道菜端上來,晶瑩剔透的肘子、熏香美味的火腿、軟白嫩爛的魚肉、緊致彈牙的雞絲。一碟碟都是大菜,色香味俱全。
佛貍兒請大娘入席,大娘擺了擺手,笑笑會廚房。
慧明姨姑拿起筷子,看了佛貍兒一眼道:“虛偽。”
佛貍兒猛夾起一塊火腿,放進碗里和著米飯扒進嘴里,嗚嚕道:“我這叫懂禮貌。”
“食不言。”慧明姨姑筷子輕點碗沿,訓誡道。
佛貍兒點頭扒飯,偶然瞥見鈴兒向肘子伸出魔爪,立即一筷子下去。
收拾不了別人,我還治不了你?
鈴兒只得縮回手,委委屈屈地拿起兩只筷子,全神貫注地對著肘子下箸。
“呀!”
空了。
佛貍兒立即平抄橫撈,將鈴兒的目標截獲。
在你爭我奪之中,佛貍兒風卷殘云,連端三大碗飯。
鈴兒吃的滿臉油污,筷子從頭濕到尾。
慧明姨姑吃的最少,可也確實夾了一箸魚肉,吃了一片火腿。
這就是水月庵每天日常的“一食”,看起來挺夸張,吃起來也真香。但確實不犯戒,因為全是素的。
百分百健康食品,原材料是豆腐、花生、小麥等物。
可吃在嘴里確實是肉味,不僅味道像,連口感都一模一樣。
要不是佛貍兒小時候經常跟在姨姑身后轉悠,親眼見過她制作素肉,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相信,這每日里從不重樣的葷腥大餐,竟然全都是豆腐做成的。
佛貍兒和鈴兒兩人,吃了個溝滿壕平,坐在位子上直打嗝。
拓跋大娘又端來三碗消食茶,擺在三人面前。
慧明姨姑慢慢品,佛貍兒牛飲,鈴兒像哈巴狗飲水一樣,把頭插進茶碗里。
佛貍兒伸手把鈴兒撈出來,問道:“姨姑啊,其實我一直有一個問題。”
“放。”
“按理說,你們尼姑是要斷欲去愛的吧?這把素菜做的這么好吃,這么像肉。不正是口腹之欲旺盛,六根不凈的表現嗎?咱們這樣吃素,到底是敬佛,還是謗佛啊?”
“嗯……你說的好像有點道理。”
慧明放下茶碗,平靜地道:“鈴兒,請家法。”
鈴兒聞言,立即跳下凳子,踮起腳尖,從香案下抽出一把又黑又長的戒尺,搖搖晃晃向佛貍兒走來。
佛貍兒跳起來叫道:“有問題我們可以講道理,你們別老是訴諸暴力啊!”
鈴兒咯咯笑著追,佛貍兒躲,又鬧又叫,圍著屋子亂跑。
下午,佛貍兒又帶著鈴兒爬了十三層高的佛骨塔。清風徐來,塔身上兩千多個鈴鐺嘩嘩作響,這些鈴鐺上,每枚都刻著捐贈者的姓名和禱詞。
鈴兒全神貫注,側耳傾聽。
佛貍兒問她聽見了什么。
鈴兒就吱吱呀呀。佛貍兒就阿巴阿巴。
來到塔尖,頭頂除了斗拱外,還有一片綠蔭。
那是一只不知何時落在塔頂的榆樹種子,日日以塔身的米漿和墻灰為食,逐漸長成了一株大樹,高約三五米,倔強地迎風伸展,也為佛塔遮住了部分風雨。佛貍兒小時常常和人一起來玩,爬上去采榆樹錢吃。
每層塔身上,都雕刻著護法力士,還有一層雕刻著一尊豬八戒的像,不知道當年建筑者是什么心態。
這塔既然名叫燃燈佛骨塔,當然是因為,據說存著燃燈佛的舍利子。
可佛貍兒上上下下找過好幾遍,除了豬八戒雕像比較奇特外,什么都沒有尋到。
塔頂風大,鈴兒玩了不多時,就靠在佛貍兒的懷里睡著了。
佛貍兒抱著鈴兒回水月庵,拓跋大娘告訴他,慧明姨姑被一位大管家接走了,兩匹軍馬拉的車,想是去給某位太太看病。
佛貍兒也不在意,這是常有的事。
姨姑醫術超群,尤擅無論大方脈小兒科、婦女私疾、接生提腰,全都精通,是通州城首屈一指的大夫,只是僧俗有別,平常人不知道罷了。她也只是在春秋兩季,在官府大戶的資助下,為普通百姓舍些預防時疫的草藥。
姨姑經常出入深宅大院、衙門三堂,為太太小姐們診病施藥。也因此她一位女尼才會有些資產,能夠養活一群孤兒。
月上中天,庵門外馬蹄聲響,佛貍兒走出門開,看見慧明姨姑從馬車上下來,護送的婆子一個勁合十道謝,口念阿彌陀佛。
“行了,你們回去吧,盯著小姐按時吃藥。”
馬車離去,佛貍兒將姨姑迎進庵門,“誰啊?”
姨姑道:“你打聽這個干嘛?”
佛貍兒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姨姑說道:“漕運總督的閨女,舟船勞頓,又受了點驚嚇,幫她開了副養氣補血的方子,沒什么大礙。”
佛貍兒欲言又止。
姨姑道:“你是想問‘總督的女兒漂亮嗎?’,是不是?”
佛貍兒連連點頭。
“你還敢承認!”姨姑氣道,“真是無藥可救。”
“噓,小點聲,這么大聲,吵著鄰居清夢。”
“你倒教訓起我來了。”姨姑氣樂了,“既然天都這么晚了,佛門清修之地,貧尼也就不留公子了,您請回吧。”說著就把佛貍兒往外推。
佛貍兒急了,低聲求饒道:“別啊,這城門都關了,您趕我出去,我不真成乞丐睡大街了嗎。”
“你不是一直和小花子們混在一起嗎?”姨姑問道。
佛貍兒拽起來了,“誰說的,我們占著土谷祠呢。您是庵主,我也是個祠主。大家都是從九品,級別上咱們平等。”
姨姑氣絕,擺擺手像哄蒼蠅一樣道:“行行行,祠主您掛單貧尼不敢拒絕,西廂房有床有被,您早休息。”
說著轉身朝后院走去,一邊走一邊嘮叨:“八月節也不回來看看,一回來就會氣我……”
佛貍兒老臉一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臊眉耷眼地走進西廂房,一溜大通鋪都揭了席子,只有靠墻的那段有枕頭有鋪蓋,佛貍兒坐在上面摸了摸,好像還有太陽的溫度,分明是今天剛抱出來曬過的。
脫衣服鉆被窩,被子里有極淡的榆花香味。
這一天,佛貍兒罕見地沒有以吐納代替睡眠。
他半蒙著頭,很快就睡著了。
睡夢中佛貍兒感到十分安心,這幾天緊繃的心情,慢慢舒緩下來。
……
“禪師?慧明禪師!”
咚咚的敲門聲驚醒了佛貍兒,他猛地坐起身來,翻身下床,感覺房間里有一絲詭異的氣氛。
沒來等他細究,思緒就被連珠炮般的敲門聲打斷了。
“來了來了!”
他穿衣出門,快步走過院子,下了門栓,半開大門,看見門外有一位管家打扮的男人,滿面焦急,身后停著一輛馬車。
“您是哪府的尊管?”佛貍兒問。
管家見了佛貍兒,連忙拱手回道:“我是城外張大戶張老爺的管家,我們家四夫人寤生,求慧明禪師趕快跟我出城,救救他母子二人的性命!”
人命關天,佛貍兒不敢怠慢,說了一聲“稍候”,轉身向內院走去。
姨姑覺少,經常徹夜誦經,倒是不怕她睡下了。只是看現在月亮的高度,大概已經到了二更天,也不知道這張大戶的宅子在城外何處……
電光石火,佛貍兒停下腳步,心中聳然一驚。
張大戶——豈不就是胡老二的便宜姐夫,通州城第一縉紳,張大戶張好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