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駐站處,落馬歇息時。
夜靜蟬鳴。
大明北平外,驛站中,此時正有十人十馬休息。
馬是上元馬,高馬背,脖修長,身棕,尾如掃帚,體披垂腹馬褂,精神凜凜。
人是錦袍官,飛魚服,繡春刀,眼沉眸穩,或站或坐或躺,皆持利刃。
夜半時分,錦袍官出行,十有八九因為殺人。
在這十名錦衣衛中,有一名年歲大概在十一二的年輕錦袍官。
他面容尚稚,不過倒另有一分堅毅。身材略瘦,一身飛魚服并不合身,像是套上去的。離身側大概有半尺遠的繡春刀鞘被磨得失去光澤,顯得樸實無華。
似乎他就是被人臨時抓來湊數的,就連衣服和刀都是其他人穿剩下的。
然而,他三月前,就已經開始殺人了。
錦衣衛,不殺人,能干什么?
殺豬嗎?
相較殺人,趙原論更關心一件事——三月前,加入錦衣衛前一個晚上,他做的夢。
夢中,他所在的世界十分古怪。有即便是當今最強的雜學宗師都造不出來的機械,比如能飛到云層之上的大鐵鳥,跑地很快的無馬車。
也有講學大師夢寐以求的教育制度,全民可讀書,全民育子...
這個夢,是五百年后。
他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學機器工程,成績一般,沒女朋友,并不顯眼。
四月一日,組織班游,往天山去,卻恰巧迎來百年難得一遇的雪崩,最后被鋪天蓋地的雪壓住,沒了意識。
同一時間,他也醒了過來,渾身冷汗,仿佛身臨其境。
夢總有盡頭,醒了,過幾日便會忘了。
但偏偏這夢卻并沒有隨著時間慢慢模糊,反而俞加清晰。
出生,上學,高考...每一處細節皆栩栩如生,每一個細節都能回憶的一清二楚。
似乎不像夢,反而像是塵封多年的記憶,只是這道記憶被塵封多年,直到三月前,才忽然被解開了。
他的確穿越了,從五百年后來到五百年前!
但這實在太過荒唐了,人又怎么可能回到五百年以前?
然而久了,那段記憶扎根生長,他不禁動搖。
人,為什么不能回到五百年前?
…
夜深,周圍的錦衣衛袍澤有的休息,也有的在拭刀或者搗鼓其他的小玩意。
趙原論從懷里掏出一顆果子。
這顆果子果皮是棕色的,揉起來挺軟,像奇異果,但果皮又十分堅韌,連刀子都割不開。
它來歷十分奇怪,聽父親說,是隨他出生自帶的,當時引起一陣討論。
以往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只當自己天生與其他人有點不同。
真正讓他開始注意這顆果子,是三個月前的那段夢。
在那段夢中,他也有著一顆作為傳家寶隨身攜帶的果子。甚至在被大雪壓覆時,他都還握著這顆果子。
后來翻閱古書,得知果子的來歷。
它似乎叫做菩提果,傳說若五百年未能成苗,就會枯萎。不過也有一兩顆特殊的,能回到它初成果的時候,重新等待成苗的機會。
傳說這樣記載,但是真是假沒他卻不知曉。
不過這果子倒真的有一個特殊的本領,它每過五年便會一夜枯萎。
然后在第天凌晨早上褪下枯萎的果皮,重新變回原來的模樣。
那果皮褪下后,遇上光就會凝成一團,發出仿佛能從骨子里誘惑別人吃它的香味。
這二十年以來,果子褪掉三次皮,他便吃了三次。
雖然吃果皮不太好,但它實在是太香了。
吃了后沒什么不同,就是第二天和父親練刀,用手里的木刀砍木頭,花同樣的力氣,以前頂多掉點木屑,吃了個果子后,居然能砍穿木頭了。
隔空威力也不弱,可以劈開厚厚疊起的紙張。
第二次讓他的刀變得快了幾分。
第三次讓他的眼睛銳利如鷹,再快的東西在他眼中,仿佛都會慢下來。
這第四次,大概是三個月后。
不過除了特殊能力,果子味道很好聞,有凝神的功效。
他拿著這顆果子,心里就會感覺安寧。
——
頭頂的月亮慢慢移動,趙原論原地休息,忽然察覺同是錦衣衛的王衛停下手里拭刀的動作。
又見他掏出一張布縷,看了兩眼,突然開口道:“旗長,是滅族嗎?”
趙原論眉頭一皺,想起他們出來,是為了殺人。
這道疑問提得有些突然,不僅吸引趙原論的注意,周圍原本各自做事的錦衣衛也被吸引地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陳青。
陳青是小旗的旗長,但同時也是名劍客,向來喜歡靜修。而他靜修的方式大概是閉目養神,雙腿盤曲,把虎紋劍平擺雙膝上。
據他所說,這樣可以養劍。
陳青眼眸子都沒睜開一下,點頭:“是。”
王衛頜首,繼續擦拭手里的長柄刀,其他人表現的也沒什么不妥。
趙原論搖了搖頭,將菩提果給收了回去。
無論是夢還是果子,與當下的事比起來,都不重要。
他還沒有蠢到為一件不知真假的事耽誤眼前的事。
他是錦衣衛。
錦衣衛是什么?
皇帝的刀。
只不過現在握著它的人是督公。
督公拿它來干什么?
自然是做好它的本職,殺人。
事實上,他這次出行,就是接到督公的任務,要暗殺被陛下貶到云南的前禮部侍郎,陳道文。
除此之外,還要將陳道文一家老小盡數殺光,以威嚇百官,維持督公大權。
所以這份名單上,除去陳道文和陳莊的家丁侍女,還有尚在襁褓的嬰兒,和八十歲的高堂。
這很正常,督公權勢滔天,而且,他好殺人。
他殺人用的刀,是錦衣衛。
他是錦衣衛,自然要為督公殺人。
趙原論對著名單看幾眼,不再多想。
他看見名單記載幼兒和老人,沒說話。
只是左手持刀鞘,用右手放刀柄上。稍稍一拔,寒芒瀉出。
隨后,他掏出精致的布匹,與王衛一般,仔細擦拭。
他只是一柄刀,殺不殺人是持刀者決定的。而作為一柄刀,他能選擇的只有更好地殺人。
寅時,夜空上的月亮被云霧遮掩,周圍蟬鳴也都銷匿,寂靜冷清。
夜深。
陳青睜眼,虎紋劍左握,望向東邊,說道:“該啟程了。”
錦衣衛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王衛背起長柄刀,常作偵查的李禮羥瞇眼,兩柄短刀安安靜靜的插在刀鞘,身強體壯的常樂也扛起略顯笨重的雁翎刀。
趙原論也默默將繡春刀別在花紋腰帶上。
收拾好東西,牽出養好精神的馬匹,翻上馬背,在夜中無聲奔馳。
半個時辰后,陳莊。
明時大戶人家燈油充足,習慣了在門前點燈照應路人。隱隱燈火,倒是方便趙原論他們找對方向。
趙原論策馬來到陳莊外的樹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將馬綁在樹下,陳青讓柯三和常樂兩人繞陳莊偵查。
錦衣衛分工明確,十人各有各種的優點,也各有各的作用。
陳青是旗長,一柄虎紋劍在眾人中最強。常樂身強體健,使用的雁翎刀最重,威力最大。李禮羥身體矯健,負責暗殺。柯三步子最快,通常作為偵查。
錦衣衛小旗是有講究的。
放哨的要有,偵查也要有。
瘋子要有,正常人也得有。
看在錦衣衛里,是扮演什么角色了。
陳青看向柯三,問道:“怎么樣。”
柯三身形稍微消瘦,長狹刀又長又銳,刀身兩側有血槽。
繞著陳莊奔跑一圈,即便是習武十年的武者也不免喘息幾口,但柯三氣息穩健,面容如常,根本不像繞著陳莊跑了一圈。
他回答道:“周圍有練家子留下的痕跡。”
練家子,便是懂得武藝的人。錦衣衛出任務不常輕松,將死的人都會抵抗,尤其是大官大臣的院中還或多或少會蓄養客卿,這些客卿大都是江湖人士,懂武功,所以受傷死人是常事。
王衛面色平常,聲音稍冷:“練家子,是護衛還是江湖人?”
李禮羥笑道,“還用問嗎?除了那些行俠仗義的俠客和陳道文那些門生弟子,還有誰明知陳莊得罪了督公,還來送死的?
“沒準還有些讀書人混在里面。”柯三補充一句。
幾人稍微討論幾句。
陳青道:“無論是誰,督公要他死,他不能活。”
周圍沒人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