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朔忍住了此刻強行逃跑的念頭,他身上的傷并未痊愈,何況此刻重兵在周圍。
曲成縣的城墻土鑄而成,雖并不算高,至多一丈五尺左右,不過此時城墻上值守的士兵防備嚴密。
入城內,由城門通往城中心的大道上,不斷有一隊隊巡弋的士兵停下向張邵等人行禮。
因為長期要清繳周邊占據一方的各個塢堡,以及防備鐘朔等兗州北伐軍近期作亂,一個小小的曲成縣此時屯聚的兵力遠超一般的小縣。
若是強行沖出的話,最后也只能是腦袋掛在城墻上曬干的結果,只能小心計議。
“大人,深巷里趙屠夫想必此陣積聚了不少物料,是否順帶去裝回弓箭作坊?”鐘朔突然對身邊一名伍長殷勤問道。
一身皮鎧的伍長聞言,頭一扭,示意鐘朔推車轉向朝小巷中而去。
“跟我來。”
隨后伍長便點了十數人跟在了推車后面,依然嚴密看視著,將鐘朔的所有可能逃跑的機會掐的死死的。
“哎喲!”
深入狹窄的巷子,剛經過一個岔路時,鐘朔突然一聲驚呼,和推車一起摔在了地上。
“干什么!?”身后兵士立刻喝問。
“沒事沒事,車輪撞到磚塊了。”鐘朔急忙起身,立刻將掉落地上的牛角撿起,同時將路上擋路的幾塊磚塊搬開放到了墻角。
因為深巷并不平坦,加上一車物料不輕,所以鐘朔這一路推車頗為艱難,只能一路推一路清理路上擋路的石塊。
直到晚間,深巷已經墨黑一片,鐘朔才推車回到了弓箭作坊。
這是一座占地廣大的院子,此刻已經被征做臨時的弓箭作坊,圍墻四角被四座木質崗哨占據,院中不時有兵士巡弋,戒備極嚴。
先不說曲成縣城中如何重兵把守,要想脫身,他首先就必須悄無聲息翻過院子。
而且今晚必須行動了,否則傅盛弄出來畫像,周遭一傳閱,恐怕他明天就得完結在這里。
可他此刻手無寸鐵,四周崗哨上的士兵又豈能坐視他翻墻而出。
進入作坊,刀削斧鋸的聲音不絕于耳,距離在鐘朔不遠處的老叟尤其熟練。
此刻宋伯抬頭,看到了鐘朔正微微點了點頭。
他是鐘朔醒來第一次看到的人,一個月前,他在遠處目睹了尤水邊的那場慘戰,并在劉巴退軍后在下游河邊撿到了飄浮到河邊的鐘朔,帶回了家。
他原本是曲成縣附近的獵戶,因為制弓精良聞名于這一帶,就在他撿到鐘朔的第二天,直接被強征工匠的士兵行逮了過來,同時鐘朔被當成了宋伯兒子被帶來當了雜役。
這運氣……
“何事?”趁著監工士兵沒注意的當口,宋伯來到鐘朔身邊,一邊挑著牛角,一邊悄聲問道。
“我今晚必須要走,需要一把弓。”鐘朔悄聲說。
宋伯瞟了不遠處的兵士一眼,為難道:“弓都是有數的,難以偷得。”
“北面臨時庫房里有一批待修繕的弓。”
聞言,宋伯立刻會意,挑好牛角后,便對鐘朔說道:“小郎,再去搬些荊木來。”
“好。”
鐘朔以前了解過不少冷兵器,家里也珍藏了幾把弓,不過在這里第一次見到了弓箭制作,所以只能被要求做一些簡單的活計,以及給工匠打下手做雜活。
出來的鐘朔抬頭看了看月黑風高的夜,隨意地掃視了四周,便看到了崗哨上的士兵盯上了自己,他只能朝著宅院的圍墻邊走去。
圍墻角邊上有一個簡易的屋棚,里面放置了不少的荊木、岑木等木材,是制弓的上好木材,在此析干許久,準備用以制作弓的木胎。
他活動了下臂膀,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掩飾,臂膀上的傷依然未好,但此刻顯然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了。
屋棚中昏暗,他立刻沿著暗處摸到了北面的庫房邊上,貓身潛伏著。
沒過多久,便看到宋伯通過了把守庫房的士兵,進入了庫房。
等宋伯懷里抱出一捆待修繕的弓出來回到作坊時,鐘朔立刻沿著墻角摸到了庫房的一邊,在庫房的窗戶下發現了一把弓。
弓的其他部分尚可,只有弓弦斷了,尚未上弦。
沒有絲毫的猶豫,他立刻帶著這把沒有弓弦的弓鉆進了茅廁,又很快出來,摸黑回到了放著木料的屋棚。
眼見崗哨上士兵正努力看清自己這邊,鐘朔不敢再耽擱,立刻將堆在棚里擋道許久的廢柴抱起,一把一把的堆在了棚外的圍墻邊,然后在屋棚里抱起一捆荊木回去。
“析干的荊木都在這里了。”鐘朔將木料放在宋伯腳邊,手拍了拍。
“好。”
宋伯點了點頭,余光看了眼周邊,攥著拳頭,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向了守在門口的士兵。
“大人,小人去茅廁。”
士兵頓時便來了火氣,揚手就要劈在宋伯身上:“老奴,一日多次,尻爛乎?!”
不過士兵的手并未落下,制弓工匠在這時候算是高技術人才,還得指望他們盡快干活,進度慢了他也承受不起。
宋伯謊稱肚子不舒服,正點頭哈腰時,作坊里一個年紀頗大的老叟終于支撐不住了,直接累暈倒在了地上。
這是今天第二個了。
宋伯沒管作坊里頓起的騷亂,趁著士兵上前查探情況的當口,做急切狀沖進了大院邊上的茅廁中。
反鎖廁門,確認茅廁周圍沒人后,宋伯立刻從懷中掏出繩子,袖口中掏出了兩塊枕木,以及手中緊攥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根牛筋編織而成的上好弓弦。
緊接著,他墊起幾塊土磚,從頭頂一根豎起的房梁后方,摸出他剛剛從庫房窗戶中扔出的斷弦的角弓。
等他從廁所再出來時,剛剛昏倒的老叟已經被士兵用水潑醒,再次被逼強撐著削木胎。
敲敲打打的聲響中,是一道道疲弊到彎的身影,以及大氣不敢出的沉默,還有牛角片上沾染的血跡。
為了將能修繕的弓修繕完成,趕在明天張邵押運往太守劉巴處,直到丑時,漫長的一天才終于結束。
作坊里的工匠以及雜役在士兵的看守下,拖著佝僂的身體,朝著作坊后面走去。
“保重。”趁著士兵離著較遠的距離,宋伯在鐘朔身邊小聲嘆息了一聲。
人分成了兩撥,雜役們進入最近的下房,工匠則被安排在了靠里的偏房,需要被重點防范。
…………
夜,月黑星稀。
一陣風從東萊山群山一掃而過,便往北呼嘯幾十里,一路席卷零落破敗的村落,來到了曲成縣。
曲成縣城樓上士兵頂盔摜甲,手執長矛,一隊隊士兵來回巡弋,甲片摩擦聲淅索響起在安靜的夜里。
越過不高的城墻,風吹歪了士兵頭盔頂上的纓羽,吹入了曲成縣。
城內死一般的寂靜,以及昏暗。
風沒入了夜里,避開了士兵巡邏的大道,穿行在低矮的土屋窄巷里,七彎八繞,從墻角松散的石塊旁呼呼而過。
直到靠近城中心才有了零星的燈光,燈籠在夜里搖曳了幾下,富戶大門外的狗耳朵立刻豎起,頭一轉就對著黑夜亮了幾嗓子。
狗吠聲驚醒了目光在上下沉浮的崗哨上士兵,也讓躺在通鋪上的鐘朔睜開了眼睛。
除去崗哨,整座大宅里的燈也已經熄滅,通鋪上其他雜役早已經抓緊時間鼾聲四起。
寂靜的黑暗中,鐘朔肩上斜跨著一圈粗繩,沿著墻角朝著茅廁的方向摸去。
他必須逃離,他至少還可以爭取一線生機。
確認外面沒有動靜之后,鐘朔起身一跳,將茅廁房梁后方的弓取了下來,看到已經上弦的弓不禁欣然。
這把角弓長逾四尺,他拉弦試了試,拉力大致2石左右(1石約為30公斤),已經算強弓了。
拿到弓后鐘朔沒有再停留,悄然出去后,又摸到庭院幾處陰影處,等他來到作坊墻角時,手里已經多出了幾支雕翎箭,這是他事先藏好的。
此刻他距離西北墻角處的崗哨,已經不足50步(1步約為1.5米)的距離,已至深夜,崗哨上的士兵,目光依然在整座院子里游弋。
要想在發現之前逃出這座院子,他只能遠遠地依靠手中的弓。
拈弓搭箭,新磨的箭頭從黑暗中伸出了墻角,遠處的微光在箭頭上反射出犀利寒光。
得益于家族的從小督促,還有從年少起的從軍經歷,以及作為斥候的高要求,鐘朔早已經是名震整個北伐軍的射手。
這讓此時的他呼吸平緩,目光銳利,雙臂拉開的角弓如定在半空的圓,懸掛在夜色中。
微風襲過,庭院里的樹搖晃了下身姿,然后依然端莊。
崗哨上的士兵冷的哆嗦了下,接著轉頭要換個方向……
“繃……”
箭刺破了黑暗……
注:
(1)1石在不同的朝代相當的重量各不相同,總體上越往后越重,而且相差極大。
書中就采用比較廣泛用法,以漢朝的標準計算(魏晉大致相同),1石=4鈞=120漢斤,約為現在的30公斤左右。
(2)同樣,1步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也代表了不同的距離,這里也取比較廣泛的用法,1步約為1.55米,取1.5米吧。
“咻……”
空氣的聲音在邊上響起,貫穿了迎面而來的風,沒有絲毫的遲滯,從黑暗中來,斜飛向那更高更黑的深空。
直到“噗嗤”一聲,經過一段混沌,再出來時,身上已經粘上了粘稠的血色。
“蒽……”
一箭射中咽喉,當面的士兵瞬間栽倒在崗哨上。
另一名士兵瞬間一激靈,便看到同袍捂著喉嚨掙扎在地上,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支箭再度刺破了黑暗而來。
“砰……”
中箭士兵直接栽落到了地上,已經刺穿胸膛的箭頭被再度反方向頂進了身體。
鐘朔瞬間挎弓在身,迅疾從墻角沖出,如黑豹一般,在對方緩過來發出更大的聲響前,拔出其腰間的環首刀,刀光掠過,掙扎在地的士兵脖頸上留下一道血痕,鮮血瞬間漫出。
緊接著收起其腰間的刀鞘,轉身便朝著放置析干木料的屋棚疾馳而去。
高達一丈的圍墻,即使身長八尺的鐘朔,也無法輕易翻墻出去。
不過他之前趁機將廢柴堆在了墻邊,此刻根本不用減速,廢柴一墊腳,鐘朔輕而易舉地爬上了圍墻,然后躍下。
“誰!?”
圍墻下一名士兵剛哆嗦完,還沒有提上褲頭,寒光便從黑夜里襲來,并劃破了他的喉管。
鐘朔:“……”
聲響還是吸引來注意,其他崗哨的士兵立刻確認了剛剛的異常,崗哨上的銅鑼立刻敲打了起來。
“鐺鐺鐺……”
“有情況!”
宅院周圍瞬間充斥著腳步聲和喝喊聲。
“麻煩了。”
鐘朔看了看前面寂黑如墨的巷子,猶豫了片刻,只能轉身朝著西邊曲成縣武庫而去。
“速去通知縣尉,作坊有人逃逸!”
“是!”
馬蹄聲很快響起在了曲成縣的直通城門的大道上。
整個曲成縣的士兵都聽到了作坊處的動靜,城內各處立刻進入了戒嚴狀態。
此時,武庫旁的曲成縣驛站里一間明亮的屋子里,傅盛立刻推開了房門,叫來了守衛。
“何事如此動靜?”
“據說是城中弓箭作坊有人逃逸。”守衛側耳聽到從不遠處傳來的喊聲。
“弓箭作坊?”傅盛眉頭一皺,立刻下令,“你立刻帶人前往,協助張縣尉平息此事。”
“是。”
麾下近百人立刻奔出驛站,朝作坊方向而去。
聽著街道上人仰馬嘶之聲,傅盛想到白天張邵傲慢之事,不禁冷哼了一聲:“無能鼠輩。”
轉頭回房,關門后立刻對著手執畫筆的畫師說道:“你繼續,務必按照我描述畫出,天亮之前必須完成。”
畫師唯喏遵命。
看著畫紙上不斷成形的畫像,傅盛嘴角不禁揚起,若是能夠憑此在東萊郡內擒獲在北伐軍中赫赫有名的鐘朔,功勞不可謂不小。
之前他只是一個瀕臨餓死的流民,眼前一躍富貴在望,心中不由得甚為得意。
“賊人在……”
“蒽……”
“砰!”
驛站門廊上忽然傳來了動靜。
聞聲,之前作為斥候的傅盛,心頭直覺讓他頓時一緊,當即取下自己的環首刀,拉開房門就要沖出。
但腳已出門檻,頭卻被一道寒芒攔在了房內。
多虧他機敏,否則當即便是“自殺”的下場。
“你果然在這里?”譏誚卻熟悉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傅盛頓時頭皮發麻,扭頭看到了他剛剛還在不斷回憶的面龐。
“隊……隊主!?”
然而還沒等他求饒,便瞥見鐘朔目光一凜,隨即擋在前方的寒芒往自己的脖子一抹!
飄起,旋轉……
“砰……”
視線最后砸在了地板上,隨后渙散。
“咳……”房內的畫師看到這一幕頓時嚇得癱在了地上。
鐘朔收了刀,突然感到臂膀舊傷處突然吃痛,低頭一看,鮮血已經浸出了衣服。
戰場上經歷了太多的尸山血海,他目光并未在自己的傷情和倒下的傅盛身上多做停留,一腳踢開了傅盛掉落的狗頭,他看到了桌上的畫像。
“饒饒……饒……”
畫師看著眼前這位有些熟悉的面孔,話還沒完全說出口,便被刀鞘砸暈在了當場。
毀掉了頗為相像的畫像之后,鐘朔提起房間的燈,便繼續朝著旁邊的武庫過去。
作為雜役,制作好的弓箭大部分是他搬運入庫,自然對武庫附近的建筑地形了然于胸。
很快,他便摸到了存放弓箭的庫房后面,解決了外圍看守庫房的士兵,撥開了庫房的窗戶。
“一把火燒掉可惜了。”
鐘朔看著擺放整齊的一排排良弓,忍不住心痛了下,若沒有提前析干木料,制作上好的弓箭至少得跨時一年的時間。
眼下只能毀了,他將沾了燈油的布點燃,并裹在了箭頭上。
“嗖……”
火箭從窗戶射入,直接射在了擺放武器的架子上,一連射出好幾支箭。
“賊人現在何處?”城中大道上,張邵縱馬而來,喝問道。
“大人,目前還不知。”
聞言,張邵大怒,一馬鞭便抽在了回應的士兵身上。
“傳令,立刻嚴守城門,不能放一人出……”
“大人,不好,城中著火了。”一士兵忽然指著西北角的方向大呼道。
“是武庫!”
張邵瞬間分辨了具體位置,差點沒從馬上掉下來,武庫方向火光已經染亮了半邊黑空。
那里存放著明天要押送到太守大人軍中的弓兵輜重,若有閃失,他恐怕得軍法從事了。
“速去救火!李蕩,速去城門傳令,派人來增援!”
說完張邵一馬當先,直沖武庫而去,身后大批士兵緊隨其后。
腳步與兵甲撞擊之聲迅速在城里大道上嘈雜起來,待其大隊人馬被調虎離山之后,鐘朔迅速穿過了大道,閃身進了南面幽深漆黑的深巷之中。
腳上穿著麻履,身上只是一身粗陋的褲褶服,讓他能夠穿行在巷中如同幽靈一般,不會有任何聲響。
黑暗掩藏了他,但憑著及其微弱的光線,他依然能夠辨認出關鍵的岔口處墻角都堆起的石塊。
萬幸的是他只是雜役,能夠被支使出城運送作坊需要的物料,此刻白天那些提前布置的石塊成了他指路的明燈。
嘈雜的聲音飄蕩在小小的曲成縣半空中,半空下,一道黑影逆風迅速朝城墻掠去,相隔不遠的大道上,一隊隊士兵朝著相反的武庫涌去,兩條線在一暗一明中平行。
“快,救火救火!”張邵看著火苗從武庫窗戶中冒出,喝令不斷。
武庫不算大,潑水的士兵不少,火勢很快被控制了,但對于易燃的弓箭來說,早已經面目全非。
看著督造了一個月的成果被付之一炬,張邵瞬間感到脖子發涼。
接著,手下又來報:“大人,驛站里傅縣尉被殺!”
“什么!?”
當張邵感到旁邊驛站,看到傅盛被踢入桌底的首級,不由得大驚失色。
“傳令,立刻加強城池防守,小心敵襲!若有敵情,立刻來報!”
“是。”
傳令兵剛出了驛站,鐘朔也已經來到了防守薄弱的一段城墻邊,面對至少高一丈五尺的城墻,他立刻取下肩上斜跨的粗繩,一頭系在了插在刀鞘里的環首刀上。
側耳聽罷,當甲片摩擦的聲音漸漸遠去之后,系著環首刀的粗繩被鐘朔一甩,環首刀被扔上了城頭。
值守在附近士兵聽到了動靜,一激靈轉身,立刻拔出了刀,朝著環首刀的位置緩緩逼近了過來。
當他只看到一把扔在地上的刀,隨即探頭向下查看情況時,看到了墻角下的一點寒光。
驚悚的是那點犀利的光芒朝著自己急速而來……
“繃……”
“蒽~”
收起弓箭,鐘朔將粗繩一拉,城墻城垛之間,恰好卡住了環首刀,鐘朔便立刻忍著肩膀上的劇痛向城墻上攀去。
環首刀直刃,且單面開刃,窄身,脊背寬厚,刀身精煉,經過反復鍛打,足夠承受住鐘朔的身體。
等到城墻其他位置的兵士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不過為時已晚,當他們沖來劈砍鐘朔順城而下的繩子時,鐘朔正好在城墻的另一面落地。
不過還沒有到松氣的時候,箭斷斷續續的在耳旁嗖嗖而過,插入前方的土里,沒一會兒,曲成縣城門大開,馬蹄聲開始傳來。
兩條腿終究跑不過四條腿,為了不做長槊下之鬼,鐘朔立刻改變直接南下的路線,捂著受傷的臂膀,轉向朝著斜邊的樹林間跑去。
注:一丈=10尺,但古代一尺與現在不同,甚至不同朝代之間相差也極大,這里取一尺約為23厘米。
風吹散云去,月亮露出頭來。
樹林雖然攔阻了從城里追出來的騎兵,但一路鐘朔不敢停歇。
根據宋伯說法,位于東萊群山腳下的懷村,距離東萊郡較遠,同時退可以輕而易舉鉆入東萊群山之中,算是一個不錯的落腳點。
他必須盡快攔住前往尤水邊山嶺里等待匯合的另一支斥候,在劉巴率軍前來之前,轉移到懷村,暫時落腳,然后再做打算。
只是一直往南走了不知多久,大約卯時時分,當鐘朔來到一處土屋時,看著半邊胸口的血紅,以及還在不斷滲下的血液時,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
身后的土墻大致是黃土和草料混注而成的,雨水的沖刷讓土墻單薄且高低起伏,搖搖欲墜,連帶著土墻上的大門也有歪曲要倒的樣子。
正當鐘朔解下肩頭的弓,準備在這座破落土屋前休息止血時,門突然嘎吱了一聲。
一道寒光在月夜下劃出……
“咳……”
開門的人頓時一驚,卻嚇得大氣不敢出,哆嗦立在原地。
鐘朔定睛看到,刀的另一頭是一張滄桑老邁且驚恐的臉。
“你是誰?”
“老……老婦住家在這里。”老嫗雖然惶恐,但還是鼓起膽子打量了鐘朔一番。
鐘朔同樣仔細審視了一番,又看了看老嫗身旁這搖搖欲墜的腐爛木門,不禁有些狐疑。
“你一直在門后?”
“是。”
鐘朔收起了環首刀,歉然道:“小子路過這里,只是暫歇片刻,不必驚慌。”
老嫗看了看鐘朔身上的大塊血跡,目光又往身后看了看,然后便立刻反鎖住了基本沒有啥防范效果的大門。
一會兒,還有一段木料被搬來撐在了門后。
鐘朔苦笑了下,用兵荒馬亂來形容算是粉飾美化的世道,任何人面對深夜持刀的人,恐怕都難以安心。
但黑暗深淵似乎永遠沒到底。
他們不知道的是,不久之后,后趙那位從地獄來的變態魔頭,會將青州碾落成泥!
以致石勒新派來的青州刺史因為治下沒有百姓,幾乎成了光桿司令,要直接撂挑子走人。
沒過多久,他便聽到了院里傳來的動靜。
“老頭子,出來吧,不是賊兵。”老嫗去到后院圍墻對著外面輕呼。
沒多久,一老漢從后院外面的灌木叢中起身,并爬進了圍墻。
“是誰?”
“不知。”老嫗搖頭,“一位小郎,應該也不是山里的賊匪。”
老漢松了口氣:“那再去搬些木材,將門口堵嚴實些。”
老嫗猶豫了下,但還是從旁邊圍墻下拾取了幾個更長的木材,小心翼翼地頂在了門后方。
寂靜了一會兒,聲音再次響起。
“你去做何?”老漢輕聲驚問。
“我……”老嫗看了手里端著的陶碗,“我去送碗水。”
“你……送水?”老漢急忙從屋里出來,拉住了老嫗,“既然不是賊兵,莫要招惹他,天亮了他自會離去。”
老嫗頓了下,看著門口,還是說道:“我看他身上一身血跡,想來受了傷,既然坐到了家門口,送一碗水給他,算是行個善德。”
說完,老嫗也沒管老漢的勸阻,徑直去搬開擋門的木料去了。
“唉……”
老漢一下子沒拉住,想沖過去再勸,卻又不敢更靠前,只能遠遠的干著急。
老婦開門,看見鐘朔依然站在門口,將陶碗遞了過去:“口渴么?”
鐘朔聽到了院子里壓低了音量的對話,看到陶碗中蕩漾的月光后,不禁有些動容。
“多謝阿婆。”
一夜的逃亡,加上失血不少,確實讓鐘朔口干舌燥,清冽的水此刻分外沁人心脾。
“多謝。”
老嫗接過陶碗,剛要回屋,不忍又轉身過來問道:“小郎打哪里來?”
“我本是南邊長廣郡獵戶,因為迷路不知歸途,暫時流落至此,加上在山上受了傷,所以才來此暫歇。”鐘朔瞎編話道,“打擾了。”
“你真是獵戶?”老漢抓著破門,維持著與鐘朔保持距離的倔強,看著鐘朔白凈的面龐,一臉的狐疑。
“既然如此,小郎可以到屋里小歇片刻。”老嫗臉色稍霽,沒管老漢在一旁擠眉弄眼。
鐘朔剛想拒絕,老嫗又說了:“實不相瞞,早前傳言賊兵就在此周圍,四處抓人去軍中,小郎若是蹲在此處,恐怕會被那些賊兵抓了去。”
“如此,多謝阿婆了。”鐘朔果斷閃身進了院中,他不是慫,主要是不想給老人家添麻煩。
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白天搶完牛之后沒有隨隊回來的那股曲成縣軍隊,興許就是這位阿婆口中的賊兵。
老嫗關好門:“老頭,帶這位小郎去……”
突然,她臉上的和藹戛然而止,臉色突變,立刻附身貼在門背后,從門破爛的洞里看向外面。
鐘朔立刻聽到了枯枝被踩碎的聲音,目光越過低矮的土墻看到了遠處有人影在閃爍。
“老頭,快,去墻外藏好!”老嫗立刻輕聲疾呼,“小郎,你也去!”
鐘朔自然不愿再次碰上軍士,當即轉身,身旁一陣風刮過,發現那老漢已經沒了蹤影,只看到后山灌木叢有些晃動。
他立刻跟了上去,和老漢藏在了一起。
“砰砰砰!”
砸門聲很快撕破了鄉野的寧靜,山林中很快驚起一片飛鳥,此刻已經接近破曉。
“開門!”
門已經被踹的搖搖欲墜。
老嫗一邊往前走一邊確認了老漢藏好了,才哆嗦著手將門打開了。
“老奴,跛足乎?”門從外重重推開,砸在了老嫗的身上,隨后便有幾個士兵不由分說進入了院中。
“大人……有何貴干?”老嫗惶恐問道。
“家中男丁,悉數叫來,太守大人抽兵,軍餉豐厚。”伍長道。
聞言,老嫗頓時落下了淚水:“大人,家中已無男丁。”
“大膽!竟敢欺瞞伍長,再不叫起,休怪伍長大人軍法從事。”伍長身后的一名兵丁一腳就踹在了老嫗身上,手中刀已經亮出半截寒光。
“大人啊,老婦不敢欺瞞。”老婦登時忍不住嚎哭出聲來,“家中小子上月剛來書信,信中說老大老二死在了戰場上,連尸骨都沒有收斂。”
“如今小子還在軍中,身亡恐怕早晚,家里就只剩老婦一人而已。”
叢中鐘朔聽到了老漢壓抑的抽泣聲,但很快一聲嬰兒的清澈的啼哭又響起在這渾濁的破曉,從破爛的土屋中傳來。
“屋里是誰!?”伍長立刻沖向屋里。
“大人止步!”老婦想要攔阻卻沒拉住,“是老婦兒媳,家里還有幼孫尚未斷乳,所以尚在家中。”
伍長用刀挑起縫補的門簾,看到一年輕婦人懷里抱著一孩子,慌忙側身過去。
孩子在吃奶,婦人上衣破漏無法蔽體,想將下身的被子往上提起遮掩一二,卻發現下身腳臂又露了出來,只能蜷身縮進了角落中。
伍長嘴角突然咧開,就要收刀,欲往床炕走去。
“大人,孫兒年幼,尚需孫母喂養。”老嫗心里冰涼,立刻本能地撲上前死攔住了伍長,“老婦愿意跟隨大人從軍,幫忙漿洗造飯,只望大人留年幼的孫兒生路啊!”
“老奴,讓開!”
“砰!”
屋后灌木搖曳了幾下,然后一截枯木飛砸在了院前竹林邊。
“什么人!?”院中兵丁立刻抽刀,伍長也不得不從屋里沖出來。
正當鐘朔要抽刀沖下時,隱約發現竹林中竟然有旌旗豎起,并伴有嘈雜的腳步聲。
伍長也看到了旗幟,失望了一下,然后揮手:“帶走。”
“快走!”旁邊立刻有兵丁推著老嫗往外走去。
老嫗忍不住涕淚縱橫,回望著身后的土屋,往旁偷偷抹了一眼屋后的灌木從中,立刻又收回了目光,只能不舍朝前挪去。
此去生死難料,興許就是永別,可當下連回屋跟兒媳和老漢交代訣別都無法做到。
這個世道啊……
叢林里老漢咬牙嗚嗚在抽噎,就要沖出之際,鐘朔突然按住了他。
“隊主,人已經抓來了。”那名伍長帶人穿過了竹林,忐忑回稟道。
隊主一身筩袖鎧,月色下泛出黑光,站在田野中一處矮坡之上,身后下方跟著幾名親兵,以及唯喏悲戚的百姓。
當他看到那名伍長帶來的全是哭啼的老弱之人,甚至還有行將就木的老嫗時,頓時大怒。
眼見事情不妙,伍長登時跪下:“隊主息怒,山腳這幾戶已無壯年男子,連老弱之人也已然不多。”
隊主松開了握著刀柄的手,掃了一眼面前已然嚇得不敢吱聲的百姓,冷哼了一聲,看向了旁邊:“其他人等如何還不帶人前來?”
伍長松了口氣,立刻起身避到了一邊。
“去,通知其帶人速回,再有遲緩,軍法從事!”隊主對著身后的親兵命令道。
兩名親兵領命后,剛朝其他村莊方向跑出不過五十步,便聽到身后傳來其他兵丁大叫。
“嗯?干什么!?站住!”
隊主身后的一名男子,瞅準看守薄弱的當口,如風一般便朝著黑幽幽的山里急速奔去。
“隊主,又有人逃跑!”
隊主轉身,看到了那個狂奔的身影,往旁邊一伸手,親兵便把一把弓便遞到了他手里。
拈弓搭箭,從容瞄準,箭飛了出去,扎在了那個身影之上。
慘叫了一聲之后,那個身影卻迅速起身,依然一瘸一拐地往山里逃竄。
死亡就在身后,不跑就得死。
“蠢。”隊主冷哼了一聲,隨即命令身邊一名親兵,“斬了。”
“是!”
聞言,前后兩撥百姓登時停止了呼吸。
此時一青年突然轉身,只是剛想沖出之際,便看到剛剛請罪的伍長,正橫眉立眼盯著他,刀鞘中的半截寒光頓時捆住了他想邁開的雙腿。
啪的一聲,青年雙腳一軟,順勢癱坐在了地上,眼神飄忽,身體忍不住顫抖。
那名伍長看到青年如此熊樣,收刀入鞘,臉上忍不住露出譏誚之色,只當是看到一個膽小嚇癱的草包。
“啊!”
慘叫聲從不遠處傳來,血沫在嘴里溢出的聲音在眾人心頭蔓延。
親兵很快回來,一顆人頭扔在了眾人的面前:“稟隊主,逃兵已從軍法!”
破曉之光已經從山頭露出,寒氣卻在這一刻席卷山區,眾人看到那顆血淋猙獰的人頭時,瞬間又癱倒了幾個,在地上掙扎著向后退去。
“再有逃逸者,全部軍法!”隊主厲喝。
老嫗看著血跡斑斑的面孔,又遠望著自家土屋方向,眼中溢出的全部都是絕望和驚懼。
“速去!”隊主又對在不遠處待命去通知的兩名親兵下了命令。
“是!”
“嗖!”
一支箭穿過了晨露,在兩名親兵剛剛再度轉身時,刺穿了一名親兵的喉管!
士兵被箭矢上強勁的力道擊退了幾步,便轟然倒下。
很快另一支箭緊隨而來,將其旁邊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士兵,送去了同樣的結局。
報信的自然不能讓其離開。
突然的變化,讓在不遠處的眾人大驚失色。
還沒有等他們領悟過來是什么情況時,便看到一人影從清晨薄薄的晨霧中沖出,如同踏霧而來,斜指向下的刀身,在清晨的薄光當中熠熠生輝。
在作坊里扣扣索索藏著的幾支箭已經用光,鐘朔只能往外沖。
“什么人!?”隊主反應最快,拔刀在手,慌忙朝四周掃視而去。
讓他頓時心安的是,四周并未發現有賊匪的埋伏,前面出現的似乎只有一人而已。
人群中老嫗有著不符合年紀的目光,當看到薄霧中那白凈有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時,不禁訝然失色。
眼中同樣驚訝不已的還有那位癱軟在地的青年。
“給我殺!”
伍長領命后,立刻帶著自己部下幾人朝著鐘朔揮刀沖鋒而來。
“鐺!”
擋住了為首士兵的劈砍,鐘朔一腳斜踹將緊隨其而來的另一名士兵踹翻,手腕一翻,刀身上的金光繞過身前的格擋,在身前士兵的脖子上一劃而過。
順勢矮身前驅,刀光又從甲片縫隙滑刺鉆入最后一名士兵體內。
金光拔出,鐘朔往前踏出兩步,垂手一劃,躺在地上被踹得還沒喘勻氣的士兵緊接著命喪當場。
戰爭從來不是一圈人揮著兵刃圍著一個人,看其在戰場中央龍飛鳳舞地表演。
不過這只是一個簡單的連擊,在戰場經驗豐富的鐘朔面前,只剩下干脆利索了。
緊隨其后的伍長頓時止住了腳步,面前凌厲的殺氣似乎灌開了他的瞳孔,粗鄙的臉上已然沒有了挑簾闖入民宅的邪惡。
殺氣逼近他,要將他死死圍住。
他轉身還沒跑開兩步時,血色的刀刃便穿過了他的身體,跑到了他的前面,然后慢慢在翻轉。
“可惜,壞了這么一副皮甲。”鐘朔拔刀,伍長倒斃。
不遠處的隊主的頭盔差點驚掉下來,再次確認周圍沒有伏兵之后,他死命最后一個親兵上前抵擋。
可當他找到了方向,下坡就要往曲成縣方向狂奔時,突然腳下被絆,一臉直接栽在了地上,隨即失焦的眼中一塊石頭越來越大。
斬殺了最后一名親兵,鐘朔朝著矮坡的方向而來。
肩頭好不容易止血的傷口,又被撕裂開來。
好在這支軍隊此刻分散在山區各地強拉硬拽,此刻押著老嫗她們的只有隊主和幾名親兵和一伍人而已。
鐘朔最后還是動手了,不僅因為自己此刻躲無可躲,還因為那個凄慘又堅強的老婦,在絕望驚懼之中還能給他這個陌生的闖入者,在虛弱饑渴之時遞來一碗清涼。
在眼下世道里強權者眼中,百姓除了不是人,什么都是。
什么都可以是。
但在大多淳樸的百姓身上,在昏聵的黑夜里,有人依然愿意手捧一碗蕩漾的月光,本能地點亮一些生而為人的光芒。
不過此時,半身血跡,渾身煞氣走來的鐘朔,讓剛剛眼見刀光紛飛的百姓,想逃卻腳底生根,只能本能往后退挪,低眉不敢直視。
鐘朔目光搜尋,卻看到了那名隊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臉上一臉血糊,旁邊還有斗大的石塊,上面也沾上了血跡。
他剛想問是誰干的,伸腳絆倒隊主的那名青年突然竄了出來:“將軍!?”
“宋襄!?”鐘朔同樣是一驚。
宋襄是宋伯的兒子,被抓那天,正好被宋伯支使去山上給鐘朔采藥,躲過了一劫。
“將軍為何在這里?我阿父何在?”
鐘朔只能簡單地將情況介紹了一番,又道:“你安心,等時機合適,我會想辦法將宋伯救出。”
誰想,這貨聽了反而松了口氣:“我阿父制弓是這一帶手藝最好的,安全應該暫時無虞。”
鐘朔:“……”
心這么大么?
難怪宋伯把不肖子掛在嘴邊。
鐘朔轉身看向了人群中的也盯著自己看的老嫗,問道:“阿婆,可還好?”
老嫗本能想要退后幾步,卻又及時止住了,臉色復雜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大人……”
這時候,那些被強征的人的家人紛紛趕了過來,繞過那幾個被殺的士兵,然后小心翼翼地匯入了人群,看著鐘朔的目光充滿了逃離感。
他們顯然目睹了剛剛那一場屠戮。
“大家安心,我不是賊兵,也不是賊匪。”
鐘朔溫潤說道,他能理解在這樣的境況下,人們害怕從一個絕望走向另一個絕望,最終絕望不到頭,還是死路一條的心理。
“你們這是何意?將軍可是剛剛救了爾等的恩人。”宋襄看到周遭百姓這幅態度,頓時就不樂意了。
“況且,將軍師出北伐軍,祖逖帳下的北伐軍,就是那位已經收復豫、兗二州的祖逖將軍。”
“大家可以自行回家。”
鐘朔苦笑了下,也沒管面面相覷的眾人,收刀入鞘。
確定了對方不會加害自己且安全無虞后,宋襄口中的“恩人”似乎提醒了一旁不敢妄動的百姓,然后慢慢放下了戒備。
“恩公,多謝恩公。”老嫗突然跪了下來,同時拉下了旁邊的老漢。
緊接著一群人都先后跪在了鐘朔面前,嘴里紛紛且依然小心謹慎地感念著鐘朔的救命之恩。
“阿婆請起。”鐘朔立刻讓眾人起來,“還請大家回家拿出鋤具,在山林隱秘位置挖一個深坑。”
按照鐘朔的吩咐,在村舍后面的山腰隱秘處,一個深坑很快被幾個百姓挖好。
很快,被宋襄扒了個精光的士兵,還有那位被砍了腦袋的百姓,被扔進了坑中,掩埋,并對新翻的土層做了特別的掩飾。
山腳下現場的血跡也已經被宋襄帶人清理了一番。
不過一名隊主連同七名士兵消失在了這附近,想要完全掩藏是不可能的,只要有心尋找,興許用不了多久,官兵很快就能找到此處的貓膩。
看到賊兵已經被清理掩藏,周圍百姓心頭不禁微微松了口氣。
有人心里甚至抱有僥幸,生靈涂炭的世道,幾個官兵突然消失了不是很正常嗎?
興許官府沒有閑暇來追究過問呢?北邊的幽林不是經常也有連尸體都沒人收斂的賊兵嗎?
即使最后官府來調查了,并且翻出了被埋葬的這幾個士兵,那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這世道,唉……茍活一天算一天吧。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想,當大家拿著鋤具回到村舍時,先一步回來的老漢,就發現有兩戶人已經人去屋空了。
“剛剛還在,轉頭家里連鍋都不見了,定然是逃亡離開了。”周伯跑來向鐘朔匯報。
老漢姓周,老嫗是他妻子鄭氏。
“恩公,他們是不是去報官了?”周伯憂心問道。
“放心,應該是去逃難了。”鐘朔回應道,畢竟這是滅門的重罪,不是誰都有勇氣留在原地坐以待斃,有人舉家逃離完全正常。
至于說去報官,這種時候不會有人去送自己進虎口。
“將軍,東西都已經藏好。”這時候宋襄過來匯報,附身過來輕聲道,“在此處最南邊那處荒棄的土屋中,就是竹林另一邊那間,上面蓋著滿了茅草。”
這一網下去收獲不小,總共收繳到了五副甲胄,其中四副筩袖鐵甲是那名隊主及其親兵的,還有一副受損的皮甲是那名伍長身上扒下的,此外還有他們隨身攜帶的兵刃。
雖然戰禍連連,但這些依然珍貴,環首刀還可以在民間找到,但對于制作復雜的鎧甲來說,就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的了,一般人也不敢擁有。
即使在軍中,有一大部分士兵也只能身著戎衣,那伍長底下的三名士兵便是如此。
“將軍放心,那里竹木嚴密,外人一般若是不加注意,連那間土屋也很難找尋到。”
清晨,太陽初上。
“恩公,吃飯吧。”鄭氏端來兩碗飯,分別和藹地遞給了鐘朔和宋襄。
沒有經過加工的小麥直接煮熟,味道十分粗糲,難以下咽,但這是鄭氏一家最好的食物了,此刻他們自己碗里卻是從后山薅來的不知名野菜。
幾人都不自覺地蹲在了陽光照耀的土墻附近大口吞咽著,升起的太陽慢慢驅散了山腳的陰冷。
盡管粗糲,但對于一整晚都在消耗的鐘朔來說,碗里身上至少暖乎乎的。
光柱從山頂斜下在屋頂,茅草屋頂里上又冒出裊裊炊煙,此刻的和煦與之前的悲愴無奈相比,恍如隔世,不禁讓周伯有些呆了。
“快些吃,發什么呆?吃完上山去給恩公采草藥去。”鄭氏推了周老頭一把。
“哦。”周伯回神過來,“恩公稍待,小人吃完馬上上山。”
一旁宋襄瞅準空子,開口問道:“北伐軍已經進據兗州,興許很快就能北上冀州,不知何時進軍青州?”
何時?
呵,沒有時日。
“只可惜祖逖將軍出師未捷身先死啊。”宋襄忍不住頹然道。
鐘朔并未直接回答,倒是驚訝了:“你如何知道這些?”
“不瞞將軍,小人好遠游,之前聽到有人說起這些。”宋襄接著又迫不及待問,“不知將軍何時歸兗州,小人愿意追隨前往。”
“這……不急。”
回是不可能回去了,回去最終怕是會落得個比如今還慘的下場。
接下來祖逖那草包弟弟會將堂堂的北伐精銳,一步步帶成觸之即潰的殘兵敗將,而他自己本身不僅生前狼狽不堪,身后還會受千夫所指。
當務之急最重要的事,便是召回自己另一支斥候隊伍,然后安頓下來。
只是原本要在據此不遠的懷村或者附近落腳,現在已然不可能。
一名隊主消失,接下來這一帶肯定少不了軍隊活動的蹤跡,甚至能吸引來東萊郡守劉巴的目光。
若是此刻這附近突然聚集一大幫人,被發現自然是遲早的事情,稍有不注意,便又是被圍的下場。
附近雖然并不平坦,但是卻也無險可依,地形根本不適合常駐。
放下碗,鐘朔便將宋襄找了過來,因為有傷在身,替自己攔住趕往約定地點的丁琚等人,并召回的事,只能委托宋襄去跑一趟。
好在此時他和宋襄也算交情不淺,至少能夠信任。
“將軍請放心,在下知道在哪,這一帶恐怕沒人比我更熟了。”宋襄欣然應下,口氣中已經自動站在鐘朔麾下了,有板有眼。
“但有所誤,在下愿意軍法從事。”
宋襄離開后,敷上了周伯從山上采來的草藥后,打了聲招呼,鐘朔便朝著南邊竹林的小屋那邊而去。
這里不止藏了他目前急需的軍資甲胄,還有那個留下一條命的隊主也被宋襄綁在了那里。
可當鐘朔剛穿過竹林要踏入廢棄的土屋時,周伯突然氣喘吁吁地追跑了過來。
“將軍,有大隊人馬過來了!”
“賊兵嗎?”鐘朔心頭一驚。
“不是,是山中的賊匪!”周伯道。
晨光漸漸高上,卻突然冒出一群兇惡之人,打破了剛從惴惴不安中平靜沒多久的村舍。
“你們要干什么!?”
“少廢話!快滾!”一群賊匪首先竄入了一戶模樣尚且完整的土屋,不由分說將人往外推。
見對方哭著死抱住屋中間的柱子,無論拳打腳踢也不松手,賊匪直接拔出了刀架在了對方的脖子上。
很快一家人拖了出去,扔在了院中,小孩子躲在父母懷里被驚得哇哇大哭。
“立刻派人把守四周,警惕敵人!”
領頭的高乾站在東邊的一處山坡上,看著下方散落的村舍及其附近地形,頗為滿意。
下方地勢高低起伏,而且房前屋后竹木林嵌落其中,明顯不利于騎兵沖擊,卻十分適合隱蔽埋伏。
當然,這座村舍就在山腳下,若有不測,他可以很快帶人往東進入東萊群山,進山的路就在他此刻站在的山坡下。
“隊主,已經為您找好休息的地方了。”一名賊匪跑上山坡稟告。
“讓人將所有糧食都搜集起來,拆了屋舍,命其將木料和磚石搬運到這座坡上。”高乾一邊下坡一邊命令。
“是,隊主。”
除去把守四周的賊匪,其他賊匪都竄入了散落的屋舍當中。
鐘朔剛往回穿過竹林,便聽到了村舍中雞鳴狗叫,那些賊匪在院中撲雞捉狗。
隨后,他便看到賊匪從屋中出來,手里拖著袋子,袋子上掛著人,人拖在地上。
“放手!”
“大人,求求你,這是我家最后一點糧食了!”老人哭著死抱住糧袋。
秋收雖然剛過,但他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劫掠糧食了,手里死拽著的是他賴以生存的最后一點,還不知能否挨到來年耕種。
“最后一點?”賊匪當即冷笑了一聲,拔刀一刀頂在老人鼻尖上:“老奴,少跟我耍滑頭,老實把藏起來的糧食也給我交出來!”
大致觀察了下,這伙賊匪至少有兩百人,貓身在竹林邊的鐘朔并沒有輕舉妄動。
“是烏山里的那伙賊!”周伯咬牙切齒地說道,“幾年前打西邊來,這幾年可把我們禍害慘了!”
“中原來的流民?”鐘朔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