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記憶力很不錯,再加上母親這些年的悉心教導,四書五經已經背得爛熟,比他那兩個連原文都背不出來的兄長,強了不知道多少。
很是熟練的背了兩篇禮記之后,林二娘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轉身去給林昭盛飯,一邊盛飯,一邊開口說道:“四書五經,你都背得很好了,不過這樣還不夠,得要去找專門的先生,教你如何作帖經,作詩賦,才有機會能考得功名。”
她皺了皺眉頭,繼續輕聲說道:“不過你大母那邊恐怕不會愿意給你出錢去找學問深厚的先生,林家私塾里的先生還不如我,找了也沒有用。”
林昭端過母親遞過來的飯碗,扒拉了兩口之后,抬頭對母親笑著說道:“阿娘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讓我考功名,考功名有什么用處?”
林二娘是個極溫柔的性子,她看了兒子一眼,輕聲說道:“這個世道,身上沒有功名,就只能在閻浮世界里浮沉,身不由己,考到了功名,哪怕像你爹一樣,只是個秀才功名,你將來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說到這里,她輕輕的嘆了口氣。
“總好過像現在這樣,寄人籬下,看別人臉色過日子。”
林二娘早年是風塵女子,被林父贖身之后,雖然有了個去處,但是畢竟只是一個妾室,不算是主人家,尤其是這幾年林清源在外地做師爺,一年只能回家兩趟,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那個發妻,也就是林昭的“大母”打理,母子兩個人受了不少委屈,大有寄人籬下之感。
“明天我去跟你大母說,不要你去放牛了。”
林二娘拉著自己兒子的手,輕聲道:“你現在這個年紀記東西快,可不能耽擱了,明日阿娘給你拿點錢,你去縣城主家那邊問一問,看主家的家學還收不收學生了。”
因為早年拋頭露臉過,贖身之后的林二娘就比較在意這些,除了必要出門的時候,其他時間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躲在這個小院子里,照顧著兒子。
東湖鎮的林家只是林家的一個小小的分支,主家是越州府的大族,最近幾十年里出了兩個進士老爺,其中有一個至今還在做官,乃是鄰府的知府,有如此門楣,主家的家學自然是辦的很好的,最少也是有功名的秀才任教,有些時候還有舉人老爺過來講學,對于科考功名,大有裨益。
因為丈夫常年在外,不怎么在家,林二娘這些年的心思,就全放在了自己這個兒子身上,心心念念的想要把兒子培養成才,好在兒子也很爭氣,只用了三四年時間,就已經通讀了四書五經。
不過國朝二百多年,在科考方面的規矩已經十分完善,要同縣的兩個秀才一起舉薦作保,才有資格參與科考,眼見兒子讀書有成,林二娘便想讓自家兒子進城去,去主家求學,以林昭現在的學識,就是進了主家應該也會得主家先生的青睞,到時候找幾個作保的秀才,再容易不過了。
林昭坐在母親對面,一邊扒飯,一邊開口道:“阿娘,我要是走了,大母那邊的人該欺負你了。”
林二娘給自己的兒子夾了點青菜,靜靜的說道:“為娘一個婦人,任他們欺負又能欺負到哪里去,為娘讓你好生讀書,就是為了讓你以后不受欺負。”
林昭這個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因此他吃飯很快,三兩口吃完一碗飯之后,自己又去盛了一碗。
“阿娘,要不然我再在東湖鎮陪您幾年,反正我年紀還小,不急著去考學。”
“再過幾個月,你便十三歲了。”
林二娘對于功名,似乎有著莫大的執念,聽到了林昭這句話,向來溫柔的她,氣的柳眉倒豎。
“你要是不去進學,便在東湖鎮放一輩子牛!”
林昭心里暗暗嘆了口氣。
他倒不是不愿意進城去見識見識,只是自己的母親性子太過柔弱,自己在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幫著她擋下來一些,自己要是去了山陰縣城,她一個人留在東湖鎮,不知道要給正房那邊欺負成什么樣子。
不過見母親生了氣,林昭也不好多說什么,他連忙放下碗筷,開口道:“阿娘莫生氣,我去城里,去城里就是……”
林二娘這才點了點頭,伸手把林昭開始收拾林昭吃完的碗筷,一邊收拾一邊開口說道:“你今天早點睡,明天一早便跟老鄭的車去城里,他每天早上都要進城送菜的。”
老鄭,是東湖鎮的一個菜農,在城里有一些門路,每天一大早便趕著他的驢車,去城里給兩三家酒樓送新鮮的蔬菜,鎮上的人要是想進城了,很多時候也會坐著他的驢車進城。
老鄭人很好,有人要坐他的車,他從來不會推拒,也不會收錢,是東湖鎮難得的好人。
無奈之下,林昭只能點頭答應,簡單洗漱了一番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倒頭睡下。
這個年代,基本沒有什么娛樂活動,天一黑,林昭很容易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的時候,林昭便被母親喊了起來,這個時候林二娘已經做好了早飯,看著林昭吃完早飯之后,她又從箱子里取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塞在了林昭手里。
“這是一些錢,給你在城里吃用,不夠的話就讓老鄭捎信回來,娘再給你送去。”
林昭用手拎了拎這個布包,頗為沉重,估計差不多有一貫錢。
要知道,林昭的父親林清源,在外縣做師爺,一年的收入差不多也就是六七十貫錢而已,林昭母子兩個人地位不高,有時候母子兩個人從正房那里,幾個月也領不到一貫錢,這么多錢,大多是林二娘靠著自己刺繡的手藝,慢慢攢下來的。
林昭嘆了口氣,低頭道:“阿娘,我要是進了主家的家學,主家就管吃住,用不著這么些錢,您還是留著自己用罷……”
“讓你拿著你便拿著。”
林二娘輕聲道:“娘在鎮上能花什么錢?城里處處都要花錢,這些還不一定夠用呢。”
林二娘又囑咐了林昭兩句,便把兒子送到了門口,輕聲道:“時間不早了,快去罷,昭兒這么聰明,進主家家學,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到了城里,記得給娘捎個信回來。”
林二娘對林昭揮手作別。
“知道了。”
林昭跪在地上,給母親磕了個頭,然后起身背著一個包袱,邁出了家門。
這個時候,天上還掛著漫天星辰,林昭走到老鄭家門口的時候,腳上嶄新的布鞋已經沾了不少青草跟露水。
而這個時候,向來早起的老鄭,都還沒有起床。
老鄭很熱情,招呼了林昭坐下之后,便去準備今天要送進城的青菜,林昭跟在老人家身后,幫著他把青菜搬上驢車。
就這樣折騰了好一會兒,等到林昭坐上老鄭那輛驢車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發白,月亮仍舊掛在半空,不過正在慢慢變淡。
少年坐在驢車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隨著鄭伯一聲響亮的響鞭,驢車緩緩駛動,一顛一顛的朝著山陰縣城走去。
這時候正是初春時節,萬物萌發,一路上路邊不少野花恣意綻放,四野都是嫩綠色,煞是好看,林昭的性子比較開朗,一路上跟鄭伯閑談,路過東湖的時候,林昭往湖里看了看,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小舟,便收回了目光。
在前面駕車的鄭伯,對著林昭笑了笑:“三郎要與人告別么?”
“不用。”
林昭搖了搖頭,輕聲道:“城里到東湖鎮不遠,鄭伯帶我認認路,我便能自己走回來了。”
其實驢車的速度比林昭平日里步行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他之所以蹭車,是因為他只在父親的帶領下去過一次城里,對路不太熟。
從東湖鎮到城里,也就差不多一兩個時辰的路程,等到差不多巳時時分,驢車就已經到了越州府的府城門口。
越州府與其他府城不太一樣,山陰會稽兩縣都在府城里,林家的主家是住在山陰縣這一邊,東湖鎮也隸屬山陰縣,因此林母才說是進縣城。
對于山陰縣的人來說,府城就是縣城。
越州府是個頗為繁華的地方,城門口是有查路引以及照身帖的兵丁的,不過鄭伯與林昭兩個人都是說著一口正宗的越州話,因此沒有人會攔著他們,很快就順利的進了府城。
進城之后,鄭伯把林昭帶到了距離林家主家興文坊不遠的地方,給林昭指明了方向之后,就駕著驢車去給酒樓送菜去了。
林昭一個人站在興文坊門口,看著往來越州府山陰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愣愣出神。
這個看起來普通的東湖鎮少年,有些一個很不普通的靈魂。
他理論上來說…不能算是穿越者,因為他是真真切切在這個世界從小長大的,如果非要下個定義的話,可能就是轉世投胎的時候,喝下的那碗孟婆湯摻了水。
總之,他仍然記著上輩子的事情。
上輩子的林昭身世比較凄慘,從小無父無母,在孤兒院長大,后來憑著自己的努力,辛苦打拼了十多年,終于成為了旁人口中的鳳凰男,但是老天并沒有太眷顧他,剛過而立之年,便身患絕癥,一命嗚呼了。
最終他是三十二歲,茍延殘喘了一年多之后,在那個白色的病房里閉上了眼睛,再一睜開眼睛,他就成了東湖鎮林家的妾生子,成了林二娘的兒子。
因為上輩子沒有父母,這輩子碰上一個很是疼愛自己的母親,所以林昭倍加珍惜,三年來便在東湖鎮陪著自己的母親,讀書放牛,倒也過的愉快。
兩世為人,所以林昭學東西學的很快,林二娘教給他的東西,很快就能通讀背誦下來。
當然了,這十來年時間里,他不止是在東湖鎮放牛,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當世的大背景。
這是一個統一了二百年有余的國家,國號為周。
詭異的是,皇族……姓李!
因為居住在鎮上,能夠接觸的東西不多,但是憑著這這些為數不多的消息,已經可以推斷出許多結論。
比如說,這個世界與他上輩子那個世界,可能全然不一樣。
因為前世的那個世界里,沒有一個統一的二百多年的朝代叫做“周”,更沒有一個國號為周的朝代,皇族姓李。
最開始接觸到這些信息的時候,林昭才六七歲,當時很是震驚了一段時間,不過到現在六七年時間過去,他已經基本接受了這個現實。
不管這是哪里,都要好生活著不是?
不過對于一個在東湖鎮生活了十幾年的放牛郎來說,驟然見到越州府的熱鬧景象,還是讓他頗為觸動的。
倒不是他沒有見過世面,而是眼前熙熙攘攘的熱鬧模樣,像極了前世的繁華景象。
愣了一會兒之后,林昭回過神來,摸了摸自己腰里的那貫錢,發現還在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氣,邁步走進了興文坊。
之所以有這個動作,是母親臨出門之前囑咐過他的,這個時代的治安非常不好,有活生生的的山賊強盜,市井偷兒更是不計其數。
林家在興文坊里算是大家族,林昭隨意在路邊找人問了問,就問到了林府的確切地址,片刻之后,少年人就已經站在了林府門口。
林家的門房,是個四十歲左右的漢子,林昭跟他通報了姓名,說明自己出身東湖鎮林家,來主家求學,這個門房有些懷疑的看了林昭一眼。
“求學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帶著來,小公子怎么自己一個人來了?”
林昭心里苦笑了一番。
還能因為什么,還不是家里的大人不愿意帶他來?
他們母子兩個人,在林家地位不是很高,林二娘不可能拋頭露面的帶孩子過來,林昭的那個大母,倒是經常帶他的兩個兒子來主家想要進家學,但是絕不可能帶著林昭過來。
想到這里,林昭微微嘆了口氣,從袖子里摸出幾個銅板,放在門房手里,開口道:“勞煩通報大老爺一聲,去年祭祖的時候,我來過城里,見過大老爺。”
大老爺,就是林家主家的家主,名叫林思正,細算起來是林昭父親林清源的叔父輩,也就是林昭的叔祖。
不過血脈隔的不是很近,林思正是林家大房嫡傳,而林昭的祖父,則是四房出身,正是因為如此,分家了之后,林思正這一脈占了大頭,林清源這一脈就只能去東湖鎮給家族看管田產。
收了好處之后,自然就不好不辦事,門房很痛快的進去通報了,沒過多久,便有下人出來領著林昭進了林家大院,在回廊里七轉八繞之后,終于在正廳里,見到了一個須發灰白的老人家,林昭規規矩矩的下跪行禮,開口道:“侄孫林昭,見過大老爺。”
這是一個講究禮法的時代,同宗同族,又是長輩,見面肯定是要下跪的。
林思正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喝了口茶,開口問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林家傳家一百多年,最近幾代人更是出了不少進士舉人,族人越發壯大,如今只在越州府幾,姓林的林家人,恐怕就有四位數,這么多的人,身為家主,自然是記不住的。
林昭低頭道:“回大老爺,家父林清源,祖父林思誠。”
“哦,原來是四房那一邊的。”
林思正點了點頭,開口問道:“老夫記得,你祖父應該是不在了,你父親是……在東湖鎮安了家。”
“是,侄孫正是從東湖鎮過來。”
“既然是林家人,那就沒什么問題了。”
林思正揮了揮手,淡然道:“你且起來罷,老夫讓人帶你去找個廂房歇息,明日一早便讓家里的先生考校你的學問,要是合格,以后就留在家里讀書。”
林昭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林思正躬身行禮。
“多謝大老爺。”
因為是借住在別人家,這一晚上林昭睡得并不踏實,一大早天還沒有全亮的時候,他就從床上起身,穿了衣服之后,來到了院子里活動活動筋骨。
雖然都是林家,但是城里的林家與東湖鎮的林家大不一樣,書香門第,官宦世家,亭臺樓閣應有盡有,盡管是客人住的廂房,比起東湖鎮的林家環境都要好上太多,比林昭住的那個小院子,更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高門大戶的規律,也比尋常人家森嚴許多,林昭剛剛起身沒多久,就有一個看起來十五六歲的下人小步走了過來,對著林昭低頭行禮:“少爺起得這么早,要小人給您送早飯過來么?”
這個少年雖然是林府的下人,但是衣著還算干凈,身上的衣裳也是嶄新的,相比較起來,林昭身上的布衣就要寒酸許多了。
他總共就只有三件外衣,剩下了兩套都是打著補丁的,身上穿著的這件,是唯一能夠穿出門的衣裳了。
不過林昭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他對著這個下人微微點頭,開口道:“有勞了。”
下人恭謹點頭,轉身走了,沒過多久就送了幾個白面饅頭,一碗白粥還有兩小碟咸菜過來。
粥跟咸菜倒沒有什么,就是白面饅頭讓林昭頗有些眼饞,東湖鎮的林家雖然并不算窮,但是也只有大母那邊可以天天吃到粗糧,他跟母親兩個人,吃高粱面居多。
當著下人的面,林昭也不好狼吞虎咽,裝模作樣的吃完之后,就被下人們帶到了林家家學所在的院子里,這會兒還不到辰時,但是院子里已經傳出了一些讀書聲。
越州林家有家規,家中只要是六歲以上的孩童,每日卯時就必須到家學之中讀書,除了早起的時辰之外,每日背多少書寫多少字,都規定的極為嚴格,稍有逾越,便會依照家規重罰。
這就是林家能夠出十幾個進士,書香門第能夠興盛幾代人甚至十代人的原因。
越是望族,對待自己的子弟就會越嚴格,這樣才能夠保證每一代都會有一兩個人才,不會青黃不接,門庭凋敝。
吃完了早飯之后,林昭便跟隨著這個林家的下人,一起來到了林家的學堂。
大門大戶,宅邸一般都是院子套院子,林家的學堂在西院,林昭跟著這個下人走了盞茶時間,才算走到,此時雖然才剛剛到辰時,但是林家的學堂里已經傳來了朗朗讀書之聲,林昭瞥眼往學堂里看了一眼,只見學堂里零零散散坐了十幾個孩子,年紀大約與自己仿佛,有的還要再小一些,只有七八歲年紀。
全部都是男童,沒有一個女子。
林家學堂里的先生姓秦,二十歲出頭便中了秀才,只是此后十幾年屢試不第,一直中不了舉人,沒有辦法便屈居林家教書授學,已經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先生。
那下人帶著林昭走上前去,對著秦先生作揖道:“先生,家里一個遠房的少爺來您這里求學,大老爺說領過來給您考校考校,要是合適,以后就拜您做老師,在您這里讀書。”
書香門第出身,哪怕是下人,對于讀書人都十分尊敬,再加上這秦先生身上有功名,這林家的下人自然畢恭畢敬,語氣很是謙恭。
林昭也跟著走上前去,對著秦先生拱手行禮。
“晚輩林昭,見過先生。”
秦先生今年已經接近四十歲,皮膚白皙,臉上已經有不少皺紋,整個人頗為瘦弱,頜下留了一瞥胡須,他正端著一部新出的書本翻看,聞言抬眼瞥了林昭一眼,只見眼前的這個少年人眉目清秀,頗為順眼,于是便點了點頭,開口道:“既然是林家子弟,我來考你幾題。”
他晃了晃頭,開口道:“故禮以道其志。”
這是《禮》的一篇,林昭這些年在母親的訓練之下,已經可以熟背,他毫不猶豫的開口道:“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
秦先生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笑容:“禮記都背全了?”
林昭點頭道:“回先生的話,四書五經都已經背全了。”
“你背幾段與我聽。”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氣,背了幾段尚書的內容出來,秦先生滿意點頭:“你的底子很不錯,已經超過了學堂里大多數人。”
他至始至終都是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彈過,當即抬頭看向那個林家的下人,開口道:“你去與大老爺說,就說這個學生,秦某收下了。”
他笑著看向林昭:“你明日一早,就來我這里讀書罷。”
聽到這句話,林昭心里頗為高興。
他雖然對考學沒有太多興趣,但是母親林二娘卻執著于讓他求得功名,借著功名擺脫現在的窮苦日子,自己能夠進入主家讀書,母親知道了應該還是很開心的。
想到這里,林昭往后退了兩步,對著秦先生深深作揖:“多謝先生。”
按照規矩,這會兒應該跪下來比較合適,但是這位秦先生是林家家學的先生,并不是只教林昭一個人,而且要明天才正式拜師,因此林昭作揖也合規矩。
秦先生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笑著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像你這個年紀,心思跳脫,少有人專心于學問,你能熟背四書五經,頗為難得,你在這里再讀大半年書,等明年就可以托人保你試著去考秀才了。”
秦先生搖頭晃腦的說道:“當然了,功名難求,不指望你能一次取中,但是積累一些經驗總是不錯的,你年紀還小,想來考個兩三次也就能中了。”
讀書人看到聰慧的孩童,一般都會心生愛才之心,秦先生的心思還算純良,他自己科考不順,心里卻沒有太多怨氣,在林家教書也教的很上心。
林昭點了點頭,恭聲道:“多謝先生提點。”
他與秦先生客氣了幾句,便跟著下人一起離開了學堂,臨走之前,林昭回頭打量了一番學堂里的陳設,以及十來個正在讀書的孩童,心里有些感慨。
這學堂,看起來不怎么起眼,但是卻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幾個進身階梯之一。
大周立國至今,已經二百余年,各個階層已經固化到了一定的地步,像林昭這種普通寒門出身的子弟,一來不太可能從軍立下武勛,二來也沒有恩蔭入仕,想要從最底層跳脫出入,讀書科考基本上就是唯一的路子,然而即便是這最后一條路,門檻同樣不低。
首先,就是家里要有供養一個讀書人的閑錢。
雖說窮文富武,但是真正養一個讀書人并不便宜,每個月的筆墨紙硯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更重要的是,要有讀書的“學費”。
就最后一條,就已經把天底下八成以上的孩子,拒之于學堂門外。
林昭算是運氣好的,林家大院里這個不起眼的學堂,讓他有了不用回東湖鎮放羊的機會。
從學堂出來之后,林昭又去向大老爺道謝,不過林家的大老爺事物繁忙,這一次林昭沒能見到他,這位大老爺給下人打了個招呼,給林昭安排了一個廂房居住,林昭被下人帶到住處之后,他先是簡單熟悉了一番環境,然后便從包袱里取出了母親交給他的銅錢,數了四五十個在手里,然后他便在下人的指點下,離開了林府。
畢竟從今天開始,他就要在城里居住了,雖然林家管吃管住,但是還是要買一些生活用品,尤其是需要買一些白紙之類的東西,以備將來求學之用。
他在下人的指點下,從林府來到了越州府的集市上,因為沒有多少錢,只能買一些粗糙的草紙,勉強堪用而已。
他是臨近中午出門,一路上順便逛了逛相對繁華一些的越州府,等他買好東西走回林家大宅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時分。
林昭整理了一番自己的東西,準備走回自己在林家的住處,他自小聰慧,林家的路只走了一遍,他就已經記得清清楚楚。
來到了房間門口,林昭推門走了進去,正準備買好的東西放下來,抬頭就看到一個十五六歲的下人站在自己的房間里。
“公子可算回來了。”
這下人正史早上領著林昭去見秦先生的那一個,此時已經他不復那時候的謙恭神態,而是對著林昭微微昂著頭,眼神里還有一些別樣的意味。
林昭微微皺眉,把東西放在房間里的桌子上之后,輕聲問道:“有什么事情么?”
自己沒有回來,而林家的下人在自己的房間里等著,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然后不咸不淡的開口說道。
“公子你,不能在我林家家學里讀書了。”
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臉上有些不屑。
如果是尋常十三歲的孩子,這會兒多半就會驚慌失措了,但是林昭并不會,相比于同齡的孩子,他多了一段不屬于這個年齡的記憶,相對來說自然也會沉穩許多。
看到這個下人的神態,林昭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皺眉道:“為什么?”
“秦先生已經點頭了,大老爺也答應過,總不能……說話不算數罷?”
林昭面前的這個下人,名字叫做林福,自小被林家從牙行買過來,自然就跟了林家的姓氏,他雖然姓林,但是畢竟是賣身的仆人,平日里面對林家人,哪怕是遠的不能再遠的遠房親戚,林福也都是畢恭畢敬,不敢有所得罪,所以他在第一次見到林昭的時候,才會那樣客氣。
但是此時,這個林福對林昭的態度,已經大為轉變,一個人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內大變,那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變故。
林福輕蔑的瞥了林昭一眼,開口道:“你瞞報身世,想要哄騙大老爺,混進家學里讀書,到如今終于被大老爺發現了,還想狡辯?”
“我如何瞞報身世了?”
林昭大為皺眉。
他與林家的家主林思正說的話,句句屬實,他的確是東湖鎮林家林清源的第三子,也的的確確是林家人,哪來的什么瞞報?
“你還想狡辯!”
林福昂著頭,趾高氣昂:“你家大母中午的時候進了城,與大老爺說明了你的身世,你……一個勾欄子,也敢妄想進林家家學讀書!”
“差一點大老爺便被你蒙騙了,還好你家里大母來的及時,說清楚了情況,要是讓你這個勾欄子進了林家的家學,林家一百多年的文脈,便被你給污了!”
勾欄,原為歌舞之所,后來慢慢用來代指青樓妓寨。
所謂勾欄子,就是指妓女之子。
林昭的母親林二娘,早年流落風塵,曾經是賣唱的清倌人,但是她早就被林昭的父親林清源贖身,脫了賤籍,也就是說從法律身份上來說,林昭與他的母親都是清白的,與勾欄妓寨,早已經沒了關系。
不過這一段過往,還是讓林二娘極為在意,她這些年心心念念的盼著兒子能夠考取功名,目的自然不只是為了兒子的溫飽,也是想要用光鮮的功名,抹掉這段已經不怎么為人所知的過往。
但是不管怎么說,勾欄子這種“蔑稱”,都不應該用在林昭頭上。
林昭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抬頭看向林福,目光兇狠。
“你說什么?”
林昭現在比林福還要矮半個頭左右,但是此時他怒目而視,竟然有些駭人的味道,林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是仍舊梗著脖子說道:“這是你家大母說的,又不是我說的!”
他昂著脖子說道:“不管怎么說,大老爺是絕對不肯讓你再在家里讀書的,大老爺說了,今天天色不早了,允許你再在家中住上一晚,明天一早你就收拾東西離開!”
“大老爺還說,你自己走就是,用不著去見他了。”
說完,林福昂著頭就要離開。
其實,林二娘已經脫籍十多年了,林昭的身份也是清清白白,與賤籍沒有一星半點的關系,是個再清白不過的出身,也就是林家這種世家大族,才會這樣計較林昭母親的來歷。
“等等。”
林昭開口喚住了林福,問道:“大老爺真是這么說的?”
林福本來以為林昭是想要用手打他,聞言微微松了口氣,聲音更大了:“那還能有假,是大老爺親口與我說的!”
林昭微微皺眉,一只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襟里,另一只手對著林福招了招,有些神秘的說道:“你過來,把一樣東西遞給大老爺看,大老爺看了之后,一定回心轉意,許我留在家里讀書。”
林福猶豫了一下,然后慢吞吞的走到了林昭旁邊,問道:“什么物事?”
林昭此時正站在桌子旁邊,等林福靠近之后,他從衣襟里把手抽出來,然后二話不說抄起手邊的椅子,直接砸在了林福的頭上!
林福根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會突然發難,猝不及防之下,他根本來不及躲閃,被砸了一個結實,頓時頭破血流!
林福也才十五六歲而已,被砸了之后一下子就懵了,倒在地上捂著額頭哀嚎。
林昭冷冷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福,走過去又狠狠踹了兩腳,罵道:“下次再聽到你嘴賤,便打死你!”
“勾欄子”這個稱呼,對于林昭來說并不陌生,這么些年林二娘雖然深居簡出,但是東湖鎮里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傳言,這就導致了不少人會在背地里指指戳戳,但是哪怕是東湖鎮的人,也只敢在背后說一說,誰都知道,誰要是敢當面說林二娘的閑話,那個平日里習慣躺在牛背上曬太陽的林三郎,抄起石頭就會跟你拼命!
林福躺在地上,額頭上滿是鮮血,痛苦的哀嚎不已。
“來人啊,殺人了!”
“救命啊……”
面對林福的哭嚎,林昭不為所動,仍舊在不緊不慢的收拾自己的行禮,他很清楚自己剛才那一下的力道,最多也就是破皮流血的皮外傷而已。
林家很大,大到哪怕林福倒在地上呼救,一時半會兒也沒有人過來,這會兒林昭已經把東西的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他把下午剛買的草紙背在身上,一如他從東湖鎮進城那樣,毅然決然的離開了這間廂房,朝著林府的大門走去。
走到林家大門口的時候,林昭回頭看了林府一眼,目光有些復雜。
逞一時意氣固然舒暢,但是從這個家門走出去之后,就意味著科考這條路很可能要對自己關閉了。
今日之事,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為林家迂腐,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那個所謂的“大母”!
這些年,因為父親基本不怎么在家,林昭與母親兩個人,基本上可以說是在東湖鎮相依為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林昭不怎么瞧得上那母子三人,但是也沒有怎么得罪他們。
可是現在,那個東湖鎮林家的大母,來斷自己前程來了!
至于為什么……自然是因為人心善妒。
她的長子林顯,每年都會進城里兩三次,但是每一次都進不了林家的家學,而自己這個二房的庶生子,剛一進城,便被主家“錄取”了,這么些年來她對林昭母子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刻薄,如何肯看到林昭進入主家求學?
只是讀書倒還罷了,若林三郎真的求到了功名,焉能不清算東湖鎮放牛三年的“恩德”?
因此,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這位東湖鎮林家的大母,都是不可能讓林昭成功進入主家求學的。
對于任何一個有一些讀書天賦的少年人來說,此時都不能像林昭這樣走的瀟瀟灑灑,而是會去林家大老爺那里再求一求前程,但是林昭只是回頭看了一眼林家大門的招牌,便大踏步離開。
對于他來說,讀書入仕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此時正是傍晚,夕陽斜照在背著行禮的少年身上,拉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少年人步履矯健,很快走出了林家所在的興文坊。
林昭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少年。
他與同齡人的想法,大不一樣,甚至與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人都不太一樣,如果是一般人碰到了這樣的事情,不說如喪考妣,至少也會難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林昭自己本人就不太愿意走科考的路子,是拗不過林二娘,才來主家求學,如今正好順水推舟。
不過盡管如此,自家那個大母的做法,實在是讓他惡心到了極點。
從林家的大郎林顯開始蒙學之后,大母張氏就隔三差五的帶著他到府城來,想要讓自己的兒子進主家的家學讀書,為此張氏沒有少向林家上下的管家下人使錢,但是奈何林大郎讀書方面的資質實在是太過不堪,家學的秦先生始終不肯收他。
如今自己也來主家求學,張氏沒有幫一點忙不說,反而從中作梗,還拿母親的出身為借口,到處說事!
這十多年來,林昭母子雖然過得不是很好,但是總體來說還算過得去,比尋常農家的日子要好過一些,再加上畢竟是一家人,林昭也懶得與張氏那一房計較的想法,可如今張氏的所作所為,不僅缺德,而且惡心。
林昭背著從東湖鎮帶著的行李,走在大街上,喃喃低語。
“壞我前程不要緊,這份前程我也不是如何稀罕,但是拿母親出身說事,就顯得面目可憎了。”
少年人深呼吸了一口氣。
“早晚與你算賬。”
此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他低聲說完這兩句話,正準備在府城里尋一個住處安身,畢竟他是昨天才到的府城,現在回東湖鎮去,也沒有辦法與母親交待。
再說了,回去也不能與母親提起這件事,不然母親知道了林家事情前后的原委,該會何等傷心?
他正在左右張望著,看有沒有一個合適的住處,突然聽到身后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嚷。
“小畜生,終于給老娘找到你了!”
林昭回頭一看,果不其然,一個身材臃腫,臉上還擦了不少紅彤彤脂粉的中年婦人,兩只手掐著腰,從興文坊門口罵罵咧咧的追了上來。
正是東湖鎮林家的大夫人張氏。
很顯然,她是剛知道林昭離開了興文坊林家,匆匆趕上來的。
林昭皺了皺眉頭,只當是沒有看見,依舊朝前走去。
“小畜生,你打了主家的下人,還想一走了之不成?”
張氏身形有些肥胖,但是走的并不慢,很快趕到了林昭旁邊,指著林昭罵道:“你才多大年紀,就敢做出這種惡事,將來豈不是要當街殺人?今日非把你揪到縣衙去,交給縣老爺法辦,治你一個傷人的罪過!”
林昭這才停下腳步,回頭上下打量了一眼張氏,不咸不淡的說道:“我打的是興文坊林家的下人,要追究也應該是興文坊林家來與我追究,怎么未見一個主家的人追過來,只有大母你一個人趕了上來?”
這種事情,林家作為越州府有頭有臉的人家,肯定是不愿意訴諸官府的,不然面子上過不去,張氏也只是想借著這個借口嚇一嚇林昭而已,見林昭完全不吃這一套,這胖婦人一只手掐著腰,另一只手指著林昭破口大罵。
“好你個小畜生,竟然敢與老娘頂嘴了!”
她罵罵咧咧的說道:“安排你在東湖鎮放牛,準備讓你將來有個營生,你倒好,一聲不響的就跑到了府城來,還私自去主家丟人現眼!”
“是誰允許你到大伯面前,報老爺的名字的?”
她口中的大伯,就是林家主脈的家主林思正,而老爺,自然就是林昭的父親林清源了。
“是誰允許你這個小畜生,動用我們四房的人情了?”
林昭這才把身上的行李放了下來,抬頭看向張氏,皺眉道:“如果大母沒有耳聾的話,應該在興文坊里知道了我通過林家家學考試的事情,既然我通過了,如何就是丟四房的臉面了?”
“大母帶著大兄,三天兩頭往府城跑,每次都被林家的先生趕回東湖去,這就不是丟四房的臉面了?”
“你一個勾欄子,到府城來就是丟四房的臉面!”
張氏被林昭這一番話戳中的痛處,當即氣急敗壞,張口怒罵道:“你大哥已經通讀四書,他尚且進不了主家的家學,你這個小畜生也配?也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后門,與大伯說了什么話,才成功哄騙了主家!”
說到這里,張氏想起了林家那個屢次拒絕了自己大兒子的秦先生,心中更加憤怒,當即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娘那個小浪蹄子,仗著自己還有幾分姿色,多半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了府城,跟那個什么秦先生勾搭上了,這樣你這個小畜生,才能在主家蒙混過關!”
她冷笑不止。
“她為了你這個小畜生,倒是什么都做得出來,只可惜你們母子兩個人的奸計被老娘看破,只在大伯面前說了幾句話,你這個小畜生,立刻就被主家趕了出來!”
說到這里,張氏得意非常:“我家顯兒那般聰慧,尚且進不去主家家學,你這個小畜生,一天學也沒有上過,還想混進去?”
“等老爺回來了,我一定在老爺面前告那個騷蹄子一狀,讓老爺把她丟到河里浸豬籠!”
這位東湖鎮林家的大夫人,直接林昭的鼻子,大嚷大叫:“還有你這個小畜生,以后就跟著那些佃戶們一起去種田去,休想再有放牛的清閑差事!”
本來面對這種潑婦,林昭心里是沒有什么波動的,只覺得這眼皮子淺到離譜的胖女人有些惡心而已,但是聽到她憑空污蔑自己母親與人通奸,林昭終于憤怒了。
他死死地看著張氏,目光兇狠。
張氏怡然不懼,反而冷笑道:“怎么,你這個小畜生還想打老娘不成?”
她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林昭面前,不屑道:“來呀,老娘就站在這里給你打,你動手啊!”
她心里很清楚,林昭是打不得她的。
因為從法律層面上來說,她是林昭正兒八經的母親,這個時代是有“不孝罪”的,國朝初年的時候,甚至有“詈祖父母父母者絞”這種嚴苛至極的律典。
也就是說,只要說祖父母父母的壞話,官府就可以弄死你。
當然了,現在朝廷的律法已經沒有立國之初那么嚴苛,不過如果為人子女動手打了父母,被父母扭送至官府,只要父母同意把你弄死,官府還是可以把你弄死。
這是“大不孝”。
因此,林昭是絕對不能對張氏動手的,尤其不能當街對她動手。
他站在張氏面前,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平復了一些心中的憤怒,然后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年人抬頭看了張氏一眼,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些嘶啞。
“今日,是大周律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