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條還在空中飄舞,樂隊的鼓點和號聲如此分明,歡聲笑語就在耳邊,路過的小女孩牽著爸爸媽媽的手,眼里亮晶晶的……
“這條街上只有我們兩個是活人?”肖恩眉頭緊皺,瞪著旁邊言行怪誕的女子,“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女子依然帶著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字面意思——除了我們之外,其他的人都已經死了!”
在踏上紐蘭德爾這片詭異傳說層出不窮的國家之前,肖恩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眼前這個女子所說的還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呆滯了幾秒后,肖恩仍然無法接受:“你別開玩笑了!”
女子不急不怒:“你親眼看看吧。”
她看上去充滿愛意地摘下沾在肖恩帽檐的彩條,掌心趁機掃過他的雙目,唇齒間念出一個充滿靈性的單詞:“納魯!”
肖恩的視野忽然變了色彩,變得蕭條、灰敗,仿佛置身絕望之地。
看清眼前景象之后,肖恩震驚得下顎松弛——灰敗的街道上,原本衣著光鮮、表情歡欣的人們,一個個全部變成了渾身晦暗不明,臉部混沌一片的……怨靈。
喜慶的音樂也被怪誕恐怖至極的嘯叫所代替。
這不是一支慶典隊伍,而是一支怨靈群體。
肖恩想起女子之前的話,他趕緊捂著嘴巴,低下帽檐,遮擋住自己的眼睛。
路過的怨靈,發覺了他剛剛驚恐的眼神而側目,肖恩僅僅只是用余光感受到怨靈那扭曲的臉,就已經驚出一身冷汗。
女子挽著肖恩繼續快步走著:“真相不一定美好。”為了能讓肖恩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女子又抹了抹肖恩的眼睛,讓他再度看見那光鮮亮麗的熱鬧街道。
肖恩已經無法淡定地身處人群之中,無法直視身邊任何路人,只能盯著身旁女子的眸子:“這是怎么回事?!”
女子依舊淡定:“我叫凱瑟琳。你的名字?”
“肖恩。”
“肖恩,你是怎么進入這里的?”
“進入哪里?這條街道?我坐計程車到了這附近,由于堵車就下車走路……”
“這中間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嗎?”
肖恩想起轉眼彌漫的濃霧:“突然起霧了,很大的霧。”
“那是穿梭到‘靈間’的表像,”凱瑟琳目光變得嚴峻,“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沒有任何神秘學識的愣頭青——有人想害死你,故意把你引到了這個高危靈間之中。”
“高危靈間?”
兩人已經途經了慶典的大部隊,身邊的人流漸漸稀疏,肖恩抬頭已經能看見街區另一端的濃霧……
談話能讓肖恩專注,不顯露出恐懼,于是凱瑟琳繼續講述:“這支慶典隊伍的人在一年前就因為一起事故死亡了,他們的怨念逗留在人世間,在這個街區形成了一處怨念濃郁的靈間,反復演繹著當日的情景。
“普通人是沒有辦法進入這里的,你肯定是被人引進來的。”
肖恩的眼前閃過司機喬治那張被濃霧遮住的臉:“是那個計程車司機!”
凱瑟琳不置可否,任肖恩自己思考。濃霧就在前方百米左右,似乎穿過濃霧就能離開此地,但她的臉上卻并不輕松。
肖恩陷入了迷惑之中:“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答案只能你自己去找。”凱瑟琳的臉部如同人偶般沒有了任何表情,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冷,“靈間的意志會發現我們即將逃離,它會想方設法把我們困在這里,消化掉我們的理智和靈魂。
“接下來會發生很詭異的事情,你千萬不要回頭,也不要奔跑,跟著我一起走入前面的霧中,我們就能離開這里了。”
肖恩嗯了一聲。凱瑟琳一改剛剛的輕松狀態,變得十分嚴厲,甚至有些焦急:“一定不要回頭,不要跑!”
肖恩有些被凱瑟琳的狀態驚到,明確地點了點頭。
身后的喧囂,忽然摻入了一絲不和諧的聲音——似乎有人撥開人群追趕了過來。
“就在那邊!”“……長官,我親眼看見那個女巫抓住了他。”“快攔住那兩個人!”……
聽見身后的動靜,挽住肖恩的凱瑟琳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追趕的腳步越來越近了,有人在身后喊道:“看在圣父的份上,快離開那個女人!她是個女巫!”
女巫?肖恩帶著一絲惶恐,望向身邊的凱瑟琳。
只見凱瑟琳低著頭,眼神被陰影遮蔽。她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帶著肖恩往前方的霧走著。
“肖恩!快離開她!”
肖恩心里一驚,差點本能地回頭,還好忍住了——是那個老司機喬治的聲音:“我剛剛看見你了,就叫了教化官過來追你!
“她是個女巫!不管她說什么你都不要信,別被她的法術蒙騙了!我們不能強行分開你們,只能靠你自己的意志才行!”
肖恩驚恐地側頭,看著身邊變得奇怪的凱瑟琳。腦海中,無數景象不斷切換……被霧擋住面容的喬治,被自己撞到后一臉驚訝的凱瑟琳,街上歡快的人們,瞬間彌漫的大霧,視野內忽然變得蕭條破敗的街道……
到底什么才是真實?誰才是說謊的人?我該怎么做?……
無數問題像是蘇打水的氣泡一般涌出,讓肖恩的頭腦一陣陣脹痛。
“不要,回頭。”凱瑟琳的聲音變成了邪異的煙嗓,“不要,相信,他們!”
此時,凱瑟琳臉上的皮膚寸寸撕裂,露出了肌膚之下,如同粗糙樹皮一般的真容……
肖恩知道自己被騙,要被女巫擄走了,只得回頭呼喊:“喬治,救……”
“救救我”還沒說完,肖恩的喉嚨就因為恐懼而失聲。
身后,并沒有教化官、喬治或者熱心的人們。
而是一個由無數怨靈匯聚在一起的,幾乎充斥了整個街道的怨念集合體,無數混沌不明的臉拼成了它的表面,幾張臉的嘴巴還在模擬喬治和其他人的聲音:“肖恩,快回來!不要相信她……”
身邊,體無完膚的凱瑟琳怒吼道:“你這個白癡!”
看到身后的情景之后,肖恩渾身的血都涼了:“我被怨靈騙了!”
他回頭直視了怨靈的真容,按照靈間規則,肖恩的靈魂將被怨靈擄走,永久成為怨靈集合體的一部分。
凱瑟琳沒有挽救的辦法,只能松開了原本挽住他的手,獨自沖入大霧之中。
肖恩身后,怨靈集合體如潮水般涌起,變形成一張巨口將肖恩的身形吞噬包裹……
肖恩感覺自己仿佛身處風暴中央,無數尖利的哀嚎在耳邊響起,他甚至看見了一些幻象——慶典隊伍歡欣地往前走著,巨大的酒瓶形花籃爆裂開來,釋放出帶有腐蝕性的毒氣。
歡快的隊伍突然發出恐慌的慘叫,有人由于腐蝕性毒氣而面目潰爛,在人群中慘叫抓撓……
樂隊的聲音太大,外圍的人們醒覺得很慢,有人尖叫推搡的同時,還有人伸著頭往里看。
被毒氣殺傷的人們直接倒地,暫未被毒倒的人開始不顧一切地逃離,擁擠的人群尖叫著恐慌踩踏,死亡的人數越來越多……
在怨靈的潮水之中,肖恩覺得天旋地轉,仿佛靈魂將要離開身體。
在強大的沖擊下,他體內出現了一個手掌大小的符號,那符號像是一個造型奇異的燭臺,或者某種古代的儀仗兵器,它隱隱發光,將靈魂牢牢固定在肖恩體內,即使是怨靈的沖擊,也未能將他的靈魂帶走。
肖恩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不管不顧地沖入了濃霧之中。仿佛一頭扎入水中似的,身后怨靈的尖嘯聲變得混沌不清。
濃霧粘稠得就像水一樣,肖恩不僅看不清近在咫尺的東西,甚至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他只能憑著感覺往前走著。
“嘀!嘀!”忽然間,刺眼的車燈光芒在眼前晃過,司機急打方向盤繞過忽然出現在馬路中間的肖恩,留下一串咒罵。
陰雨連綿,現實世界的色彩比剛剛那往日幻景顯得要蕭條、沉重許多。陰冷的街道上,人們看著突然出現在馬路中間的肖恩。
不遠處的凱瑟琳發現肖恩竟然走出了靈間,已經回復原樣的臉上露出詫異:“你怎么沒被怨靈抓走?!”
“我不知……”肖恩話還沒說完,凱瑟琳一邊拉著他走向人行道,一邊說道:“靈間的規則是極其強大的,你回頭直視了怨靈本體,除非你是‘King’級別以上的探秘者,這個時候應該變成了怨靈的一員……”
肖恩此刻一臉懵,凱瑟琳仔細辨別著肖恩的微表情——她是一名有著“藝術家”譜系中“演員”職能的探秘者,能輕易識破別人的演技,她看出肖恩確實一無所知,秀目不禁有些出神:“這不合常理……”
他們此刻回到了人行道上,想起靈間中發生的事,凱瑟琳憤怒地指著肖恩:“我是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回頭?!”
路燈下,凱瑟琳一雙湛藍眼眸睜大,紅艷的嘴唇此刻嚴肅地抿成一條線。
一直有些懵的肖恩此刻才松了一口氣,對于凱瑟琳的憤怒有些無奈:“可是剛剛你的臉和聲音都變得很奇怪……”
“那是靈間意志給我施加的幻術,幻術!”為了救一個誤入靈間的普通人,不僅自己的任務沒完成,還差點把性命賠進去,作為職業探秘者的凱瑟琳,氣惱得無以復加。
看著肖恩略帶無辜的表情,她意識到要求一個普通人面對詭異的力量不被迷惑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怒火因此消退了一些。她松開了手,盡量讓心情和語氣平靜:“在新約城一定要小心,這里時刻有詭異的事情發生!”
她拍了拍衣服,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我還有其他的事,先走了。
“你沒有被奪魂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然后,我是古靈探秘公司的雇員,我建議你之后有時間來找我一趟,在你身上發生的事非常罕見,最好不要忽視。”
肖恩體內那個神秘的符號被激活之后,便一直存在著,他一邊內視著,一邊點點頭。
凱瑟琳留下了一個“好自為之”的眼神,轉身離去,融入陰冷的夜雨和人群。
肖恩有些木訥地站在微雨的街頭,感覺剛剛的經歷仿佛是一場噩夢。
“這就是詭異盛行的紐蘭德爾?剛到的第一夜就發生這樣的事?
“如果知道這里這么危險,我死也不會同意讓艾莉雅一個人來的。”
肖恩掏出專門為此行挑選的一塊機械懷表,啪嗒一聲按開,一面是表面,指針指向八點十五分;另一面是表蓋內側,上面有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將棕色的長辮盤在了頭后,收斂住了原本青春俏皮的氣息,顯出她端莊恬靜的一面。
“艾莉雅……”肖恩看著照片上艾莉雅含笑的雙眼,心中喃喃念到。
這塊有著艾莉雅照片的懷表,是妹妹送給自己的。
“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家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記良心。”肖恩記得,隨表一起送來的潔白生日賀卡上,是艾莉雅娟秀字體寫下的兩句話。
想起家人在一起的種種,微雨中的肖恩嘴角不禁浮現笑意。但那笑容很快隱去了。
一個月前,因為寫詩而小有名氣的艾莉雅,收到了紐蘭德爾詩歌協會的邀請信,請她到協會進行參觀和交流。沒出過國的艾莉雅,對于杰出詩人輩出的紐國有著向往,但家人當時都有各自的事,為了確保她旅途安全,肖恩托自己一名朋友同行,可那個朋友在出發前突發高燒,已經買好船票的艾莉雅只能獨自踏上這段異國之旅。
紐蘭德爾畢竟是一個法治國家,一個已經成年的女性前去,算不上什么危險之旅。
所以,雖然艾莉雅是獨自前往,肖恩并沒有過度擔心。甚至覺得這種獨自旅行,能磨煉一下沒出過遠門的妹妹。
為了安全起見,肖恩要求她每三天給家里打一次簡述旅程見聞的電報。剛到的前幾天,都有收到艾莉雅的電報,可是之后過了五天,遠行的妹妹忽然沒了音信。
等待消息的感覺異常煎熬,肖恩實在坐不住了,于是扔下手頭的事,預定了船票,趕來了紐蘭德爾。當他抵達此地之時,艾莉雅已經斷聯十天。
失去音信的時間越久,越讓人不安。
之前,肖恩只是猜測,艾莉雅遇上了什么麻煩事。當他遭遇了剛剛的險境之后,他幾乎已經可以確定。
“那個把我引入“靈間”的計程車司機,是專程來接我的。”
肖恩腦海中響起喬治的話:“您是來做什么的?來談生意的嗎?”
“他套出我的話,確定了我就是那個來找妹妹的倒霉蛋。”
“然后,他將我引入了位于中央大道的‘靈間’中……如此周密和狠毒的計劃,絕不是臨時起意,也絕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他們很可能是一個組織。一個擁有神秘力量、強大情報能力、行事狠辣的組織!
“這個組織跟艾莉雅的失蹤有什么關系?是他們綁架了艾莉雅嗎?”
“他們為何想要除掉我?我對他們有什么威脅?”
……
沒有答案。
繼續思考下去,前面也只有一片迷霧。
不安的感覺充斥心中,肖恩只得內視那個讓他得以逃出“靈間”的燭臺形符號。
它現在沉寂了,但仍然恒定地散發著微光,讓他感到安寧,“就是這種力量保住了我的靈魂……不過我能感覺到,在那種激烈的沖擊下,這個符號并不能長久地穩固我的靈魂,幸虧當時我因為恐慌第一時間沖入了濃霧,不然,我還是免不了失魂的結局……”
肖恩意識到,要保護自己,要找到艾莉雅,現在只能依靠這個暫時來歷不明的神秘符號了。
“這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會在我的體內?它為何能夠穩住我的靈魂?它的存在,是那個組織襲擊我的原因嗎?”肖恩反復端詳著它的細節,那微光映照著自己的靈魂。
但答案仍在迷霧中。
“知識,我需要更多的知識!”肖恩從沒有對神秘學識如此渴望過。
巨大的威脅,同時也是巨大的動力!
肖恩眼前閃過凱瑟琳最后的眼神:“探秘者、古靈探秘公司……”他知道,想要進入那個神秘世界,進一步獲得知識,他之后肯定要去古靈探秘公司走一趟。
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霧與玫瑰”酒店的門口。他確信此時無人跟蹤自己,于是走入了酒店大堂。
肖恩剛要拉開“霧與玫瑰”酒店的玻璃門,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里推開了門,有些黑的肌膚笑出一口白牙:“歡迎光臨,先生!”
“請問您有預訂嗎?”穿著紅色門童服的南德爾洲男孩,熱情地接過肖恩手上的旅行包,將他迎進了大堂。
肖恩拍了拍身上的雨珠:“是的。”
胸口銘牌寫著“里昂”的這個門童男孩,將肖恩送到了前臺:“先生,您先在這等候,辦理好入住后我帶您去房間!”
肖恩謝過里昂之后,發現前方有一對老夫婦正在辦理入住,便四處觀望起來。
酒店大堂面積不大,裝潢卻格外考究。暗紅色地毯、燃燒著的壁爐、節制的暖色燈光、墻上掛著色調合宜的風景油畫,讓人感到寧靜和舒適。
肖恩忽然發現前方那對老夫婦的聲調提高了,他們用高盧語大聲說著什么,顯然是失去了耐心。
前臺內側站著兩個女人,負責前臺工作的女士穿著紅色的套裝;另一位一身黑色連衣裙,戴著一串珍珠項鏈,眉眼俏麗,似乎并不是工作人員。
她倆現在臉上都是無奈,很明顯,她們聽不懂高盧語,無法與這對老夫婦溝通。
肖恩只想盡快辦理入住,于是主動走上前去,用高盧語禮貌地詢問著那對老夫婦。
見有人能聽懂自己的話,他們的態度柔和下來,賣力地表達著。
前臺里的兩位女士互看一眼,都松了一口氣。她們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用高盧語和老夫婦溝通的肖恩,眼里流露出欣賞和感激。
很快,肖恩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轉向那名前臺女士說道:“他們通過函件預訂的房間是下星期的,不過提前過來了,所以想提前入住。”
一直沒能找到老夫婦名字的前臺女士終于明白了,翻動著預訂冊,找到了老夫婦的名字,開始辦理入住。
這期間,那個黑裙女人走出前臺,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說高盧語的男人很有魅力——您是去過那兒嗎?”
肖恩握了握女人伸過來的手,纖細,有些冰涼:“作為駐外記者,我在高盧待過兩年。那里的東西挺好吃的。”
女人綠色的眸子里有光芒閃動:“您是一名記者?”肖恩知道,在紐蘭德爾,記者的地位隨著媒體業的發展逐步上升,比在歐陸更受尊重。
肖恩笑了:“別提了,小報記者而已。我叫肖恩,您怎么稱呼?”
“我叫黛西,是這家酒店的老板。為了表示感謝,我們會給你免費升級房型,希望你會喜歡!另外,你在這邊有任何需要,直接跟服務人員說就行——你是我的貴客。”
肖恩微微揚了揚眉,沒想到只是隨意幫個忙,竟然有如此禮遇,不禁暗嘆走運。
辦完入住之后,黛西親自囑咐小里昂送肖恩上樓。
得到老板的指令,小里昂笑出的白牙又多了兩顆。
肖恩的房間被升級到了高層,進入房間的時候,他不禁微微驚嘆了一下。
這間位于二十樓的貴賓房間,竟然有著一扇大落地窗,窗外能看見近處燈火闌珊的新約城景,也能看見遠處的碼頭區域和海灣。
“視野不錯啊。”
接過小費之后,小里昂輕聲退出了房間。
感到有些疲勞的肖恩長出了一口氣,整理了一下有些紛亂的思緒,享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坐在了書桌前。
他要計劃一下明天的行程。
第一站毫無疑問是新約市的戒律所。作為神憲制國家,戒律所是負責社會治安的機構,肖恩要就艾莉雅的失蹤去報案。
第二站……肖恩拿出了艾莉雅之前跟“紐蘭德爾詩歌協會”來往的信件,看著對方來信的地址。
“紅杉街95號……”
第二站,肖恩打算直接前往詩歌協會的這個地址。協會的接待人員很可能見過艾莉雅,自己的調查可以從那里開始。
“希望不會有危險吧。”經歷了一趟靈間之旅后,肖恩現在對誰都無法全然相信。即使是那位頗有魅力的黛西女士,對方雖然主動示好,自己還是有所設防。
沒有辦法,艾莉雅的失蹤和自己遭遇的陷害,整件事實在是迷霧重重,自己只能盡量小心。
肖恩感覺有些疲勞了,于是躺在床上,關了燈。
黑暗之中,他不禁又將注意力轉向意識中,那個微微發光的符號。
這種體驗非常神奇,如果不是這枚符號的存在,肖恩根本不會發現自己的意識中還有這樣一片空間。
當他集中注意力去觀察,便仿佛靠近了那枚符號,能更加清晰地觀察它。
它確實很像一座抽象的燭臺,也像是某種簡化的圖騰,通體散發著幽幽藍光。
肖恩看得入迷了,注意力仿佛投入了進去……
接著,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一部分感官,竟然彌漫到了身體之外,仿佛漂浮在身體的上方。
那感覺就像一部分的靈魂出竅了一般,在身體之上就這么飄蕩著。
肖恩趕緊收回了注意力,從符號中抽身而出,靈魂瞬間又妥當地回來了。
“這是怎么回事?!”肖恩的驚訝不亞于之前第一次看見“靈間”真面目的時候。
雖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但肖恩知道剛剛的操作似乎并不會對自己產生什么危害。
帶著幾分謹慎,肖恩再一次將注意力灌注進了符號之中。
再一次地,他感受到自己靈魂的一部分似乎彌散到了身體之外,像是變成了一片沒有固定形態的云……
他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于是試著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眼前漂浮著一團亮晶晶、淡藍色的虛空一般的物質。
“這是我的靈魂?”肖恩驚訝地看著懸浮在面前的“藍云”,“靈魂不應該是固定的形狀嗎?不應該是只能待在體內嗎?我的靈魂怎么會呈現出這樣的特質?”
他試著用意念去操控,那團藍云果然隨著他的心意飄動著、改變著形狀。
“這個符號是一種工具?可以實現靈魂的各種功能?”肖恩一邊猜想著,一邊將藍云的一個觸角伸長,延伸到了天花板上,毫無障礙地穿透了房頂……
他并不能通過靈魂的觸角“看”到樓上的景象,但是穿過天花板的一瞬間后,他能清晰地聽到樓上的人,穿著拖鞋走動到洗手間,扭開水龍頭的聲音,就像近在耳邊!
肖恩知道,別人無法看見自己的靈魂。穿墻而過的靈魂觸角,成了他隱秘的耳朵。
自己的靈魂可以延展出去,變成隱秘的耳朵。這個發現讓肖恩的頭腦有點暈乎乎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他試著將彌散出的靈魂集中向外延展,由于體量的限制,雖然“藍云”已經變成了手腕粗細,最多也只能實現十米的竊聽距離,而且由于末端比較細小,聽到的聲音并不清晰。
“十米無視障礙的竊聽。”肖恩操縱著此刻細長的靈魂觸角,四處游走著。
“是的,雷曼先生,明天我就能將合同擬出來……”
“噢,親愛的,我愛你,噢……”
“703那個客人真是討厭,整天投訴我們打掃得不干凈……”
“又是一個全壘打!新約洋奇隊的杰森·威爾再次揮出了一記……”
肖恩現在的感受有些奇妙,那根被塑造得細細的靈魂之帶,像是一根天線似地,被肖恩不斷調整著方向。
聽到的內容也如同調頻收音機,隨著“天線”的移動而改變。
由于十米左右的靈魂之帶幾乎都可以接收到聲音的振動,所以很多聲音都是重疊的,需要肖恩仔細分辨,才能聽出特定的聲音。
肖恩還發現,自己彌散出去的靈魂不僅能捕捉聲音的振動,還有一定的觸覺。
比如掃過浴室時,他能感受到溫度和濕度的變化。
就像是延展出去一套隱形的感官系統。
不過,靈魂的彌散態非常消耗精力,沒過多久,肖恩就感覺到有些疲勞了,于是他收回了靈魂,從符號之中退了出來。
躺在黑暗之中,肖恩思潮涌動。
“這個符號到底代表著什么?為什么不僅能穩固靈魂,還能實現這種彌散態?”
“它是一直存在于我體內的嗎?是因為怨靈的沖擊才覺醒的嗎?”
肖恩翻了個身,他意識到現在胡思亂想也不會有結果——此刻更需要的是睡眠。
“無論如何,這種靈魂彌散態,也是一種特殊的能力,雖然不能用來自保,但多了一種收集信息的工具。
“現在也不可能得知它的來歷和原理,不如好好休息,明天還有很多事要做。”
如此想著,也許是剛剛使用了彌散態消耗了很多經歷,肖恩很快就睡著了。
——
肖恩在入住前要求了叫醒和早餐服務,一大早,他就被門鈴聲吵醒了。
打開門,一個女服務員推來了早晨推車,將熱乎乎的土司和煎蛋放在了肖恩的桌上。
就著剛磨好的咖啡,隨手翻閱了一下一起送來的報紙,肖恩較快地用完早餐,穿上外套,帶上裝有資料的公文包就出門了。
新約市戒律所距離霧與玫瑰酒店有三個街區,肖恩跟著上班的人流,坐著剛剛建好的有軌電車,到了戒律所附近。
新約市戒律所是一棟頗有哥特風格的建筑,墻面立柱的頂端坐著滴水的石像鬼像。
沿著階梯而上,肖恩能看見戒律所大門正上方,懸掛著一面菱形的盾牌。
豎長的菱形代表著圣父基恩/救世教和神廷。菱形上的盾牌,便是戒律所的標志。
在神憲制國家紐蘭德爾,圣父基恩和救世教是至高的存在,宗教信仰高于一切,也滲透進了這個國家的方方面面。
即使是專管治安的行政機構,也有著濃濃的信仰色彩。
在菱形盾牌之下,是戒律所的格言:——為神的權柄和人的安寧而服務。
肖恩仰頭看著那面巨大的盾牌,穿過來往匆匆的的人,走入了大廳。
即使是一大清早,戒律所大廳內也是人潮涌動,吵吵嚷嚷。
根據懸掛的標牌,肖恩找到了“失蹤案件報案處”。
在等待了幾個人之后,終于輪到了肖恩。他向黑皮膚的阿裔女警官述說了事情經過,然后將艾莉雅的照片交給了她。
黑人女警官非常認真地聆聽并用打字機記載下了艾莉雅的情況,并收好了照片,她向肖恩說道:“我們會將您妹妹的信息和照片下發到所有的分局,一旦有消息,我們會聯系你留下的電話好嗎。”
肖恩留的是自己房間的分機,以及霧與玫瑰前臺的電話。
肖恩剛準備道謝,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女聲:“肖恩,是你?你怎么來戒律所了,你碰到什么麻煩事了嗎?”
肖恩轉過頭,黛西小姐今天穿著一套黑白相間的裙子,頭上帶著一頂時尚的寬沿帽。
她身邊跟著一名穿著筆挺警服的小胡子中年男人,他的肩章有著數個菱形。
肖恩想起那個想要謀害自己的老司機喬治,本不打算將艾莉雅的事情再輕易告訴別人;但肖恩意識到,黛西小姐不可能是那些人的同伙,因為如果她要謀害自己,昨晚自己單獨在客房休息時就是最好的機會。
“既然不是那些人的同伙,而且她身邊的男人似乎是個位高權重的人,那么向她透露的話,應該有助于我找到艾莉雅。”
這些念頭在一瞬間閃過,肖恩便將自己妹妹失蹤的事告訴了黛西。黛西身邊的戒律所官員也跟著認真聆聽。
聽完肖恩的敘述,黛西已經用戴著手套的手捂住了嘴巴,她顯然是有些驚訝:“我不知道原來發生了這樣的事……”
她轉向身邊的官員說道:“弗雷克局長,肖恩是一個心地善良的青年,他為了自己的妹妹遠渡重洋到了我們這兒,您看,您能否幫幫他?”
弗雷克局長點了點頭,俯身跟黑人女教化官說了幾句什么,然后拿起了裝有艾莉雅資料的文件袋:“這個案子我們會優先處理的。”弗雷克拍了拍肖恩的手臂:“肖恩,不要著急,我們一定盡全力尋找你妹妹。”
沒想到竟能得到局長的承諾,肖恩一時有些激動,連連道謝。那顆由于艾莉雅失蹤一直有些焦灼的心,也得到了很大的寬慰。
黛西端詳著艾莉雅的照片:“多么可愛的女孩兒啊,你看,她有一條又粗又長、漂亮的辮子……”
“艾莉雅很寶貝自己的頭發。”想起妹妹梳著長頭發,在鏡中朝自己做鬼臉的樣子,他有些苦澀地笑了。
黛西遞回了照片:“肖恩,你那還有艾莉雅的照片嗎?你多給我幾張,我還有些道……偵探朋友,我讓他們也去找找。”
肖恩趕緊翻出了幾張艾莉雅的照片,與剛剛的那張一并交給了黛西。
黛西又寬慰了幾句,然后與弗雷克局長離開了。
走出戒律所的肖恩,自確定艾莉雅失蹤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希望。
“艾莉雅,你一定要平安。”肖恩默念著,感覺到一張搜尋的大網正在緩慢鋪開。
——
隨便吃了點東西,肖恩乘坐有軌電車,前往“紐蘭德爾詩歌協會”所在地,紅杉路95號。
紅杉路在新約市西邊,離著碼頭很遠,肖恩轉了一趟車才到了附近。
下車后,走了大約十五分鐘,肖恩才抵達95號。
到達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面前的這幢建筑物,外墻面一片焦黑,門窗都已經破爛,顯然在很久之前遭遇過火災,而且很久沒有使用過了。
“這是個假地址!”肖恩心中狠狠砸了下拳頭,“這個詩歌協會果然是假的!”
被戲弄和欺騙的感覺灼燒著肖恩的心,他心中無比惱怒,咒罵著那不知名的欺騙者,和那個躲在陰影中的組織。
雖然一看就知道是一處假地址,肖恩還是打算走入了這幢火后失修,廢棄已久的建筑物查看一番。
不為別的,只是怕遺漏哪怕一點線索。
剛剛打算跨過已經掉色的封鎖膠帶,坐在旁邊街角,一個醉醺醺的流浪漢口齒不清地喊道:“別進去!那里面,燒死過人!”
肖恩停在了大門口,想起中央大道那個可怕的靈間,他猶豫了——這幢曾經失火的建筑里,不會也有一處靈間吧?
肖恩只是猶豫了一會,他想到自己體內那不知名的符號,稍微多了一點勇氣:“凱瑟琳說過,我之前是被‘引入’靈間的,這里沒有其他人,就算有靈間,我也進不去。”
想罷,他跨過了封鎖膠帶,走入建筑之中。
這里的火焰不知已經熄滅多久了,可是廢樓之中,還是有一股縈繞不去的煙火味。
能看出來,這里曾經是一處紡織工廠,那些被燒得焦黑的紡織機器,像是山火后遺留的大型獸骨,此時已經落上了厚厚的灰塵。
此地靜謐、壓抑得讓人不寒而栗,如果不是隔一段就有日光從碎裂的窗子透進來,肖恩是不敢在其中探索的。
肖恩一邊走著,一邊將靈魂延展出去,四處探索,嘗試著尋找任何蛛絲馬跡——畢竟,艾莉雅極有可能根據地址來過這里,說不定會留下什么線索。
雖然知道概率很小,但為了找到艾莉雅,肖恩不想錯過哪怕最微小的可能。
“從失火現場看,這個紡織工廠已經荒廢了很久了,為什么還沒有被收購或者處置?”
肖恩帶著這樣的疑問搜索著,延伸到三樓的靈魂觸角,感覺到一陣仿佛被燒灼的刺痛,“有火?”
為減少消耗,肖恩收束了靈魂。猜想著可能有流浪漢在此地生火御寒,于是沿著樓梯上到了三樓。
三樓似乎是當年工人住宿的地方,此地被燒灼的痕跡格外嚴重,幾乎所有墻壁都被燒成了漆黑的顏色,沿著墻擺放著一排排已經變形的儲物柜。
幾束天光從房頂的鏤空天窗照射下來,照亮空氣中飄飛的灰絮。
肖恩在陰影中皺起眉頭:“剛剛我的靈魂觸角明明有燒灼的感覺,為什么上來卻沒發現火焰?”
為了驗證剛剛不是自己的幻覺,肖恩嘗試著將靈魂彌散開。
先是靈魂感受到一波熱浪襲來,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在猛烈燃燒,幾十個被燒得焦黑、身上火焰未熄的人站立著,面向肖恩。
由于慌亂,肖恩的靈魂猛然收了回來。眼前仍舊是漆黑的墻壁,飄飛的灰絮,火焰和被燒灼的人們不見了。
肖恩的神經遭遇了強烈的沖擊,頓時滿頭大汗,喘著粗氣。
“剛才是什么?!”肖恩額角汗珠滑落,他剛才仿佛穿梭回了當年的火災現場,但感覺非常奇怪。
他回憶了一下,很快就發現了奇怪的地方:他能聽到火焰呼呼燃燒的聲音,但是那些被火焰焚燒的人,只是靜靜看著自己,沒有任何動作,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這種感覺實在太詭異了,肖恩想要轉身逃出這里。
但他的理智告訴他,如果這里有危險的話,那么在他踏入三層,或者是通過符號看到火場時,就已經發生了,不至于還讓自己在這里逗留這么久。
而且,除了發現那些被焚燒的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之外,肖恩還敏銳的發現了什么,他閉上眼回想剛剛那一幕。那是動蕩的火焰中,唯一沉靜的東西……他看到了一雙雙眼睛。
那些人渾身上下都是火焰,每一寸肌膚都變成了焦炭,只有那一雙雙眼睛還能證明他們曾經是人。
那些眼睛凝望著自己,肖恩知道,那是想要述說什么的眼神。
“他們似乎想要告訴我什么!”肖恩恍然。
他環顧了四周,并沒有發現什么危險;想到要再去目睹那個火場,自己的本能有一些抗拒。肖恩只能深呼吸幾下,強行壓下驚惶的情緒,將靈魂投入符號……
火焰燃燒的呼呼聲在耳邊響起,熱浪沖擊著自己,肖恩緩緩睜開眼睛。
那幾十個被燒得體無完膚的人,渾身火焰,靜靜站立在大火燃燒的室內。
這一次,肖恩仔細看才發現,從體態和身高來看,這些人似乎都是女性。
而且,她們并不是不發出聲音,而是發不出聲音——她們焦黑的臉上,應該是嘴巴的地方,只剩下幾條褶皺。
她們沒有了嘴巴,發不出聲音……
任由火焰在身上肆虐,她們靜靜看著肖恩,仿佛在控訴自己的遭遇。
正當肖恩有些承受不住熱浪,想要退出這詭異的視角時,幾十個女人同時舉起了自己的一只手,從不同的角度,指向了同一個方位。
肖恩瞇著眼睛望向她們指向的方向,那里擺放著一口鐵箱。
退出了靈魂視野之后,肖恩劇烈的干嘔起來。
人有共情能力,眼睜睜看著同類被焚燒,肖恩的心智受到了強烈的沖擊,甚至誘發了生理上的劇烈反應。
他將之前吃下的面包和香腸幾乎全都吐了出來,嘔吐的劇烈感受讓他稍微清醒了些。
“那些并不是怨靈,怨靈可不會如此沉靜,”肖恩回憶著那些在中央大道靈間中哀嚎的面目不清的事物,“那些可憐的女人并沒有繼續受到折磨,剛剛那似乎是一種象征性的場景……
“可是,那象征著什么?
“被掩蓋的殉難者?
“無法訴說自己遭遇的人?
“極有可能。不過目前信息太少,之后再深入調查一下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現在……”肖恩的目光聚焦在那個鐵箱上,“我得看看那里有什么。”
肖恩強撐著仍有些顫抖的身體站了起來,穿過一束束天窗投下的光芒,走到了最靠里的墻下,看著那一口鐵箱。
這也是一個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的物件。之前可能是用來裝紡織品或者雜物的。
肖恩聞到了一絲不妙的氣味。“這里頭到底是什……”一邊說著,他一邊掀開了鐵箱的蓋子。
箱子里是一具體表泛紫,肢體鼓脹的,年輕女性的尸體。
肖恩只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想去辨認,又不敢辨認。
他先是看到了她頭上那又粗又長的辮子,還有她喜歡穿的那件有著蕾絲邊領子、裙上刺繡著百合花的連衣裙。肖恩曾經嘲笑過她這件衣服有些土,可是她很喜歡。
現在,這條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污,因為被塞在這個箱子里太久,血污已經變成了黑色。
然后他看見她身上有數不清的傷痕,似乎是被利刃劃了無數次,渾身皮開肉綻,包括那張臉。
哦,那張臉。肖恩沒意識到眼里變得模糊。那張臉上也被人用刀劃開了好幾道又長又深的口子,那個小巧的鼻子也不見了。
由于已經死亡了一段時間,體內已經有了腐敗的氣體,她渾身腫脹著,像是胖了一圈似的。
肖恩跌坐在地。
“艾莉雅……”
他沒想到,一直不敢去想的最壞的局面,竟然在自己沒有任何預料的情況下,兜頭蓋臉直接砸了下來。